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壘
燈光的霉味從蛛網(wǎng)間漏出來
坍塌的灶臺下,螞蟻的斷臂在發(fā)芽
趴在窗沿上偷窺的
傍晚的陽光,是多年不上門的親戚
在這祖國最小的角落,一定還
保留著我生而為人的證據(jù)
這不再紛紜的塵埃,這塵封已久的年畫
這年畫里永遠(yuǎn)長不大的娃娃
多風(fēng)的季節(jié),多雨的日子
一再被預(yù)支的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第一聲啼哭大了些
在夜里,據(jù)說曾惹惱了屋檐下的麻雀
一定,在什么地方藏著
父親從來不愿提及的往事
母親從來不對人展開的襁褓
一定,一定在什么地方照看著我
在祖國這片遼闊的土地上
我從愛一塊石頭開始,愛上泰山愛上黃山
說來這多么不易,從前
我視它們?yōu)橐蛔?,后?/p>
我視它們?yōu)樗械纳?,那些挑山的?/p>
還在挑山么
在祖國這片遼闊的土地上
我從愛一滴水開始,愛上黃河愛上長江
說來這多么不易,從前
我視它們?yōu)橐粭l河,后來
我視它們?yōu)樗械暮?,那些汲水的?/p>
還在汲水么
在祖國這片遼闊的土地上
我從愛一個故事開始,愛上北京愛上南京
說來這多么不易,從前
我視它們?yōu)橐蛔牵髞?/p>
我視它們?yōu)樗械某?,那些打更的?/p>
都去了哪里
這一次,我路過北京
這一次,我路過南京
那些與我同行的人,多么相似
又多么不同,那個神色凝重的人
那個笑逐顏開的人,居然
都是我的親人
土坯房前的陽光是紅薯味的
茅草屋頂?shù)男枪馐菚f話的
一俟太陽落下,餓急了的炊煙
就會纏著風(fēng)去招呼那些忘了回家的頑童
這些,現(xiàn)在的你是看不到的但你
應(yīng)該能想象到。為彌補祖輩的生之不易
那棵老槐樹,已經(jīng)重生過兩回了
除了他的老,你還能看到別的什么嗎
比如一枚長進(jìn)樹干的釘子,一群水一樣
被潑出去的人,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兒子
時光的草率或收獲,對于一個暫時的缺席者
我應(yīng)該怎樣向他描述呢
那一年,我不比現(xiàn)在的你大
那一天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祖父
比現(xiàn)在的我年輕。多么準(zhǔn)時
他披著暮色像披著戰(zhàn)袍從城里歸來
只是這一次,疲憊的臉上寫滿了從未有過的
喜悅。足足四十年了
作為第一個目擊者,我的恐懼居然
遠(yuǎn)比驚異多得多。是啊
這就是我的滄海怎樣,這就是我的桑田怎樣
對于我,她的另一個名字只能叫:永遠(yuǎn)
如果某一天天氣晴好而你正好路過
你會停下來對你的孩子說些什么呢
我能想象的萬里之外是一匹駱駝
帶領(lǐng)沙漠走進(jìn)夕陽不再回來
我能感覺的千里之外是一個包裹
帶著熱乎乎的體溫剛剛被打開
我能記住的百里之外是一片高樓
齊刷刷翹望著兩只鴿子在盤旋
我能聽到的十里之外是一個回家的人
與一個出門的人擦肩而過時風(fēng)的痙攣
我能看到的一里之外是一盞燈
被雨撕成了一條一條的細(xì)線
我能抓住的眼前是一陣痛
在慢慢擴(kuò)散。多少年了
每一次我都以為我抓住了它
而結(jié)果卻總是枉然……
在歲月的追索中誰會停下他老去的腳步
安慰一個時代的遺忘癥?
更高處的云霓,跨越半個夏季的牽掛
拯救夕陽于往事的炊煙
一群麻雀正好沿房檐落下,正好
在薄暮中為暮光涂鴉,就像我們小時候
翻山越嶺突然涌進(jìn)外婆的家,世界啊
從此定格為一頓幸福的晚餐
灰塵牽掛的墻上,又驚又喜的外婆
成了另一群麻雀的家人
多久了,這再次降臨的心跳
這從未消失的愛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