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羽墨
對一棵樹說話
文/秦羽墨
責任編輯:吳新宇
我的桑樹兄弟沒了。
屋后有人要修屋,那棵桑樹雖不在他的地界,卻很妨礙干活。母親說,沒必要為一棵樹為難鄰居。我當時心里“咯噔”一聲響。
唉,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見著。我回去時你已經全身干枯。
你是我親手種的。記得那年我才九歲。這些年,我們家附近的樹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或老,或死,或砍,迅速減少,只有你始終守著這個家,在我出門在外的日子里不離不棄,不嫌棄這個家的貧瘠和荒涼,可謂勞苦功高。
20年了,你從一根不起眼的筷子大小的小木棍,長得比房子還高,比我的腿還粗。小時候,每次看到書上和電視里說“20年后”,就覺得很不真實,小說家就愛夸大其詞、胡說八道。沒想到今天,我竟然也用到這個詞。時間賦予我使用它的權利。時間過得真是快,一眨眼,你就陪了我們這么多年。
山里出生的孩子,上世紀80年代,不論男女都會養(yǎng)春蠶。那是一種成長游戲。吐絲、成蛹、化蝶、下卵、孵化,日子漫長而快樂。上課、玩游戲,哪怕跟父母下地干活,都舍不得讓蠶離身,誰都不覺得麻煩。養(yǎng)得多就賣給別人,換取文具和糖果。蠶是“前輩”傳下來的——他們長大了傳給我們,我們長大了就傳給后來的孩子。養(yǎng)蠶就像打陀螺、滾鐵環(huán),一代代繼承。這種繼承鮮活有力。
我們村只后山有兩棵桑樹,而且瘦弱不堪,葉子也不豐滿,稀稀拉拉,無法供應足夠的桑葉。不像隔壁村的桑樹,枝繁葉茂,格外肥大??嘤谠喜粔?,每年都有不少蠶餓死,我們不得不經常冒險去隔壁村偷。那個村養(yǎng)了很多狗,它們每次都追著我們趕,全都像兇神惡煞。我身體的一個地方至今還存留著一條狗的牙印。
我決定從隔壁村偷一枝回來插。我們村的那兩棵樹,基因不好,一看就是長不成大樹的。
當時你可憐兮兮,真只有筷子大小。你離開母親,初來乍到,不知是否會水土不服,能否獨自生存下來。我們家后面有幾塊巨石,石頭之間有一個土槽,那里的泥土厚而肥沃。我把你安置在那,離大路不過兩步之遙。我多希望你快快長大,隔三差五就去看看,有兩次還忍不住將你拔出來,看看有沒有生出根。這個舉動險些把你害死。母親當時罵我太性急。盡管是晚春,早已過了扦插的最佳時節(jié),你還是長大了,并頑強地度過了第一個冬天。冬天一過,你就芽包突起,春天里最早發(fā)芽。你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比我還急。三年以后,你才有了一棵樹的雛形,枝葉招展起來;可等你真正像個大男人,樹干壯碩時,我已經過了養(yǎng)蠶的年齡。
你長大了,我也長大了,最初的愿望成了空頭諾言。但你成了我成長的象征。從此,我徹底把你當成兄弟看待。
我們家在村口,太招人耳目,你的葉質又好。每年的養(yǎng)蠶季節(jié),孩子們都來找你幫忙,把你的葉子摘去一半。你來我往,絡繹不絕,屋后的那條路都被踩陷了。看見他們,我就像看見了原來的自己。我在心里對你說:“兄弟,你就忍了吧,把他們當成我。”但我心里還是有點擔心,你還不夠強壯。直到你徹底長成一棵大樹我才放了心。你的肩膀已經足夠承擔兩個成年人的重量,我爬上去試過。
七年前,你開始結桑葚了。桑葚好大,跟五月泡一樣。孩子們太貪嘴,為了摘到頂上的桑葚,爬得太高,壓斷了一條主干。為此,我還發(fā)脾氣嚇唬他們說:“不愛惜樹,就再也不準你們來了!”他們都嚇住了,從此對你畢恭畢敬。好在,你的傷疤恢復得很好。兄弟,我們真像。真的,你跟我一樣倔強,再疼都不喊出來,不讓別人聽笑話。
后來,村里的孩子都不養(yǎng)蠶了,沒人再來要桑葉,就連桑葚都很少來摘。他們現在玩的東西多了,嫌麻煩了!記得我們那時,就連上課都帶著蠶,哪怕被老師罰站,也一刻不離帶在身邊照顧。不知他們現在都玩些啥。
有好幾年,你就寂寞地長著,沒人來采葉子。到了秋天桑葉落滿一地,看著好生奇怪。那時,我們家門前的樹大多還在,我沒太注意到你內心的孤獨。
桑葚兀自長著,無人來摘。有一天母親閑來無事去弄了一大捧。她興奮地給我打電話說 :“沒想到這棵樹上的桑葚這么好吃,好多年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桑葚了。當初我好像還不同意你種來著?!彼€說 :“其實,我小時候也養(yǎng)過蠶的。不知道為啥,現在村里的孩子都不養(yǎng)了……”我知道她這是想兒子了,想我了。我跟她說 :“媽,想我的時候就打電話?!彼f電話貴呢。我又說:“那你就看看那棵桑樹,把它當成我好了?!彼筒徽f話,沉默半天,不知是看你去了,還是在一旁偷偷流淚……
每次離開家的時候,我都要對你說一番話 :“兄弟,我走了,我不在的日子全靠你替我守著這個家,陪著咱媽。我告訴她了,讓她把你當成我……”
如今,我走的時候再跟誰去說這些話?
這個家從來沒有大富大貴以顯示你的身份。落寞荒涼成這樣,是我的不對。即便如此,你也從未嫌棄,每年都生機勃勃,身板越發(fā)粗壯,不像陳六家門前的那棵桃樹,幾年不管就半死不活,等主人一回來,又紅光滿面,活靈活現的,一點骨氣都沒有。
我現在真后悔,后悔為賺點可憐的錢,忙些毫無意義的工作,而沒來得及看你最后一眼。這實在是我的不對,我太對不住你了。
自從我的戶口離開村莊,村里人急不可耐地要消滅我的一切痕跡。我的田,我的地,我留在村里的一些還可以用的東西,都被他們步步蠶食、瓜分掉。現在村里的一切都沒我的份。在他們看來,又少了一個人和他們爭奪。就連我走過的路,也被徹底改造,我?guī)缀跽J不出來了;我說過的話,更沒人記得;我本想寄托于你,沒想到,如今就連你都被砍掉了。
兄弟,你不在了,以后誰替我守這個家呢……
寫 法 探 討
我們見過的樹,多啦。我們種過的樹,也不少吧。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就種過不少的樹:桃樹、杉樹、柳樹,還種竹子。但對一棵自己種的樹懷著如許深情,是不多見的。
打頭一句 :“我的桑樹兄弟沒了?!奔壬钋椋直瘺?,唯其深情,才更悲涼。青年作家秦羽墨為什么會對自己種的一棵桑樹稱兄道弟呢?他說了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你是我親手種的。記得那年我才九歲”。童年時候,自己親手種植的一棵樹,帶給自己快樂,陪伴著自己成長,當然是有感情的。但正如前面所說,這是一般小朋友都做過的,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第二個原因是,“你始終守著這個家,在我出門在外的日子里不離不棄,不嫌棄這個家的貧瘠和荒涼,可謂勞苦功高”。桑樹長出的葉子供“我們”養(yǎng)蠶,桑樹結出的果實解“我們”的嘴饞;更為重要的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后面的孩子們不養(yǎng)蠶了,不采桑葚吃了,“你就寂寞地長著”,沒有人注意“你內心的孤獨”,可桑樹依然堅守著自己的位置,守著這個家,“不離不棄”。
這里,作者把對桑樹的人格化深入了一層。如果說第一個原因是自然的人格化,是一種陪伴關系,那第二個原因則是一種對等的人格化,“我”離開了家,“你”卻替我守著。
第三個原因則更為具體,由替“我”守家進而替“我”陪伴母親——“每次離開家的時候,我都要對你說一番話 :‘兄弟,我走了,我不在的日子全靠你替我守著這個家,陪著咱媽。我告訴她了,讓她把你當成我……’”能代自己陪伴孤獨的老母親的人,不是兄弟,還有誰呢!
到了第三個原因,桑樹的人格化進一步升華,它替“我”代行兒子之職。正因為“我”賦予桑樹的每一個使命,它都不折不扣地完成了,所以,當它因故被砍掉時,作者才陷入難以言喻的悲傷 :“唉,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見著。我回去時你已經全身干枯?!?/p>
抒情類的文字,最忌空洞、突兀。那樣的話,呼天搶地都無法感染人。像秦羽墨這樣,用生動細膩的筆調、逐級深入的結構,來表達自己對一棵桑樹親如兄弟的情感,寫得越節(jié)制,就越令人動容。
(吳昕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