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一
于二嫂與兒媳婦美云打了一架,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于二嫂敗了。
美云是有些過分。鄰居都這么說,你說說不就晚起了一會兒床嗎?怎么能薅起頭發(fā)就打?打就打了,還揚(yáng)言誰拉架打誰,這還有王法嗎。
有沒有王法,鄰居們說不好。小東莊本來人就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又都喜歡外出打工,他們沒過正月十五就全都插翅膀飛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孩子,老人女人和孩子哪里懂什么王法。
美云也想跟大偉一起去深圳打工,就像香香與小樹一樣,小樹走到哪兒,香香就跟到哪兒。
香香過年回家時,來美云家串門,香香趴在美云耳邊說,男人就不能一翅子放出去,外面的世界花著呢,外面的女人啥樣的都有,就看你家男人喜歡啥樣的,喜歡啥樣的就結(jié)合啥樣的,方便得很。
美云夜里就沉不住氣,她試探著問大偉外面說的臨時夫妻,大偉好像有意回避她,不是裝睡就是裝沒聽見,大偉越躲躲閃閃,美云就越發(fā)起疑,怎么想大偉在外面能守著都有些不可能,大偉那方面要求一貫強(qiáng),在外頭誰知道會怎樣。
美云心里有些堵,就懶了心意,翻個身子朝外睡,她想自己要是能跟著大偉一起去打工就好了,自己雖然識字不多,但是悟性高,人也長得不賴,還會做一手好飯食,隨便到哪個工地上也能找到一份工作,除了養(yǎng)活自己還能多賺點(diǎn)兒,將來萊萊一定不會比城里娃兒差??墒强纯醇依?,大偉是絕對不會同意讓她跟著去的,婆婆快六十歲了,萊萊才九歲,讓她想一想也是不可能。
唉!美云嘆了一口氣。
大偉探過身子來,把美云摟進(jìn)懷里,被自己的男人呵護(hù)地?fù)нM(jìn)懷里真暖啊,美云鼻子酸酸的,心里的委屈就像破了堤的洪水。她緊緊地迎合著他,把他狠狠地狠狠地嵌進(jìn)肉里去。
偉,俺想你就回來吧,莊里這幾年也在搞種植養(yǎng)殖什么的,免費(fèi)用地,自主投資,就是只種糧食也有補(bǔ)貼呢,你回來吧。這十年,你掙的錢,讓咱們翻蓋了老宅,萊萊也上了實(shí)驗(yàn)小學(xué)。這就夠了,咱年后不回去打工了行不?
大偉并不答話,他在美云身子上忙活著,美云就這點(diǎn)不好,大偉一年回不了兩次家,一次在秋收,一次在春節(jié),每次回來最多也就待個七八天,像這個春節(jié)能待上半個月算是最多的,回來不易,他就想趁夜里多做幾次,可每次他在做的時候,她都在絮叨著家里的事,與他完全不在一個頻道,等她說夠了,起了興致后,他卻累了,倆人之間便有些不和諧。
大偉終于忙活完了,他軟下身子來,倒在美云旁邊,頭一挨到枕頭便睡著了,瞬間呼嚕聲響成一片。
美云咬著嘴唇,努力隱忍著對大偉深深的失望,她眼睛大睜著看著滿屋子的黑,黑得真徹底呀,伸手不見五指,她聽到東屋里有婆婆翻身的動靜,也聽到萊萊的熟睡聲,她聽到院子里那棵梨樹上孤零零的幾枚枯樹葉兒飄然落地的聲音,她聽到籠子里蘆花雞咕咕的聲音,南屋平房頂上用鐵鏈拴著的大黃嗚咽地哼哈著,它是被婆婆牽上去 ,婆婆每天上平房頂只喂它一頓,婆婆說它一天只吃一頓就行,哪能跟人一樣一天三頓。大黃肯定餓得難受,正圍著那方豬食槽子轉(zhuǎn)圈兒,小白呢?它餓不著,婆婆一天連半頓飯都不會喂它,婆婆說貓是奸臣,走到哪兒吃到哪兒,讓它自己吃去吧。
喵嗚喵嗚喵嗚。好像是回應(yīng)美云一樣,小白躥上了堂屋窗臺,前腿一趴,后腿藏在肚子下面,身子蜷成個半圓,把自己一身的白隱進(jìn)了無邊的黑暗中。
美云的眼睛漸漸地乏起來,剛要睡著的時候,砰一聲擎天炮把她驚醒了,這肯定是香香與小樹出門,他們倆是每年過年后走的最早一對。年初六,到年十二還有六天,美云扳著手指頭又算了一遍,離大偉出門,還有六天。
初十那天,大偉用了一天時間擺了兩桌酒,把于家的男爺們兒請家來吃酒,于家在小東莊屬于小戶,兩桌酒把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都整上了桌。
大偉端了一杯酒對于富貴說,大爹,俺爹走了快二十年了,娘把我們?nèi)齻€孩子拉扯大費(fèi)盡了心血,這些年娘待在咱老于家真是不容易。自從兩個姐姐遠(yuǎn)嫁后,我又長年在外面打工,不在家的這些年,多虧了大爹您和叔叔哥哥們照顧,這兩桌酒是表示感謝的。
于富貴接過酒杯,他與于二算是同父的兄弟,于家?guī)字嗣}中屬他家這一脈不旺,他的娘生了他大出血沒挨過一夜就死了,他的爹又續(xù)來了后母,后母來時是個大肚子,三個月后,后母生了于二,后母把他和于二一起攬進(jìn)了懷里,說他是吃著于二的娘的奶水長大一點(diǎn)兒也不為過,就為這他也應(yīng)該與于二是親兄弟啊。
于富貴說,大偉你這樣說話就太見外了啊,在我心中你與大同小同是一樣的,有你大同小同哥的就有你的,以后再不許說這見外的話了,后天你該出門就出門,該打工就去打工,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娘你媳婦你閨女的事就是咱家自己的事,放心吧!于富貴說完一仰脖子把酒杯里的酒干了。
大偉站起身來忙又斟上第二杯,好事成雙,于富貴又一仰頭干了,大偉斟了第三懷,三三不斷,這是小東莊敬酒的規(guī)矩。
這個感謝酒花了大偉將近八百塊錢,于二嫂有些心疼,這八百塊可是大偉一塊錢一塊錢掙來的。再說給于富貴吃,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值。
沒事,沒事,娘,這錢花的值,以后我不在家什么的,老于家的男人們會幫襯著你們哩。我想換一個地方打工,我有個工友是吉林的,他邀我一起去內(nèi)蒙煤礦,他有同鄉(xiāng)在那里,說礦層豐富,掙錢也多,我尋思著后天我就找他去,一起下內(nèi)蒙。
于二嫂心里一驚,她看了一眼大偉,兒子大了,再不是那個事事都要娘拿主意的小人兒了,于二嫂就有些傷感,大偉,我的兒,你爺爺在著的時候就常常說,咱家男娃子要一輩子不下窯,不當(dāng)窯伙子。
是呀,大偉,我也覺得煤礦不擔(dān)事兒,你想去內(nèi)蒙的事,怎么沒有提前說?美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這不說了嘛,不說,還不是怕你們不同意。娘,美云,我跟你們說,這煤礦與咱這里的煤礦不一樣。那里的井淺煤層厚,好挖,我想趁著年輕再好好干幾年,攢攢錢,等我回家后買車跑運(yùn)輸,不去打工了。
你真的在外面沒有人嗎?最后一晚在床上,大偉又要忙活,美云冷不丁問。
大偉停了一下,接著又急慌慌去扯美云的胸衣,沒有,沒有,我說了,沒有,你咋就是不相信呢。
美云閉上了眼睛,大偉已經(jīng)跟她生疏了,倆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外,沒有共同話題了。而她想要的,不僅僅是干那事,還要他與她一起說說話,聊聊天,嘮嘮她內(nèi)心深處的那些茫然和無助,他太忽略她了。她有了些隱隱的擔(dān)心。
大偉這次走后,果真就沒了訊息,每月固定向家里寄的錢也沒有了著落,收不到大偉寄來的錢,美云就有些慌,近來她覺得身子越來越乏,步子也越來越重,心情無端地就會煩躁,看什么都不順眼,就想發(fā)脾氣,就想放開聲大哭一場。
四月里,美云就顯了懷,于二嫂把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全都包了下來,大偉一去杳無音訊,她比美云還要著急,她向大伯哥于富貴說過幾次了,希望大伯哥能幫她給問上一問,問哪里呢?原來工作的地方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吧。
于二嫂拿了一千塊錢出來,她對于富貴說,他大爹,我拿錢,你能不能讓大同或是小同去深圳跑一趟?
這一趟是大同去的,大同跟工廠請了三天假,大同回來說大偉沒在深圳,聽他原來的工友說他從頭半年就不在那里了,這么說其實(shí)他過年回家來時早已經(jīng)大半年不在深圳了,乖乖,這個大偉能耐得很呀,什么也沒讓大家伙兒看出來。
于富貴說,怎么沒看出來?我早就看出來了,從他年初十?dāng)[酒宴,我就看出來了,他在外打工這些年了,憑什么早不擺酒晚不擺酒,偏偏今年擺了酒,還要我們于家繼續(xù)照顧他娘和媳婦和孩子,他這是托付啊!
于二嫂聽不得大家分析,越分析越亂,越亂越讓她害怕,大偉呀大偉,大偉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吧?
美云的肚子向外挺著,好像一夜之間被吹足了氣。她艱難地用右手托著腰,靠著凳子坐下,她對大家伙兒說,不用找了,別再浪費(fèi)錢,該回來時他就會回來的。
大同媳婦就悄悄地問美云說,大偉過年時與你在一起就沒表現(xiàn)出個異常來?但凡男人有了外心,其實(shí)身邊的女人應(yīng)該是第一個就會感知和發(fā)覺。
美云搖了搖頭,沒有,他跟平時一樣。大偉平時是個什么樣,她或許早已忘記了吧。
大偉就這樣沒了音訊。
二
一進(jìn)入冬月,屋里就冷得人骨頭縫都疼,夜里于二嫂夢到了于二,她一把拉住于二的胳膊跪在了地上,她說對不起,她把大偉給弄丟了,于二不說話,也不看她,由著她跪在地上哭,他只是給她一個后背,她后來哭的實(shí)在是累了,才懨懨地松開了手,一松開手于二得身影刷的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她慌忙爬起來去追,卻哪里可以追得到。
早上七點(diǎn)了,于二嫂還在自己的屋里睡覺,萊萊悄悄跑過來推推她叫,奶奶,奶奶,你快起床啊,我上學(xué)就要遲到了,媽媽生氣了,你再不起來,她要發(fā)火了。
哎,哎。于二嫂嚇了一跳,天都大亮了,抬頭看看墻上的鐘表,呀,七點(diǎn)了,萊萊上學(xué)可不是要晚了。
于二嫂把棉褲扯過來蹬上腿,又把棉襖穿上,彎下腰四下找不到襪子,不找了,她把兩只光腳探進(jìn)了鞋里。
萊萊。美云在外面推電動車,她一叫,萊萊就跑出來了,萊萊沒敢說別的話,她把書包背起來,跟著媽媽就出了門。
于二嫂趕緊去堂屋里看孫子南地,虎頭虎腦的南地五歲了,小家伙還在熟睡,均勻的呼吸聲里有種安寧的味道,于二嫂貼著床沿坐下來仔細(xì)地端詳著南地,南地長得不像大偉,也不像美云,倒與他的爺爺于二有些像,特別是鼻子和嘴巴,于二嫂看得出神,她記起夜里的夢來,又忍不住掉淚。
沒多大工夫,美云就回來了,萊萊從九歲那年開始轉(zhuǎn)回到管區(qū)來上學(xué),管區(qū)有小學(xué)初中部,離家近,花錢也少。美云那年十月里生了南地,萊萊的接送就都交給了于二嫂,于二嫂有一輛二手的電動車,是大同媳婦五百塊錢賣給她的,她就用這輛電動車,春夏秋冬地馱著萊萊上下學(xué)。
美云的小刀電動車買的時候是全新的,這是家里添了南地后,又添置的唯一一樣?xùn)|西。小東莊買小刀的很多,都喜歡上了那句廣告:小刀就是好,沒電也能跑。
美云把小刀停在西墻角,兩手叉著腰,站在天井里就罵開了腔。
于二嫂知道這回自己是怎么也脫不掉干系了,她硬著頭皮從屋里走出來,南地還在睡著,你不要吵醒了他。
我的兒子,我管,用不著你,有本事管管你的兒!美云看到于二嫂一臉憋屈的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對大偉的恨和對這個家的恨一下子被點(diǎn)燃了,都是于家害了她,她不僅走不了,還有兩個孩子拖累著,她是走也走不得,留又留得苦。
于二嫂低下頭嘟囔了一句,自己的男人沒管好,又賴誰。于二嫂沒有要與美云吵的意思,她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一個女人身邊沒有男人是種啥樣的滋味。
你個老×。美云一下子就沖了過來,兩手薅住了于二嫂的頭發(fā),于二嫂還按老習(xí)慣把頭發(fā)挽著纂兒。
呀,疼。于二嫂疼得不由弓起了身子,她雙手抱住頭,企圖從美云的手里逃出來。
美云一下一下地打著于二嫂的頭,打得她的頭嗡嗡作響,她聽不清美云在說什么,只覺得她是越說越生氣,越生氣打得越重,拳頭巴掌和腳全都派上了用場,南地穿著秋衣秋褲蹲在屋門口哇哇大哭,家里平房頂上的大黃沒命的狂吠,小白早就躥了,有鄰居驚呼著從外面跑了進(jìn)來,美云的眼睛透著血紅,她瘋了一樣不讓鄰居靠近拉架,打夠罵夠了,她才把于二嫂的身子一丟,自己癱坐在地上。
這一仗后于二嫂在床上躺了有二十多天,她起不了身,下不了床,美云的這一通潑,把她的身心都打擊了,她潰敗了,她一時又成了小東莊的話題,她多么想自己這一輩子都簡單安靜呀。
這次美云是有些過。鄰居們都這么說。
三
于富貴已經(jīng)忍了好久了。
篤篤。篤篤。聽到敲窗戶的聲音,于二嫂心里一驚,她捂住怦怦跳的胸口從床上坐起身來。
五月的風(fēng)從被撥開的窗戶那兒吹了進(jìn)來,已經(jīng)有了微微的暖意。因?yàn)椴藕昧说木壒?,于二嫂被風(fēng)一吹,身子就有些發(fā)虛,她只穿著一身秋衣,屋子里好黑,她摸黑把那件碎花毛衣套上,又摸來長褲穿上。她在心里把自己好一通埋怨,怎么又大意了呢?白日里應(yīng)該好好檢查一下門窗的。
篤篤。窗戶那兒才又響了兩聲,一個人影就到了跟前,于二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你。她低低地喊出了聲。
嘿嘿。黑暗中的于富貴干笑了兩聲,米,我來看看你的身子大好了吧?
于二嫂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堂屋里的美云和孩子們睡著了吧,美云送萊萊上學(xué)快有一個月了,每次送萊萊時都讓南地站在電動車前面跟著一起去,她是打定了注意不用婆婆了吧,她是想證明自己一個人帶兩個娃兒也能行的吧,平時便不在一起吃飯,東屋吃東屋的,堂屋吃堂屋的,同一個屋檐下的四口人形同陌路。
你。于二嫂禁不住悲從中來,她無力地垂下頭,默默地流著淚,你,你們都不拿我當(dāng)人。
米。于富貴嘻笑著爬上床來,三下五除二就脫光了自己,他嘴里喚著于二嫂的閨名,手便開始游走起來,米,米,讓哥親親,哥饞煞了。
于二嫂干澀的身子被動地上下起伏著,慢慢地她的身子變得有些酥軟,她哀嘆了一聲,就這樣去死了吧。她的手狠狠地掐進(jìn)了于富貴的皮肉。
于富貴剛開始并沒有感覺到疼,他實(shí)在是忍得太久,這一次他有點(diǎn)兒馳騁疆場的威風(fēng)。剛鳴鑼收兵,那腰間的肉刺啦一下疼到了腎里,他翻手沖身子下的于二嫂左甩了一巴掌,又右甩了一巴掌,于二嫂松了勁,左眼睛充了血,摸黑里她什么也看不見,只覺得從鼻子那里彎彎曲曲爬出來一條咸腥腥的蚯蚓兒。
于二嫂好恨!于富貴從于二剛剛走后第七天就來找她,她不從,他打得她渾身紫青,為了三個娃兒,沒有辦法,她屈從了,那一次,對著于二的頭七,他喧囂著在她的身子上張狂,她淚眼迷蒙,頭七啊,于二你就不回家來看看,你看看我受的罪,你咋就生了不長命的病,你咋不回來把他抓走!
娃們長大后,他有一段日子消停了,他也怕大偉的虎背熊腰??纱髠ト⒘讼眿D,要蓋房子要過上更好的日子,大偉匯入了打工的大潮,大偉走后,新媳婦美云害怕,夜里需要婆婆作伴,一間屋里放了兩張床,一直到萊萊出生,婆婆都是晝夜不歇地照顧月子,萊萊八個月后,美云開了恩,允許婆婆去東屋睡。
從萊萊八個月起,他又沾上了她,老宅子的墻頭矮,他一下子就能翻進(jìn)來,東屋的門不結(jié)實(shí),他一撥弄就開。
家里翻蓋老宅時,她要大偉把圍墻加高半米,把家里的各個屋門都安上兩層插銷兩層鎖,以為這樣就保險了,卻忽略了他的長腿和寬敞的玻璃窗。
唉!這就是自己的命。聽著于富貴拉開門走遠(yuǎn)了,于二嫂才顫顫地爬下床,掩了屋門,又用涼水浸了手巾,敷在左眼上,右眼止不住往下滾眼淚,兩個腮幫也火辣辣地疼,于二嫂挨著床沿坐下來,她把眼睛閉上,手卻伸到枕頭下去,在那里放著一把她一直準(zhǔn)備著的剪子。
米。
于二嫂拿著剪子的手一抖,是誰的聲音?誰在叫她。
你,你不是富貴。
米。你忘記我的聲音了,米。
于二,于二,是你嗎?于二。于二嫂叫出了聲,她只感覺手里的剪子被輕輕拿開了去,撲一下被丟在床下,她覺得有一雙手把她的雙手給握了起來,那雙手好涼也好大,那雙手牽著她在屋子里跳起了舞,她轉(zhuǎn)起了圈兒,繽紛的往事在她周圍絢爛后退,發(fā)出閃閃的金光,這一刻她就像引人注目的鳳凰,可是緊接著天空變了顏色,烏云突起,飛沙走石,于二嫂孤零零地站在無邊的曠野里瑟瑟發(fā)抖。
天亮了,萊萊隔著屋門喊,奶奶,從今天起你開始接送我了。
四
于二嫂與媳婦美云和好了。
鄰居看到于二嫂眼睛又添了傷,是媳婦打的?
不是,不是,早上黑,沒注意碰的。于二嫂推著她的電動車,電動車的電瓶又出現(xiàn)問題了,充電后只能跑個來,回的這趟她只好推著回來。
于二嫂找大同媳婦借了二百塊錢換電瓶,這二百塊說好了由她還,送萊萊上學(xué)后,于二嫂就接了幾個活,莊里郭家老二承包了十畝地,全部種上了丹參,說是與人家公司有約定,能回收。郭家老二有個口頭禪——“可好”,有人背地里就喊他可好先生。
栽丹參苗需要人工,莊里有六個女人報名,一天三十塊錢,不管飯。于二嫂也想去,她給美云下了保證說,她保證不耽誤接送萊萊上下學(xué)。
于二嫂只干了七天,丹參苗就栽完了,三七二百
一,她還上了大同媳婦的二百塊,剩下的十塊錢,
她買了三袋鹽。于二嫂與鄰居們打了招呼說,誰家有活就找她,她有力氣,還能干,工錢也不多要,按莊里行情一天三十,少點(diǎn)兒也行,依主家給。
鄰居說咱都是莊戶人家,哪有天天雇工的本錢?莊里就屬郭家老太爺了,老大干著村主任,老二承包了這些地。
是呢,是呢。于二嫂就盼著郭家老二的丹參能快點(diǎn)兒收。收丹參時她一定第一個報名,人的力氣是用不完也儲不下的,自己這年紀(jì)了留著力氣做啥?
除了不服老,于二嫂還有一個犟念頭,那就是她的兒子大偉,她一定也必須等到大偉回來,要不百年后她怎么有臉去見于二,她見了于二怎么交待?
萊萊明年就要中考了,萊萊說她考上高中后上學(xué)的學(xué)費(fèi)就歸奶奶管了。萊萊說的就是美云說的,于二嫂為即將到來的萊萊的中考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偉原來給她的那點(diǎn)兒體己錢,這幾年已經(jīng)花了個精光,她沒有別的來錢項(xiàng),除了打打零工,真的掙不來錢啊。
于二嫂也試著和于富貴提過,她在他興頭上說,她沒有錢,他能不能看在這么多年的情分上,給她一點(diǎn)兒,多少都可以,可以幫她擋一擋這平日里攢下的饑荒。
米。富貴把臉對著于二嫂的臉,行啊,米,你長能耐了,還知道要錢了?要錢好啊,趕明兒我就給你找?guī)讉€,你自己接多少掙多少,花著方便。
你。于二嫂的手伸到枕頭底下,剪子卻沒摸著,她想起來了,她拿剪子剪院子里的那棵梨樹來著,今年結(jié)的梨多,把樹枝都壓彎了。
下了一場秋雨,稍稍緩解了秋熱,今年的秋熱熱得有些不成體統(tǒng)。
夜里于二嫂把用木棍別住的大玻璃窗給打開了一道縫隙,還換了一身穿著舒服也養(yǎng)人的人造棉衣褲。
從夜里十點(diǎn)起,于二嫂的窗子外面就有了人,窗子外面是一條路,興許是那走路的人。于二嫂開始并沒有在意。
啪。啪。于二嫂的窗子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
于二嫂已經(jīng)躺下了,她歪歪了頭,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伸手關(guān)了燈。
啪。啪。窗子又響了兩下,于二嫂起了警覺,她坐起身子,把枕頭下的剪子拿在了手里。
于二嫂。窗外有人說話了,聲音壓得低,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但于二嫂能肯定,這絕對不是于富貴。
于二嫂。窗外那人說,我,我是來,來……你要多少錢一次?
于二嫂一下子蒙了,她心里突然被灌進(jìn)一股冷氣,使得她整個身子好像掉進(jìn)了無底而又冰冷的深淵。
你,給我滾!于二嫂呼啦一下拉開窗子,把窗外人嚇了一跳,他一抬頭,于二嫂的臉就探了出來。
窗外那人原是踩著一把椅子貼墻站在那里,看到于二嫂的臉,那人先是一愣,接著踮起腳飛快地在于二嫂左臉上親了一口,啵。因?yàn)樘?,撲通一聲,他從椅子上摔了下來?/p>
滾!于二嫂大怒,你是誰?還不快滾!
那人摔的肯定不輕,小半天都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才聽他悻悻地說,呸,婊子一個還裝什么裝,是你的老相好讓我來的,說只要給你錢,你啥都愿意。
滾。于二嫂快要被氣瘋了,于富貴你不是人。
那人走了后,于二嫂在屋里掉眼淚。于富貴比于二有本事,于二活著的時候與他脫不開關(guān)系,死了也沒能脫離開。于富貴卻沾了岳家的光,娶了個智障的老婆,得了個彈簧廠的工作,老婆智障卻沒耽誤生孩子,大同小同都智力正常,于富貴早在彈簧廠改制前就退了下來,彈簧廠升級改制成了機(jī)械公司,大同小同都成了機(jī)械公司的合同工。
于富貴因?yàn)樵诠S里工作過十幾年,見識自然比平頭老百姓廣,莊里誰家有個紅白事,都會叫上他。人前,他是多么和藹謙遜呀。
于二嫂恨得牙根兒疼。
十點(diǎn)半,又有人來敲窗子,來人一樣問于二嫂一次多少錢,三十行不?可頂你給郭家老二干一天的活。
他們好像約定好了,每半個小時就會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窗前,從他們敲窗子的動作看得出是不同的人,于二嫂在判斷他們都是誰。
最后來的一個人是在凌晨四點(diǎn)半,他好像喝了酒,他含混地說,于二嫂早說你想掙錢啊,這錢想掙還不容易?
于二嫂被擾得頭昏腦脹,她把尿盆端過來,悄悄拉開了窗子,天還暗著看不清窗外的人,她聽見那人說,你莫等了,你那老情人,被郭老太爺請過去喝酒,喝了一宿,醉死個驢了。聽他說起你種種好,俺來試試你可好?
于二嫂的尿盆就是在這時潑下來的,那人被尿水潑的吱吱亂叫,好像一塊燒紅的鐵被投進(jìn)了鹽水池一樣。
五
郭老太爺過了年就七十二歲了。
這一年從開春起郭老太爺就有了不好的感覺,老婆子沒福氣,五十來歲上就沒了,把余下的日子都給了他,閨女們嫁得好,兒子們有出息,他可比老婆子享福哩。
享福歸享福,可身子骨由不得自己。郭老太爺對郭老大說,我新看好了一塊地,可作墳,我死后就埋在這里,修墳時把另外那一間也給修好嘍,我下葬時把你娘遷過來。
郭主任說,爹,您莫說看好了一塊地,您就是看好了十塊地,我也幫您整了來。
郭老太爺說,地倒是咱家的自留地,你去把于富貴找來,爹要與他喝酒。
郭主任一下子就想到了于家祖墳,想到爹年前找過的風(fēng)水大師。
郭主任先給于富貴打了電話,于富貴在電話里說,去,馬上去,老太爺肯喚我喝酒,我拿酒去。
郭主任又給郭老二打了電話,讓他也過來一起喝酒,郭老二說,爹要找于富貴喝酒是商量事兒,咱們一起可好?
郭主任說,要來就來,不來拉倒。
于富貴站在那里,他先給老太爺作了一個揖,老太爺祖上私塾出身,喜歡這矯情。
郭老太爺沖于富貴努了努嘴,讓他坐到對面,于富貴把帶來的兩瓶景芝酒放在桌下,他看到桌子上已經(jīng)放了兩瓶酒,賴茅。他好喝兩口,自然知道酒與酒區(qū)別,所以他的眼睛就盯住了賴茅,桌上的菜也豐盛,比起自己家里的自是好上了十倍百倍。
于富貴這次酒喝得很痛快,郭老太爺不喝酒,連菜也吃的極少,剛開始時,坐在對面的于富貴還有些拘束,酒和菜都用得很矜持,后來慢慢喝開后,也就放開了,看到郭主任和可好先生來作陪,他的心一下子有些飄,看看主任和可好先生都來了,加上老太爺,這可是小東莊三大霸主啊,于富貴的眼神開始有些迷離,這種待遇,他要讓全村的人都知道。
酒一直喝到了下半夜,郭老太爺跟于富貴說過話后就先去睡了,老太爺對于富貴說,他要在他郭家自留地里修壽墳,自己百年后就埋在那里,還要把老太婆遷過來,他們郭家從此后就以這墳地為郭家林了。你沒有意見的吧,富貴。郭老太爺問。
沒有,沒有。于富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老太爺,您在哪里修壽墳我都支持,莫說是修在您的自留地里,就是別的地處,都依您老隨便在咱小東莊挑,我倒要看看誰敢說半個不字。
那,我可真要修壽墳了,富貴。郭老太爺對于富貴的回答十分滿意,他給了老大一個眼色。
郭主任就從腚底下抽出了兩張紙,是已經(jīng)草擬好了的字據(jù),只要在上面簽字就行了。郭主任把紙遞給了于富貴。
好,好。于富貴想都沒想,他從可好先生那里接過筆,在主任遞過來的紙上仔仔細(xì)細(xì)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恭恭敬敬地按老太爺?shù)囊筠粝铝思t紅的手印兒,放心吧,在于姓家族里,我還是能作主。
簽過了字,可好先生開始跟于富貴猜拳,他倆平日里喝酒就沒個對手,現(xiàn)在一放開量,就一發(fā)不可收了,喝到后來,連主任也給喝走了,于富貴和可好先生喝成了一對孿生兄弟,可好先生把如何做大做強(qiáng)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滿嘴里跑馬的跟于富貴傾盤子說了,好在于富貴已經(jīng)大醉了,他聽什么看什么都云里霧里,為了交換情報以示情誼,于富貴也要跟可好先生說些心里話才行,說啥呢?啥東西可好先生都不會在意。因?yàn)榫?,于富貴的心開始恣意汪洋,他把他與于二嫂的事情從頭到尾、從無到有、從過去到現(xiàn)在,道了個一干二凈。
凌晨四點(diǎn)半,可好先生丟下歪在地上抱著桌子腿呼呼大睡的于富貴,自己找了一頂破舊的草帽兒戴上,他抹了一下自己的大臉蛋子,好像一抹臉就會變臉了一樣,他去了于二嫂的窗外。
于富貴睡得賊死,睡夢中,他感覺自己的膀胱變成了定時炸彈,滴答滴答,一分一秒隨時都可能爆炸,正當(dāng)他艱難無比地小心翼翼地要解救自己時,從四面八方突然奔襲來巨大的洪水,洪水濁浪滔天,猙獰咆哮著,一下子把他撲倒在地,他努力抬起頭,掙扎著爬起來,不成想那水一下子就灌進(jìn)了他的嘴里,酸澀苦辣咸,于富貴嘔著把長長的舌頭伸在外面。
于富貴一下子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半躺在地上,鞋子掉了一只,襠下更是一片清涼,再抬頭看,發(fā)現(xiàn)可好先生半歪在桌子上,一只手在桌上面,一只手耷拉在桌子下面,衣服上有氣味不明的液體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屋子里彌漫著酒臭與尿臊還有隔夜飯菜的餿味兒。
于富貴張了張嘴,干嘔了幾口,真是的,這回可是丟大發(fā)了。他沒敢叫醒可好先生,也沒敢擾了郭老太爺?shù)那屐o,趕緊爬起來,提上那只鞋子,踉踉蹌蹌走了出去。
聽著大門被拉開又被小心地掩上,可好先生從桌子上慢慢地抬起了頭,可恨的于二嫂讓他沒吃上腥倒沾了這一身的尿臊。
六
于富貴回到家,把手里的鞋子一丟,就脫光了衣服爬上了床,頭疼得要命,身體又涼冰冰的,他抖嗦著把床頭的被子拉下來裹住自己的身子。此刻,鉆被窩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躺了半晌,于富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從床上探起身子,用手扒拉著丟在床腳下的衣褲,果然在,還有那張紙。
于富貴看著那張紙,并小聲地把那半頁字念了出來,啥!他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啥?他,他,他郭家,真要在于家祖墳下面的地里修郭家林?不妥,不妥。
再仔細(xì)看,于富貴頭上的汗就流下來了。
白紙黑字,簽字畫押,焉能反悔?
于富貴耷拉了頭,在小東莊于姓族中他倒也是個說話算話能作主的主兒,可是,可是這件事不能啊,打從老祖上就有這么個理,于郭不能近鄰,特別是祖林墳地,斷斷不能相鄰,那是要斷后代滅子孫的呀!
怎么辦?怎么辦?于富貴不知道郭老太爺看過風(fēng)水的事。郭老太爺選的墳地,有兩大益處,一是此地可保郭家世代仕途有望,現(xiàn)在郭老大就是個明證。二是可阻于姓過于膨大,風(fēng)水大師說于家林地占了個絕佳的風(fēng)水寶地,三代之內(nèi)必出國之棟梁。郭老太爺從那以后,看到于家南地就能感覺出隱隱殺氣,于家人他已經(jīng)個個都判斷推理過了,俗話說從三歲看老,唯南地能占風(fēng)水大師的推測。小東莊有外姓人出頭了,那郭家人情何以堪?
郭老太爺怕于富貴反悔,特別提醒,簽字摁手印兒就表示于家承認(rèn)并愿意郭家在于家林地下面修建郭家林地了,說什么于(魚)不能掉進(jìn)郭(鍋)里,那都是胡扯,新社會了不講究那些,找于家商量那是郭老太爺客氣,地是郭家的地,墳是郭家的墳,礙不得旁人,現(xiàn)在商量的結(jié)果是同意,同意就好啊,口說無憑,立字為證,若反悔,就需要于家給郭家另尋一個可作林地的風(fēng)水寶地,一切費(fèi)用皆由于家支付。
于富貴有些頭大,他托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啥好辦法,怎么辦?現(xiàn)在可不能把自己簽字這事給捅出去,于家戶數(shù)少不假,可也都分了支脈,支支脈脈的,還是先不聲張為宜。
于二嫂的窗前一直不消停,她只好用木棍作了插銷,把個窗子別的死死的,還找了舊報紙把窗戶玻璃糊了個嚴(yán)實(shí),不透風(fēng)也不透光。
沒幾天有人扔石頭砸碎了于二嫂窗子上的玻璃,美云話里話外就有了別的意思,于二嫂低著頭,當(dāng)著萊萊和南地的面,她不想與美云吵,她知道在大偉失蹤這件事上,是她對不起美云,美云心情不好,說她點(diǎn)兒啥權(quán)當(dāng)消氣泄火。
于二嫂找了差不多與窗子一般大的兩塊木板,把窗子封了起來,東屋小,封了窗子又悶又熱,于二嫂夜里熱得睡不著,過了這個暑期,萊萊就要升高中了,高中在鄉(xiāng)駐地,上了高中后,萊萊就要住校了,兩個星期家長可以送一次飯,四個星期學(xué)生可以回半天家。萊萊上了高中,她就輕快了,不用再天天接送,這就省出了大工夫,南地是不用她的,對于南地,美云上心著呢,她正一心一意竭盡全力地打造南地。
想到萊萊的暑期,就想到了萊萊上次與她說過的學(xué)費(fèi),于二嫂長長嘆了一口氣,實(shí)在不行自己就去公路上找點(diǎn)兒活干,聽莊里人說,現(xiàn)在公路全面搞綠化,需要人栽花種草。
又聽說郭家陰歷十月初一要給郭老太爺修壽墳,修壽墳倒是需要人手,現(xiàn)在修壽墳都講承包,板材準(zhǔn)備以及開礦及人工吃喝什么的,主家都不擔(dān)承,只講承包出去一共多少錢,先付錢,再開工,一般前期準(zhǔn)備材料需要一兩天,真正開礦修墳也就小半天工夫,算起來按三天工期,碰到難挖的巖石堆可能還要再累上半天,修建好了等主家驗(yàn)收通過。于二嫂其實(shí)很愿意給郭家打零工,郭老二在錢上仗義,干什么都是先付工錢,活兒干得好,完工時還會有些小獎勵。
郭家修壽墳不會用女人,那會沾了晦氣。就是自己家族中的女人,也是等修完壽墳蓋板前才會被允許跪在墳前的地上,擺上酒食放鞭炮磕響頭后就得離開,壽墳需要蓋板落土。
于二嫂只盼著郭家老二的丹參快些能收,有幾次她跑去看那些大片大片的丹參,真壯觀哪,滿目的淡紫色的花兒,扮靚了整個田野。她矮下身子跪在地堰上,把臉埋進(jìn)花叢中,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涝婆紶柭愤^,看到于二嫂把自己埋進(jìn)了紫色的花海里,美云就有些發(fā)呆,她遠(yuǎn)遠(yuǎn)的跑開,卻不曾離去,她只是猛然間有些凄惶,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美云吸了吸鼻子,仿佛四周一下子多出了些眼睛,那些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讓她的心漸漸縮成一顆干癟的苦澀的再也沒有任何希望的種子。美云慢慢蹲下身子,尋求溫暖一樣,她環(huán)起長長的手臂把自己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于二嫂想提前找可好先生報上名,可是自從那個凌晨后她不敢去了,她覺得可好先生也許再也不會要她打零工了。不過,也真是的,你可好先生在莊里是啥樣人哪,誰能想到你能來扒于二嫂的窗戶?
于二嫂去了公路,她誰也不認(rèn)識,就是找到那里問人家要人工不?人家就把她收下了,說好按天記工,每天結(jié)算,一天三十五元,中午管五個素餡大包子,如果不吃包子自己帶飯,一天四十元。
于二嫂天天從家里帶飯到公路,中午大家伙兒吃飯的時候,她會躲到一邊去,吃自己的煎餅咸菜,大家伙兒在一起嘮家常,她也不參與,她總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可說的,誰家的日子不是這樣子過的呀。
這一整個夏天一直到萊萊開學(xué),于二嫂掙到了兩千塊錢,她有好幾次數(shù)著手里的錢,數(shù)著數(shù)著就哭了,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的票子,在她的手心里發(fā)著光,把她漫長的黑夜都照亮了。
萊萊去鄉(xiāng)里上高一了。
陰歷九月二十九,有工人就開始往郭家地里運(yùn)材料了,水泥和大理石板,還有紅磚和黑磚。風(fēng)水大師說了十月初一這天凌晨三點(diǎn)十分是吉時良刻,要在這個時刻挖下第一锨土,在下午三點(diǎn)之前順利完成。郭主任和可好先生哪里也不要去一定要守著墳。
村里有人自發(fā)地前去幫忙,有工人在干,其實(shí)也幫不上啥忙,幫不上忙也要陪著,以對郭家兩兄弟示好。
有人看出了些門道,上面的地里,柏樹青郁,那是于姓人家的祖林,相隔著個五十公分高的堰壩,堰壩下面就是郭家的地,現(xiàn)在郭老太爺?shù)膲灳托藿ㄔ谶@里,以后郭家林地就在這里了,這可是魚掉進(jìn)了鍋里。
有人就把這話傳給了于富貴,好不容易挨到了黑,夜色里于富貴提了一瓶酒偷偷跑到了自家林地,他蹲在自家林地里往下面的地里看,怎么看怎么覺得現(xiàn)在郭老太爺已經(jīng)埋進(jìn)了土里,他跳下堰壩去看郭老太爺?shù)膲蹓?,壽墳落了土,只略略高出了地面,上面還插著一根木棍,木棍上挑著一塊紅綾布,這說明這還是個未住進(jìn)人的新房子,夜風(fēng)獵獵,揮舞著紅綾,好像郭家老太爺喑啞的干笑聲。
于富貴圍著郭老太爺?shù)男路孔诱吡巳海值棺吡巳?,并在每次匯合的腳步那里用腳打了個叉,好像要給新房子上十字咒。
于富貴把拿來的酒圍著于家林地澆在了地上,爹,娘,奶奶,爺爺,太奶奶,太爺爺,太太奶奶,太太爺爺們,我是不孝的兒孫于富貴,他們郭家有權(quán)有勢,他們要在咱們下面修建郭家林,富貴阻攔不住??!
從林地里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于二附上了于富貴的身。于富貴披了一身夜霜徑直來到于二嫂的窗下,沒費(fèi)什么力氣,一閃身就進(jìn)了墻里,又一閃身從墻里跳到屋里去,于二嫂睡在床上,屋子里還是多年前他在著時的模樣。
于富貴坐到八仙桌旁邊的大椅子上,這八仙桌和椅子都是米當(dāng)年的陪嫁,散發(fā)出年代久遠(yuǎn)的氣息。
于富貴撫摸著桌子和椅子,他還撫摸了東墻上的一個相框,那里面是大偉與南地一樣年紀(jì)時他們照的全家福。
于富貴又走到床前,俯下頭看著米,這是他的米沒錯,當(dāng)年他被重重地埋進(jìn)土里,有人說,給于二嫂留一方地兒,將來二嫂也要埋在這里。有人說,不用留,這個女人哪守得住,用不了半年就得改嫁搬走。
是你說米留不住的吧?于富貴抬起自己的右手甩了自己一巴掌,這一巴掌是替米打的,于富貴又抬起自己的左手甩了自己一巴掌,這一巴掌是于二我賞給你的。
于富貴不曉得自己是怎么又閃進(jìn)了墻又從墻里出來的,他只記得他是從墻里被拋到路邊來的,早晨時,他坐在于二嫂的東屋外墻下被人潑了紅油漆,渾身上下紅得像血,血淋淋的模樣。
于富貴是被大同媳婦給扯回家的。
七
于家人避開于二嫂和美云,他們召開了一次家庭大會。
大同小同一開口就向郭家開炮,這算是什么?欺負(fù)人有這樣欺負(fù)的嗎?哪能把林地建在我們林地下面,這以后我們的子子孫孫豈不是天天都要在油鍋里過日子?
是呀,是呀,林地的事可錯不得,關(guān)系到咱們整個于氏家族呢。
是呀,是呀,都說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是一樣的,陽這邊的煩惱陰那邊也是哩?;钊怂廊穗y道都要在他們鍋中討生活嗎?
嗯,早些年于二去世開礦時,有風(fēng)水大師說過咱們這于家林是塊寶地,祖墳上還能冒青煙哩。
去,去,說于二家做啥,若不是于二嫂興許還壞不了事呢?曉得不,聽說可好先生被她潑過尿水哩,郭家那是睚眥必報。
噓。于家的女人們便閉了嘴,這次開全員大會,誰也沒有去喊于二嫂和美云,婆婆媳婦都是寡婦,人前也不太上場面,又沒個什么用處,哪里有人肯記得她們。
于富貴左手掏進(jìn)口袋里,手握著那張紙握了好久,他終究沒有勇氣拿出來,他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是真的失策了,上了郭家人的套兒。沒有辦法,怎么辦呢?他也不甘心就這樣中了套。若說這事還扯上了于二嫂,也是迫不得已的,她都已經(jīng)這樣了,也不在乎多加一條罪名,那次被于二附過身被潑了油漆后,于富貴已經(jīng)不去爬于二嫂的墻頭了,他吮了吮嘴唇暗暗地想,美云可真是年輕啊。
于富貴環(huán)抱著雙肩,在屋子里煞有介事地來回踱著步,男人女人之間的討論聲越來越大,快要把屋頂給掀開了。
咳???。于富貴停下腳步說,那么我來說幾句吧。
于富貴開口說話了,大家都住了嘴。
于富貴說,咱們從別處另給郭老太爺找一塊地吧,咱們把風(fēng)水大師再請來給好好瞧一瞧看一看,風(fēng)水好,地相好,郭老太爺也會滿意的,那樣我們就可以把郭老太爺?shù)膲蹓灲o挪過去了,咱們重新幫他把壽墳修好,這事情這樣子解決,我看是目前來說最好的辦法。
于氏家人都一陣沉默,郭家老太爺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祖上又是有學(xué)問的,現(xiàn)在郭家老大是村主任,老二是莊里富首,于家要與郭家對抗,確實(shí)有些難為情,有些心里面打小鼓兒。
能挪墳是最好,可是挪墳的費(fèi)用誰出?。?/p>
大家伙兒的眼睛又盯住了于富貴,于富貴咽了一下吐沫,他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當(dāng)然。他說,當(dāng)然需要咱們大家伙兒公攤,要是大家伙兒不愿意公攤,那就只能認(rèn)了這個事。公攤也不算多,我算了一下,每家公攤?cè)賶K錢就行,三百塊包括了風(fēng)水大師呀,地呀,修墳的材料啊人工什么的,不過要是沒錢出的,出勞力也行,負(fù)責(zé)運(yùn)沙和水泥紅磚黑磚,開礦咱們不用承包出去,承包出去多花錢了不是?咱們于家男人出力氣給他開礦就是了,另外大理石板材得要咱們幾個壯勞力抬。
于家的男人女人們又嗡嗡地討論了一番,討論來討論去,還是覺得富貴說得對,按富貴說的辦,可真也難為富貴了,肯為大家想這么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看來咱們于家家族里還是少不得主心骨呀,從此后大家伙兒可聽好嘍,于富貴就是咱老于家的領(lǐng)頭羊,以后大家伙兒什么事都要聽他的。
于富貴沒想到用公攤?cè)賶K錢就把這件棘手的事情給解決了,而且還額外鞏固了自己的地位,等大家伙兒都走了后,他的手伸進(jìn)口袋里去,摸出那張紙撕了一個粉碎。
給郭家挪墳由于富貴挑頭主事,每家的三百塊錢沒出三天就都交齊了。
只剩下了于二嫂家。
于富貴去了于二嫂家,時間還早,于二嫂嚇了一跳,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看美云正好推著電動車進(jìn)門。
于富貴說,正好美云也回來了,那我就把話跟你們說了,這郭家挪墳的事,每家攤?cè)賶K錢,美云你和你婆婆就算在一起,按三百塊錢交吧。
美云把頭揚(yáng)了揚(yáng)問,開的什么會,挪的什么墳,攤的什么錢哪?我不知道哩,你們開會的時候沒我,咋交錢就想起我了?我可沒有錢拿,我自己倆孩子還缺吃少穿的呢,誰愛拿誰拿,不拿拉倒,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于富貴不時拿眼睛瞟美云,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美云生氣的時候也十分耐看,他說了句,美云,你也是于家的人,憑什么你不攤錢,這事我說了算,就得攤,不攤也行,不攤就把于二從于家林地里起走。當(dāng)然他最后這一句狠話是沖著于二嫂說的。
于二嫂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她看美云又要張嘴說話,便一把把于富貴拉到自己小東屋里去,我攤,我攤,于二不能起走,于二走時與俺說了,他這一輩子都與他的娘待在一起。
于富貴說,想攤就好辦。
于二嫂問,可是我沒有錢,我真沒有錢了,我能不能先欠著,等我再去公路上干活,掙了錢就給你。
于富貴看了一眼于二嫂,我對你說過吧,我跟你的事,不要對外人說,你卻還是說了。你臭了我的名聲,我也幫不了你。
于二嫂一下子就呆住了,于富貴爬她墻頭的事,還真不是她說的,她只對大同媳婦說過晚上有人來敲她窗戶的事,大同媳婦是她侄媳婦,娘家還是與她同一個村,在于家,只有大同媳婦時常與她拉拉呱。
于二嫂從大同媳婦那里問清楚了可以不攤錢的方法,她對大同媳婦說,侄媳婦你行行好,等你公爹選好了墳地后,我把水泥沙子和紅磚黑磚運(yùn)過去,到時你與大同說,就說我找了娘家人來幫忙運(yùn)的料,這樣三百塊錢我就可以不交了,侄媳婦,嬸兒是真沒有錢啊。
大同媳婦說,嬸兒,這樣說,外人能信嗎?你娘家沒兄弟了不是。
于二嫂凄惶地一笑說,有,有,娘家還有遠(yuǎn)房的兄弟。
大同媳婦使勁握了握于二嫂的手說,依我說,你早在二十年前就該改嫁。改嫁了多好,省得受這些窩囊氣。
于二嫂抬起淚眼看著大同媳婦說,放心吧,侄媳婦,嬸兒有的是力氣。
八
于家給郭老太爺挪墳,定在了十月初七。
初五晚上十點(diǎn)多,于二嫂就開始忙活起來了,白天的時候她從箱子里翻出了大偉一身藏藍(lán)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是全新的,記不得是哪一年大偉帶回家來的了,于二嫂抱著這身衣服,蹲在箱子旁邊,好像是抱著兒子大偉一樣,心里好一陣悲傷,大偉呀大偉,你這是去了哪里?你那年擺酒宴請客吃飯時,娘還以為自己從此以后會活得更像個人。
大偉呀。于二嫂又低低地喚了一聲,你咋就這么狠心,娘今年六十六歲了,娘還能再等你幾年啊?
于二嫂摸索著把工作服套在了自己身上,衣服有些肥大,襯著她的身子愈發(fā)的瘦小。
輕輕拉開屋門,于二嫂隱身進(jìn)了黑暗里,她摸黑向前走著,她不敢拿手電筒,怕被人瞧見,瞧見了不光于富貴不饒他,那郭家人也不會放過她。她不曉得,就在她的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上了一個同樣有些單薄的身影。
走出村子徑直往北,走了快二里路,于二嫂才在“一畝三”停下了腳步,“一畝三”是小東莊最好最肥沃的地,風(fēng)水大師把滿莊里的地都看了一遍,最后定了這里。
半噸水泥、半車沙、二百塊紅磚、二百塊黑磚都卸在路旁邊,離郭老太爺?shù)膲蹓炗形辶倜椎木嚯x,大同媳婦說這是卸車師傅能做到的最近的距離了。
于二嫂把頭發(fā)都網(wǎng)在腦袋后面,戴了大偉一頂紅色的布帽子,嘴上捂了一只大口罩,整張臉上只露倆眼睛在外面,她腳上還蹬了一雙大偉的運(yùn)動鞋,鞋子實(shí)在是破,穿著也不合腳,于二嫂把一團(tuán)棉花塞在鞋子頭上,這樣就不掉鞋了。
于二嫂把胳膊上挎來的筐放在地上,筐里還有兩個編織袋子,這個用來裝沙子,筐用來挎磚。
于二嫂趁著剛開始有勁兒,她先扛了兩趟水泥,只扛了兩趟就撐不住了,一共十袋水泥,還有八袋,慢慢扛吧。
于二嫂又裝了兩半袋子沙,一瘸一拐的把袋子弄到墳邊去,汗水濕了她的頭發(fā),她把帽子摘下來一會兒,又把口罩扯下一根帶子,向著黑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筐里的磚怎么這么沉啊,她的胳膊肘那里都壓腫了,酸脹脹地麻木了。
下半夜,莊里的公雞打起長鳴來,每次都嚇于二嫂一跳,不是天要亮了吧?于二嫂站起已經(jīng)打晃的腿,艱難地向前邁著步,在天亮前能把這些料運(yùn)完嗎?
于二嫂眼睛有些發(fā)花,她實(shí)在是累極了,癱坐在地頭上,頭壓在筐上,本來是想歇息一會兒的,不承想竟沉沉地睡著了。
不遠(yuǎn)處,有個人影靠近前來,只見這人影彎下身子,麻利地搬起磚來,夜更深了,深得起了寒涼,于二嫂睜開了眼睛,四下望了望,她才猶疑地站起身子來,兩條腿都麻了,她看到東邊的天有些麻麻亮了。
小東莊里的公雞們怎么不叫了呢,離家還有老遠(yuǎn),于二嫂就看到自家院子里飄出了炊煙,美云已經(jīng)起床了吧。于二嫂覺得渾身一熱,全身都溫暖起來。
等到初七,于二嫂也沒交公攤的那三百塊錢,大同對于富貴說了,于二嫂娘家的幾個遠(yuǎn)房侄子來幫了忙,運(yùn)了料,人工頂了公攤。
于富貴忙著指派活兒,他顧不上其它,頂了就頂了吧,料運(yùn)來了就中。風(fēng)水大師說初七上午九點(diǎn)才能動土,晚上七點(diǎn)前蓋板落土即吉。
一切順利,郭家的墳挪完了,郭主任和可好先生的女人們請了善人一起到新墳來燒火燭擺香桌,供酒是兩瓶青花瓷的景芝。
善人是香香的娘,她用公雞冠子上的血下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詞,念完后順手把公雞撒開了手,讓它往田野跑去,這只雞是要放生的。
只是這只雞卻不肯離開,它圍著新修建的墳咯咯地叫著轉(zhuǎn)起了圈兒,郭主任隱約覺得有些不安,不是說修壽墳的時候要放生這只活公雞的嗎?說如果公雞一放就跑走了,那新墳的主人壽命還長著呢,若公雞不肯走,還圍著壽墳轉(zhuǎn)圈兒,那新墳的主人命不久矣。
公雞被郭主任踢了一腳,它歪了歪身子搖晃著打了一個轉(zhuǎn)兒,這時墳右邊點(diǎn)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終于把公雞嚇得落荒而逃,蓋板被移了過來,蓋了板就要落土了,于富貴拿著新扯的九尺紅綾布等著插桿兒。
郭老太爺本來是想去“一畝三”那里看看自己的新壽墳的,可是他沒能成行,他摸著床沿下了床,怎么這天還這么黑呀,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哪里也去不了。眼睛被灰蒙蒙地蒙了一層紗,他用力抬起頭,努力睜大眼,黑得可真透啊,在這一片黑暗里,隱約閃來一道光,那光慢慢變成一條金絲線,線繩上半拃距離一個扣一個扣兒結(jié)著,每個扣下面都垂著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兒,水珠兒顫巍巍一跳一跳的,一個一個聚集成堆,最后堆成了一座大大的山頭,沖著郭老太爺壓了下來。
哎呀,不好。郭老太爺驚詫地叫了一聲,只見他的身子猛地向前匍匐了下去,噗地一聲,就像一件什么東西掉進(jìn)了松軟的土中。
青 梅:本名劉清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作品九部。在《中國作家》《文藝報》《芳草》《山花》《廣州文藝》《陽光》《時代文學(xué)》發(fā)表作品;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