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陽
打棗記
◎宋向陽
這些日子,慶祥的心里總是發(fā)慌,常常攪成一團麻似的。他想去村南頭的黑虎山了。
現(xiàn)在,黑虎山連同它四周的二百多畝地都失去自由,除了斷崖處,差不多都被長長的院墻圈住了。即使它真的是一只老虎,也被徹底地關(guān)進了籠子。那里已經(jīng)不再屬于柳河村的莊稼人,被本地最大的私營企業(yè)順興總公司征去,建起了一個大型的白灰廠。每家村民都領(lǐng)了一筆占地款,從此失去了曾經(jīng)的權(quán)利。很多人穿上順興的工作服,當(dāng)上了工人。慶祥的兒子天亮原來在建筑隊干活,后來也隨大流去了廠子,每天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了班。
黑虎山上原來有三畝半地是慶祥家的。記得征地那段時間,慶祥一開始時說啥也不愿意的。后來架不住鄉(xiāng)里村里總找。兒子兒媳早就不想種地,一聽說給一大筆錢,就也跟著做慶祥的思想。那時,慶祥的老伴菊花還活著。菊花擰不過慶祥,可兒子兒媳總在她跟前嚼舌頭,讓她一起說服慶祥。為了這事,慶祥和老伴吵了好幾回。老伴左不是,右不是,背后沒少哭鼻子。一年后,菊花得了癌癥。等檢查出來,已經(jīng)是晚期了。沒出一個月,就離開了人世。臨走時,菊花拉住慶祥的手說:慶祥啊,那塊地我也不想讓出去呀,本打算死了埋在那兒,這下都知不道去處了。說著這話,菊花的臉上溢滿了淚水。
菊花死后,被埋在了黑虎山外的柳河邊。慶祥每次去墳場看老伴,心里都隱隱地痛。望著不遠處一片墨綠的黑虎山,他的胸脯里總像被什么擠壓著,仿佛要爆炸似的。
七萬塊征地款,慶祥在老伴還沒走的時候,就給了兒子兒媳六萬。兒子沒說什么,兒媳卻在背后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手里又不是沒錢,破一萬塊還摟在懷里不放。有一次他們都在的時候,慶祥故意提起了最后這筆錢,他硬邦邦地說:那一萬塊,我就留著買養(yǎng)老棺材。兒子聽了,頭差點扎進褲襠里。兒媳也紅了臉,借故走開了。吃完飯,孩子們匆匆走了。菊花一邊刷著碗筷,一邊對他說:你吃了石頭咧,講話那沖。慶祥呼呼地喘著氣,說:不就一萬嘛,還用他們總惦記著睡不著覺?地賣了一半,他們倒挺歡實,往后喝西北風(fēng)時,怕是連哭都找不到韻調(diào)咧。幾個月后,菊花就被查出了癌癥。家里的半邊天塌了。
十五年前的春天,慶祥在黑虎山的地里栽了三棵棗樹。那時,兒子還在鎮(zhèn)上讀書。慶祥和菊花邁著大步上了黑虎山。天已經(jīng)開始變暖,山上冒出了小草。慶祥走得熱了,便脫掉了外衣,裹在了棗樹干上。菊花說:小心點,別感冒了。慶祥嘿嘿地笑著說:咱莊稼人,沒有那嬌貴。到了地里,慶祥抽了一根地頭煙,便一口氣用大鎬刨了三個樹坑。菊花拎著一個桑條編的籠子,滿山挑著野菜。女人穿著一件淺藍色外衣,像一朵云在不遠處流動著。慶祥望了幾眼,心里美滋滋的。他把樹苗栽好,又培上土,用腳都踩實了。過了一陣,慶祥去一個泉眼處挑了兩桶水回來。菊花笑盈盈地坐在棗樹邊的土坡上,臉上紅紅的,額頭冒出了細汗。慶祥放下扁擔(dān),對菊花說:來,喝一口水吧,涼快涼快。菊花起了身,順著土坡幾步跑了下來,貓下身子喝了幾口,然后仰起頭,長出了一口氣,說:這水好甜啊。慶祥也蹲下身子,抱住水桶猛灌了一氣。給樹澆完水,慶祥朝山上望了一圈,大聲地說:菊花,等咱們老的時候,就在這地里蓋兩間小房,住個夠。菊花的臉上漾著笑容,說:那敢情好。
如今,還沒等真的老,住進曾經(jīng)幻想的小屋,菊花就離開了。每當(dāng)想到這些,慶祥的眼淚便止不住流了下來。
那三顆棗樹長得很快,兩年的時候就能結(jié)一籃子紅棗了。當(dāng)時,家里還不富裕。兩口子只給孩子留下一大捧,就把棗帶到了城里賣掉,當(dāng)了零花錢。兒子天亮很不高興,抱怨了幾句,見慶祥舉起巴掌,便咬住嘴唇不言語了。后來,慶祥跟著建筑隊去城里搞裝修,日子漸漸松快了。有幾年,樹上打下的棗不再賣。除了自己家吃,還會送給街坊鄰居。天亮成家以后,那幾棵棗樹也進入了盛果期,打下的棗能裝兩塑料袋子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人們也不再把棗當(dāng)成什么稀罕物。菊花總把分剩下的棗用自行車馱著到集上去,不管賣幾個錢,總換些日用品回來,神情依舊高高興興的。慶祥不說啥,他不想攪了媳婦的心情。
黑虎山被順興白灰廠征用以后,慶祥兩口子有一年光景沒有上山半步。路過黑虎山時,他們的臉上總是灰蒙蒙的。一次,菊花呆呆地望著黑虎山,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說:慶祥,咱們栽的那三棵棗樹還有嗎?這時候又掛了滿滿的紅棗了。慶祥狠狠地瞪了一眼黑虎山,說:反正都不是咱們的了,誰愛吃誰吃,別撐死就行。菊花突然停下腳步,腰弓了下去,一陣的咳嗽,接著抽泣起來。
你干啥呢!慶祥大聲地斥責(zé)著她說,讓外人看到都得笑出大牙來,一個莊誰跟咱似的,八百年沒種過地不是?
我不是舍不得嗎?
那你還鼓搗我簽字?這陣子又反悔了。
大伙都簽,鄉(xiāng)里又死命地催,不簽又能咋樣?再說孩子們又都愿意。
那崽子,不提不生氣,還不是為了錢?
現(xiàn)在征地的錢,估計他們都快花光嘍。菊花一臉擔(dān)憂地說。
話說回來,天亮好歹穿上了工作服,月月都能有份穩(wěn)定的收入,也湊合啊。慶祥為了挽回媳婦的心情,逐漸把話題往好地方引。菊花長長地嘆了口氣,不言語了。以后再路過黑虎山的時候,他們盡可能少說話,低著頭,只顧匆匆的趕路。
不久,菊花就被查出了癌癥。每當(dāng)慶祥一個人路過黑虎山的時候,眼里的怨氣更多了幾分。
現(xiàn)在,又快到摘棗的季節(jié)了。慶祥突然有了上黑虎山的念頭,他想把樹上的棗都搖下來,讓它們紅紅的鋪上一地,像花團一樣。
這天早晨,慶祥在兒子天亮的屋里吃餃子。慶祥特意喝了一杯白酒,臉上紅撲撲的。他吃掉碗里最后一個餃子,突然說:我今天要上黑虎山走一趟。兒子兒媳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好像他要去龍?zhí)痘⒀ㄋ频摹?/p>
天亮說:爹呀,你去那兒干啥?
慶祥說:去那兒有啥不行的?
兒媳婦說:爹,那山已經(jīng)歸了順興了,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慶祥的心里咯噔一下,臉刷地白了。他掏出一根煙,用打火機哆哆嗦嗦地點著,使勁吸了幾口。這時,天亮突然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慶祥側(cè)過身子問:咋咳得這厲害?天亮不說話,扶住墻還在咳。兒媳婦的臉陰著,一句話不說。天亮從鍋里舀了碗餃子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使勁喘了會兒,咳嗽總算止了下來,在那里喘。
咋回事兒?慶祥又問。
天亮說:可能感冒吧?這些日子總咳嗽,吃藥也管不了啥事兒。
那去縣醫(yī)院檢查一下吧,可別耽誤事。慶祥掐滅了煙,關(guān)心地說。
天亮說:沒事兒。然后出了屋子,又咳嗽幾聲,騎上摩托上班去了。慶祥嘆了口氣,也出了屋子。兒媳婦追出來問:爹,你真去黑虎山?慶祥回過身來,使勁點了點頭。他回到老屋,拿了一個塑料袋子,卷了卷,塞進上衣口袋,然后大步奔向了黑虎山。路上,他碰到了幾個熟人,問他干啥去,他語氣堅定地說:我要上黑虎山。
黑虎山除了斷崖處,都被高高的院墻圍著,只有一個大門,供各種車輛和上下班的工人進進出出。邊上有一個門衛(wèi)室,兩個保安在那里把守著。慶祥剛走到門口,就有一個胖胖的保安跑了過來,大聲斥責(zé)他:干什么的?慶祥雖然有心理準備,仍然被他問的一愣,臉刷地紅了。那個保安一伸手,攔住了他,繼續(xù)不耐煩地問:干什么的?慶祥冷靜下來,不緊不慢地說:我就這個村子的,上山上吹吹風(fēng)去。那個保安說:不行,這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賣給我們廠了,外人不能隨便進。慶祥聽了,肚子都要氣炸了,大聲說:這山原來可是我們村的,我上去也不干犯法的事,你憑啥攔我?兩人正在爭執(zhí)中,另一個保安跑了過來,把那個保安拽過了。慶祥一看,這人是自家遠房的侄子天坤。
天坤沖慶祥點點頭,又對那個保安說:兄弟,這是我叔,你客氣點兒。
那個保安喘了喘氣,不言語了。
天坤問:二叔啊,你上山上有啥事?
慶祥說:原來我那塊地里有幾棵棗樹,我看看棗熟了沒有。
天坤說:哦,我知道,那樹上的棗挺甜的,就這事兒啊,你去吧,末了給我們哥兒倆放一把棗嘗嘗。說完沖那個保安一眨眼,叫慶祥走了。
慶祥點點頭,進了大院,在水泥路上走了幾百米后,就上了黑虎山。幾年光景,山上早就不見了莊稼,到處都是荒草和荊棘,陰森森的。他走了一陣,到了原來屬于他的地里。不遠處,那三棵棗樹還在,只是枝條混亂不堪,上面掛著棗。慶祥望著望著,眼睛模糊了。他呼呼地喘著氣,臉色越來越白。站在那里,他感到四周的風(fēng)很猛,自己的身子弱得就像一棵野草,仿佛瞬間就會被吹倒一般。他覺得腿上像墜了兩塊石磙,走起來慢騰騰的??伤麉s怎么也不想停下來,雙手扶住膝蓋,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
終于到了一棵棗樹前,他仍然在喘著氣,脖子上已經(jīng)淌下了汗水。身邊這幾塊十幾年前被他開墾的土地,如今已經(jīng)差不多被荒草覆蓋,那些稍微裸露的地面已經(jīng)板結(jié)得像一塊鐵。慶祥佝僂著腰,孤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垂死的老樹。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癡癡地向上望著。樹上的葉子稀稀拉拉的,蒙了一層石料廠飄來的灰塵。那些棗比過去小了很多,都還沒有紅。
慶祥額頭上的皺紋扭曲著,小聲地叨咕著:怪了,每年這個時候,棗已經(jīng)成熟了啊。他的呼吸越來越重了,還伴著咳嗽。這時,他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他大叫了一聲。
那個人和慶祥的歲數(shù)差不多,是個女的,叫翠云,她的男人王春生在順興白灰廠當(dāng)臨時工時,出事故死了。她看見慶祥,也嚇了一跳,把手里的籃子扔在地上,滾出半下黑不溜秋的蘋果。慶祥問:大妹子,你咋在這兒荒山野嶺的?翠云說:你忘了?我們家地就在上邊,早先春生栽了一棵蘋果樹,我來這看看。
慶祥又問:門衛(wèi)咋讓你進來了?
翠云說:天坤是我外甥,他能不讓我進來呀?
慶祥一拍大腿,說:還真是,我咋忘了這茬兒。
翠云彎下身子,去撿那些掉在地上的蘋果。慶祥走到跟前,也幫她撿。過了一會兒,倆人坐在坡上待著。慶祥說:進來一趟還得靠熟人,不容易啊,咱多停留會兒。翠云說:是啊,反正家里也沒啥大事,就多坐會兒。慶祥望著那幾棵棗樹說:往年,這棗已經(jīng)紅透了,現(xiàn)在受了病了。翠云說:當(dāng)年這樹上的棗多甜哪,大伙可沒少吃。慶祥使勁嘆了口氣,說:種了好些年,幾萬塊錢就被賣了,這地真不值錢哪。翠云突然把頭伏在膝蓋上哭了。慶祥慌忙地站起身來,想拉她一把,又不好意思地把胳膊縮了回去。他急的直搓手,臉漲得通紅,說:大妹子,你別這樣,讓別人看見不好。
翠云哭了一陣,抬起頭說:都是這破廠子害的,要不然我家春生也不會死在廠子里。這時,慶祥也憋不住了,眼淚嘩嘩地往外流著說:是呢,我媳婦好好的咋就得了癌癥呢?
這天,慶祥正在老院套打掃衛(wèi)生。兒媳婦突然推開大門,匆匆地闖了進來。
爹,不好了。兒媳婦臉色蒼白地說。
咋了?慶祥停下活計,慌張的問。
兒媳婦喘了一口氣,說:天亮被廠子開除了。
為啥?
他們廠子給工人體檢,說天亮肺上有病,領(lǐng)導(dǎo)一簽字,就不讓他干了。
咋這利索?有病可以治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讓去了。
他們咋這狠呢,干得好好的,說不要就不要?
你快去看看吧,天亮愁得躺在炕上,屁都不放。兒媳婦一臉惆悵地說。
慶祥扔下掃帚,門都沒顧上鎖,就跟著兒媳婦去了她家。兒子天亮捂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團。慶祥一把掀開被角,問:天亮,你咋被開家來了?
天亮陰著臉,眼皮都懶得抬。慶祥急的用手撥拉他,說:快說呀。天亮一骨碌坐了起來,慢吞吞地說:醫(yī)生說我的肺上有塵土,領(lǐng)導(dǎo)就把我的手續(xù)退回了勞資,不讓干了。
肺上哪來的塵土?又不在外面露著?慶祥問。
天亮眨巴眨巴眼睛,又撓撓頭,說:反正就是肺里有毛病了,我這段日子總咳嗽,估計就是肺搞的吧?
以前你也沒這病啊,是感冒整的吧?早讓你看看去就是不聽。慶祥嘆完口氣說。
我看皮帶那地方,忒嗆的慌,我的咳嗽總不愛好。天亮說。
有病吃點藥就好,也不至于開除啊。慶祥不解地說。
是不是想上班的多,你叫別人頂了呀?天亮媳婦說。
慶祥說:也許吧?
天亮說:真沒準。說著又大聲咳嗽起來,震得胸脯子直顫。
天亮媳婦說:這咋整啊,上了幾年班,猛然間不讓干了,干啥去呀?
慶祥想了想,說:我去找找王權(quán),他是村長,和廠子里的頭頭們熟,讓他給說說去。說著話,他的腿已經(jīng)邁到了門坎外。當(dāng)慶祥走出大門口的時候,兒媳婦又追上來,塞給他一千塊錢。
干啥?慶祥不解地問。
爹,你拿著吧,萬一村長請客啥的用得著。
他們占了咱們的地,當(dāng)初說好的一家安排一個工人,我還得好好問問他們呢,憑啥請他們吃喝?慶祥大聲地說。
爹,你先拿著,萬一用得到呢。兒媳婦說。
慶祥嘆口氣,把錢氣呼呼地裝進了口袋。
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慶祥和村長王權(quán)坐著出租車往回趕。慶祥黑著臉,不住地唉聲嘆氣。王權(quán)滿臉通紅,嘴里噴著酒氣說:哥,人家已經(jīng)給了咱臉面了,知足吧。
慶祥說:打掃衛(wèi)生的臨時工,天亮?xí)粫赡兀?/p>
王權(quán)說:雖說錢少點,先干著,咱騎著驢找馬,別著急。
出租車到了村邊的水泥路上。慶祥望著不遠處被大墻圍著的黑虎山,心里沉沉的,仿佛被黑虎山的影子壓住了一樣。
到了家里,慶祥告訴天亮說:村長領(lǐng)我找了一個領(lǐng)導(dǎo),人家去勞資瞅了瞅,后來看在村長的面子上,打算讓你去后勤打掃衛(wèi)生。
天亮問:是臨時工吧?
慶祥臉憋的通紅,猶豫了半晌,說:啥合同工臨時工的,人家不能養(yǎng)咱一輩子不是?瞎干唄。
天亮賭氣地說:打掃衛(wèi)生工資低,還得上長白班,我干不了!
慶祥說:反正事情就這樣了,你老子又不是縣長,面子都沒有半個巴掌大,你看著辦吧,我也沒啥好辦法兒了。說完,低著頭往外走。
兒媳婦跟了出來,慢吞吞地說:爹呀,那錢夠了沒?
慶祥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數(shù)出一千塊錢遞給了兒媳婦。
沒花錢?兒媳婦問。
慶祥支吾了一下,說:請人家喝了一頓小酒,沒花多少,我替你們掏了。說完急步走了。
在街里走了一陣,慶祥回頭望望,使勁一跺腳,心里罵道:我的八百塊呀,都喂了狗了。
天亮四處打電話,也沒找到好工作,后來還是到白灰廠打掃衛(wèi)生去了。
慶祥正在村外悶悶不樂地溜達,遇見翠云挎著籃子走了過來。慶祥見她一臉的不快,問她:妹子,你這是干啥去呀?翠云說:哥,我心情不好,想去黑虎山繞繞,山上的棗可都紅了,你去不?慶祥一拍大腿,說:幸虧你提醒,我把棗的事都忘了,可我今兒個空著手呢。翠云說:走吧,我裝著塑料袋呢。
于是,兩人一起去了黑虎山。正好天坤在那里把門,順利地讓他們過去了。兩人一邊走一邊聊著。
慶祥問:妹子,不知我該不該打聽,你今天有啥不高興的事兒吧?
翠云愣了一下,眼淚刷地下來了,用手捂住了嘴。
慶祥吃了一驚,趕忙說:妹子,你這又是咋啦?
過了一會兒,翠云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告訴慶祥,他男人的死亡賠償金當(dāng)初差不多都給倆兒子分了,現(xiàn)在他們又惦上了她手里剩下的三萬。
慶祥聽了,憤憤地說:太過分了,這倆孩子咋就跟錢叫爹呢,就是不給他們。
可他們這幾天總要呢,我身體不好,手里連一點錢也不讓我留,這是把我往絕路上趕哪。翠云唉聲嘆氣地說。
慶祥說:你別上火,哪天叫王權(quán)找找他們,要是再逼你,就找派出所嚇唬他們。
走了一段路,他們來到了慶祥原先的地里。那三棵樹上的棗已經(jīng)紅了。慶祥從附近洋槐樹上弄了根長桿子,站在樹下仰著頭開始打棗。沒一會兒,紅棗啪啪地像雨點似的向下落,都掉在了草叢里。翠云在下面跑來跑去,很快就撿了半籃子。有的紅棗還落在了她的頭上,她小聲地叫著,卻舍不得歇手。慶祥一邊打著棗,一邊嘿嘿地笑著。他的心里已經(jīng)好久沒有此刻這樣敞亮了。
忽然,翠云在一個亂草叢里身子歪了一下,她哎呦叫了一聲,坐在了那里。慶祥扔下桿子,立刻跑了過去。這時,翠云的臉已經(jīng)漲的通紅,有幾滴汗珠落了下來。
怎么樣?慶祥焦急地問。
我的腳崴了。翠云不好意思地說。
骨頭沒事兒吧?慶祥問。
翠云捏了捏腳,說:應(yīng)該沒事,讓我先坐一會兒。然后又捏了一陣。
快晌午的時候,慶祥一手背著半袋子棗,一手扶著翠云下了山。兩人走一陣歇一陣,本來不遠的路途,竟走了很長時間。到門口的時候,天坤看見他老姨這個樣,慌張地跑過來詢問,見沒大礙,才放了心。慶祥給天坤和另一個保安捧了幾把紅棗,又扶著翠云回了村。
又過了些日子,慶祥又去約翠云上黑虎山把剩下的棗打了,卻沒有看到她的影子。翠云兒媳婦見了慶祥,不高興地說:叔,你們倆都這大歲數(shù)了,天天在一起,就不怕別人背后說啥呀?
說啥?慶祥不解地問。
個人琢磨去!翠云兒媳婦話沒收尾,就啪地把大門關(guān)上了。
慶祥回過身,打算理論兩句,想了想,又走了。
他再次走上了黑虎山??墒牵麉s看到幾臺裝載機正在山坡上,往運輸車斗里裝土往下面拉。他緊走幾步,看到那三棵棗樹已經(jīng)被勾機挖了出來,根須朝天,還有幾顆紅棗在風(fēng)中搖晃著。他停下腳步,遠遠地看著那里,心里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究沒有往前走一步,而是選擇了下山。
到了門口,一個保安笑嘻嘻地問他:不就是點紅棗嗎?你還至于總往山上跑?
慶祥苦笑了一下,說:你想哪兒去了?我的心思你是不會明白的。
慶祥去了媳婦的墳前,坐在那里和她聊了很久很久,一邊說著話,一邊落著淚。黃昏的時候,他才搖晃著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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