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峰
《紅樓夢》中,最會說情話的,是寶玉。
在寶玉的情話中,最動人的,不是“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不是“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而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你放心。
第三十二回,寶玉、湘云、襲人在怡紅院說話,賈政要寶玉去見雨村,寶玉“大不自在”。湘云忙勸他“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講些仕途經(jīng)濟(jì)的學(xué)問”,寶玉立馬變臉,并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剛好被走到門口的黛玉聽見,又喜又驚,又悲又嘆。
寶玉急忙出來,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趕上來,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聽黛玉又說起什么金,什么麒麟的話,他“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p>
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睂氂顸c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fù)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绷主煊衤犃耍甾Z雷掣電,細(xì)細(xì)思之,竟比從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
黛玉悄悄來到怡紅院,源于她的不放心。她見到寶玉、湘云都有金麒麟,害怕兩人“也做出那些風(fēng)流佳事來”。而這種不放心,很快被深愛黛玉的寶玉體察到了,于是,才說“你放心”寬慰黛玉。
而今的情侶,情到深處,總會說一句“我愛你”,這三個字甚至成為愛的代名詞。
其實,我愛你,只是一種愛的表白,考慮的是自己;而“你放心”,更像是一種愛的承諾,愛的誓言,愛的責(zé)任,體貼的是對方。真正的愛,不是占有,而是給予對方快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放心”更能詮釋愛的內(nèi)涵。
錢鍾書與楊絳婚后不久,錢鍾書遇到了難處:他想到牛津大學(xué)深造,可擔(dān)心走后妻子寂寞。楊絳笑了笑說:“為什么要寂寞呢?我可以去英國陪讀??!”
在英國,楊絳生女兒錢瑗住院,錢鍾書獨自住家里。幾天后他去醫(yī)院看望妻子時,低著頭說:“我犯錯誤了,把墨水打翻了,染了桌布?!睏罱{說:“不要緊,我會洗?!钡诙焖秩チ?,說:“我又犯錯誤了,把臺燈搞壞了?!彼f:“不要緊,再去買一個?!币痪渚洹安灰o”,讓錢鍾書放心了。
晚年的楊絳有一種擔(dān)心:害怕自己走在他的前面。“鍾書病中,我只想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庇谑?,楊絳嚴(yán)格控制飲食,少吃油膩,還堅持每天早上散步、做大雁功。
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
錢鍾書去世后,楊絳整理了他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2003年,三卷《容安館札記》以及一百七十八冊外文筆記得以出版。2011年,二十卷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面世。錢鍾書地下有知,一定放心了。
說出“我愛你”很容易,能做到讓“你放心”的,一生能遇幾人?讓你愛的人放心,珍惜讓你放心的人,才是真正懂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