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兮
第一眼看到他,是上午。我?guī)赣H入住到這個四人眼科病房的23床,他正仰躺在21號病床上鼾聲震天。他的病號服上,幾滴干透的血漬,右眼蒙著紗布,幾處縫合的傷口,從紗布下向臉的其它部位蔓延,于是他的臉頰、鼻子、額頭,就多了幾個驚悸的紫黑。病號服內(nèi)的那幅軀體結(jié)實健壯,胸膛隨著鼾聲有力起伏。整體線條偏圓,按農(nóng)村說法,標(biāo)準(zhǔn)的車軸漢子。護(hù)士每隔半小時來一次,給他滴眼藥,一喊他的名字,他的鼾聲馬上住了,很乖地配合,再過幾分鐘,如雷的鼾聲又起。
我心說:這人是干嘛的?怎么困倦疲勞成這樣?他的眼睛怎么了?再看看他的床邊,也沒有陪床家屬。
中午帶母親出去外面吃飯,回時,沐著秋日的暖陽,不由得在一片高大的紫薇樹下,多流連了一會兒。及至回了病房,卻見這男人正在床頭柜上吃午飯,一份米飯,一份燉白菜,也吃得狼吞虎咽,香甜得很。吃完飯,他自己去洗手間洗刷收拾,面容平靜坦然,看不出一絲憂郁,反倒有絲輕快。
下午,我對母親說,明天手術(shù)了,我們?nèi)ヘ硅敼珗@溜達(dá)會兒吧。于是,在暖洋洋的下午,我和母親又在公園里徜徉了一兩個鐘頭。順便在外面飯店吃了晚飯,才回病房。掃一眼病床,他的床鋪空著,床邊依然不見陪床家屬。倒是22號大姐的床邊,兒子、女兒、老公環(huán)繞,濟濟一堂,很是熱鬧,然后相跟著一起回家吃飯去了。一會兒,護(hù)士進(jìn)來喊,21床病號哪里去了?我說不知道。護(hù)士交代一聲:等他回來讓他來護(hù)士站。
“剛剛護(hù)士來找過你,讓你回來去護(hù)士站一趟。”“好,謝謝你!”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對話。他的臉圓圓黑黑的,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不大也不小,干凈透亮,臉上掛著真誠善良的笑意,這讓他蒙著的一只眼及周圍的可怕疤痕,也變了柔和。從護(hù)士站回來,我們繼續(xù)交談。我說:“怎么都沒看到你的陪床家屬?”他難為情地笑:“我在這邊打工,老家湖北,路太遠(yuǎn),就沒過來?!?/p>
在幾句簡單交談里,我了解到,他是武漢人,在煙臺南山打工,前天在建筑工地上,鋸片飛出來,正掃中他的右眼。右眼球已經(jīng)廢了,完全摘除,鑲了個假眼。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他卻笑了,語氣中有抑制不住的快慰與慶幸:“是工傷呢,這次手術(shù)費用都是單位負(fù)責(zé),等傷好了,再去評殘廢等級,就可以有補償了?!彼男儍舳鵂N爛,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很突然的,我心里刺痛了一下,就岔開話問:“家里還有什么人?他們知道嗎?”他說:“家里還有老婆和兩個孩子,大的在讀大學(xué),小的讀高中,需要錢……家里人知道了,但這么遠(yuǎn),來回得好多錢……”我又問:“你傷得這么重,單位咋沒安排人來照顧你?”他急急地說:“有安排的,讓我一個工友來過,我只是一只眼睛不好,腿腳沒事,單位挺忙的,我就說不用了,我一個人能照顧自己?!?/p>
他49歲,對一個打工者來說,還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他極愛干凈,理著很精神的板寸頭,雖然眼睛和臉上額頭有傷,他還是用濕毛巾認(rèn)真仔細(xì)把臉、脖子、手、胳膊,擦得干凈清爽。他對病房里每個人微笑,對護(hù)士和醫(yī)生微笑,那表情,根本不像剛失去一只眼睛的傷者,而不過是緊張工作后的幾天帶薪休假,可以放松身心大睡一場,好好歇歇。
我一直未看到他那只傷了的眼睛。起初,眼睛被紗布包著,我只能從紗布周圍的紫色疤痕來揣摩紗布下的損傷程度。等去掉紗布,他馬上用一個大大的墨鏡遮擋在后面。我懂得,他還是在乎的。他在乎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在乎自己的形象。我那天笑著對他說:“戴上墨鏡很酷啊!一點看不出來呢?!彼行┬邼骸俺笏懒?,不戴墨鏡出去怕嚇著人?!蔽艺f:“現(xiàn)在的假眼很仿真,疤痕修復(fù)技術(shù)也很好,等你額頭和臉上的傷疤褪去,沒人會看出來的,跟正常人一樣。”他笑,那表情有釋然,也有坦然,甚至有一點類似憧憬與幸福的模樣,我看不太懂笑容背后的心在想些什么。我不敢深想,那些是否與他說起“工傷”時的如釋重負(fù)與慶幸的表情有關(guān)。他是覺得雖然丟了一只眼睛,卻可以換來今后家庭長久穩(wěn)定收入,有了后半生的保障,而欣然與感恩的嗎?一個打工者的心,浸在汗水和苦痛里,他們有自己內(nèi)心的所謂平衡,哪怕這平衡在外人眼里是酸楚。
他躺在床上,有時鼾聲,有時安靜。安靜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墨鏡后的眼睛有著怎樣的情緒,他是在想些什么?他會繼續(xù)在這里打工下去,還是帶著傷殘補償回到湖北的老家?我不知道,也沒有勇氣問。我只知道,這些天里,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探視過他。
那天,他一個人收拾著背包。他說,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出院了。房間負(fù)責(zé)的護(hù)士笑著說:“你是一個特殊病號,從手術(shù)到出院,一個人就搞定了?!彼呛切?,憨憨的,沒有一句說詞。那一瞬,我的眼睛酸了一下,別過臉。
他一早脫了病號服,換了運動裝。他把病號服疊整齊放在枕頭上,被子也疊整齊。他把桌上的垃圾清理到洗手間垃圾袋里,一切都做到有條不紊。我看他背起旅行背包,回首對病房里每個人打招呼:“我要走了,祝大家早日康復(fù)!”他淳樸的笑,他的墨鏡,他清爽的板寸頭,他健碩的背著旅行包穿著運動裝的背影,像個失群的驢友,就這樣堅毅地走出病房,走向未可預(yù)知的未來。
22號大姐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不見,忽然嘆了一口氣,看著我,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我也沒說話,心里默念一句:異鄉(xiāng)人,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