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等魚斷氣
◎胡展奮
父親這輩子對我們?nèi)齻€孩子不怎么樣,但對母親是沒說的。
1969年前后,母親因肝病導致臉部浮腫。肝病,向來有“女怕臉腫,男怕腳腫”的說法。除此外她還伴有黃疸、納差(即吃飯不太好)、全身乏力、脾腫大等癥狀。當時求診于龍華醫(yī)院王壽生,王老先生授一消腫利水的奇方——鯽魚湯。他認為,我母親急需補充優(yōu)質(zhì)蛋白。既是優(yōu)質(zhì)蛋白,又能消腫利水的首推鮮活鯽魚。且要三兩以上,藥效才好。
這可難住了父親,那個時候物質(zhì)高度匱乏,菜市場里絕對沒有活魚供應。他便去“黑市”,也就是地下的自由市場購買。說是市場,其實就是魚販的流動攤位,間歇泉一般時隱時現(xiàn)。更要命的是,因為“歷史問題”他還是“戴罪之身”,常去黑市是犯忌的。
但為了母親他義無反顧。黑市買來鯽魚馬上操作。第一步是為她“退黃”,按每碗魚湯100克魚計算,剖200克鮮魚熬約30分鐘,待骨肉分離時撈出骨渣。這時魚汁呈白色,略注黃酒與蜂蜜,再熬十分鐘,倒入兩個碗中,早晚服用。十天后,母親臉部的黃翳即消退。再服十天,兩眼黃疸大退。月余黃疸全消,去王老先生處報捷。老先生看了一眼說,浮腫未退,繼續(xù)。
父親一聽,傻了。
王老先生這可是坐著說話不腰疼??!當時的收入都是“三十六塊”,雖說食堂里的紅燒大排才一毛七一塊,荷包蛋八分,但時值冬令,鯽魚少而貴,鮮活的、三兩以上的更貴,每天一條,總得八毛錢左右,甚至一元,一個月下來,早把家里掏空了。而且,為了搶一條活魚,父親多少次揎臂擼袖,和人在魚攤前撕作一團。
父親聽了不說話。王老先生繼續(xù)說,鯽魚三四兩,去腸留鱗,以商陸、赤小豆等分,填滿扎定,水半鍋,煮糜去魚,食豆飲汁。忌鹽、醬二十天。“一定要活魚嗎?”父親只問了一句?!爱斎?”王老先生頓了頓,又說,剛咽氣的也行。李時珍說過,殺動物用其肉,骨子里是欠仁愛的,肉還不冷,靈性還在,所以現(xiàn)殺不能現(xiàn)吃,應候其肉冷再烹。忌與大蒜、蜂蜜、砂糖、芥菜、豬肝、雞肉同食。
父親一回家就去了黑市,很久沒回來。母親不放心了:“怎么回事呢?阿二去看看!”
天已擦黑。路燈下,遠遠地看到他蹲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搪瓷盆子——那時賣魚的都把魚放在搪瓷盆里,稍有風吹草動就提盆走人。魚販則尷尬地注視著父親,兩人之間似乎是一種對峙。西北風像野獸一樣咆哮著,父親蜷縮著身子凍得簌簌發(fā)抖,但仍然堅定地蹲著。
這是1969年的冬天。見我在他身邊蹲下,父親轉(zhuǎn)臉尷尬地對我笑笑,然后附著我耳朵悄悄地說,我在等它斷氣。
為什么活魚不買,要等它咽氣呢?后來才知道,這是黑市規(guī)矩,魚一死,就腰斬而沽,一條一元的鯽魚就可能暴跌到四五毛。
天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搪瓷盆里的鯽魚,蓋著水草,那腮幫還在一口氣一口氣地翕動著,越來越緩,越來越緩,忽然它不動了。
父親勝利似的叫了起來:“看,它不動了!”魚販嘆了口氣:“好吧,算我輸了!真有你的,蹲了兩個鐘頭!”
然而父親還沒完,說時遲那時快,他飛快地抽出一把剪刀,錢還沒付,就一刀刺入魚腹,剜出魚腸,那魚心還在一下一下跳動呢?!榜R上放血,和活魚有什么兩樣呢?”他得意地對我眨眨眼。
這以后,父親就成了“老蹲”,只要有耐心,不怕等不到剛斷氣的魚。剛死的魚或“彌留”之魚,盡管半價,價格還是高于久死之魚,或許被父親的舉動所感動,或許覺得父親“識貨”,可以省卻反復解釋,魚販到后來都會主動招呼他:“過來吧老胡,來看看這條魚!”
日子久了,他還蹲出經(jīng)驗,并授我心法:背脊黑黑的鯽魚,不要去蹲守,有得拖辰光了。只有瀕死之魚,身上鱗片才會越來越黃、越來越白,及時一蹲,可以少吃多少西北風!
但西北風還是沒有饒過他,大概第一天的蹲守就著了涼,以后他天天拖著清水鼻涕去蹲守,撐了十天左右終于倒下,高燒40度。
眼見母親的浮腫在慢慢消退,不能功虧一簣,父親決定派我去蹲守。王老先生也聽說父親的故事,急頒手諭:不必死摳鯽魚,其他利水消腫的河魚也可以,比如鯉魚、泥鰍(燉豆腐,專治濕熱黃疸)、黑魚、青魚等等,只要如前法炮制,均可。
“等斷氣”的范圍擴大了。問題是青魚太貴而且魚身過大;鯉魚固然消腫,但系著名的“發(fā)物”,忌。泥鰍吃口太差。而黑魚,利水效果好,口感也好,無奈彼有氣功,一口氣總是斷不了,你就是等它通宵,興許嘴巴還在一張一翕。
我那時還小,天天蹲在寒風里觳觫,魚販看了也不忍,常主動喊我去拿將死未死之魚。有的甚至將剛死之魚直接剖了,扔過來,不收錢。長大后讀書,每讀到“仗義每多屠狗輩”,便會想到他們。
大概一個月后,母親的浮腫完全消退。
這是1969年上海的冬天。高天固然滾滾寒流急,大地卻仍有微微的暖氣吹。
摘自《文匯報》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