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近年來，盡管網(wǎng)絡詐騙手段花樣不斷翻新，技術含量也越來越高，然而假借權勢來行騙的套路卻似曾相識。這不禁讓人想起25年前發(fā)生在上海古鎮(zhèn)南翔的那起共和國首起民間非法集資案。此案在今天看來涉案金額不高，只有區(qū)區(qū)6000多萬元，但在那個時代，這已是天文數(shù)字。涉案人員達1200多人，可見其欺騙性之強。主犯顧慧慧是個退休女工，打出“北京來的大干部、深圳來的大老板和當?shù)赝恋鼐忠黄鸺Y炒房，在深圳、廣東、福建、海南干了很多年”的幌子，再對投資人誘以每筆投資20%的月息、10%的好處費。這種不擔風險、坐收漁利的“理財”方式， 別說貿(mào)易公司副經(jīng)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員工，就連分管著一個縣級市證券交易所的財政局國債服務部主任都趨之若鶩。

此案折射出人性的貪婪黑洞，發(fā)人深思。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親筆批示的“寫成報告文學，教育群眾”，至今仍縈繞耳際，振聾發(fā)聵。

“兩顧”相顧

53歲的顧曉楠退休后在街上擺個服裝攤混日子，見相鄰攤位做時裝生意興隆，她盤算著，做服裝生意就要本錢大，有了本錢就可以進貨。發(fā)財心切，她輾轉(zhuǎn)找到在南翔鎮(zhèn)上做生意的顧建軍，從他手里借來3000元高利貸作本金。她原以為生意做成，快點去還掉就是了。想不到，利滾利的高利貸將她逼得債臺高筑，每到月底，她總要心神不安地對付還債。

是顧建軍一席話啟發(fā)了她。1992年，顧建軍從她這里賺了大筆的利潤就想作投資，向她詢問房地產(chǎn)、股票方面的門路，顧曉楠不由地眼前一亮：如今人心思發(fā)，做房地產(chǎn)、炒股票確實是一條誘人的捷徑，何不以集資做房地產(chǎn)的名義，讓那些借主一個個爽快地把錢送來？

果然，集資款潮水般涌來，顧曉楠的衣箱里裝滿了未拆封的百元大鈔，她一下成了千百萬富婆……然而顧曉楠卻再也輕松不起來。到期付息還本地周轉(zhuǎn)，她幾乎成了運錢的機器，到后來甚至連自己到底有多少錢都搞不清了。直到追討本金的顧建軍兇相畢露，顧曉楠才意識到?jīng)]了退路。

顧曉楠即使走到絕路上，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她理所當然的把罪責一股腦兒全都推到顧建軍身上。48歲的顧建軍自認在江湖上闖蕩了這么多年，可謂生意老手，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被他用高利貸套牢的顧曉楠會以高息集資的罪名套牢他。

16歲就因偷竊望風被送勞教的顧建軍，32歲才回到南翔的鎮(zhèn)辦企業(yè)當上一名運輸工，年逾不惑好歹擁有了一個五口之家，為了撐持這個家，他下了班還要踏著黃魚車走街串巷收購打包袋，貼補家用。他從南橋倉庫外江外貿(mào)公司低價收購塑料袋子、乙烯袋子，賣到曹安路市場賺差價，一年就賺了8萬元。以后，當他打聽到塑料廠打包彩帶2400元/噸，他趕到曹安路三號橋，以1800元/噸買進，送到廠里，僅半天時間就賺進600元。他將1600元買進的紅木家具轉(zhuǎn)手到上海，以2100元賣掉，轉(zhuǎn)了轉(zhuǎn)手就賺到500元……從此他膽子越來越大，當顧曉楠問他借3000元錢做生意，并許以20%的月息，他毫不猶豫接下了這筆賺高額利息的好差使，轉(zhuǎn)手向人借一筆錢，空口袋背米，順順當當?shù)貜闹蝎@得了一筆可觀的利息。當顧曉楠再次讓他幫助集資大筆的錢，并抬出在浦東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上家，他知道土地批租、做房產(chǎn)生意可是筆好買賣，更何況顧曉楠稱自己在深圳的親戚是做股票大戶生意的大老板，顧建軍慶幸自己找到了幸運女神！有錢能使鬼推磨，他顧建軍只要過一過手，開一張白紙充當借據(jù)，許以3%～10%的月息做誘餌，居然就調(diào)動了從南翔到嘉定，遠及江蘇太倉的428人4600余萬集資款。從1989年至1993年，顧建軍打著幫眾人發(fā)財?shù)幕献樱瑥闹蟹欠ǐ@利650余萬元。

成了百萬富翁的顧建軍，指著頸上重達70多克的金項鏈對人炫耀：“誰的項鏈比我的粗，我這根項鏈就丟掉！”然而他的妻妹患乳腺癌問他借2000元，他居然要妻妹寫下借條，以20%的月息計息，將來在她的投資款里扣除。為拉攏顧曉楠為他生利，顧建軍不惜重金為顧曉楠買了數(shù)萬元的鉆戒、住房和音響。他沒有料到，顧曉楠為了填補高利貸的“黑洞”，不得不背著他，將鉆戒賣掉抵債。

當報上登出了個人、單位不得私自集資的消息，顧建軍一顆飄飄然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想他顧建軍做生意做到現(xiàn)在從來還沒有賠過本、翻過船，現(xiàn)在全民經(jīng)商，他有顧曉楠，顧曉楠有上家，怎么會違法？不過他畢竟懂得金錢的利害關系，為此他日里夜里追著顧曉楠，甚至由電話催討到棍棒相逼，急于追回那筆維系著428人命運的本金。顧建軍自認為做民間集資無本萬利，他做著無休止的發(fā)財夢，卻沒有想過被他大肆揮霍的哪里僅是利息差價，那是多少人家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多少條人命的牽掛！

他的所為已經(jīng)擾亂了社會主義經(jīng)濟秩序。

當顧曉楠的目標上家不再存在，當顧曉楠又一無所有，顧建軍搖身一變成了受害者，口口聲聲推諉：“是顧曉楠拉我犯錯誤，她一直盯牢我，叫我?guī)退ソ桢X……”對金錢的貪婪和利益的交易，讓“兩顧”不謀而合地制造出集資的“黑洞”，同時又雙雙掉進他們親手挖掘的深淵。

致富迷夢

20年前，她是嘉定縣馬陸鄉(xiāng)馬陸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年僅18歲就遠近聞名，被譽為“馬陸的女駿馬”。案發(fā)后，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想到從她手里騙走的80多萬元集資款，心就會狂跳起來，她對不起那50多位無辜被騙的集資人。

商品經(jīng)濟大潮里，她擔任了貿(mào)易公司副經(jīng)理，接手管理一家商場。耳濡目染，盡是金錢交易。在金錢面前，她漸漸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期間，五金電器廠工人顧建軍的變化對她的觸動最大。她難以想象：這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自從做了顧曉楠的“二道販子”，搖身一變成了闊佬，先是以自行車取代了黃魚車，不久便換成摩托，進而轎車進出，家里實現(xiàn)了電器化。對顧建軍的變化，她開始想不通，也看不懂。她想顧建軍只是自己手下的一個普通工人，無論人品、人緣、能力，自己哪一點不及他？現(xiàn)在他成了有錢人，原先看不起他的人，如今對他都趨之若鶩，尊敬起他來了。在現(xiàn)實面前，她又不能不服。

就這樣，當顧建軍后來信誓旦旦地提出愿意投資“南翔酒家”，改店名為“古城大酒樓”，請她做酒樓經(jīng)理時，盡管還只是紙上談兵，她卻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對他完全喪失了警惕。顧建軍提出合伙集資做股票、房地產(chǎn)生意，她毫不猶豫地應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下家。顧建軍答應給她月息10%的利率吸收集資，讓她扣下3%～7%的利率吸收他人集資。憑借她黨員干部的身份，由她出面集資，群眾信得過。盡管她只是簽發(fā)了一張集資金額的憑證，人們都信以為真，很快就有50多人參與，集資金額80多萬元。她何曾料到，這一切全是假的，她被人騙了，她又騙了人。最后鐵窗迎接了她。

40出頭的張全水，是黨把他從一個生產(chǎn)隊透支戶的苦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共產(chǎn)黨員。他當過消防兵，復員后又在遠洋輪上跑日本。命運的轉(zhuǎn)折并沒有磨去勤儉持家過日子的本色，雖然出門就有高速公路，可他一直騎他的“老坦克”腳踏車，從古鎮(zhèn)南翔往返上海。盡管收入高了，從未去大館子吃過一頓，他煙酒不沾，緊緊巴巴攢錢，只想籌錢買房，為兒子留一份家產(chǎn)。也許他趕上了好時代，先是股票熱，又是房地產(chǎn)熱，他每月薪金雖說早已超過了左鄰右舍，可看人家出門“的士”，進門電腦的，常自嘆不如。他到底也是跑過洋碼頭的，知道將錢存在日本，利息并不高；而炒股做房地產(chǎn)，確是致富之道；最穩(wěn)妥之策，看來還是集資借貸，不用擔一點兒風險。當他從顧慧慧口中得悉“北京來的大干部、深圳來的大老板”，和當?shù)赝恋鼐忠坏莱捶考Y，也在深圳、廣東、福建、海南搞了多年，而他每投資一筆款子即可得20%的月息，10%的好處費時，他想他這一輩子總算趕上了致富的好時機。他甚至來不及了解顧慧慧向他集資的真實動機，就將自己多年的積蓄投了進去。為了更多地聚斂錢財，他還迫不及待地向周圍的同事、親友籌集巨款。他是在上海工作多年的黨員干部，經(jīng)常出國，見多識廣，外表又給人一種樸實的印象，也就更具欺騙性。他以自己在上海的部隊老戰(zhàn)友、高干子女炒外匯、做房地產(chǎn)為名，動員周圍的人參與集資，還現(xiàn)身說法，表示自己參加集資后，17萬一套的房子也已買好；回到南翔，他又掏出上海海關關長、經(jīng)理的名片，出示給鄉(xiāng)鄰左右，“上海那么多朋友都參加集資了，你們鄉(xiāng)下人真不領市面！”他的同事結婚15年，女兒都齊眉高了，一家三口還住著幾平米的蝸居。他現(xiàn)身說法以集資生利買房為誘餌，鼓勵同事參加“浦東集資辦房產(chǎn)公司”，同事眼見得自家算不上困難戶，分不到房子，又沒有其他門路可走，不如用積蓄去投資買房，萬一房產(chǎn)公司倒閉，多少也可以房子折算鈔票。再說，跟他一道共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終是深信不疑，遂從銀行取出到期的存款，湊攏8萬元，全部交給了張全水。案發(fā)后，張全水為了推卸責任，又擺出一副好人的面孔對同事說：“要不要把借條改寫一張，把借款寫多點，將來專案組追還贓款也可多退一些……”從1992年12月至1993年6月，經(jīng)張全水之手就已先后從48名投資人處集資430萬元。每10萬元投資，他會得到1萬元的好處費。

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工作的趙君居然會被張全水欺騙，這是他始料未及的。案發(fā)后為了還錢，他還不得已將自家先已買好房子賣掉作賠。趙君認識顧建軍，顧建軍也拉過他集資，然而他終究因?qū)︻櫧ㄜ姷臑槿瞬恍湃危瑳]敢貿(mào)然投入。而張自稱是在大戶室炒股，并且說上海的戰(zhàn)友、同事都參加了。趙君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市場行情當然是知道的，他斷定集資炒股的投資方向比較穩(wěn)定，何況他炒股已賺了一點錢，只是苦于當時南翔海通證券公司還未開張，跑嘉定、上海的證券交易所畢竟不太方便。當張全水動員他以6.6%的月息參加深圳大戶室炒股集資，正中趙君下懷：索性交給人家大戶去操作，不正可以省卻一份心思么？他想求個穩(wěn)妥，又擔心搭上顧建軍的車，顧建軍不也在集資嗎？為此他再三詢問張全水的上家，賺錢心切的張全水，一口咬定上家是部隊老戰(zhàn)友，萬無一失。趙君于是取出13萬集資款，最終全軍覆沒。

飛蛾撲火

如果說張全水的行騙終究以他的被騙而告終，走的是一條投機不成反砸腳的必然之路，那么市財政局干部顧一凡的飛蛾撲火則更讓人吃驚。

身為財政局國債服務部主任的顧一凡，頭腦靈活，聰明能干，還分管著一個縣級市的證券交易所。照理他應該知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集資尚得經(jīng)過銀行或財政局批準擔保；他也應該知道，國家金融政策不允許個人集資。然而，當他看到國債市場銷路不暢，有些企業(yè)以15%的利率吸引農(nóng)民大把大把的集資款奔高利率而去時，不由得心動手癢。第一期幾千元的投資款交給顧建軍以后，三個月后他如數(shù)得到一筆可觀的利息，于是更相信顧建軍那套民間集資“一不犯法，二不破壞社會主義建設，三不損人利己”的理論。當他得知鎮(zhèn)上不少干部都參加集資，更加大膽地以“國家經(jīng)濟過渡期的變通做法”為幌子，置黨紀國法于不顧，做起了三道販子。1992年3月以來，他從投資款中盤剝他人利息達95萬元。

假作真時

6000萬集資所構成的鬧劇尚有賬可查，而人心的貪欲所造成的黑洞，卻深不可測。

39歲的李萍，丈夫是農(nóng)民，全家日常開銷全仗她每月400元工資。多年來，李萍一家省吃儉用攢下一筆造房子的錢，被顧建軍幾句“誠心幫幫你，包你發(fā)財”的熱心話語說動了心，將造房子款全數(shù)投入集資。親友們得知集資利率高，也紛紛托她幫忙，先后投入十幾萬。李萍在幾個月到期提成后，先連本帶利還給親朋。案發(fā)后，當她得知高利所得是非法的不義之財時，又主動將自己的錢墊付十幾萬利息送還專案組。然而，連日陣雨，老屋漏雨，眼看就要坍塌，她卻再也拿不出錢來修繕。無奈之際，想到前已送還本息的那些親友，何不先向他們收回利息，權當幫她度過難關？不想?yún)s是屢屢碰壁。親友見死不救，她當初幫人家集資連張借條都沒有留，連本帶息地送還也無據(jù)可查，到如今她找誰去？

就在李萍萬般無奈之際，同在南翔鎮(zhèn)上的梁慶迪，一次就給在國外自費留學的女兒寄去話梅、山楂、牛肉干和衛(wèi)生紙，僅郵寄費就用了2000元。當專案組幾次找他收回拖欠已久的2000元非法集資所得時，梁慶迪卻抖出一件千瘡百孔的汗背心，無望地說，我已患了癌癥，現(xiàn)在連買衣裳的錢都拿不出來了。其實，就在他去郵局發(fā)郵包時，他明明知道非法集資案已發(fā)，當然清楚2000元贓款應當退回，也許他沒有想過，他給遠在國外干奶奶身邊讀書的女兒寄零食的2000元郵費，可供李萍女兒一年的生活費和學費開銷了。

鄭經(jīng)理是顧建軍的上司，他在顧建軍集資賬上掛的好處費就有三四十萬?？墒菙傞_賬本，鄭經(jīng)理翻來覆去只承認10萬。10萬就10萬罷，是贓款總該退還。專案組又一次找他結算，他卻擠牙膏一樣，一次還上1萬，一次再還2萬，再后來，索性將國庫券、“聚寶盆”全都拿了出來，造成他再沒有錢的假象。其實，錢早已攥在他手里，他故意在離派出所下班還剩10分鐘時間，才急匆匆趕到專案組，氣喘吁吁造成到處籌錢退贓的假象……

還有一位任經(jīng)理在顧建軍處投資6萬，由于家中屋漏想要提前支取3萬修漏。顧建軍對他說，你的投資還未到期，提前支取不是吃虧了嗎？這樣吧，我借你3萬，不收息，待你的集資款到了期再做結算。想不到顧建軍的熱心借款案發(fā)后成了贓款，任經(jīng)理連同他原先投入的6萬全部賠了進去！任經(jīng)理有口難言，張羅著四處湊錢退款，心里越想越悶，騎在自行車上，心神不定，一頭栽倒在大街上……

41歲的農(nóng)民陳志根43萬投資款成了泡影，絕望之下服毒自殺，被搶救過來后，已是欲哭無淚。陳志根種葡萄種了五年，5畝承包地，辛辛苦苦。老婆在街上擺個修鞋攤，每天都要做到天漆黑才回家。等他家晚飯時，周圍的人家都睡覺了，可他們吃了晚飯還要開夜工，第二天一早又要出門……就這樣，好不容易積攢下5萬2千元，全都“投資”了，余多的集資款都是親友湊攏來的。案發(fā)后，上門討債的人六親不認，少則五六趟，多則二三十趟，沒日沒夜地坐守，甚至被人砸鞋攤，捏喉嚨，打耳光，陳志根感嘆：鄉(xiāng)下人的鈔票都是筷子頭上省下來的呀，賺一點鈔票吃力透吃力透，讓他拿什么還？他不自殺還怎么活？

6000萬元非法集資案，編造出20世紀90年代上海灘一個破天荒的神話。1993年11月，主犯顧曉楠以詐騙罪被判處無期徒刑，顧建軍以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仨税?，參與集資的那二十來個二道販子、三道販子，他們有的是黨員經(jīng)理，有的是國家財政干部；他們在受騙的同時又編造謊言騙人，集資鬧劇里，窺見的分明是人性的大黑洞！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