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我時常做一個這樣的夢。一個人坐在屋頂上,四周是濃稠的夜色,星光漸亮,此時的村莊接近透明,好像活在一顆巨大的露珠里。有低語的人聲,有歸鳥的翅膀,撲簌簌驚落老樗樹米黃的花朵。夜空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枚淡藍色的星子,然后揣在貼身的地方,如此孤獨的夜色中不再寒涼。
我尋找夢的起源,有時人活著就是為了尋找兒時的每一個夢境。我在哪兒呢?為什么爬上屋頂,為什么如此接近星子與夜空;而星子又隱喻著什么,以至于常常出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夢境?
那時的村莊,是炊煙的聚集之地。
晴日,無風(fēng),腳步雜沓在廚房里出出進進,就聽見風(fēng)箱響了,就看見炊煙起了,一開始是散淡的一縷,接著騰出一縷火光。那是六奶為了引火,先是點燃一把麥草。麥草是柴薪里的急性子,相當(dāng)于一個急脾氣的鄉(xiāng)下人,一點就著,火焰騰空而起。而后,煙道直直升空,扶搖間,像一個幽幽升天的魂靈。
陰天,剛好飄著小雨,秋尚未深,一片葉子從樹間滑翔落下。日暮黃昏,這時的炊煙散亂,剛剛擠出煙囪就被風(fēng)吹歪,被雨打散,噗,像一朵散亂的云,一朵接著一朵,在老屋的上空暈開,在村莊上空暈開。設(shè)若爬上樹頂,這時的村莊堪比仙境,炊煙在樹枝間纏繞,炊煙在屋瓦上涌動,炊煙順著老河灘一股腦兒貼附在水面上,像一艘無形的大船,載著村莊的悲悲喜喜,一路向東。
我爬上屋頂?shù)淖詈媒忉專褪悄赣H說煙道堵了,讓我執(zhí)一根竹竿騎在屋脊上,疏通煙霧升天的路徑。其實更多時候是做做樣子,河有河道,鳥有鳥道,一縷煙霧總能順著直直的煙囪爬出來,而后彌散于村莊上空。
炊煙入詞,“悵望金陵宅,丹陽郡,山不斷,郁綢繆。興亡夢,榮枯淚,水東流,甚時休?野灶炊煙里,依然是,宿貔貅。”是一聲嘆息,家國事,興亡夢,一時如纏繞的炊煙,讓人江南夢斷。入詩,“倦客重來憶去年,荒城斜日暗炊煙?!比圆幻庖环锌?,重返舊地,只剩下一片荒城,一抹斜陽和一團黯淡的炊煙。
炊煙作為一種意象,一方面彰顯出村莊的蓬勃與聲色,但凡有炊煙的地方必是故鄉(xiāng),但凡故鄉(xiāng)總能讓人掛肚牽腸;另一方面,炊煙以形而上的姿態(tài)凝集在文士的內(nèi)心,家國興亡,不免因一縷炊煙作為引子,牽扯起無邊的抒情與惆悵。
炊煙入文,蒲松齡在《濰水狐》中寫:“李送出,問期,翁告之。過期數(shù)日,亦竟渺然。及往覘之,則雙扉內(nèi)閉,炊煙起而人聲雜矣?!笔钦f濰縣李氏把房子租給了一位狐翁,沒見人來也沒見搬東西,院子里就升起炊煙,人聲雜亂。一來二去,李氏與狐翁熟悉起來,就像多年的老鄰居。問及家鄉(xiāng),老翁說老家在陜西中部,過一段時間會有大難發(fā)生,所以遷居到此。有人結(jié)交,狐翁也恭恭敬敬接待,唯獨當(dāng)?shù)氐目h令想要與狐翁交往總是托辭。
李氏問為什么。狐翁說“你不知道,縣令的前身是一頭驢。今天雖然大模大樣地高居民上,畢竟是個吃面餅也醉的東西?!背悦骘炓沧怼S便拿一捆草引誘,驢子就會俯首帖耳,屬于人格上的缺陷。
此時的炊煙是蒲大爺洞察世事的一個道具,以智慧之眼洞穿人間迷局。
炊煙作為日常,是村莊的一種常態(tài)。常有人說,這家三天不冒煙了,是說生活窘迫,以至于無米下炊。從我記事起這樣的日子倒是少見,頂多勒緊褲腰帶一天兩頓飯,把一天稀里糊涂過去了就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上面派下來的公糧欠款要交,孩子上學(xué)的學(xué)費、筆和本子要買,借無處借,賣無可賣,只能掐斷一縷炊煙,蒙上頭睡著就不餓了。
所以,炊煙也可以作為一種代指,代指村莊與田園?!吧贌o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十三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雜塵,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笔翘諟Y明《歸田園居五首》中的一首,描繪出老人家對田園的依戀與向往。
二十歲開始宦游生涯,以謀生路。二十九出任州里的一個小閑官。四十歲時懷著“四十無聞,斯不足畏”的心理再度出仕,出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參軍。此時的五柳先生已經(jīng)對官場有些厭倦,“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薄皥@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边€等什么呢?官宦間無非是蠅營狗茍,你爭我奪,官場上無非是名來利往,爾虞我詐。不如歸去,“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
南山上升起裊裊炊煙,公雞在桑樹上啼鳴,母雞在窩里下蛋,一只狗從柴草窩里站起,撲簌簌抖落身上的樹葉草梗,看籬笆外誰在喊主人,邀看明月,或送來一壺老酒。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果真是昨日之友沒有爽約,一大早就顛顛兒跑來說要撫琴賞菊。
我看《小王子》,孤獨中有深深的憂傷,在B612小行星上,如果一天不勞作猴面包樹就會開始肆意生長,在那里,炊煙作為隱形的符號而存在,一部童話之所以成為童話就是省略掉生活的日常而彰顯出靈魂的居所。小王子說地球:“你們這兒的人種了成千上萬朵玫瑰,所以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們所要找的東西,其實就在一朵玫瑰中,或者一掬水中?!狈泵Φ慕值郎鲜切猩掖业娜巳?,行色匆匆的人臉上面無表情。嬗變的世界,不知從何時起更改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表,夜以繼日的燈光之下,無非是數(shù)據(jù)、業(yè)績與各種報表匯入時間的河流。
老了的飛行員說:“真正的問題不在于長大,而在于以往。”那么,現(xiàn)在我終要找到那個夢境的起源,在村莊,在鄉(xiāng)野深處。
炊煙升起的天空,村莊是一位水墨畫大師。鋪開宣紙的天空,墨濃墨淡,一筆畫下村莊里的草木,草木間是清脆的鳥鳴、蟲鳴。一筆畫下我所居住的老屋,母親和父親,只是在筆墨間行走的兩個小點,以家為圓心,耕耘,播種,在村口呼喚我的乳名。一筆是潑墨,揮灑出去,疏筆淡墨間是谷物,是阡陌,是一灣淺淺的老河灘,還有一座簡陋的青石板橋,渡煙火,渡日月,渡炊煙一樣縹緲的靈魂。
炊煙亂,我還是能沿著一縷或深或淺的炊煙找到遠去的光陰。淡藍色的穹頂下,一個孩子接近夜空,接近星辰,接近獨一無二的那朵玫瑰。
像一只風(fēng)鈴掛在門楣,土墻靜默,門框上的春聯(lián)因為節(jié)氣的漂洗斑駁了顏色,爆竹聲聲辭舊歲,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誰知道是什么季節(jié)呢,時間往往在記憶中斑駁陸離,記憶往往在時間中互為交錯。母親囑我踩一只高腳板凳將酵母取下來——你知道,我說的是一種叫酵母的事物。
我們村的日子離不開酵母,經(jīng)常會有人隔著墻頭喊一聲:花妮她娘,一會兒去你家掰點兒酵子。這話語中沒有虛假的客套,也沒有商量的余地,好像一座村莊就是一家人,你家缺油鹽,我家少了醬醋,跨過低矮的墻頭來拿就好。
我母親有兩件事可以說在村子里口碑極好,一是女紅,男娃的老虎帽子,女娃的花棉襖,誰家后生新婚的鋪蓋,有求必應(yīng),不過是一天半晌的時間,回家來把插在鬢角的針線取下來,從兜里掏出來一把花生或者糖塊,算是一點兒小小的謝意,同時也滿足了我童年的味蕾。還有就是母親做的酵母,用六奶的話說,蒸出來的饅頭一點兒也不酸,有那么一點兒香,還有那么一點兒甜。這點兒我是確信無疑的,吃了幾十年饅頭,還是母親做的饅頭好。深層原因,就是母親留取的酵母好。
酵母也叫面種,就像世間所有的事物,究其根源都有自己的生身與來處。4000多年前,古埃及人開始利用酵母釀酒,制作面包。中國也在3500年前開始學(xué)會利用酵母釀造白酒,用酵母做饅頭的歷史要晚一些,大概在漢代。
我母親不管這些,只是等到梅雨季節(jié)過后,從池塘里采來幾片青碧的荷葉。面,是新打的麥面,搲(wǎ)了一瓢倒進陶盆里,蒸騰似霧,就聽見了清明的拔節(jié)聲,就看見了麥浪起伏,一家人在月光下起身,把繁忙的身影來來回回丟在麥田里,收割,碾壓,攤場,在風(fēng)中簸揚,收獲粒粒澄黃。酵母,此時應(yīng)該叫酵頭或者面種,一座村莊所用的酵母都來自于同一塊面種,就像一座村莊里的人都有一個同樣的祖先,小心翼翼,在風(fēng)中流轉(zhuǎn),到了母親手里仍然沒有失去生命的溫度。母親把面種發(fā)好,添水,和面,做成幾個同樣大小的面團,用荷葉包起來。拴系,用的是一束蘆葦葉,懸掛在門楣,就成了風(fēng)鈴的模樣。
有時我想,那些小小的生物是如何在面團中生存的,透過從荷葉折射進來的微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億萬個微小的個體。更加科學(xué)的解釋是,酵母菌是一群單細胞的真核微生物,以芽殖或裂殖來進行無性繁殖。
而我更愿意把酵母想象成一只小蟲,節(jié)氣在輪轉(zhuǎn),時間在行走,一只小蟲把火炬?zhèn)鬟f給另一只小蟲,就形成一座微型的村落。在暗處,它們呼吸,成長,它們將彼此的命運緊緊拴系在一起,用以抵御歲月的風(fēng)寒。夜來了,墻角的蟋蟀鼓腹而歌,掛在門楣的酵母團便以為自己也是一座小小的星球,在與星光的對望中從未偏離航道;天亮了,母親或父親抓起一把農(nóng)具直奔田野,星球里的小蟲們醒來,也有了想要飛翔的沖動。
沒錯,是飛翔。從3500年前的月光下啟航,飛過漢宮秋月,那時的面食統(tǒng)稱為餅。“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釋名》)。意思是將經(jīng)過發(fā)酵的面合并后,再加工成熟,因為烹制的方法不同,又產(chǎn)生了不同的名稱?;馃痴撸魹闊?;水煮而食者,呼之為湯餅;蒸籠而食者,呼為蒸餅。想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卓文君也是了無心緒時聽見司馬相如在彈奏《鳳求凰》,放下咬了一口的饅頭躲在屏風(fēng)后心生愛慕之情。
小蟲飛飛,世間有多少浪漫情事便有多少征戰(zhàn)殺伐。諸葛亮南征,正在將要渡過瀘水河時,若按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是要殺一個人用人頭來祭拜神靈的。諸葛悲憫,用豬羊肉餡的蒸餅畫上人頭,代替“蠻頭”,就有了饅頭的名稱。這些記錄在《事物紀原》中。
這就是我們村的饅頭了,只不過隱去了刀光劍影,作為一種最為平常的食物用以果腹。
母親做饅頭,若是溫度剛好,把面種掰碎了泡上,做完農(nóng)活回來開始和面,面要醒,就像我想要寫下一篇與記憶有關(guān)的散文,會先在本子上記下幾個相關(guān)的詞語,那些詞語相當(dāng)于尚未生發(fā)的酵母,有了合適的溫度,足夠的時間,會準時醒來。寫作的過程,就是將面團揉到足夠的韌度,線索深埋,情感深埋,只待詞語勾連成串,只待句子布排成篇,便會如你所想呈現(xiàn)在面前。當(dāng)然,火候是重要的,謀篇布局是重要的,寫作的成熟度是重要的。
若是冬天,母親會把和好的面放在被窩里,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把寒冷阻隔在外,讓酵母的小蟲在被窩里蘇醒。它們跳躍,它們恰若精靈,它們在柔軟的麥面中為村莊而歌唱,以至于掰開一個饅頭,你還能看見它們游走之后留下的通孔。
而發(fā)好的面團對于一只羊來說是致命的。我出門玩耍,忘記關(guān)上房門,回來看見母親正站在癱倒在地的一只羊的旁邊面無表情。那只羊肚大如鼓,母親使盡了各種方法,也沒能挽救它的生命。
故鄉(xiāng)是一種酶,而附著在胃壁上的便是故鄉(xiāng)的食物。曾經(jīng)有幾次去到南方,接連幾天吃了當(dāng)?shù)氐氖澄?,胃囊萎縮成小小的一團,海鮮,大米,都不能替代面食所帶來的食欲,匆匆逃離,會在北方的火車站旁邊狼吞虎咽地吃上一碗面或者兩個饅頭,這才深感家對一個人的重要。
轉(zhuǎn)眼,臘月到了,“二十八,把面發(fā)。”母親早早喊我起來和面,正著,疊著,旋著,幾乎使盡了全身力氣。這一下就備足了從初一到十五的主食。棗花糕是獻祭神靈的,擺放在供桌上,寓意紅紅火火步步登高。饅頭上點上三五紅點,來自袁枚的啟示,《子不語》載:有一家人置辦貢品,蒸了一籠屜饅頭,揭開鍋蓋饅頭漸漸抽縮,甚至縮成核桃狀。老年人說,這是惡鬼搶食,用朱砂點上紅點鬼就不敢搶了。父親坐在灶膛前,多年的燒火經(jīng)驗讓父親諳熟了火候之道,大火燒開,慢火煨熟,掀開籠屜,一世界滿是麥面的香甜。
我知道,眾多的事物在大地上慢慢老去,就像父親和母親,一旦在村莊里消失了身影再不會回來。幸好記憶不老,一個人在回溯的過程中會遇見太多熟悉的事物。包括一只叫鄉(xiāng)愁的小蟲,在寂寞的屋檐下醒來,伸展觸角,抖落翅膀上的灰塵,正沿著一場浩蕩的麥事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