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嫡

山頂上的老頭

山東沂蒙山上，住著一個獨居老人，叫王老虎。王老虎是個老八路，八十多歲了，精神矍鑠。只是眼睛不行了，基本啥也看不見了。好在老人對周圍環(huán)境很熟悉，生活自理沒問題。村干部幾次做工作，希望老人到山下的養(yǎng)老院去，老人說不習慣，就是不去。

老人無兒無女，只有個親侄子，侄子有個兒子叫王凡，就住在山腳下。老人不肯下山跟他們一起住，平時就由王凡幫老人買米買面，買菜買酒，照顧一下。

王凡沒考上大學，跟著父親在鎮(zhèn)上做木匠，他怕吃苦，常跟老人發(fā)牢騷：“大爺爺，我爺爺和我爹都是農(nóng)民，我是農(nóng)三代，沒啥可說的?？赡钱斶^八路軍排長的，是咱家最有出息的人物，咋說退伍就退伍了，也沒要個官當??？上次來看您的那個戰(zhàn)友，跟您是一個連的吧，人家可是局長退休，兒子都當縣長了。您看咱家，您沒當上官，家里也沒一個能借光的?！?/p>

老人“哼哼”兩聲：“咋沒借光？政府每個月給我發(fā)的米面油，你們家沒吃？政府發(fā)給我的補貼，都是你幫我去領的，沒留下你泡網(wǎng)吧的錢？我不跟你爹說，你真當我老糊涂了？不好好學手藝，成天泡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能有什么出息？”

王凡央求道：“大爺爺，縣長不是您戰(zhàn)友的兒子嗎？您跟他說說，給我安排個工作，能坐辦公室就行?！崩先藫u搖頭說：“沒門，我可張不開這嘴?！?/p>

王凡說：“那您跟我下趟山總行吧？縣里統(tǒng)計老軍人，要加錢呢，讓您去趟縣里立個檔案，您死活不去，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

老人說：“我有吃有穿，錢夠用了。我現(xiàn)在是個廢物，政府月月給錢讓我養(yǎng)老，我知足了。我要真去了，你肯定拿我當幌子求人情。我腿腳不好，下不了山?！?/p>

王凡急了：“大爺爺，您腿腳還不好？前天我還看您拿著破木頭槍對著草垛練刺殺呢！您要真這么絕情，可別怪侄孫子我也不義了。”

老人“呸”了一聲：“臭小子，你還敢咋的？”

王凡“嘿嘿”一笑：“大爺爺，您啥都看不見了，有錢也花不出去呀。米面油酒，不都得我給您送上山來？您不心疼我，我就不給您送了，看您怎么吃飯?！?/p>

老人點了袋煙說：“放心，餓死我，政府不收拾你，你爹也得把你的腿打斷了。”王凡無計可施，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走了。老人一邊抽煙一邊大聲說：“放心，你大爺爺沒那么容易餓死，當年日本鬼子掃蕩，你大爺爺吃草根挺了一個月，你看這滿山的草，餓不死我?！?/p>

王凡賭氣下山，在山腳下看見幾個人，正拿相機對著山上拍照，像是旅游的。王凡心思靈活，知道游客的錢好掙，立刻迎上去：“幾位，是要上山游玩嗎？我們沂蒙山可好玩了，你們需要導游嗎？”

那幾個人扭過頭來看看王凡，其中一個說道：“我們是拍電影的，來采景，也找演員。這一帶有沒有獨居的盲人，你知道嗎？”

王凡一愣，心說這真是太巧了。他笑著問：“干嗎要找獨居的盲人啊？”那人遞上一張名片：“本人是導演，要拍一部影片。但是這片子為了力求真實，其中一個演員必須是不知情的，以為是真事兒，才能拍出最真實的感覺來。我們走了好多個地方了，都沒找到合適的人物和環(huán)境?！?/p>

王凡不解：“那這和盲人有啥關系呢？”導演笑了笑說：“拍戲主要是用布景，不可能啥都用真的。普通人哪能看不穿呢？只有盲人，因為看不見布景，才會以為是真的?！?/p>

王凡明白了，又問：“那為啥要獨居的盲人呢？”導演說：“這還不明白嗎？如果是在城市里，或者是在村子里，拍電影肯定會引起圍觀，周圍的人一議論，或者一笑場，那就騙不下去了，電影也就沒法拍了?！?/p>

不知情的演員

王凡“嘿嘿”一笑：“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就認識你需要的演員。”導演一聽高興壞了：“是嗎？快帶我們?nèi)タ纯?。?/p>

王凡搖搖頭說：“哪有那么容易，找演員不得花錢?。亢螞r還要用場地！我是經(jīng)紀人，先把價錢談好了再說?！蓖醴搽m然沒有拍過電影，但電視可看了不少，這些門道都聽說過。

導演“呵呵”笑了：“小伙子很精明啊。你跟這位盲人是什么關系，就當起經(jīng)紀人來了？”王凡挺起胸脯說：“那是我大爺爺，要是沒有我，你們這電影也拍不成啊。”

導演連連點頭：“放心，演員的片酬一天五百，場地費用一天三百，怎么樣？”王凡大喜，心想這買賣太掙錢了。他立刻說：“我這就帶你們上山看看?！?/p>

整個劇組有四個人，都是年輕男人，比王凡大一點。幾個人很快就混熟了，嘻嘻哈哈地登上了山頂。一到山頂，導演站住了，讓大家都不要出聲。他看看四周的環(huán)境，忍不住感嘆：“太理想了，獨門獨戶，周圍五百米都沒有其他人家，最適合拍電影了。小伙子，你說的那位盲人在屋子里嗎？”

王凡點點頭問：“說來說去，你們要拍什么電影??？這演員可是我大爺爺，你們騙他行，可不能騙出事來，否則我爹非打斷我的腿不可?！睂а菡f：“放心吧，我們有分寸的。這個戲里你也得演個角色，否則戲不好拍?！?/p>

王凡一聽，立刻說：“我的片酬可不能比我大爺爺?shù)汀！睂а菪α诵Γ骸翱梢裕彩俏灏僖惶?，怎么樣？”王凡立刻點頭。

導演說：“你先給家里送個信，就說這幾天你要在你大爺爺家住，讓他們不要擔心。”王凡說：“放心，我爸最近接了個活，分不開身，我就說大爺爺身體不舒服，我在山上照顧他，我爸沒時間管我。”

一切準備妥當后，天也漸漸地黑了。老人正在屋里一邊吃王凡給他買來的煎餅，一邊喝酒，吃得正香，就聽見山腳下傳來了兩聲槍響，似乎還有大炮的聲音。老人感到奇怪，放下酒杯，支起耳朵仔細聽。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然后房門被敲得“咚咚”響：“大爺爺，快開門，快開門?。　?/p>

老人放下煎餅，跳下炕，邊開門邊說：“咋的，這么快就回來了，看大爺爺餓沒餓死是吧？”王凡哆嗦著返身插上門，把老人拉到炕邊上：“大爺爺，別開玩笑了，不得了了！”

老人想到剛才的動靜，鎮(zhèn)定地說：“山下出啥事了？快說！”王凡說：“大爺爺，日本鬼子打進來了！”

老人愣了一下，說：“放屁，現(xiàn)在啥年代了，中國這么強，日本人說打就能打進來？你以為還是七八十年前??？我說你編瞎話也不編個像點的，你不是想讓我捐錢給你去打仗吧？”

王凡著急地說：“大爺爺，我不是騙你玩，我也是剛從山下逃上來的，聽說中國和美國在南海打起來了，日本鬼子趁中國海軍都在應付美國人，偷偷從煙臺、青島登陸了，直接進了咱們山東省。聽說現(xiàn)在只進來了一部分，剛到咱們這兒，其他地方還沒有呢?！?/p>

老人將信將疑：“你小子不是在拿我開玩笑吧？這么大的事收音機里咋不說？”王凡擰開收音機：“您自己聽聽吧?！笔找魴C里的廣播員用急切的聲音播報了中美南海開戰(zhàn)的消息，然后又說：“據(jù)悉，日軍在山東煙臺登陸，現(xiàn)已擴散到臨沂、棗莊、泰安一帶，中國軍隊正在調(diào)動，準備消滅來犯之敵！”

老人愣愣地聽完收音機，伸手抄起了靠在墻邊的一支木頭步槍，猛地站了起來。王凡一愣，一把按住老人的槍：“大爺爺，您這是要干嗎？您這槍不能用，就是個樣子貨，您不知道嗎？”這把木頭步槍，跟著老人大半輩子，老人退伍的時候，實在舍不得，跟營長申請保留。營長看這槍快要報廢了，不忍拒絕，就讓人把撞針拆了，槍管也用鉛水灌死了，然后舉行了個儀式，送給了他。后來政府收繳槍械，收繳的人一看這槍的樣子，就知道已經(jīng)不能用了，也就沒強求?，F(xiàn)在老人是急了，把這廢物槍抄了起來。

老人一把推開王凡，伸手到炕席底下去摸，王凡不知道老人在摸什么，然后他看見寒光一閃，老人竟然從炕席下的一個凹坑里摸出來一把軍刺！王凡驚呆了，眼看著老人用極其熟練的動作把軍刺上到了步槍上，整個人忽然像變了個人一樣，邁開大步就要往外沖！

王凡趕緊抱住老人：“大爺爺，您不能出去，外面都是日本兵，已經(jīng)把村子占了，您這東西能管什么用?。≡僬f您也看不見?。　崩先讼肓讼?，把炕席掀起來，又把整支槍放了進去，點點頭說：“那就等著，我倒要看看，七十年前他們都被我們趕跑了，今天還能怎么樣！”

淪陷區(qū)的老兵

此時，在窗外向屋里偷看的導演都看傻了，王凡借口出去看看情況，跑到了院子外面。導演緊張地說：“你大爺爺怎么還有槍?。　蓖醴舱f：“放心，那槍是廢物，不能使的?！?/p>

導演說：“可那軍刺是真的啊！他要真捅誰一下，不出人命了嗎？這戲可不好演了?！蓖醴矒项^說：“那怎么辦？”導演說：“這樣，明天我去買個道具刺刀來，你偷偷給他換下來，以防萬一?！蓖醴策B連點頭。

這時，在山腳下放鞭炮的兩個人也上來了，導演問：“村民沒起疑心吧？”他倆說：“沒有，我們跟幾個小孩一起放的，他們還沒放夠呢?！睂а菡f：“好，那就多給他們點鞭炮，他們愿意什么時候放，就什么時候放，越是不規(guī)律，老頭就越容易相信。”

王凡說：“你們用那個小電臺給我大爺爺播放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相信了?，F(xiàn)在他以為我們村已經(jīng)淪陷了，接下來怎么演？”導演說：“接下來，我們該出場了，我扮演日本軍官，你叫我山本隊長，這兩個分別叫橫田、田中。攝影師就別起日本名了，叫張成吧，日本人來了，沒個漢奸也不真實。”

王凡點點頭，看了看攝影師說：“張成，你可得離我大爺爺遠點，我大爺爺說過，他當八路軍時，第一槍打漢奸，第二槍才打鬼子，他恨漢奸比恨鬼子還狠呢！雖然他沒有武器了，可要是真給了你一巴掌也厲害著呢，我這臉挨一下能腫三天。”

導演笑笑說：“放心吧，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血氣之勇是有的，真要是家里都被日本兵占了，還能橫得起來？沒聽現(xiàn)在網(wǎng)上說的嘛，當時抗日的主力是國民黨，八路軍只是打游擊的?！蓖醴病昂摺绷艘宦暎骸澳氵@話可千萬別讓我大爺爺聽見，他最不愛聽這話?！?/p>

幾個人準備好后，王凡一聲慘叫，被“日本兵”押進了房間。老人坐在炕上，抽著旱煙，也沒站起來。王凡一邊呻吟一邊說：“大爺爺，日本人上來了，我讓他們給抓住了。”老人在炕沿上磕磕煙灰：“小鬼子，來我家想干啥呀？想殺我，就過來吧，我王老虎活了八十多歲，夠本了?！?/p>

“山本”語氣一變，故意用不流利的漢語說起話來：“老人家，別緊張。我們不是來侵略的，我們是要和中國政府合作的。山東，和日本很像的，都是靠海，交通方便，資源豐富。大家共同開發(fā)山東，共同發(fā)財！”

老人“嘿嘿”冷笑道：“咋的，現(xiàn)在不講大東亞共榮了？變共同開發(fā)了？”

“山本”連連點頭說：“美國和中國共同開發(fā)南海，日本和中國共同開發(fā)山東?！?/p>

老人放下煙袋說：“共同發(fā)財，咋還打槍放炮的？”“山本”“嘿嘿”一笑：“總有些人對我們有誤會，會慢慢化解的。”

老人說：“我侄孫子呢？你們把他打了？”“山本”沖王凡使了個眼色，王凡哼哼著說：“大爺爺，我還行，就是腿被他們砸了一槍托?！?/p>

老人松了一口氣說：“咋的，你們還使步槍呢，就憑這破武器也想侵略中國？中國導彈都能打到美國去了，飛船都能飛到月球去，你們還想著拿幾把破步槍就占領中國？”

“山本”一愣，沒想到這八十多歲的老頭信息并不閉塞，他冷笑兩聲，想出了詞：“美國是干什么的？南海一開戰(zhàn)，雙方的衛(wèi)星都已經(jīng)被互相干擾了，中國的導彈沒飛到日本就被攔截了，老人家，不管科技多先進，仗打到最后，決定勝負的都是軍人，靠的是槍。”

老人一拍大腿說：“這話說得對，到啥時候打仗都得靠人！我問問你，日本現(xiàn)在有多少人啊，有我們山東一個省的人沒有？估計里邊還有不少是中國人養(yǎng)大的吧。”

櫥柜下的毒藥

“山本”沒想到老人說話這么噎人，半天才說：“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不是人數(shù)，是人口素質(zhì)，是戰(zhàn)斗力?！?/p>

老人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煎餅吃了一口，說：“有點涼了。就說戰(zhàn)斗力吧，你們?nèi)毡颈菚r確實挺厲害的，射擊準，刺刀狠。不過再厲害的軍隊都會死人的，老兵越來越少，新兵越來越多。我到后來再打仗，碰上的都是年輕的日本娃了，狠勁還有，槍法刀法都不行了。你多大了？”

老人前面侃侃而談，后面忽然來了這么一個問句，“山本”覺得老人的思維太跳躍了，有點反應不過來：“我今年二十六了。”老人搖搖頭說：“等你們這一批死完了，再來的估計就是二十歲左右的了，再下一批可能就不到二十歲了?！薄吧奖尽睔獾媚樁技t了，想反駁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竟然憋出了一句：“八格牙路！”

老人忍不住笑了：“這么多年，你們還是就會這一句??？”說著又抽上了煙?？蠢先诉@副架勢，“山本”不知怎么繼續(xù)了，于是說：“田中，張成，你們看著他，我們到院子里布防?！闭f完帶著王凡出了屋子。

到了屋外，導演松了一口氣說：“老人這么不溫不火的，這電影還怎么進行??？我又不能動手，小伙子，咱們怎么能激怒或是嚇唬你大爺爺呢？”

王凡撓撓腦袋說：“他脾氣挺好的，除了我讓他幫我走后門，他發(fā)火打過我一巴掌之外，真沒啥事能讓他生氣的。嚇唬就更不用想了，他這輩子除了害怕他的老營長，別的啥也不怕，聽說打仗時日本人手榴彈扔進戰(zhàn)壕，他都敢拿起來再扔回去！”

導演說：“要不你當漢奸吧，他肯定生氣?！蓖醴策B連搖手：“不行不行，我真當了漢奸，可不是生氣的事，我大爺爺搞不好當場氣死，這事我可不干，給多少錢也不干?！睂а菡f：“放心吧，我們有醫(yī)藥箱，保證不讓老人家出意外?！蓖醴舱f：“那也不干，你想別的辦法吧?！?/p>

導演說：“那我們搶東西吃吧，他總會心疼吧?！蓖醴蚕肓讼胝f：“心疼倒不會，但東西被日本人吃了，他肯定不甘心?！睂а菡f：“那就這么定了，咱們進屋做飯吃?！蓖醴舱f：“飯可不能白吃，得按飯店的標準算錢?！睂а菡f：“放心，少不了你的錢?！?/p>

一群人又回到屋子里，老人仍然坐在炕上抽煙?！吧奖尽惫室獯舐曊f：“餓了，找找有什么吃的，咱們先吃飯?！蓖醴仓噶酥笍N房，“田中”走過去打開櫥柜，掏出一疊煎餅，大聲說：“隊長，有煎餅！”“山本”笑道：“喲西，山東的煎餅好吃，我爺爺當年曾經(jīng)吃過的?！崩先巳匀粵]說話，只是握著煙袋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抖。

幾個人開始吃起了煎餅，王凡折騰了半天，也餓了，跟著吃了起來。老人忽然說：“我侄孫子呢，讓他來給我裝袋煙，我煙袋空了?！蓖醴部戳恕吧奖尽币谎?，“山本”點點頭，王凡湊過去，給老人裝了袋煙，老人趁兩人離得最近的時候小聲問：“村里有人死嗎？”這臺詞導演之前交代過，王凡馬上說：“有啊，小花的爹被打了兩槍，死了?！毙』ǖ牡桥沙鏊?，在鎮(zhèn)上上班，說他被打死是最合理的。老人哼了一聲，然后小聲說：“櫥柜底下有一包藥，你摸出來，放到我的酒壺里?！?/p>

王凡“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他離開老人后，沖“山本”使了個眼色，兩人偷偷溜出屋子。導演聽完王凡的話，皺著眉說：“你大爺爺有多大的酒壺啊？”王凡說：“我大爺爺最愛喝酒，有個大玻璃壺，里面泡的都是我爹挖來的藥材，還有條蛇呢?！睂а菡f：“他說的是啥藥?。磕忝鰜斫o我看看。”

王凡回到屋里，偷偷把藥摸出來了，拿到院外，導演一看臉都綠了：“這好像是耗子藥，是毒藥??！”王凡嚇得一哆嗦：“我大爺爺是要下毒?。　睂а菹肓讼?，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又掏出一個小藥瓶：“這是我吃的中藥，治咳嗽的，跟你爺爺?shù)乃幒芟瘢闼突卦厝?，然后咱們給你大爺爺制造個機會?！?/p>

王凡回到屋里，借著給老人送水的機會小聲說：“大爺爺，他們看得緊，我動不了手，您等機會動手吧?！崩先宋⑽Ⅻc點頭。果然，過了一會兒，“橫田”跑進來說：“隊長，山下有情況，好像有村民要逃跑，上面讓咱們下去幫忙包圍。”“山本”喊道：“都跟我來。”“田中”問：“這兩個人怎么辦？”“山本”說：“帶著年輕的。老人家嘛，他眼睛不好，跑不掉的?！?/p>

一幫人都跑了，只有攝影師躲在了角落里，屏住呼吸，繼續(xù)拍攝。老人拍了拍煙袋，低著頭說：“小子，你叫啥名？把柜子上的煙葉給我拿過來，我煙袋空了?！睆埑芍缓媚昧藷熑~遞給老人。窗外的導演奇怪地問王凡：“你不是說他一點都看不見嗎？”王凡也奇怪：“是不是他的呼吸聲太大了？”導演招手讓攝影師出來，攝影師走出來，一聽王凡的話，當時就喊冤：“天地良心，我憋得心跳都快停了，他不可能聽見呼吸聲?！睂а輰ν醴舱f：“你去試試?！?/p>

王凡走進屋里，湊到老人身邊小聲說：“大爺爺，他們讓我回來拿煎餅，您沒暴露那包藥吧？”老人小聲說：“放心吧。我猜想小鬼子會在屋里留人，隨便一詐就詐出來了?！蓖醴不腥淮笪颍骸拔疫€以為您看見了呢?！崩先恕昂俸佟币恍Γ骸拔业椭^是為啥，就是怕眼睛看的方向不對，讓人發(fā)現(xiàn)我在使詐?！?/p>

這時，攝影師走了進來，故意大聲說：“王凡，你跟我走，老爺子，你老實點，跑不了的?！闭f完把攝像機調(diào)好角度，也出了房門。

老人沖著他的背影“呸”了一聲，然后下炕，左右仔細聽聽，見沒動靜了，幾步走到櫥柜前，趴在地上，摸出了紙包，然后跑回屋里，掀開紅布，露出了大酒壺，擰開蓋子，把一包藥都倒進了酒壺里。王凡看得直咧嘴，心想幸虧把藥換了，否則這壺酒就毀了，大爺爺知道實情非得打死他。而在他身邊，導演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過了一會兒，天快亮了，幾個人回到了屋子里?！吧奖尽弊龀龊芷v的樣子說：“我先睡一會兒，張成放哨，田中做早飯，做好后喊醒我。老人家，有人想跑，被我們抓回來了，就吊在村口的樹上，等中午的時候，當眾槍斃，以儆效尤?！崩先寺犃?，手抖了一下，沒說話。

震天地的殺聲

王凡爬到老人身邊，裝做挨了打的樣子說：“大爺爺，您還好吧？”老人沒說話，抓住他的手，在手心里寫了個“四”字。王凡明白了，大爺爺這是問多少人呢，他抓住大爺爺?shù)氖治樟宋?，表示對了。大爺爺又寫了個“殺”字。王凡心里一驚，他顧不得不真實了，小聲說：“沒用，山下還有不少呢?！贝鬆敔敽吆咧÷曊f：“殺一個少一個?！?/p>

過了一會兒，早飯做好了，幾個人都圍到桌子前喝粥吃煎餅?！吧奖尽闭f：“老人家，一起吃點吧，我說了，對于合作的人，我們都是朋友?！崩先艘膊煌妻o，坐到桌前就開吃，吃了兩口說：“王凡，給我打杯酒來，沒有酒我吃不下去。”王凡一愣：“大爺爺，您要喝酒？”老人說：“怎么？日本人來了，我連酒都不能喝了？”

王凡不知道如何是好，“山本”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王凡就打了一杯酒，遞給大爺爺。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手在發(fā)抖，好像酒里真的有毒一樣。老人接過酒來，大聲說：“我們中國人講究上門都是客。你們既然到我家來了，沒打我沒罵我，還算有點人性。沖這個，我跟你們碰個杯！”說完舉著酒杯不動了，“山本”使了個眼色，幾個人拿粥碗分別跟老人碰了杯。

老人沉吟了一下：“咋還少一個呢，漢奸不讓上桌??？”“山本”笑著說：“他等咱們吃完了再吃?！崩先藳]再說話，把酒杯端到嘴邊，所有人都停住了手，愣愣地看著他。老人停了一秒，然后露出一個淡然的微笑，抿了一口，滿足地放下酒杯說：“好酒?！?/p>

“山本”長出了一口氣，勉強笑道：“原來老人家有好酒。多拿幾個杯子，咱們都來喝一杯?！蓖醴彩置δ_亂地給他們打酒，因為心慌意亂，好幾次酒都倒灑了。老人皺皺眉頭：“我的酒，你心疼什么，他們要喝就喝吧，你還能攔得住不成？”幾個人都端起了酒杯，老人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那幾個人對視了一眼，“山本”說：“干了?！贝蠹叶己雀闪?。老人點點頭說：“王凡，再給我打一杯，這么好的酒，我不多喝點就都被他們喝光了?！薄吧奖尽闭f：“沒錯，再打來?！睅讉€人連喝了三杯，老人長出了一口氣：“要說漢奸不上桌這事，我還得說你兩句。你們既然拿我都當朋友，給你們辦事的反而不是朋友，以后還有人幫你們辦事？沖這個，你們也打不贏這仗?！?/p>

幾個人看著“山本”，“山本”點點頭說：“有道理?！彼呗暫暗?，“張成君，進來吃飯吧。”攝影師拿著攝像機往屋里走，“山本”忽然說：“我肚子好像有點疼?！崩先斯笮Φ溃骸笆菃?？我也有點，大概是煎餅有點變質(zhì)了吧。”

說話間，攝影師已經(jīng)端著攝像機，一腳踏進了門里。就在這時，老人猛然掀開了身后的炕席，一把抓出炕席底下的步槍，毫不遲疑地跳下了炕，動作就像個二三十歲的小伙子一樣敏捷。在落地的一剎那，他右腿一軟，差點跪倒，但馬上挺了起來，順勢一個前沖，大喊一聲：“殺！”

這喊聲震得屋子嗡嗡響，震得滿屋子的人臉色大變。攝影師被這一聲“殺”嚇傻了，完全忘了那槍上的刺刀是被王凡換過的道具，他下意識地轉(zhuǎn)身要跑，明晃晃的刺刀直直地刺在了他的后背上。塑料道具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彎曲了，然后“啪”的一聲，斷裂了。后背上的劇痛讓攝影師喘不過氣來，他向前踉蹌兩步，直接跪倒在地，肩上的攝影機被甩出去很遠。

老人剛才那個動作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拄著槍，勉強站著，迷惑地伸手去摸那斷裂的刺刀。不知什么時候，炕上的幾個人都跪下了，低著頭，導演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王凡終于忍不住了，他抱著大爺爺?shù)耐?，號啕大哭起來?/p>

王凡一邊哭，一邊打著自己的耳光，把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告訴了老人。老人全身哆嗦著，退回到炕沿上，坐了下來。導演擦著眼淚，對老人說：“對不起，老人家，我不該這樣對您，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請原諒我們?！?/p>

老人嘆了一口氣，狠狠給了王凡一巴掌，說：“你們拍電影就拍電影，整這一套干啥？算了，都怪我這侄孫子不爭氣，跟外人一起騙我。你們走吧?！?/p>

導演掏出一疊錢，遞給王凡：“這是片酬，真是對不起你?！崩先宿D(zhuǎn)向王凡，用看不見的眼睛瞪著他。王凡咽了一下口水，說：“錢，我不要了?！?/p>

老人露出一絲微笑：“這就對了，不能啥錢都掙。要掙正經(jīng)錢！”

最真實的一課

一個月后，王凡收到一封信，里面還有一張匯款單。王凡看完信后，百感交集。他上了山，給大爺爺讀了那封信：

老人家，對不起，我是上次騙您的導演。其實，我不是真正的導演，我是個日本人，在中國留學。他們幾個也和我一樣，我們是學影視的。在大學里，我們經(jīng)常和中國的學生因為中日戰(zhàn)爭爭論不休。我們國家的教育告訴我們，日本當時是幫助整個亞洲建立帝國來和西方對抗的，這是好意，而且當時大部分中國人是歡迎我們的，即使不歡迎的人抵抗也并不激烈。中國學生則說任何中國人都對日本侵略軍恨之入骨，并說我們自欺欺人。

因為爭論始終無法分出勝負，我們這些日本學生就有了一個計劃。我們打算找一個獨居的中國人，營造出日本占領區(qū)的氛圍，看看這個中國人會有什么反應。我們相信，他就算不歡迎我們，也不會拼死反抗。我們想把這個人的表現(xiàn)拍下來給中國同學看，證明我們才是對的。

我們走了好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和環(huán)境，直到碰到了王凡。那時我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聽見王凡一邊打游戲，一邊跟旁邊的朋友抱怨您。當時，我就確定您是最合適的目標：獨居，盲人，還是中國軍隊的老軍人。

然而，當您端起酒杯的那一刻，當您舉槍大聲喊出“殺”的時候，我就輸了，輸?shù)脧貜氐椎祝數(shù)眯姆诜?。從您身上，我能看到七八十年前的中國人，他們一定像您這樣反抗過日本人；從您那聲“殺”，我能看到七八十年前中國的軍人，他們的反抗怎么可能不激烈？

最后，附上匯款，請不要拒絕，這不是那部戲的片酬，這是我給您的酒錢和飯錢，也是我的學費，您給我上了最真實的一課。那部片子我只會自己欣賞，這是我最值得珍藏的作品。

信的落款為山本一郎。

老人聽完，笑著對王凡說：“想不到，我還不是個廢物，還有點用啊?！蓖醴颤c點頭說：“大爺爺，您那槍太舊了。我最近跟爸爸學了拋光，讓我?guī)湍鷴亽伖獍??！?/p>

老人摸著槍桿說：“不用了，舊了就舊了，怕什么，有你們呢。你們長大了，就行了?！?/p>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故事會》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