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都說《追憶似水年華》是一座寶山,但寶山之“寶”,
與其說在其琳瑯珍奇,不如說在其能通往更多的寶山
說起世界文學(xué)里的鴻篇巨制,很多人會首先想到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3000多頁并不是長度的極致,英國作家安東尼·鮑威爾的11卷本《隨著時間的音樂起舞》就比普魯斯特的書還長,然而文學(xué)價值則遠(yuǎn)不能同《追憶》相提并論。正因如此,全書第一卷第一句話的第一個單詞“l(fā)ongtemps”(意為“很長一段時間”),看上去都顯得意味深長,仿佛嬰兒脫離母體時身上帶著的神秘胎記,預(yù)示了他(她)未來的命運。
普魯斯特有必要寫得這么長。法國一代大才子讓·柯克托干脆說:“有些短小的作品顯得很長,但《追憶似水年華》在我看來很短?!绷_蘭·巴爾特用了一個饒有趣味的詞“喂食”來界定普魯斯特的寫法。也就是說,普魯斯特是先擬出一些片斷,再圍繞每個片斷不斷增加劇情,就如同一個個墨點子在宣紙上洇開那樣。
在《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這本書中,所有的作者——他們都是“《追憶》迷”——都為這種寫法取得的效果所傾倒。著名文學(xué)理論家安托萬·孔帕尼翁稱,這種寫法給小說創(chuàng)造出“迷宮一般的時間”,足以讓活在線性時間之內(nèi)、無法脫離先后順序的人們心馳神往。
我們都在一天天變老,而普魯斯特給我們以信心,告訴我們過去的時間不會虛擲。這當(dāng)然不是說人人都會寫、都必須寫那么長的書,但事情的奇妙之處在于,打開《追憶》,進(jìn)入其中,分享普魯斯特的真實的和虛構(gòu)的記憶,我們就會感到活在了另一段時空里,而這段時空無限延續(xù)著我們在此間的生命。同時,讀《追憶》所投入的時間和獲得的體驗,又會成為每個讀者之后“追憶”和力圖“重現(xiàn)”的對象。
因此,作者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描述普魯斯特的功績:孔帕尼翁贊美他“制服了時間”,讓-伊夫·塔迪埃稱他“使我們從自身中解放出來”。尼古拉·格里馬爾蒂則看到,《追憶》中的愛情是“一種注定會失望的希望”,越是接近,就越是讓人逃離??梢哉f,普魯斯特通過揭破愛情的真相來鼓勵讀者加入到愛情的體驗之中。
癡迷一本書,自然也會對作者的身世產(chǎn)生興趣。若是拘泥于錢鐘書的“雞蛋論”,或是遵循普魯斯特自己的藝術(shù)觀(他認(rèn)為作品獨立于作者,不應(yīng)比對作者生平來解讀作品),拒絕去了解普魯斯特,又怎敢自稱《追憶》迷?
在《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中,普魯斯特不算長的一生與他備受體察的性格纏繞在一起,眼花繚亂的豐富。他是小說家、評論家、社交家、哲學(xué)家、畫家、時尚風(fēng)俗鑒賞家,當(dāng)然也是一位敏銳的社會觀察家。熱羅姆·普里厄爾稱,一個同時擁有諸多面相的人物,尚不足以稱“復(fù)雜”,關(guān)鍵在于,普魯斯特對自己的每一個面相都有認(rèn)識,這使得“我們在追尋他,但他總是逃脫我們的視線”,他是個“流失的人”。
這種對人的追尋,和普魯斯特的回憶一樣,徑直打開漫長無邊的篇幅。人是可以窮盡的嗎?回憶又是可以窮盡的嗎?一個時間點通往另一個時間點,再通往下一個時間點。一件物品——就比如那著名的“瑪?shù)氯R娜蛋糕”吧——會洇出一片記憶,那個記憶中的某件物品又會洇出新的一片記憶。2014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法國小說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幾乎每部作品都是踩著普魯斯特的腳印在走,每部作品都有“尋找失去的時間”這一主題若隱若現(xiàn),因為那過去的時間關(guān)聯(lián)著一個人現(xiàn)在的身份。
這本書中我最偏愛的部分,是拉法埃爾·昂托旺所撰的“普魯斯特與哲學(xué)家”。盡管普魯斯特經(jīng)常否認(rèn),但他無疑是個哲學(xué)家,他所討論的主題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美”。這種美不符合任何一種理論,它的出現(xiàn)既是無法解釋的謎,又是明顯的事實。于是,昂托旺在《追憶》與其他哲學(xué)家——尼采、蒙田、叔本華、加繆——之間尋找聯(lián)系,看誰影響了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又影響了誰。
都說《追憶》是一座寶山,但寶山之“寶”,與其說在其琳瑯珍奇,不如說在其能通往更多的寶山。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條通道,也就會有一千個普魯斯特。
︻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
作者:【法】勞拉·馬基等
譯者:徐和瑾
出版:譯林出版社
定價:4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