謝春卉
二隊
我轉(zhuǎn)悠到河套邊上的時候,云彩正像煙囪里的煙一樣咕咚咕咚從山后冒出來。這是這個村子的一個秘密。一個村子都有很多秘密,云彩的秘密恰巧被我發(fā)現(xiàn)了。
這是個生產(chǎn)云彩的地方。云彩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從周圍的山后往外冒。這些云彩全都圓滾滾,胖乎乎,大小和形狀都差不多,一看就是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這些云彩團(tuán)子一個緊挨著一個,有的擠在一起,擠成一個大團(tuán),看上去沉甸甸的很有些份量,我都擔(dān)心它們掉下來砸著地上的人和牲口。
這些云彩離開這個村子馬上就變了模樣。海江子是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他看著這些云彩看了幾十年,前些天他聽說海拉爾有人把空氣裝到罐子里出售,他也準(zhǔn)備把這些云彩裝到瓶子里賣給外地人。
這不是誰都能找到的地方。山從三面抱過來,云彩從頭頂上厚厚地蓋下來。蒙古人很早就來到了這里。他們住在厚厚的云彩里,他們的氈房和云彩一樣。他們的羊群牛群馬群在草地上游弋,好像另外一些云彩。
后來這些蒙古人不知道都跑到哪兒去了。他們拔走營帳,趕走牲畜,厚厚的云彩里只留下一句他們曾經(jīng)說過的蒙古話“白音扎拉嘎”(富裕的小山溝)。歲月慢慢把這句話淘洗得沒了顏色,風(fēng)把以前的故事吹走。新來的俄國人砍倒松樹,在這片連露珠都用蒙古語對話的草地上蓋起了嶄新的俄式木刻楞和尖頂?shù)慕烫?。他們還丟掉這個村子已經(jīng)用舊了的那個蒙古名字,給它起了一個和松木垛一樣嶄新的名字“保格羅夫”。
海江子的父親說“上庫力國營農(nóng)牧場第二生產(chǎn)隊”這個名字不能代表這個村子。海江子的父親第一次對我說出“白音扎拉嘎”和“保格羅夫”這兩個名字的時候,我一臉木然地聽著這兩個完全陌生的地名,我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在哪兒。
海江子的父親以為這兩個名字聽見他的呼喚馬上就能蘇醒過來回應(yīng)他??墒沁@個村子的另外兩個名字已經(jīng)沉睡了幾十年了。一個地方的名字幾十年沒人叫馬上就要死了。幸虧還有人記得它。但是很顯然,他一個人的聲音還不夠,還需要更多人用更大的聲音呼喊才能把它們叫醒。我看到失望和悲傷爬滿老人的臉。
我站在大道上,我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正向我跑過來。頭幾年我看見這個村子的時候它更靠近河套,現(xiàn)在整個村子向南挪了一大截兒。所有的房子都向南,煙囪里的煙朝北飄,就好像一個人跑起來頭發(fā)往后飄一樣。
再過幾年它會不會跑到大道上去?然后順著大道一溜煙兒跑沒影兒了?跑得最快的肯定是那些新房子,這在哪個城市都一樣。
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那些跑不動的老房子果然都被落在后面。村子里修了水泥路,這是一件好事情。以前一下雨,牛群羊群來回折騰兩趟,人就沒法走了。
我從來沒有刻意要去看看一個村子的背面都有什么。但是后來我站在河套邊上看云彩,我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這個村子的背面??吹竭@個村子的背面,我?guī)缀醪徽J(rèn)識這個村子了。海江子說,這塊地方是日本人修的碼頭,那塊兒地方是蘇聯(lián)人修的什么什么,以前的誰誰在這片地上干了什么什么……
海江子和他父親專門負(fù)責(zé)收藏這個村子以前的那些事。海江子說,這個村子以前根本沒有河,這條河是日本人抓來的中國勞工一鍬一鍬挖出來的。
等待被救贖的村莊
這130戶逃命的沙俄貴族一路揚起的灰塵有一部分至今還沒有落下。
七戶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河北人看見天上騰起的塵土知道前面肯定有落腳的地方。他們走完了能走的路,眼下已經(jīng)無路可走。這七戶人家跟著這些塵土來到這里,他們稀里糊涂地被一些久久不能落下的灰塵和從來沒見過的厚厚云彩包圍著,他們的耳朵里全是聽不懂的外國話,他們的眼睛里沒有一樣自已熟悉的東西。
幾千年來他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著,現(xiàn)在他們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地拿捏好自己生活的分寸。
后來托天寶來了。
托天寶二百多斤的體格在保格羅夫的大街上一走,保格羅夫的大地就如同敲響了一面鼓。托天寶的力氣比牛都大。托天寶的牛拉著一車柴火上不去大梁,托天寶把牛卸了,自己把一車柴火拉上去了。一個人的力氣比牛都大確實沒什么可怕的了。托天寶隔著炕桌一只手就把俄國大力士葛拉金摔到了炕底下。葛拉金摔得滿臉是血。托天寶說葛拉金我告訴你,這是在中國,不許你瞧不起中國人!
這七戶中國人才猛地想起來,這是在中國!
海江子的父親晃晃手指頭說,托天寶會說七種話!
然后日本人就來了。一個日本人就把整個保格羅夫給統(tǒng)治了!不知道托天寶那時候是咋想的。我猜他不可能沒有一丁點兒想法。
這個日本人來到保格羅夫什么都管,管人、管牲口,還管水。保格羅夫前面的一條河沒經(jīng)過村子就流走了,這個日本人讓人挖了一條河道讓水在村子里轉(zhuǎn)一圈兒再走。保格羅夫的人看見不光水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興安嶺的松木從河里漂下來也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據(jù)說這些松木最后全都運回了日本。保格羅夫的人說這個連水和木頭都不放過的日本人看著是人類,其實是個吃人的妖怪。
保格羅夫的人每天看著身邊的塵土揚起又落下。這個日本人帶來的二鬼子三鬼子用鞭子和槍指揮著幾百中國勞工在保格羅夫的大地上刨刨挖挖。這些勞工好像剛從地獄里來。沒人知道他們到底從哪兒來,他們是誰。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最后他們?nèi)妓涝诹诉@片土地上。他們在家鄉(xiāng)有我們看不見的名字,但是他們的親人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給他們燒紙錢。他們的昨天不被看見,他們的死亡也不被銘記。他們用最后殘存的生命換來的這條河道,幾十年以后,住在河邊的人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
這是個等待被救贖的世界,所有人都在等待被救贖。那些看不見來路和歸途的被十月革命黨人追殺的130戶沙俄貴族和七戶中國農(nóng)民;那幾百名在死亡集中營里苦苦掙扎的中國勞工;那個在人與妖怪之間不斷裂變的日本鬼子和那些出賣自已同胞的漢奸蒙奸俄奸,以及那個坐落在遙遠(yuǎn)的云彩中間根本不叫保格羅夫卻被叫做保格羅夫的小村子和達(dá)斡爾人托天寶,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個偏離原來軌道的黑色陀螺上不停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遠(yuǎn)。
直到有一天,一個日本人突然宣布,日本投降了!世界停下來,但是時間不能倒回去。鮮血不能重新回到身體里,失去的親人不能從泥土中爬出來。
雪落在那些年盛滿屈辱、殺戮、鮮血和死亡的土地上。雪將大地的傷口掩埋。送日本人離開的馬車隊如同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走在被大雪覆蓋的興安嶺上。托天寶聽見日本人密謀,要趁中國人吃飯的時候把他們?nèi)繗⒌?。托天寶不明白,這些日本人不是應(yīng)該感激他們嗎?這些日本人也不明白,這個力氣比牛都大的達(dá)斡爾漢子其實會七種語言,其中包括日本人的獸語。日本人的暗殺計劃沒有得逞。托天寶回來后,賣掉日本人來不及帶走的鹿茸角,賣了17個億,給保格羅夫的人平分了。
干干凈凈的雪莊嚴(yán)地下了一個冬天。保格羅夫大雪封山,斷草斷糧之際,托天寶一個人趟著及腰深的雪走了一天一夜,雇了輛汽車?yán)貋硪卉囸⒆用缀鸵卉嚥堇K子,救了所有保格羅夫人和牲口一命。
孫羅鍋子
孫羅鍋子的星星馬上就要熄滅了,孫羅鍋子知道自己早晚都要到那上面去。滿屋子的星光,照亮他和白鐵子的前世今生。
孫羅鍋子已經(jīng)老了。白鐵子回來看他了,白鐵子給孫羅鍋子留下120萬日元。八幾年的時候,誰也說不清120萬日元到底是多少錢。孫羅鍋子什么陣仗沒見過?財來財去,他早就把錢財看淡了。白鐵子走后,孫羅鍋子用白鐵子的日本名字白川佑記把這些錢一分沒動地捐給了附近的幾個小學(xué)。
白鐵子還給孫羅鍋子的鄰居卜順子留了60萬。后來孫羅鍋子死了,是卜順子給他發(fā)的喪。
孫羅鍋子死了以后就再也沒人記得他了。孫羅鍋子沒兒沒女沒結(jié)過婚,收養(yǎng)了個日本遺孤白鐵子還回日本了。
孫羅鍋子以前并不羅鍋。并不羅鍋的孫羅鍋子走起路來仰臉兒朝天,知道的人都說他會看天。孫羅鍋子說天上的事兒和地上的事兒一樣,天上的事情看明白半分,地上的事情就全明白了。孫羅鍋子說你看,那些是中國人的星星,那些是蘇聯(lián)人的星星,那些是日本人的。人家問,日本鬼子的星星怎么跑到中國來了?孫羅鍋子說,日本人早晚得走,你看那些流星……
孫羅鍋子上半輩子就干了兩件事,看天和賭錢。孫羅鍋子往牌桌前一坐,從未失過手。有一次保格羅夫的張春子把家產(chǎn)輸了個精光,孫羅鍋子一晚上就給他撈回來了。孫羅鍋子把錢扔給正準(zhǔn)備上吊的張春子,說這錢你不用還了,以后別再賭去了。
孫羅鍋子手里經(jīng)過的錢如流水。反正他一個人無牽無掛,看天也花不了多少錢。剩下的他都接濟了別人,那個年代需要接濟的人也多。解放后海拉爾重修東山機場,別人挑一個扁擔(dān)掛兩個土籃子,孫羅鍋子一人挑四個扁擔(dān)掛八個土籃子。孫羅鍋子因此當(dāng)上了全國勞動模范,還上北京見到了周總理。等到機場修完,這個一米九的山東漢子就被四個扁擔(dān)和八個土籃子壓成了羅鍋子。
保格羅夫的人都說,孫羅鍋子早就把地上這點兒事兒琢磨透了,你看看人家,新中國剛成立,總理都接見他了!
孫羅鍋子沒把自己出老千和觀天象的絕學(xué)傳授給白鐵子。共產(chǎn)黨來了早就不讓賭錢了,成了羅鍋子也沒法看天了。孫羅鍋子領(lǐng)著他收養(yǎng)的日本孩子踏踏實實地過起日子來了。孫羅鍋子說你姓白川,就叫白鐵子吧。
白鐵子很快就長大了。孫羅鍋子教他騎馬,教他趕馬爬犁,教他上山倒套子,教他那個年代呼倫貝爾草原上生存的各種本領(lǐng)。到了秋天打草的季節(jié),爺倆一晚上打的草比兩臺打草機打得還多。孫羅鍋子給白鐵子娶上媳婦,還給白鐵子在國營上庫力大商店找了份當(dāng)售貨員的正式工作。那個年代,這可是羨慕得別人眼珠子冒火的好差事。
孫羅鍋子一直記得,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白川大佐眼里含著淚,用顫抖又克制的聲音對孫羅鍋子說,家祥君,拜托了!然后白川大佐和他的妻子拉著他們十一歲的兒子白川佑記就跪倒在孫羅鍋子腳下。這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王一時間心煩意亂亂了方寸。孫羅鍋子下意識地想拉起白川大佐,但是一家三口已經(jīng)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tuán)。
親人的淚水最終成功打動了孫羅鍋子。不知道孫羅鍋子是怎么對白鐵子敘述那場戰(zhàn)爭的。那些只有星星和父子二人作伴的漫漫長夜,孫羅鍋子肯定無數(shù)次對白鐵子說起過剛剛過去的那場戰(zhàn)爭的細(xì)節(jié)。白鐵子又對那場侵略戰(zhàn)爭了解多少?三千五百多萬死去的中國人?兩百多萬死去的日本人?還是保格羅夫河邊埋著的中國勞工的枯骨?
白鐵子還是領(lǐng)著他的中國媳婦和兩個女兒回日本了。后來白鐵子又專門回來一次,給孫羅鍋子重新修了墳。孫羅鍋子死的時候張春子家一個人也沒去,那段曾經(jīng)救命的恩情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黑小子
黑小子摸摸胸前的十字架,洗禮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黑小子有了一個新名字,“葛了迷什”。
黑小子剛來保格羅夫的時候,一家人就剩下滿身塵土和幾條泥腿子了。保格羅夫的人驚訝地看著這個光著腳的孩子在街上走來走去,他破爛的衣衫被風(fēng)吹得飄起,好像他又黑又瘦的小身體正隨時準(zhǔn)備起飛。
黑小子沒怎么穿過鞋,他光著腳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第九個年頭,他們一家人從河北昌黎走到了保格羅夫。黑小子的父親說他一輩子也沒走過這么多的路,他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了,以后他得好好歇著了。保格羅夫的人可不這么認(rèn)為,保格羅夫的人管他叫“伊逆歪”(懶王)。
黑小子去過幾次中國人家里討要吃的,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討到。很多年以前,在保格羅夫某個熱鬧的黃昏或者午后,一個衣衫襤褸的光著腳丫子的瘦小身影孤單地迎面遇上了這個世界的冷。若干年后,已是耄耋之年的黑小子平靜地向我講述著這件事,但對事件本身未作任何評價。
餓著肚子的黑小子路過俄國人的房子,一個或者幾個比年畫娃娃還要好看的俄國小孩兒從里面跑出來塞給他一個列巴(面包)。黑小子以前從來沒見過俄國人,更別說是俄國小孩兒。
有一次黑小子遇見了一個俄國女人,這個女人看見黑小子的樣子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女人送給他一大包食物,還給了他幾塊錢。那個時候,兩塊七毛錢能買一袋子面,五分錢能買一斤稷子米。
黑小子除了每天去女人家掃掃院子挑挑水,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回報人家的了。一年之后,這個俄國貴族女人和她丈夫成了黑小子的干媽干爹,黑小子則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女人把一個沉甸甸的大銀十字掛在黑小子的脖子上,他們在保格羅夫的教堂里完成了這個神圣的儀式。
黑小子并不信上帝,他覺得上帝大概就和中國的那些神仙一樣,它們并不住在人間,人間的疾苦它們也看不見。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它們除了會坐在神龕上微笑,其他的什么也幫不了他。
別人的施舍遠(yuǎn)遠(yuǎn)拯救不了一家人的生活。十月飄雪的保格羅夫,十一歲的黑小子還光著腳在地里干活。大人們把生產(chǎn)隊的火炕全占了,黑小子只能抱著干草睡在結(jié)冰的地上。
所有的寒冷鋪天蓋地地從四面八方壓過來,人無處可逃。這些冷留在一個人的記憶里,經(jīng)年累月,慢慢變成身體的一部分。若干年后,一位慈祥又善良的老人把他幾十年的歲月徐徐向我敞開,他有嬰兒一樣的笑臉,他感恩這個世界的好,他記得曾給予他點滴的每一個人。夏天的陽光熱烈地從窗戶照進(jìn)來,但是陽光照不見他身體里的那些冷。
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給了他一件毛坎肩,他說“比火龍丹還暖和”。當(dāng)時的旗長孫金武視察生產(chǎn)隊,孫金武說你們怎么能讓一個孩子睡在地上?你們每個人省下一點兒就夠給他買雙棉鞋買件棉衣的了。
他說孫金武可是個好人那……可惜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讓人打死了,他家的一對雙胞胎小兒子也餓死在了家里……
十一歲的黑小子一年就掙夠了買三頭牛的錢,后來保格羅夫最大最氣派的木頭垛他也掙回來了。黑小子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說,一是人不能懶,只要勤快就能掙來自己想要的生活;二是哪個民族哪個國家都有好人,還是好人多!黑小子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已經(jīng)沒人再管他叫黑小子了。他是海江子的父親。
尋找保格羅夫
九十多歲的克莉斯金娜說,你們年輕人,танцуй、танцуй(俄語,跳舞、跳舞),好像飛起來……
我能想象得出,年輕的克莉斯金娜提著寬大的布拉吉(連衣裙),頭戴三角巾,在扣子琴的伴奏下腳步輕快得好像小鳥要飛上了天。
克莉絲金娜看起來好像七十多歲,她自己做飯,做家務(wù),種菜園子,有時候還陪兒子上山去撿柴禾。
大概一百多年前,克莉絲金娜的父親從河北一路跋涉跨過額爾古納河來到蘇聯(lián)境內(nèi)靠給人拉水謀生,克莉絲金娜母親的親人在那些動蕩的荒年里全部離世,唯一的哥哥也死在戰(zhàn)場上??死蚪z金娜的父親遇見她的母親,百年好合之后,亂世艱難,年輕的中國父親毅然選擇帶著全家回國,最后輾轉(zhuǎn)來到保格羅夫。
這不是第一代保格羅夫人的故事,第一代保格羅夫人早已做古。他們的故事和大多數(shù)他們的人一起被埋進(jìn)了土里,再也不為別人所知道。這一百多年間,很多人來了又走了,或者死了,他們的腳印和骨頭被塵土和荒草掩埋,他們的身影在薄薄的幾頁地方志里被濃縮成兩個短語“中國父親”和“俄羅斯母親”。
山依舊從三面凝重成一種蔚藍(lán),云彩咕咚咕咚地從山后冒出來。曾經(jīng)的保格羅夫,文革的一場大火燒毀了滿街的俄式木刻楞,僅存的兩座老木頭垛和僅存的兩位俄羅斯老太太一樣,經(jīng)歷歲月又見證滄桑。
克莉絲金娜反復(fù)念叨,他們?yōu)槭裁匆菢訉Υ腋赣H……然后就低著頭悄悄哭了。
東邊的桌子上,一桌子的相框里,一圈歐洲面孔的兒女正簇?fù)碇虚g身穿斜襟盤扣粗布棉襖頭戴瓜皮小帽的中國父親。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說那個時候不光是你父親,很多人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然后我舉了個例子把剛聽來的孫金武旗長的事給她講了一遍。這個慘烈的故事我聽的時候毛骨悚然,講的時候滿腔悲憤,我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用平靜的聲音慢慢說出來。這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大概也不常聽到如此人間慘劇,她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喃喃了一句,都是歷史造成的!
都是歷史造成的!
另一位八十多歲的俄羅斯老太太得了腦梗,正在病床上躺著。九十多歲的克莉絲金娜不知道“腦?!边@個詞用中國話該怎么說,旁邊兒的步秀金大姐給她翻譯了一下。步大姐身材高挑膚白大眼,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俄羅斯美人,她家的兩個女兒都在呼和浩特,一個已經(jīng)工作了,另一個還在讀大學(xué)。
我離開的時候,小廣場上手風(fēng)琴已經(jīng)拉響,俄羅斯姑娘的布拉吉正在傍晚的暮色里隨風(fēng)飛揚。藍(lán)色的山從三面抱過來,油菜花和麥地從遠(yuǎn)處一直鋪陳到眼前。異國和異鄉(xiāng)的種子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jié)果。如畫的風(fēng)景里,中國父親和俄羅斯母親的后代蓋起的一排排嶄新的木刻楞正在晚風(fēng)里招搖成一道新的風(fēng)景。
祈愿世界和平,人民永遠(yuǎn)安居樂業(yè)。
責(zé)任編輯 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