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知
(十)離別
春去秋來,十年光陰一晃就過,這一年陶宜之沒有等到父親讓人送來的上元節(jié)禮,卻收到了父親舊傷病發(fā)已身亡的消息。
陶宜之要去奔喪,文殊卻并不愿意,陶將軍死了,沒有人在世俗皇權(quán)下保護她,萬一葉顯放不過,她就有性命之憂。
陶宜之苦笑,她怎么不知道這其中的危險,可她如果不回去,葉顯一腔怒火無處發(fā)泄,陶家還能有安寧之日嗎?
父親不僅養(yǎng)育了她,更為她承擔(dān)了本來不必承擔(dān)的重擔(dān),為她遮去拒嫁君王的風(fēng)雨,她無法報答父親的恩情,只能設(shè)法保全他生前的心血。
文殊想把她直接送回陶家,她卻拒絕了:“父親恐怕并不愿意看到我跟你一起出現(xiàn)。”
到了京都外,陶宜之突然回頭問他:“文殊,你依然不愿娶我嗎?”
寒冬的利風(fēng)吹過,綿綿的雪花一片片地落下,灑在她鬢角,染白了她的青絲。
女子秀美的容顏蒼白而憔悴,當(dāng)年初見他時那股活力與俏美已然消磨殆盡,留下的是歲月雕琢后的精致和憂愁,唯有望向他的眼眸,卻仍如當(dāng)年那般清明固執(zhí)。
情既已生,一世無悔。
他給不了讓她如意的答案,但在她的目光里,卻也已經(jīng)無法開口拒絕,只有轉(zhuǎn)過目光,沉默不答。
陶宜之等了又等,直等到雪落滿鬢,眼中的希冀之光才寂然湮滅:“文殊,我不懂,你愿意陪我一生,為何卻始終不肯娶我?”
文殊回答:“陪你是了卻因緣,娶你卻會另結(jié)因緣,誤我成仙?!?/p>
陶宜之怔忡片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淚如雨下:“你陪我十年,可算報完恩了?”
文殊搖頭:“你只要求我陪伴左右,終此一生,我也不能把恩償盡。但你死后,我可以在泰山府君面前給你換來生好命?!?/p>
“若我不求來生好命,只要你再陪我一世,你肯不肯?”
文殊沉默半晌,陶宜之見他一臉為難,噗哧一笑:“你一意成仙,我求你相伴此生已經(jīng)是在誤你仙途,豈能再誤你來世?”
文殊松了口氣,陶宜之看著他,突然伸手撫住他的臉龐,冰涼的手指掃過他的眉眼,拂過他的鼻梁,落在他臉側(cè),最后突然捂住他的雙眼,抬頭在他唇上輕輕吻了吻,柔聲說:“文殊,你走吧,我會嫁給葉顯,你已經(jīng)還盡了恩情,以后都不用再回來了。”
陶宜之親口說出此話,就是自己了斷塵俗牽絆的機緣,但不知為何,文殊歡喜過后心頭轉(zhuǎn)而生出了幾分悵惘,竟然沒有立即答應(yīng),而是怔怔地看著她離去,消失在風(fēng)雪里。
(十一)花落
徐夫人已然蒼老,但看到陶宜之卻仍舊憤恨難消,任她跪在靈前,沒有片言安慰,更不讓她起身。
春寒凜冽,冷風(fēng)如刀,就像當(dāng)年她跪在祠堂里的寒夜一樣。
所有人都散去了,她仍然安靜地跪在靈前,身后有人走近,在靈前執(zhí)香行禮,她低頭還禮。
葉顯凝視著陶宜之消瘦的身影,有一股壓抑了許多年的憤怒傷心直涌上來,讓他恨得喉頭出血,攥緊了手,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陶宜之,你隨我入宮,我仍然立你為后,保你陶家世代榮華,如何?”
陶宜之低頭道:“陛下萬乘之尊,陶宜之只是微末之人,不堪匹配?!?/p>
葉顯終于按捺不住怒火,厲聲問:“他究竟哪里好?你明知他不要你!”
陶宜之終于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他雖然不要我,可他絕不會明知危險,還置我于死地?!?/p>
他的愛情,伴隨著權(quán)欲的殺戮和劇毒。誠然,陶宜之對他來說是特別的,但再特別,也絕不妨礙他為了權(quán)欲輕易將她舍棄——這樣的君王情意,誰敢消受?
葉顯離開了,徐夫人卻端著一杯酒走了過來,她看著自己的女兒,卻像是在看一個生死仇敵,冰冷地說:“你若不嫁,就把這杯毒酒喝了!”
為保一家平安,這一杯毒酒,在她進城之前,就已經(jīng)預(yù)料,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竟等不及父親安葬。
陶宜之抬頭將淚水和毒酒一并咽入腹中,輕聲說:“我的生命起于母親的賜予,今日終于母親的收回,因緣了盡,但愿我們來世對面不識,永無交集。”
徐夫人全身顫抖,她一直厭憎這個給她帶來傷痛、痛苦、危險的女兒,直到今日,她親手將她的性命葬送,卻不由得眼淚迸出,嘶聲哭罵:“不錯,你我一生相看相厭,互憎互惡,來世定當(dāng)陌路而行,生死不連!”
陶宜之聽著母親的咒罵,心如刀絞,一口鮮血噴出。這一生經(jīng)歷過的事,恍惚間都變成了或是模糊或是清晰的畫卷,最后凝成眼前一道清晰明亮的身影,令她發(fā)出一聲嘆息:“文殊……”
文殊拂拭她唇邊的污血,胸腔有種遲鈍的痛楚,讓他不知所措,喃喃地說:“你不是說,你會嫁給葉顯嗎?”
陶宜之眨動眼睛,卻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眼前一片暗紅,像桃花枯萎的時光凝結(jié)不散,讓她惋惜遺憾,她一笑,像是自嘲,又像解脫,長吁了口氣,低聲嘆道:“我怎么可能嫁他,我一直喜歡的,是你呀!”
她的身體已然衰敗,毒酒入心,便無法再續(xù)生機,文殊握著她的手,感覺她的生命自指間流逝,心頭亦是一片悵惘。
過往的十年里,這張臉在他面前總是活潑的,嬌俏的,嫵媚的,狡黠的,高興的,悲傷的,凌厲的……有千萬變化,無數(shù)表情,他不能理解,也無法全部記住,但卻有一種微妙而復(fù)雜的滋味留在他心里,最后變成他指掌間常駐的溫暖。
她應(yīng)該是溫暖的,而不是此時的冰冷。
那是生命已經(jīng)逝去,不再鮮活,無法挽回,不能重來的冰冷。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拒絕她的求婚,等到他明白什么叫做心動,轉(zhuǎn)頭想要答應(yīng)她的要求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