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不起,今晚有約?!?/p>
回絕了牌友、茶友的邀約,把手機(jī)調(diào)到靜音,微信通知的聒噪暫時被隔離了,端起香氣四溢的咖啡,懷著幾分期待幾分仰慕開始一個美好的約會。
朋友調(diào)侃道:“是不是有情人啦?”我一笑:“倒還真有那么點意思?!睅啄昵埃虼笮穸紳M溢,便購置了一個最大尺寸的亞馬遜電紙書,是只能擱置于寫字臺上恭恭敬敬讀的那種。平時,電紙書的屏保畫面是一個優(yōu)雅美麗的無名女郎,沉靜如水,儀態(tài)萬方,帶著十足的文藝范兒和蒙娜麗莎般迷人的微笑,目光癡癡地望著我,甚合孤意。
目錄陳列在眼前,讀什么呢?
在讀書寫作的朋友圈里,我是比較懶散的,不定時,無目標(biāo),非功利,性情所至,只為自己高興而讀書。而且常常反復(fù)讀一些不被人看好的非流行老書,我喜歡毛姆所言:“不論學(xué)者們對一本書的評價如何,縱然他們眾口一致地加以稱贊,如果它不能引起你的興趣,對你而言,仍然毫無作用,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好的裁判?!币灾列纬梢环N逆反心里,如果是大家都在瘋傳的熱門書,我一定不會去碰它,真是好書的話一定會有機(jī)會再次相逢的。
當(dāng)然,好書很多很多,多到每一個人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可以隨心所欲地選取自己喜歡的書,但是,人們對于容易得來的其實是極其珍貴的東西往往不珍惜,比如,水和空氣。同樣,我們把讀書也看得可有可無,完全不當(dāng)回事,因為,這來得太容易,像水和空氣彌漫在我們身邊,保持著我們的生命,我們卻從來沒有珍視過它們,沒想過倘若沒有了它們會怎么樣。
認(rèn)真想過嗎?世上有哪個朋友能像書這樣,任你挑選任你占有任你拋棄,你來與不來,她都在這兒等著。食品會壞,衣物會過時,朋友會變心,她不會,時間愈久,她愈像陳酒般香醇,忠貞不變,熱情恒久。
因為書的易得和無私品格,我也曾在許多年里簡慢了她。貌似忠實讀者的我,其實常常是把讀書當(dāng)作一件岔心慌、聊補(bǔ)空虛的游戲而已。直到幾年前,一次停電造成的被動讀書讓我讀懂了一本安靜得顯得枯燥的奇書,才真正體驗到了讀書的美妙。從那以后,我不再把讀書當(dāng)作一件隨意的可有可無的事情,而是鄭重的必須守信的約會。
二
那是一次意外停電,是那種整片的大面積停電,四周一片漆黑。開始并沒有慌亂,我鎮(zhèn)定地在屋里踱步。兩個小時后,荒蕪和煩躁如泥石流傾泄而來,心靈,塌方了。這時想到了手機(jī),此時還能發(fā)出亮光的只有手機(jī),它應(yīng)該響起來,誰打來的都行,但完全沒有要響的意思。期望誰打來呢?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都是不愛說話的讀書人,我自己平時都不愿給別人打電話,甚至有時怕被電話騷擾,此刻又憑什么要人家打電話來呢?家人呢?遠(yuǎn)在北京的老伴這會兒正是忙著給外孫女講睡前故事的時候,女兒正忙備課的時候,那么,電話沒有響起的理由。
黑暗在繼續(xù),煩躁上升為恐慌,猛然想起女兒曾給我一個應(yīng)急臺燈,摸索了一陣居然找出來了,一按居然還有電。光明回來了,盡管只有小小的一團(tuán)。做什么呢,似乎只能是看書,隨手摸了一本,是擱置已久的《瓦爾登湖》。
曾數(shù)次打開這本書,斷斷續(xù)續(xù)看過一些,始終未能領(lǐng)會到徐遲先生說“這是一本寂寞、恬靜、智慧的書,是一本深邃清澈,照徹人性的書”的奧秘,無法想象一個二十幾歲的孩子怎么會擁有一顆如此安靜而純粹的心靈,何以擁有這樣一顆高貴而智慧的頭顱?他蜇居瓦爾登湖的兩年里,是怎樣在湖水和森林里找到思想的酵母,而這種睿智的思考又是如何通過文字排列成思想的標(biāo)識?
應(yīng)急燈只能發(fā)出小小一團(tuán)微弱的光亮,不能流暢地一目數(shù)行地看,我便輕聲念了起來:
“每一支小小松針都富于同情心地脹大起來,成了我的朋友。我明顯地感到這里存在著我的同類,雖然我是在一般所謂凄慘荒涼的處境中,然則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統(tǒng),并最富于人性的卻并不是一個人或一個村民,從今后再也不會有什么地方會使我覺得陌生的了?!?/p>
“我并不比湖中高聲大笑的潛水鳥更孤獨,我并不比瓦爾登湖更寂寞。我倒要問問這孤獨的湖有誰作伴?然而在它的蔚藍(lán)的水波上,卻有著不是藍(lán)色的魔鬼,而是藍(lán)色的天使呢……”
……
許久,應(yīng)急燈釋放完了最后一縷光亮,黑暗包抄過來,但我已不再恐慌不再煩躁,被湖水滋潤的心田鎮(zhèn)定而安寧。
瓦爾登湖沒去過,今后去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我的心海深處卻藏著一個中國版的圣湖,她由雪山上流下來的雪水聚集而成,瓦藍(lán)瓦藍(lán),清亮澄澈,來自天南海北的候鳥守著她。沒有浪濤聲,偶爾會有一只水白鷺劃過平靜的湖面,撥起一道輕輕的漣漪——她叫青海湖。
十多年前的一次筆會賜予我親近她的機(jī)緣,一見如故,我就那樣靜靜地在湖邊站著,望著無際的湖水,望著遠(yuǎn)處的雪山,望著頭頂?shù)乃{(lán)天,恍忽間把湖水看成藍(lán)天的倒影,想走過去抓一朵云彩。當(dāng)同行的人們都散盡了,我一個人與她獨處的時候,淚水,像雪山的水汩汩地流下來。那一刻,我懂了,為什么梭羅獨自躺在瓦爾登湖畔,閉著眼睛感受一只甲蟲在他身上爬過時那一腳一腳蹬下去的分量的時候,會領(lǐng)悟到人生的真諦。
三
倘若瓦爾登湖的雪水讓人感覺太清涼了,一個人在湖邊漫步太寂寞,那么,我會打開看過無數(shù)遍的《廊橋遺夢》,第N次分享弗朗西斯卡和金凱德的愛情。只因金凱德向弗朗西斯卡問了一下去羅斯曼橋怎么走,只因彼此多看了對方一眼,爆發(fā)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一場邂逅的愛情,一場愛情的邂逅,盡管這場愛情只持續(xù)了四天,并且從此永不相見,但兩顆心卻再也不能分開,直到生命的結(jié)束。
金凱德說:“我要向你走去,你向我走來已經(jīng)很久了。雖然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p>
弗朗西斯卡說:“我活著的時候,屬于這個家,但愿死了以后,屬于他?!?/p>
直到弗朗西斯卡在67歲生日時坐在窗口望著秋雨細(xì)細(xì)回味,她拿著白蘭地到廚房去,停下來凝視著他們兩人曾經(jīng)站過的那塊地方,內(nèi)心洶涌澎湃不能自已。每次都是這樣的。這感情太強(qiáng)烈,以至于多年來她只敢每年詳細(xì)回憶一次,不然單是那感情的沖力就會使她精神崩潰……
金凱德說:“去他的,我要到你那里去,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要把弗朗西斯卡帶走!但我記得你的話,并且尊重你的感覺?;蛟S你是對的,我不知道。我卻知道:在那個炎熱的星期五早晨,開車離開你的小徑,是我生命中最困難的事。事實上我懷疑是否有什么人經(jīng)歷過比那更困難的時刻……”
在她們分離的這13年里,弗朗西斯卡每年都在與金凱德相遇的那一天,穿上專為他買的粉色連衣裙去羅斯曼橋與他幽會。收到這封信后,每一年的那一天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翻動金凱德給她寄來的東西,這樣的儀式一直到1989年弗朗西斯卡趴在與金凱德共進(jìn)晚餐的那張老舊的木桌上死去。
故事沒有完,弗朗西斯卡在給孩子的遺囑里,違背當(dāng)?shù)夭荒芑鸹牧?xí)俗,要求孩子們把她火化后的骨灰撒在羅斯曼橋。她說她生前屬于這個家庭,但死后要屬于金凱德……
這種方式讓他們得到了永恒,在那個我們將來都要去的地方。
故事還沒有完。之后的許多年里,我在旅游途中每每看到一座廊橋時,總會身不由己地把廊橋巡視一遍,看看有沒有弗朗西斯卡留下的約會函。然而,沒有。廊橋很多,愛情的邂逅卻是極其罕有的。正如金凱德所言:“在一個混沌的宇宙中,這樣明確的事只能出現(xiàn)一次,不論活幾生幾世,永不會再現(xiàn)。”
四
當(dāng)然,約會不必都在夜間,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在悠閑的周末,與書的約會常常會有出乎預(yù)料的驚喜。
有一個周日,我靠在灑滿陽光的南窗下,陶醉在法布爾細(xì)致美妙的描寫中:“它們身體鼓鼓的,像半粒豌豆,鞘翅光滑或有絨毛,通常黑色的鞘翅上有紅色或黃色的斑紋,或紅色、黃色的鞘翅上有黑色的斑紋,但有些瓢蟲,鞘翅黃色、紅色或棕色,沒有斑點,這些鮮艷的顏色具有警戒的作用,可以嚇退天敵……”
恰在此時,忽聽身邊墻掛的木花盆傳來一陣翅膀劃動空氣的聲音,扭頭一看,竟然真的來了一只深紅色的花大姐,它剛剛落在一片葉子上,正忙著往回收鞘翅下的薄翼,6只可笑的細(xì)小的腿靈巧地挪動,并調(diào)整口器,似乎在做工作前的準(zhǔn)備。
哦,你好。這位不速之客給我?guī)順O大的歡愉,我一邊靜靜地觀察它,一邊對照著書上所寫,竟然一模一樣!想必,法布爾當(dāng)初也是這么著,看著看著迷上了。
還有,我講過,書籍是最無私最賢惠最大度的,她不介意你移情,不介意你與別的書約會,那么,混搭,插讀,無主題變奏,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佳趣。
比如,讀《時間簡史》會有把人腦洞鑿穿的感覺,大無邊際的黑洞,十億度的爆炸,無限大的宇宙,百億光年的距離,這些會讓人頭腦炸裂,每翻一頁如同翻過一座大山。要想在這神秘的王國遨游而不會迷失方向,保持脆弱的神經(jīng)不錯亂,不容易。這時,可放下她,讀一會兒《昆蟲記》。以浩渺乎之大對芥豆之微小,以銀河系對一只小紅蟻,感覺很好哩。從大爆炸到黑洞,從浩浩宇宙到小小螻蟻,在書的海洋里,是如此奇妙,使人遐想萬千。
有時,心情會莫名其妙地沮喪,這種時候,我會翻出《老人與?!?。無數(shù)遍看過了,有的段落已能背下,但我還是信手翻到某一章節(jié),像曼諾林在海邊張望著桑提亞哥歸來一樣,期待那個熟悉的蒼老的倔強(qiáng)的身影。
他來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bǔ)丁,這些補(bǔ)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長期日光炙曬,黃斑滿臉,樣子枯瘦干癟,脖頸兒盡是深深的皺紋”。
老頭,我相信綁在漁船上的那具骨架是你打的魚,可你也太倒霉了吧!
而每當(dāng)翻開莊子《逍遙游》的時候,更是一次至友的重逢,那個踽踽而行的身影一邊揮手,一邊快步向我走來,他神情依然淡定,清澈的眸子里閃動著桀驁不馴的光芒,微微上挑的嘴角上掛著一縷嘲諷的笑容。老友相會,莫逆于心,暗自會意而笑。
常來哦,老兄。
有時,我會在莎士比亞美到極致的文字海洋中暢游一翻,或在托翁的畫卷里領(lǐng)略他對人類的洞燭入微,然后在博爾赫斯的文字迷宮里做一次小小的探險,抑或在羅曼·羅蘭的引領(lǐng)下俯瞰克利斯朵夫的心路歷程……
這個時候有什么感覺呢?
沉靜。
歡愉。
開卷有益,在乎于心。古人如是說。
梭羅說:“將你的目光掃視內(nèi)心,會發(fā)現(xiàn)你心中有一千個未知的地方,那就去周游吧,成為內(nèi)在宇宙地理學(xué)家,到你的內(nèi)心去探險吧!”
南懷瑾大師說:“當(dāng)夜深人靜時,一個人跑到高山頂上或大沙漠里,非常寧靜,自己的眼淚不曉得怎么就會流下來。不是悲傷,不是歡喜,是一種無比寧靜的舒服,身體每一部分都自然打開了,心里的痛苦、煩惱什么都沒有了。這種寂寞的享受不是錢財能買到的。”
已是零點時分了,哦,晚安!
明天見。
作者簡介:愚公,本名胡君,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列車經(jīng)過的地方》,長篇小說《紅雪》《精武夢》等。曾兩度獲中國鐵路文學(xué)獎、花城出版社散文征文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