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先均
戳鍋漏托我做傳了。名人都是傳出來的,哈哈……他說。
但要說托,那是我恬不知恥地高抬了自己,因為戳鍋漏交人接物是挺講究對象級別的,而我等級別之人,是無論怎么都夠不著他托的,至多是喊。同時我自知我的文不足以傳出名人——尤其不足以傳出戳鍋漏此等名人,我有些誠惶誠恐了。但畢竟托了——尤其是戳鍋漏托了,還寄予了傳出名人的厚望,這是我平生唯一受到高抬的機遇,或許還能借傳成名自己呢。我揣著這份小私心——如小孩饑餓難耐時意外拾得一截苕根一般,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
可剛一著手就遇上了難題。
首先是傳的名目問題。魯迅說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nèi)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但據(jù)我所知,生不立傳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除自傳外的別的名目的傳,多是替死了的人做的。而戳鍋漏卻沒有死,還在世上飛舞著,做成別的名目的傳顯然有悖常倫。自傳么?我又實在不是戳鍋漏。做成啥傳好呢?
其次是人的名字問題。既然做傳,總得寫個名吧。古人有字有號都還得寫,今人沒了字號,名總是有的。而寫入傳中的名還該是正名吧,他的正名叫啥呢?就叫戳鍋漏嗎?這似乎有些不像。但他沒有說,我也不敢直問。因為聽說他在小人物面前的性格是很不好的,很愛訓(xùn)人的,而且訓(xùn)起來唾沫飛天。我怕直問也遭他唾沫飛天地噴一口:孤陋寡聞!這于我倒不打緊,只怕他就要遭到損毀了——竟由一個孤陋寡聞的人去給他做傳,這不是很貽笑大方嗎?于是我開始訪問起他的正名來。但所訪問之人又都對我尷尬地一笑,說哎喲……哈哈……哎喲哈哈哈。我終歸不得而知了。我卻并沒有就此死心,轉(zhuǎn)向探究起他這個名的來歷或含義來,因為名人的名字多是有特定的來歷或含義的!張愛玲是她母親給起Ailing(病態(tài))這個英文單詞的譯音,郭沫若是生在沫水和若水之間……那天天氣很好,高空懸著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我的運氣也很好,終于找著戳鍋漏的一位堂叔了。當(dāng)我真誠地表明意圖后,他輕鄙地一笑,繼而環(huán)顧左右,并重重地呷了兩口茶。大概是茶的功力吧,他抖抖身,清清嗓子,而后高聲對我說:戳,杵呀;鍋,煮東西的家什呀;漏,漏洞呀……還不明了么?我立刻站起來,向他長長地作了個揖,喔喔地應(yīng)著,如獲珍寶般轉(zhuǎn)身走了?;丶液笙胂氩胖?,其實我并沒有真正明了這名字是緣何而來或暗含什么深意,但就這么個成果都實在來之不易,因而也只好于似懂非懂之間終結(jié)了我的探究。
再次是事跡問題。不寫過去,不寫未來,只寫現(xiàn)在!這是戳鍋漏橫拋給我的戒條。做傳,自然是不寫未來的,可怎么不寫過去呢?現(xiàn)在實在是太短暫了啊,如白駒過隙!正做著的事兒一邊做一邊就變成了過去,不寫過去寫啥呢?我越發(fā)模糊了。
看來我這一受人之托終歸要妄人所托了。但倘若是受常人之托,妄了也罷,卻偏又是受戳鍋漏之托,妄了實屬可惜。我便飄飄然忘了不寫過去的戒條,開始查訪起戳鍋漏的過去的事跡來。雖多數(shù)人還是哎喲……哈哈……哎喲哈哈哈地應(yīng)對我,卻竟也有那么幾個不怕訓(xùn)的頗指手劃腳地給我吐了一通。
但有啥用呢?不寫過去呀!我終歸還是要妄人所托了,或許還要遭唾沫飛天地噴一口的:無能!
可我畢竟勞作了,這或許能夠多少削抵一點無能的成分吧。這樣想著,我便勁力倍增,進而冒著遭訓(xùn)的危險,把所訪得的關(guān)于戳鍋漏過去的事跡羅列出來,并名之曰《戳鍋漏做傳》。
我自然是要妄人所托了,但我想,這絲毫不影響戳鍋漏傳出名人的人生籌謀的,因為他尚可另托高人呀。只期望以后另托高人時,首先忘了不寫過去的戒條。這樣,我這篇屈劣小文,或許就對那另托的文足以傳出名人的高人多少能夠派上點用場了,也就或許能夠多少再削抵一點我之無能的成分了。且算序。
一、文憑風(fēng)波
其實,戳鍋漏是本該堂堂皇皇地考得一個光輝的文憑的。因為他打小就聽長輩們說,他的祖居地背靠一座筆架山,面向一座文峰山,這一族人的文采是由風(fēng)水造就了的,血統(tǒng)中是聰明有種的。祖人中多數(shù)都進過學(xué)堂,有的還辦過私塾、做過教仕、當(dāng)過司爺……這就是明證。自那時起他就分外精神,總覺得自己滿身的細胞里都充塞著文章,血管里流淌著的原本就不是血液而是詩書,從嘴巴鼻腔毛孔里冒出來的全都是貴氣……
但他在縣衙里上班的父親卻不懂風(fēng)水,也不考究祖績,更嗅不到他的貴氣,給他徒添了不少外力。他有個堂兄,長他三歲,自然也就早他三年上學(xué)。從他的那個堂兄上學(xué)的那天起,他父親就每半年都提前給他購置一套和他堂兄的一樣的教材來,叫他堂兄白天在學(xué)校學(xué)了回來晚上就到他家里去教他,一直教到上學(xué)。上學(xué)后他父親又經(jīng)常去拜見老師,間或還請老師們來家中做客,要他們多多關(guān)照。
他對父親的所作所為當(dāng)然是不以為然的了,因為他滿身都冒著貴氣,書本上的東西是會自動跳進他的腦瓜子里去的,如小雞娃跳進雞媽媽溫潤它們的雞簍子一般。
在上小學(xué)的當(dāng)初,他的貴氣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了。老師還沒開教,他就已能識個大概;即便不下工夫,成績也能在班上排個中上等;即便掛個虛銜,老師也要關(guān)照個什么委員之類的官兒給當(dāng)當(dāng)——這官兒老子硬是當(dāng)?shù)脗?,但有啥法呢?我有那些個風(fēng)水呀……他說。
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父親就把他弄進縣城里去深造了。他那位堂兄不能隨他進城了,不知怎么的,書本上的東西就不再自動跳進他的腦瓜子里去了,如大些了的雞娃就不再搭理雞媽媽的呼喚了一般。他的成績已在年級排了末位,腦子里還總滋長出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來,言行總跟不上城里人的調(diào),跟同學(xué)老師鄰里都格格不入,同學(xué)們還時常三邀五約地湊過來說要揍他……誰壞了我的風(fēng)水呢?他想。這樣迷迷糊糊的想著,三年的時光一眨眼的工夫就滑過去了,風(fēng)水竟沒有庇佑他把那張小小的初中畢業(yè)證考到手。
于是,他開始憎恨起那可惡的文憑來,甚而至于憎恨起那些獲得文憑的可惡的人來。啥毬了不起?媽的!他暗罵到。
還是得弄個文憑,媽的!后來他又想。因為他雖暗罵了,但在內(nèi)心深處,總還是覺得沒文憑就有些媽的,而他是無論怎么都不該媽的的,于是開始弄起文憑的事來。
中央黨校函授學(xué)院的在職本科文憑,在縣級黨校就可以弄,但經(jīng)咨詢,要??埔陨系膶W(xué)歷才能報讀。不就是花錢嗎?他想。
可即便花錢,他的居住地所在的那個區(qū)黨校似乎也還有些不敢——或說不愿。何況他也有些不愿呢,因為畢竟朝不會晚會的,要在他們面前去說自己連初中畢業(yè)證都沒有,他不愿丟這個臉。
外專州邊遠縣的黨校呢?他突然這樣問自己。我一個中心城區(qū)的人,會弄不翻他們?他想。
于是他便付諸行動了,硬是花錢在外專州一個邊遠縣的黨校去弄了個本科本本。領(lǐng)本本的那一天,他去得特別的早;領(lǐng)到本本的那一刻,他全身熱血沸騰。他又想起那些獲得文憑的可惡的人來了,緊緊地拽住那個紅本本,重重地啐了一口:啥毬了不起?媽的!
現(xiàn)在不就可以回去順理成章地報讀市黨校的在職研究生了嗎?研究啥生呢?小生、呆生、女生,哈哈……他想。
聽說研究生就相當(dāng)于舊時的舉人,舉人是有了不得的資格的,見官高一級。弄個研究生本本,我不就是舉人了嗎?哈哈……他拽住那個紅本本,斜困在黨校辦公室的沙發(fā)角落里,漫無邊際地想起來。想著想著,竟轟轟的吹起了鼾聲。朦朧中,那沙發(fā)就變作一乘藍尼小轎了,載著他,悠悠地蕩漾在回鄉(xiāng)的路上;那鼾聲就變成開道的鑼聲了,嘡嘡地鳴響在轎前;族人們整齊地跪在他老屋前的小道上,必恭必敬地侯著……他欲跨出轎門,以舉人滿腹經(jīng)綸的風(fēng)姿給族人們揮揮手??蓳]手了還說點兒啥呢?舉人就該斯呀乎的,我斯個啥乎呢?他還沒想停當(dāng),就急不可耐地跨出了轎門——不想這一跨,竟從沙發(fā)上跌落下來了;一揮手,竟把茶幾上的茶杯給掀到地下去了,喤的一聲,把發(fā)文憑的老師和領(lǐng)文憑的學(xué)員都嚇了一跳。這時,他才從夢中驚醒過來,看到一雙雙驚訝地盯著他的眼睛,似有幾分尷尬但也還余有幾分得意。他急忙從地下爬起來,緊緊拽住那個紅本本,一溜煙就跑回家去了。
后來,他確也把自己弄進市黨校研究生班去了。研究小生、呆生、女生,哈哈……他想。
可在第一學(xué)期期末考試的時候,他就遇上了兩個不諳世事的老呆生——
一個在第一科開考前就把他的槍手給清退了,他只得硬著頭皮坐到座位上去磨。那老頭兒在第三次逮住他抄襲的證據(jù)后,竟當(dāng)場宣布他的那份考卷作廢。他這等資格之人怎么受得下如此的冒犯呢?他倏地站起,青筋爆綻,一指戳到那老頭兒的鼻尖上,獅一般地吼到:你不就裝了一肚子破書嗎?能當(dāng)鈔票買寶馬嗎?臭老九……這文憑老子就不弄了,但老子要打你……幾個學(xué)員急忙竄過去緊緊地拽住他,使勁兒往外推,又給他說了許多解氣的話。他這才鉆進寶馬,嘯著喇叭,虎一般地奔出了校園。
可那老頭兒竟給校長告了狀,校長竟找他那個區(qū)的區(qū)委書記了,說要追究他擾亂考場秩序辱沒知識分子的責(zé)任,還要清查他的本科學(xué)歷。
那老頭兒算個毬,校長算個毬!可區(qū)委書記……他想。他四處托關(guān)系,又是請客又是送禮的,可那兩個老呆生竟是農(nóng)家的四季豆不進油鹽。他只得托人帶他去當(dāng)面給那兩個老呆生賠了罪,才免了追究擾亂考場秩序辱沒知識分子的責(zé)任。
死老頭兒……媽的!鉆進寶馬后,他抬眼盯著老頭兒們辦公室的窗玻璃,憤憤地啐了一口。
斯……乎……他想。
這世上竟有只要死理兒不要錢的人……媽的!跨進家門后他都還滿臉豬肝色,又憤憤地啐了一口。
那兩個老呆生竟沒有全饒了他,真的就把他的本科本本給清查作廢了,發(fā)本本給他的那個黨校的校長和幾個老師還背了處分。
舉個毬的人,媽的!他又憤憤地啐了一口。
二、返城原因
初中肄業(yè)后,戳鍋漏就不得不退回老家了。但卻不是乘著藍尼小轎悠悠地蕩漾回去的,而是馱著行李一步步地挪回去的。那可惡的稀泥又偏給他濺了個滿身,很狼狽。族人們就不整齊地跪在他老屋前的小道上必恭必敬地候著了,而是若無其事地散在田地里,詫異地盯著他,傻傻的問道:
咋就回了?就不讀了嗎?……他聽起來很酸。
土地已經(jīng)承包到戶了,農(nóng)忙時節(jié)是需要鄰里間互相換工調(diào)手,那集中的活路才做得過來的。可他卻不屑跟他們換工調(diào)手,因為他們是地道的做農(nóng)活的料,而他卻天生就不是做農(nóng)活的料。正因為天生就不是做農(nóng)活的料,他便無論怎么都把那該死的農(nóng)活做不成樣,即便頭頂都糊滿了泥土還做不到同齡人的三分之一,再加上不屑,鄉(xiāng)人們便也就不怎么跟他換工調(diào)手了。
目光短淺,媽的!他狠狠地暗罵到。
可他雖狠狠地暗罵了,鄉(xiāng)人們還是繼續(xù)目光短淺著。家里的日子便日漸困頓起來,以至于公糧農(nóng)業(yè)稅都交不上了。再說,他也很不愿意交,因為——
就交給那些干部吃和花,憑啥呢?不就有個文憑嗎?
鄉(xiāng)政府在幾經(jīng)催促無果后便采取了強制措施,派一隊人來,說鼻子流血各有路,而后當(dāng)著鄉(xiāng)鄰們的面硬把他家應(yīng)交的公糧農(nóng)業(yè)稅以物折資地給取走了。這倒是他之前所沒能料及的,因為他畢竟通身都冒著貴氣。他們怎么就沒人嗅出來呢?他想。
他無論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惡氣,但自己又實在不便直接出面。因為他畢竟是在縣城里上過學(xué)的人,沒把那張小小的初中畢業(yè)證考到手的事兒鄉(xiāng)鄰們是絕對不可能知道的,于是在他們的眼里他仍然還是個知識分子??梢粋€山旮旯里的小政府,竟連這點兒面子都不知道給個知識分子留。
井底之蛙,媽的!他朝地下啐了一口。
可他畢竟進過城見過大世面,對這事兒不會就此罷休的,既然他們這么有眼無珠,他就得連本帶利地給他們還回去——
好啊,就讓你們嘗嘗城里的鹽巴是啥味兒……他把家里的木凳當(dāng)高臺,登上去,叉著腰吼了一陣子。
經(jīng)過周密計劃之后,他便巧妙出招了:他去買了張大大的皮紙來,用毛筆在上面寫了個大大的“冤”字,用竹篾架成旗狀,逢趕集叫他爺爺扛著到集市上去喊冤。而他卻遠遠地匿在后面,俯著一副與己無干的面孔,機警地偷窺著周圍的動向。
偷窺的間隙,他反復(fù)地設(shè)想起來——
我爺爺剛喊了兩聲,趕集的人便跟著喊起來了,人越集越多,還義憤填膺的,如革命行動一般……鄉(xiāng)政府的人都慌了手腳,跑上跑下的亂作一團,有幾個竟跑到我爺爺跟前去叩頭打拱了……
等他再偷窺時,倒真的有兩個人站到他爺爺跟前了,但卻沒有叩頭打拱,而是伸手把那冤字牌給收了,說老人家這不干你的事,有啥話叫年輕的來說……
他胞叔也惱了,說要跨不進官府去說話的人才喊冤,族人中就沒個跨得進官府去說話的人了?丟人現(xiàn)眼!
經(jīng)胞叔這么一剖析,他才恍然大悟,覺得確有幾分丟人現(xiàn)眼。但他原本是想給這個山旮旯里的小政府一點教訓(xùn)的,不想他們卻輕輕地使了這么一個軟招,竟反讓他丟人現(xiàn)眼了。
這鬼地方,媽的!他掉轉(zhuǎn)身沖回家了,跨進家門后,一連朝地下重重地啐了兩口。
但即便這樣啐了,那“叫年輕的來說……”“丟人現(xiàn)眼”的聲音還是沒一同被啐到地下去,反倒總嗡嗡地在他耳旁攪擾,攪擾得他坐臥不寧。于是,他索性撇下這鬼地方,在一天的清晨,天剛蒙蒙亮,就馱著行李偷偷地溜回縣城里去了。
三、發(fā)跡路徑
這一溜,戳鍋漏便溜出財運來了,因為沒幾年的工夫,他就諳熟了許多掙錢的招——
他舅家的表弟去福建打工,在加工廠被機械鍘死了。他急忙趕回去幫助謀劃起理賠的事來。
單憑你去弄,就只得三萬多;由我給你弄,就可得五萬多。但那多出的兩萬你得分給我一半,去來的車船費吃住費還得由你出……他說。
他舅有些火了,脖子粗壯起來。他舅媽急忙在一旁使眼色,扼住了他舅脖子的極速粗壯,并把他舅拉進里間去合計起來——
你粗壯個啥呢?就依他的吧。他舅媽說。
可我是他親舅啊,我這叫死兒啊,他幫個凈忙不該嗎?這是我賣兒骨頭的錢呀,咋分呢?不就等于分我兒的骨頭嗎?他舅嗚嗚地哭起來。
那咋辦呢?你不分給他他就不幫你弄,就少得;你分給他他就幫你弄,就多得……分給他一半了我們不也還剩一半嗎?那是多得的呀!他舅媽哽咽著苦苦勸導(dǎo),他舅哭過一陣之后似乎也無可奈何,默認了,他舅媽便出去請他弄了。
他便給他舅弄了:你備上兩瓶好酒,一只大公雞,晚上到公安派出所戶籍民警的家里去請他開張戶籍證明——要寫成已婚并已有個一歲多的小孩兒……他私下給他舅說。
你跨進門后就跪下哭訴,要哭得傷心訴得可憐——他不答應(yīng)就別站起來阿!末了,他又貼近去輕聲補上了這頂要緊的一句。
他舅照他說的去跪了,還真就如他所要的把戶籍證明給哭訴回來了,他們便去了福建。廠方看到戶籍證明上加蓋有公安派出所的紅章,就照證明的人口測算,支付了他舅五萬六千元理賠金,外加兩千元路費,然后把他表弟的骨灰盒交給他舅,派人護送他們?nèi)ボ囌沮s車。
我忙得很,要盡快趕回去,你把錢給我吧。剛跨出廠大門,他就這樣給他舅說。
嗯?他舅有些詫異,但看到他是鐵著臉說的,也不好說什么,就遞給了他一萬四千元。
你不是說單憑我去弄都可得三萬多嗎?我就把三萬以上的分一半給你,看你咋說——鄉(xiāng)里人安置個一元八角的儀式錢不都還得回敬個吉利禮嗎?……他舅想。
可戳鍋漏已不是鄉(xiāng)里人了,自然就沒鄉(xiāng)里人的窮酸了。他伸手接過錢,塞進里層的衣袋里,扣牢紐扣,拍拍,覺得踏實了,掉頭就打的士奔機場趕飛機去了。他舅一個人抱著他表弟的骨灰盒,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乘的那輛的士“嗚”的一聲就鉆進了車的洪流之中。他舅突然覺得那個骨灰盒是那樣的沉重,沉重得自己的兩條腿都快支撐不住了;還是那樣的冰涼,都涼透了心肝。他舅抑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他舅一站一站地問著路把他表弟的骨灰盒抱回老家掩埋后,坐下來回想起他弄的過程,總覺得心里有些忐忑。那老板還是很爽快的,我們卻詐了他兩萬……他想。
戳鍋漏弄了個啥呢?不就是指使我去跪了個假證明回來嗎?那民警不大發(fā)慈悲,他能多弄那兩萬?可那民警得啥了呢?他卻凈得一萬四千元,還比老鼠都溜得快……他又想。
戳鍋漏可就沒那么想了:一個周凈掙一萬四千元,折個縣處級干部四年的工資了,哈哈……他想。于是他覺得這確實是一條生財之道,而且于他而言還生得是那樣的便宜。他便給他舅打電話了:你注意周邊的消息吧,哪里出了這檔子事兒就給我串過來,做成了給你兩千……他說。
啊,啊……他舅剛應(yīng)過兩聲,他便“嚓”地掛了電話。他舅卻左左右右地思忖起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人賣死人骨頭的錢咋伸手呢?……我賣死人骨頭的錢戳鍋漏不也理直氣壯地伸手了嗎?我還是他親舅呢……伸就伸唄,也把我賣兒骨頭的錢撈回來呀!想到這里,他舅又涌出了兩行酸淚,然而卻也還是給他串起這門子生意來了,兩三年間,竟在方圓幾十里的范圍內(nèi)串成了數(shù)十樁。
可戳鍋漏卻從沒給他舅分錢,每次都自個兒全塞進里層的衣袋后就徑直趕回城里去了。他舅也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卻總覺得說不出口,只邊邊角角地說了些不相干的話。而他也總不提那事兒。他舅終于憋不住了,直接問起他那份錢的事兒來。戳鍋漏在電話那頭說啊啊……不就兩千元嗎?以后給你帶來吧,我忙得很!
這……他舅覺得這話似乎有些不對勁兒,可剛理論出個這字,戳鍋漏就又“嚓”地掛了電話。他舅站在電話機旁想了又想,總覺得這話有些不對勁兒,于是急匆匆地又給他打電話了??梢贿B打了幾次,都“嘟嘟”的響過一陣之后,就傳來一個說普通話的女人嬌滴滴的聲音: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他舅的脖子就又粗壯起來了,而這時卻沒了他舅媽在一旁使眼色。他舅緊握拳頭朝置話機的木桌猛砸下去,“卡嚓”一聲,木桌折斷了兩條腿,話機也震出一串“嗚嗚”的哭聲。
訛詐死人的錢——齷齪!老子就不要了,看老子還活不?!他舅憤憤地罵到。
罵完后才發(fā)現(xiàn)那砸木桌的手已經(jīng)崩裂了,正朝地下“噠噠”地滴著烏黑的血。這就是昧良心的下場吧,血都烏黑了……他舅這樣想著,呼呼地喘著粗氣,一步步地朝院壩踱去。
你那五臟六肺都黑了吧?但再黑老子也不給你串了……他舅還繼續(xù)想著。
然而他舅卻沒有想到,戳鍋漏對這門子生意早就不以為然了。因為這些年經(jīng)他這么一串,戳鍋漏已在那些死人骨頭上很刮下了些資本。憑著這些資本,正朝更大的門子鉆呢。
我得好好弄——策——劃——策劃。戳鍋漏原本把做這些事兒都叫作弄的,可自從很刮下了些資本后,就頗更換了些言辭,以至于把這“弄”都更換成“策劃”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策劃,戳鍋漏便從城市規(guī)劃局的杜局長身上策劃出了個不小的名堂來——
新的城市規(guī)劃方案已經(jīng)定版并很快啟動,但尚未公布,世人都還被蒙在鼓里。而市日雜公司有一堆閑置的房產(chǎn),那地盤就是未來的城市中心,簡直是閉塞而愚鈍的世人還視作煤炭的碩大的一窖烏金。經(jīng)與杜局長周旋,很快一拍即合。經(jīng)杜局長指點,他迅即串聯(lián)國土局的烏局長、供銷社的馬主任,和橫渡公司的牛老總,也很快一拍即合。于是他們結(jié)成了合手掘這窖烏金的聯(lián)盟,并擬出了詳細的行動方案,將具體工作進行了分工:
杜局長負責(zé)盡量拖延公布方案的時間,馬主任負責(zé)企業(yè)破產(chǎn)和資產(chǎn)轉(zhuǎn)讓申報,烏局長負責(zé)審批土地轉(zhuǎn)讓手續(xù)和控制拍賣公司,戳鍋漏和牛老總負責(zé)組織并控制競買隊伍……時間就是金錢,他們分工明確后就各負其責(zé)而又密切協(xié)作,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
拍賣的場景可熱鬧了。報名時拍賣公司的大門都還沒有開,門前就排起了長長的一串隊伍;拍賣時現(xiàn)場整齊地擠著幾十個競買的方隊,從拍賣臺上看下去,簡直是一支支受檢閱的軍隊。烏局長、杜局長、馬主任都是拍賣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的成員,而戳鍋漏是這次拍賣活動的社會監(jiān)督員。他們有序的坐在主席臺上,臉上透示出威嚴而公正的神情。在拍賣師的主持下,馬主任宣讀了文件,烏局長講解了政策,杜局長做了動員報告,戳鍋漏則作了監(jiān)督承諾。公證人員出場,出示了公證資質(zhì),拍賣便正式開始了。
牛老總第一個報價后,又有兩個公司競價;牛老總第二次報價后就再沒人競價了,一個個方隊都默不作聲,就那么死寂地坐著,如秦皇陵里的兵馬俑。拍賣師重復(fù)了三遍牛老總的第二次報價后,拍賣錘“哐”的一聲砸下,就斬釘截鐵地將那一窖烏金一錘砸給了橫渡公司。
拍賣活動結(jié)束后,牛老總照常情邀請為這次拍賣工作付出了艱辛的人員去吃頓便飯,飯局設(shè)在本市唯一的那家五星級酒樓的3888房間。
哈哈……跨進房間后,戳鍋漏竟抑制不住地噴出了笑聲。
喲,喲喲——隔墻有耳,小戳!杜局長拉長臉狠狠地瞪了戳鍋漏一眼,壓低聲音說。于是,你一段我一段的,大家便只能即席噴吐些葷段子來下酒了——
一村姑在趕集的路上尿急,便躲進樹叢里去小解。剛蹲下就聽到模模糊糊的喊叫聲,而且那喊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村姑害怕了,還沒解完就拎起褲子跑了。跑到路上后回頭望去,望見那樹叢下鉆出個土地菩薩來,滿頭都是熱尿,正罵罵咧咧的——原來她把尿都撒到土地菩薩的頭上去了……杜局長首先開頭。
哈哈哈……眾人一陣狂笑。
杜局長講得好,我們共同敬他一杯。烏局長說著,高高地舉起杯,率先一飲而盡了。眾人也高高地舉起杯,一飲而盡了。
某局長去一中學(xué)辦事時窺見一高中部女生,挺翠嫩,一下竟勾住了他的魂兒。那局長變著法兒把她弄去做了私人秘書,沒幾天就把她按了??蓭状魏竽蔷珠L就把她甩了。那女生跑去質(zhì)問他都把她按了為何又把她甩了?那局長竟說你內(nèi)溫太高,把我的……烏局長伸個食指指著下胯,卻已經(jīng)笑得說不出話來了。
哈哈哈……眾人跟著笑作一團。
是不是龜滑(規(guī)劃)了喲!馬主任補上一句,又引爆一陣大笑。
來來來,他們兩個都講得好,我們共同敬他們一杯。杜局長說著又高高地舉起了杯,眾人又于哈哈的大笑中高高地舉起了杯。
我也有一段……戳鍋漏早經(jīng)摩拳擦掌了,因為這是他仰視多年而又平生第一次和官員們近處的機遇,咋不摩拳擦掌呢?
羊子……老農(nóng)的羊子……有一只大公羊哈哈……只許自己爬母羊哈哈……它是老總哈哈哈……戳鍋漏就這么語無倫次而唾沫飛天地噴著,“啪啪”地拍著大腿“哈哈”地狂笑著,且邊笑邊環(huán)視左右,企盼著他們的喝彩。可他們都一臉茫然,甚而至于忙不迭地掉開臉以躲避那飛天的唾沫了。
戳鍋漏說得好,我們也敬他一杯!牛老總急忙打破僵局緩緩地舉起杯,大家才也緩緩地舉起了杯……
而坊間那幾個去偷看了這場拍賣活動的人,卻肆無忌憚地在鄰里中炫耀起來:
那場合,真是太熱鬧了!
不過那么多的競買方隊,競價咋就那么冷清呢?
你懂個啥?其他方隊都是買來做樣的呀。
那么,那幾個領(lǐng)導(dǎo)咋總洋溢著得意的淺笑呢?
都被弄好了呀!
那么,馬主任可是賣家呀,他咋也……
那資產(chǎn)是他的?
那么,是戳鍋漏弄的啦?
你看見了還是聽著了?
這個……
但這卻絲毫不影響3888房間的飯局,他們在一杯快過一杯的茅臺酒的浸潤下,在一段葷過一段的葷段子的助推中,“哈哈哈”的狂笑一浪高過一浪。
飯局結(jié)束后,杜局長烏局長馬主任都扭歪歪地鉆進各自的專車,“嘟”的一聲掩沒在了滾燙的夜色之中。本有人說了句由牛老總帶戳鍋漏回家的,可牛老總似乎沒聽見,抑或是忘了,竟自個兒扭歪歪地鉆進專車,也“嘟”的一聲掩沒在了滾燙的夜色之中。戳鍋漏只得一個人扭歪歪地跨著步,朝回家的方向邁去。四圍舞場中溢出的燈光把他旁若無人的身軀浸沐得紅一塊紫一塊綠一塊的,有點兒像個鬼。
坊間那幾個人也還在街上閑逛著繼續(xù)炫耀。他們迎面撞見戳鍋漏了,其中有幸認識戳鍋漏并聽說過他弄事兒的那一位,先是一怔,而后鼓足勇氣一躬身迎了上去——
戳……老戳……戳總:今天那拍賣是你弄的么?他本要直呼其名的,可剛呼出個戳字后忽又覺得有些不妥,便改而呼老戳了。但戳鍋漏并不老,而且還混進那檔子官員的隊列里去了,呼老戳顯然還是不妥。而要呼官名兒么,實在又沒聽說戳鍋漏做個什么官兒,唐突間便只得呼戳總了。
哼!他本以為呼戳總也該算是敬稱了,可戳鍋漏卻冷冷地瞥他一眼,用鼻腔重重地摔出了個響亮的“哼”字。他木木地站著不知所措,戳鍋漏卻異常高傲地從他身邊直跨過去了。
咋會這樣呢?原來似乎不是這樣的呀?他還木木地站在那里翻來覆去地想著。
哈哈,哈哈哈……戳鍋漏跨進家門后,已憋了半晚上的那一肚子狂喜才兜肚連湯地噴了出來,裹挾著濃濃的酒氣,把家中的每一個房間都充塞得滿蕩蕩的。雖已凱旋而歸了,但為著這個凱旋,戳鍋漏策劃得實在是太累了,因而在他老婆跟前舞了一通之后,竟散亂地攤在沙發(fā)上呼嚕起來。
你不是要泡泡嗎?咋又呼嚕起來了?原來,戳鍋漏剛扭進小區(qū)大門就撥動了大哥大,叫老婆馬上給他放好熱水他要好好泡泡。他老婆從那磕磕絆絆的得意聲中便知道他已灌足了慶功酒凱旋而歸了,興高采烈地給他放了滿滿一浴缸熱水。這時聽到他的呼嚕聲,才回想起那一缸熱水來。
喔……戳鍋漏這也才回想起要好好泡泡的事來,懶懶地站起身扭歪歪地朝浴室挪去,邊挪邊解衣褲,而后“嘡”的一聲如牛淌水般倒進了浴缸中。暈乎乎地泡過一陣之后忽一翻身,看到那霧氣朦朧的反射鏡里竟映出一只巨鱷來,那巨鱷正猛躍向一頭巨像,已撕住了那頭巨像的腿……
半個月之后,杜局長向社會公布了那一套城市建設(shè)方案。而此時,牛老總已辦好了市日雜公司那一片地盤的全部有賞轉(zhuǎn)讓使用權(quán)手續(xù)。
半年之后,新的城市建設(shè)工程啟動了。而牛老總在那一片地盤上的商品樓盤也一幢幢拔地而起。
這時,戳鍋漏所要策劃的,就是售房一事了。戳鍋漏又天昏地暗地忙碌起來,不分白日晝夜地穿梭于和橫渡公司一起報名競買而在競價時又死寂得如兵馬俑一般的那些老總之間,反復(fù)敦促他們組織資金和人馬去搶買房,越熱鬧越好。因為這是在報名買地盤的當(dāng)初就嚴密地協(xié)議好了的,他們只報名而不競價,牛老總建成樓房后一人贈送他們一套住房,但他們要首先把購房款交進橫渡公司,牛老總保證在他們繳款后的一周內(nèi)用現(xiàn)金如數(shù)返還,并盡早給他們辦齊全部購房手續(xù)。而還附加的一個條件,就是他們必須踴躍買房,要做出搶買的架勢哄抬房價;房價在預(yù)訂價的基礎(chǔ)上抬高后,將贈送給他們的那一套住房的抬高部分用現(xiàn)金返還他們。
兩年后牛老總在那塊地盤上的樓房就全部建成了,而所有的住房、車位和商鋪早已搶購一空,且房價竟攀到了比省城還高出一大截的價位。那些當(dāng)初如兵馬俑的老總們都有些饞了,饞得都有些不服氣了,但誰叫他們沒搶在牛老總之先撞上戳鍋漏絞上那一檔子官員呢?
戳鍋漏當(dāng)初串聯(lián)的那個掘烏金聯(lián)盟的成員又齊聚著要去噴吐葷段子下酒了。但他們沒有直奔3888房間,而是首先爬上了城邊那個最高山的山頂,他們要在那里俯視一下已被掘得沒遺留一粒殘屑的那一窖烏金——那烏金已變成了一幢幢沖天的樓房,那樓房似乎不是用磚塊砌成的而是用紙幣碼起來的,黑越越的隨風(fēng)搖曳著,如一條條舞動的蛇,已嚴嚴地纏在了他們的腰間……
四、身價故事
戳鍋漏溜進城后,身價陡然飆升了。
又高出一截,哈哈……他原本只想著溜回縣城的,因為他認為溜回縣城了自然就是科局級的身價了,比那鬼地方的人都高出一截,足可以壓住他們了。沒想到縣城里的人竟沒把他當(dāng)科局級的人看待,一氣之下,便索性溜到地級城市去了。這回他就斷然界定自己是縣處級的身價了,比科局級又高出了一截——一通悶氣,一趟公共汽車,就又高出一截來,叫他怎么不“哈哈”呢?
我該怎么叫那鬼地方的人呢?他聽說舊時有棟紅樓里一個叫李紈的女人,把做農(nóng)活的人都叫作泥腿。他覺得這樣叫著很能標示自己的身價——比做農(nóng)活的人都高出一截,便無盡地膜拜起那個叫李紈的女人來,同時古為今用地創(chuàng)造起自己對那鬼地方的人的叫法來。
可他想,李紈叫的那些人定然都是地地道道的做農(nóng)活的料,不然,如他等天生就不是做農(nóng)活的料的人,那泥土就遠不只糊在腿上而簡直就糊上頭頂了。但如叫作泥頭頂,雖鄙薄的程度較深,卻不夠摩登。于是他頗費了些腦力,最后才創(chuàng)造性地把那鬼地方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叫作泥巴腦殼了。
但畢竟剛溜進城,城里如螞蟻般密挨密地涌動著的都是生面孔。那些生面孔似乎都沒有把他當(dāng)縣處級的人看待,因而總是冷冷地從他面前跨過,連瞥都不瞥他一眼??蔀橹?,他又不得不白天黑夜的在城里溜串,孤孤地去面對那些生面孔。
媽的!他只得這樣不息地暗罵,以彌補失落的身價了。
一天清晨,暖暖的陽光灑滿濕漉漉的大地,令人格外清爽。戳鍋漏也清爽地在城里溜串著,突然看到前面聚著一群人,人群中不斷傳出“給……給”的吼聲。戳鍋漏急忙串過去,看到人群在地面上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圓圈的中央站著兩個人,正怒目對峙著,如兩只斗紅了眼的公雞。并且都伸出右手的中指姆,“給……給”地朝對方遞去。
城里人就是城里人,連圍個圈兒都這么圓……他想。但他卻沒搞清那遞中指姆的禮儀是個什么寓意,便謙遜地請教起圈兒邊上的人來。
就是瞧不起你馬到起你的意思呀!一個老婦人“噗哧”一聲笑了。
哦,哦……戳鍋漏感激地應(yīng)答著,又欣賞過一陣之后,才心滿意足地繼續(xù)溜串去了。
可溜串一通,卻再沒溜串出什么新意來,他便細心鉆研起那遞中指姆的技藝了。他邊模仿邊改進,反復(fù)練習(xí)幾天后,竟青出于藍而青于藍了:他不專門公開的遞向誰,只將右手的四個指姆插進褲袋里,單露出個中指姆來。凡看到確乎比自己高貴的人,就將中指姆偷偷地翹起遞向他們;如覺得那男人實在比自己高貴許多,或那女人實在很漂亮,就貓似的跟上去,盡可能的多遞他或她幾下。倘若他或她有所察覺,便迅速將中指姆縮進褲袋里,而后若無其事地迅疾溜開。掌握了這套技藝之后,戳鍋漏便比先前自信多了,也勇猛多了。
然而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凡能掙錢的甬道都擠得水泄不通,戳鍋漏自信而勇猛地遞了幾年中指姆,竟沒遞出一條屬于自己的縫隙來。而所幸的是,他還是從城里人的身上遞出了些掙錢的招——這雖于城里人早經(jīng)是拋擲了的廢料,如菜場上的魚販子拋擲在魚攤邊的魚內(nèi)臟,但于戳鍋漏卻很新鮮。
那鬼地方不也還沒有嗎?他想,于是他抓上一把魚內(nèi)臟,試著朝那鬼地方的泥巴腦殼們砸去。而首先砸中的,就是他舅的賣兒骨頭的錢。
雖抓的是魚內(nèi)臟,但畢竟是城里的,而砸的又是泥巴腦殼,可竟也還難免要遭受冷遇。每當(dāng)這時,戳鍋漏就公開遞他們幾下中指姆——因為他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而且還是縣處級的城里人了,而他們卻是泥巴腦殼,是滿可以公開遞的。但有時即便這樣公開遞了也還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有一次,戳鍋漏去弄一莊分受賣人骨頭的錢的事。幾經(jīng)搓磨終于弄下來了,卻早過了中午時分,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赡喟湍X殼們似乎對他有些不滿,以至于竟沒人安排接待他了。他只好弓腰縮著肚子朝他胞叔家挪去。
吃了嗎?他胞叔問。
沒……有。戳鍋漏餓得都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已經(jīng)吃了呢,就便吃點兒嗎?
嗯……這……行吧。戳鍋漏本想不答應(yīng)的,臉上立刻就露出了慍色——我一個縣處級的人,怎么就便吃點兒呢?他想。但他深知這鬼地方的人旋做飯是要花很長時間的,他實在餓得慌,因而才勉強答應(yīng)了。
他胞叔便擺出就便的飯菜,從鄰家請來兩個親戚陪他喝酒。
加……喝了幾盅酒吃了許多菜后,他胞叔給他加飯。他本想喊加滿的,可剛說出個“加”字,便立刻想起舉人的事來。舉人是不屑說這等庸俗之事的……他推想。于是便用竹筷在碗口上繞了一圈,他胞叔給加了個滿碗;吃完后又用竹筷在碗口上繞了一圈,他胞叔又給加了個滿碗;這下吃完后卻只用竹筷在碗的三分之二高度處繞一圈了,他胞叔還給加了個滿碗。他“唰唰”地吃過一陣之后,才回想起這已經(jīng)是第三碗了,而且還都是滿碗。
咋加滿了呢,吃不了?。?/p>
哦,你沒……我沒注意……慢慢吃吧。
沒注意?不是畫了的嗎?城里人會是飯桶?
這……吃多少算多少……剩下吧,沒關(guān)系的。
不吃了!戳鍋漏又吃過幾口之后,“哐”的把碗擲在桌上,碗中還剩下的一小撮飯粒在碗底“唰唰”飛騰。
那兩個親戚訕訕地站起來飛也似地避出門去了,他胞叔急忙給端過茶去,坐下候著陪他說話。
還說你跑過好多江湖,連個接待的禮節(jié)都不懂——我是縣處級,你就得請縣處級的來陪,懂嗎?你倒好,叫兩個泥巴腦殼來陪我,還沒推我坐上座……你說,我比族人比祖上的人都強點不?戳鍋漏憤憤地訓(xùn)斥到。
都……這個……我不知道……你額上又沒貼個……我認得最大的官兒就是村長……他胞叔的老臉已抽搦得溝壑縱橫了。
我得弄個場合給你們看看!戳鍋漏跨出他胞叔的家門后,摔回了這么一句。
可怎么弄呢?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總這么苦苦地想著。
在那鬼地方的鄉(xiāng)里,眼下做書記的是戳鍋漏小學(xué)時高兩個年級的校友,當(dāng)初戳鍋漏可是認識他的,倒不知他也認識戳鍋漏否。但給他做黨辦主任的卻是戳鍋漏的一個遠房親戚,通過這個遠房親戚是可以串到他那里的。
對,就他了!想到這里,戳鍋漏將手在大腿上“啪”的一拍。
你那書記是我的同學(xué),你弄個機會和他到市里去,我給你弄個副鄉(xiāng)長啥的……戳鍋漏專門去找那個遠房親戚了,關(guān)切地給他說。
跨進體制的人,誰不想弄個官兒當(dāng)當(dāng)?可千人擠獨木橋,沒個有分量的人說話,誰弄給你呢?他們是同學(xué),或許還真可說句話吧……那個遠房親戚這樣想著,就真弄個機會和書記到市里去了,而且給他引薦了戳鍋漏。
吹吹牛打發(fā)些無聊總是可以的吧……書記知道在市里戳鍋漏或許不算什么,但自己也不算什么,便這樣念叨著,答應(yīng)見識戳鍋漏了。戳鍋漏以這次見識為起點,隨后就陸續(xù)隆重地接待了他們黨政班子的官員好幾場。
一天晚上,戳鍋漏閑得有些無聊,便撥電話回那鬼地方了,他要探探新近又發(fā)生了些什么事,以便隨時掌控那里的泥巴腦殼們。還真的就發(fā)生了一件媽的的事了:族中竟有一個小青年考取了??茖W(xué)校,泥巴腦殼們竟準備給他慶賀了。
啥毬了不起?媽的!他馬上啐出一口。
或許也是弄場合的機會吧。他轉(zhuǎn)念又想,便立即撥通那書記的電話了:我明天回老家,專程去拜望您……他說。
嗯……哦……那……歡迎呀……書記說。
我得好好弄給他們看看,哈哈……掛電話后,戳鍋漏覺得整棟樓都飄了起來。
戳鍋漏馬上租了一輛面包車,第二天一清早,就驅(qū)車出發(fā)了。
喂,書記,我已經(jīng)出門——出車了,中午就去拜望您。他一出門就又給書記撥電話了。
哦……中午……你回老家……吃飯嗎?書記問。
好好,感謝——十二萬分地感謝您安排中午飯!……不過……鄉(xiāng)親們說要陪我吃……你得給我安排……兩桌哈。戳鍋漏說。
兩——桌……鄉(xiāng)——親?好……好好……就……兩——桌……鄉(xiāng)——親!書記說。
對,就兩桌——就得多弄些泥巴腦殼來陪吃,讓他們看看是誰接待我,不然……掛電話后,戳鍋漏波瀾壯闊地浮想起來。
呀……咦兒呀嗬喂……浮想一陣后,戳鍋漏竟手舞足蹈地哼起那鬼地方的花燈調(diào)子來了,哼得比車的高音喇叭還響亮。
戳鍋漏來了,要在這里吃中午飯……書記卻立即去找鄉(xiāng)長了。
就吃唄,我們可吃他好多頓了,還都那么隆重……你咋啦?鄉(xiāng)長爽快地答應(yīng)后,才看到書記那張愁著的臉了。
他有兩桌人,是他的鄉(xiāng)親……書記解釋到。
兩——桌……鄉(xiāng)——親?鄉(xiāng)長把書記的重點內(nèi)容重復(fù)了一遍,而后就都沉默了。
這樣吧——找個企業(yè)老總出面接待,我們?nèi)プ髋?,以后想法彌補企業(yè)……沉默一會兒后,書記商榷到。
行……鄉(xiāng)長略加思索后贊同了。
考個??贫贾档脩c賀?今天的??粕袣律队媚兀课已健o我提包擦鞋的都是本科生!戳鍋漏不到中午時分就趕到了,他給書記報個到后就先去了那個小青年的家。他急匆匆地沖到堂屋中央,冷著面孔齜著氟斑牙吼到。他這話如一個搗蛋的孩子突然在人群中點燃一串鞭炮,“嗶嗶啵啵”地一陣渾響,把所有的人都炸懵了。
書記鄉(xiāng)長請我吃飯,我可要去了!戳鍋漏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弄個最高長官請他吃飯的場合給這鬼地方的泥巴腦殼們看看。他燃過那一串鞭炮后,便朝那被炸懵了的人們甩出這樣一句,揚長而去了。
呀……咦兒呀嗬喂……戳鍋漏邊揚長邊嘹亮著。
可嘹亮一通后,才又想起那兩桌吃飯的人的事來。他立即給他的一個堂侄打電話了,叫他馬上在族人中去找兩桌人來吃飯——
是書記鄉(xiāng)長請我吃的,讓他們來開開眼界!末了他又補上這挺有分量的一句。
活路都干不贏,誰有空開啥眼界呢?那個堂侄很有些不情愿,嘀咕到。但看在戳鍋漏是個長輩的份上,還是去找人了。
小泥巴腦殼——奴仆!這就讓戳鍋漏很有些不愛聽了,掛斷電話后,他這樣嘀咕著,繼續(xù)朝吃飯的地方揚長而去。
綁都給我綁幾個來,媽的!書記鄉(xiāng)長倒及時到了,小泥巴腦殼卻打電話來說族人們不來。戳鍋漏著實有些火了,沖進衛(wèi)生間,“哐”的關(guān)上門后對著手機朝小泥巴腦殼吼到。
人少湯黏……沒事的。戳鍋漏雖是沖進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后才吼的,但因為吼得太響亮了,還是讓書記給聽到了,他解嘲到。
原來不是他們掏的錢?媽的!而承擔(dān)接待任務(wù)的老總在敬酒時自作多情的賣弄一番,卻于無意間把書記鄉(xiāng)長布設(shè)的巧局給捅破了。
戳鍋漏又平添了幾分憤慨。
看來我也得策劃個場合給他們看看了!午宴散后在回城的路上,戳鍋漏憤憤地說。而且那個場合顯然比這個場合要高妙得多,因而他把它從弄提到了策劃的高度。
經(jīng)過幾番策劃,戳鍋漏終于策劃出一個人來。他是一家改制企業(yè)的下崗電工,間或在外面攬些零星活兒以添補生計??伤麉s是現(xiàn)任市長的本家。策劃到他了,就策劃到市長的一半了,哈哈……戳鍋漏開懷大笑了。
策劃他去讓泥巴腦殼們伺候伺候,把他伺候滿意了,市長就策劃到手了——一箭雙雕,哈哈……戳鍋漏又浮想聯(lián)翩了。
浮想些天后,戳鍋漏便邀他到鬼地方那個縣去攬活兒了。到縣城溜串幾天后他們又溜串到鬼地方那個鄉(xiāng)的比鄰鄉(xiāng)去了。戳鍋漏便擺開場合了:
我陪市長到某某鄉(xiāng)暗訪了,我邀他到你們鄉(xiāng)視察一趟??墒姓屑笔滦桦S行秘書長趕回去處理,市長的車送秘書長回去了,請你馬上派車來接一下……戳鍋漏給鬼地方那個鄉(xiāng)的書記撥電話了。
啊……市長?派車去接……書記將信將疑地應(yīng)答一陣后,又去找鄉(xiāng)長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不然我倆咋擔(dān)得起呢?經(jīng)過分析后書記這樣下了最后的決心。而后兩人分工,書記隨車去接,鄉(xiāng)長在家籌備接待。
接到市長后,書記邊走邊匯報全鄉(xiāng)的自然條件、社會經(jīng)濟狀況及未來發(fā)展規(guī)劃??墒虚L總都就“啊啊”的應(yīng)著。
這就是大領(lǐng)導(dǎo)的風(fēng)度吧……書記想。
鄉(xiāng)長籌備了隆重的晚宴。晚宴上,鄉(xiāng)黨委政府班子全體成員排著隊挨個兒去敬酒。酒過三巡后市長金口微開,當(dāng)酒分子飄滿整棟樓后市長才口若懸河了——可卻不詢問他們這里的情況,也不傳達市里的精神,而是絮絮叨叨地嘮起自己幾十年的電工經(jīng)歷來……
太懸了!書記苦笑著跟鄉(xiāng)長咬了個耳朵??梢策€不能戳破,不然這么大一攤子花銷怎么拿到財政去列報呢?于是,書記鄉(xiāng)長也只得裝糊涂了,無非悻悻地避到屋外吹涼風(fēng)去了而已。
五、孝義趣聞
戳鍋漏清楚地記得,早年在城里溜串時,人們總是冷冷地從他面前跨過,連瞥都不瞥他一眼。后來坐在拍賣場的臺上了,臺下的人就都詫異地盯著他了。再后來有點兒像鬼地在大街上扭歪歪了,有人竟躬身迎上去叫他戳總了。因而他覺得,而今的自己不僅是縣處級的人了,還簡直就是名人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是名人了就得在孝義上也做出個模樣來??勺鰝€啥模樣呢?戳鍋漏又為此策劃開了。策劃一陣之后才突然想起,這些年來他老娘還一直孤孤地蹩在老家呢。把她接到市里來不就是個很好的模樣嗎?他想。想到這里,他又“啪啪”地拍著大腿“哈哈”地笑了起來。
戳鍋漏先把做這個模樣的事兒給哥兒們宣了幾遍,才驅(qū)車趕回老家了。呀……咦兒呀嗬喂……他嘹亮到。
鄰舍已把公路修進院壩了,他的車嘶聲力歇地呼嘯著直朝他老娘的門口沖去。
聽到這要命的呼嘯聲,他老娘連忙出門察看??蓜偱蚕麻芸?,那車就如一頭雄獅,“嚓嚓”地踏著院壩中半人深的雜草,呼啦啦地朝她赴過來。她急忙朝檐坎上退卻,可因為退得太猛,竟一下摔滾到門檻下去了,還把衣襟摔翻到臉上去蓋著了。她索性就讓它蓋著,緊閉雙眼準備一任天命了,卻聽到“嘎”的一聲驟響。扯下衣襟睜眼看時,那車如遭了定根法,已定在她剛才立足的地方震蕩著了。
少見多怪!真是的……戳鍋漏跨下車,看到他老娘還卷在門檻下哆嗦著,吼到。
把你那豬宰了,叫這鬼地方的泥巴腦殼們都來解解饞吧——每家只準來一個哈。戳鍋漏“哐”地關(guān)上車門,看到他老娘還縮在院壩那頭哆嗦著的豬娃,又吼到。
那還是個豬娃呀,咋宰呢?他老娘驚魂未定,但看到從車上跨下來的竟然是戳鍋漏,便又立刻轉(zhuǎn)驚為喜了,答到。
要吃多少?還要專門買頭大的不是?肉桶嗎?戳鍋漏吼到。
他們都有吃了,不像前些年……他老娘說。
有多少?全村人的錢湊攏來買得起我這輛車不?戳鍋漏質(zhì)問他老娘了。
他老娘就不敢再爭辯了,因為戳鍋漏自從知道自己滿身都是貴氣以后,就在她的跟前說一不二起來。而今是縣處級的人了,還驅(qū)車回來了,那說一不二的派頭就更盛了,簡直盛上了天。
這個……你知道的,我們沒錢,就幫點兒盤纏……接到叫喚后,鄉(xiāng)鄰們都替他老娘高興,以為終于熬出頭了,要到市里去享清福了。還議論說這回兒去了恐怕這輩子就都不回來了,無論怎么都得表達個心意,便三元五塊地湊起份子錢來,統(tǒng)一交到生產(chǎn)隊長的手中,而后大家一同去,由生產(chǎn)隊長表明大家的心意。到了后,生產(chǎn)隊長便從衣兜里掏出那扎錢來,遞給他老娘,羞怯地客套著。
干啥——這是干啥?我現(xiàn)在還稀罕錢么?收起來收起來,都別給我丟人現(xiàn)眼!他老娘還在跟隊長客套,便被掉轉(zhuǎn)身來的戳鍋漏看到了,他吼到。
誰收起來呢?鄉(xiāng)鄰們沒鬧懂,他老娘也沒鬧懂。隊長便半伸著手,訕訕地不知所措了;他老娘也半伸著手,訕訕地不知所措了。以至于鄉(xiāng)鄰們最后也只得訕訕地目送他老娘起程了,都不知所措的。
而戳鍋漏正在思慮的,卻是他老娘到市里以后的事。她怎么這么土呢?這么土的一個老媽子,要住在我那電梯公寓里……他想。
經(jīng)過反復(fù)思慮,他便給他老婆通電話了:你馬上到老城去租間舊房……他吼到。
牛老總已邀上一幫哥們兒,沿街吼叫著過來了,說要給他老娘接風(fēng)。他反復(fù)宣幾遍,不就這意思嗎?牛老總給哥兒們說。
下去呀,老陪著干啥?還真像個老太婆了?他老娘真的很土,在這第一場宴席上就給他丟人現(xiàn)眼了:哥兒們給她接風(fēng),是沖著戳鍋漏來的;戳鍋漏給她斟杯酒,也是做給哥兒們看的。她倒好,還真當(dāng)回事兒了,一口干掉后本就再沒人給她加酒了,卻自個兒守著個空杯都候著他們喝了二三十杯。戳鍋漏盯了她好幾眼她都不明白,便只得這樣公開開派了。
就是老太婆了,就是老太婆了……牛老總圓場到。只有牛老總才敢圓這個場,但牛老總也只敢圓到這個份兒上,而后就目送他老娘凄凄地退下宴席去了。因為牛老總深知戳鍋漏這些年的性格,對泥巴腦殼們,是斷不會給丁點兒面子的——而他老娘不也還是泥巴腦殼嗎?牛老總怕給她惹出更大的尷尬來。
到那邊兒去吧。送走客人后,戳鍋漏斜躺在沙發(fā)上,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說。
他老婆知道這是揮舞他老娘的,但他老娘知道那邊兒在哪邊兒呢?便有些憐憫了,送她過去了。
一如戳鍋漏剛溜進城時的樣,城里如螞蟻般密挨密地涌動著的都是生面孔,那些生面孔也總是冷冷地從她面前跨過,連瞥都不瞥她一眼。戳鍋漏尚且可以白天黑夜的在城里溜串,她卻不敢,因為怕給戳鍋漏丟人現(xiàn)眼,便只得白天黑夜地郁在老城的那間舊房里了。
戳鍋漏卻于接風(fēng)的宴席間,又洞察出新的避諱來——
他老娘那口牙,盡如硫磺水浸泡的巖屑一般,門牙還錯落得厲害,卻又都不偏不倚地全遺傳給了他。但他是從進城那天起就開始刷牙了的,自覺是名人以后,更是每天早晚都要擠出母指那么大一截牙膏去擩它們幾下。而他老娘可就不同了——定然平生都沒有擩過。
哪一顆沒厚積著幾十年的飯漬呢?他想。這樣想著,他便覺得丟人,還要作嘔。
可在哥兒們面前,他早給自己戴上了大孝子的桂冠,于是凡在他家里聚會,他們都有意無意地要逼問他老娘到哪兒去了。他卻一想到那一口厚積著幾十年飯漬的牙,便覺得丟人,還要作嘔。
他便又策劃出一套兩全其美的方案來:去買些一次性的碗筷來,凡須叫他老娘過來了,就給她擺出一套。同時給她安放一雙公筷在面前,規(guī)定她凡夾菜都須用公筷。這樣,他的腸胃才稍覺好受了些;而心里卻公然地樂開了,因為這又是他的一件高雅的創(chuàng)意呀。
他老娘似乎就有些不習(xí)慣了,雖沒有直說,卻每次叫到都支支吾吾起來。實在不敢不來了,就隨便撥弄幾下她那雙公筷和那套一次性餐具,而后照戳鍋漏的叮囑,把餐具扔進垃圾桶里,轉(zhuǎn)身就挪回老城那間舊房里郁著去了。
你老娘好像病了呢?這些天都沒精打采的……戳鍋漏他老婆說。
一輩子就呆在那個鬼地方,還牙都不擩幾下,沒病才怪呢!戳鍋漏說。
還是帶她去看看醫(yī)生吧?他老婆問。
看啥呢看?還嫌丟人現(xiàn)眼得不夠?忍著些吧,誰叫她沒我強呢?戳鍋漏吼到。
我明天要出差,是辦大事,全家都得去……你每天下午都過來一趟,等天黑了開開燈,然后就關(guān)好燈關(guān)好門悄悄溜回去……一天,戳鍋漏把他老娘叫過來,給她派事了。
就為了哄騙一下小偷,你不消住這里,因為你那土臭味兒……戳鍋漏生怕他老娘不能完全領(lǐng)悟他的意圖,特意補充到。
啊……好,好,我明天下午就過來……這回他老娘卻沒有支支唔唔的了,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
哈哈……派完事后,戳鍋漏的心就飛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那些地方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帶著老婆孩子匆匆地就出發(fā)了。
可游到杭州的岳王廟,看過岳母刺字的塑像后,他的心便上上下下地躁動起來。
你咋就遇上這么個老娘了呢?多光彩呀……他盯著岳飛的塑像,暗問到。
啥毬了不起?媽的!可暗問了幾遍心都還在躁動,他便環(huán)顧左右,待四下無人的時候,朝岳飛狠狠地啐出一口,才悻悻地離去了。
可他老娘就沒有悻悻地離去了,公然違背了戳鍋漏悄悄溜回去的戒條,索性留在他的電梯公寓里了。
君子說兒不嫌母丑,老娘再丑不也還是你老娘嗎?憑啥要住舊房吃公筷呢?……她想。
老娘就不信還不能悄悄地享受幾晚了!她朝地板狠狠地跺下一腳,吼到。于是每天中午回舊房去胡亂弄一撮東西塞進肚里,而后就死死地待在戳鍋漏的電梯公寓里了。
但她不敢躺到屋里的任何一張床上去,因為害怕遺落下自己的土臭味兒。也不敢躺到沙發(fā)上去,因為害怕也遺落下自己的土臭味兒。同時她不知道戳鍋漏好久回來,因為戳鍋漏沒有說要好久回來。假如他幾下就辦完大事嘩的一下就開門進來了呢……她想。于是她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整天整夜的坐立不安起來。
這樣的坐立不安過三天三夜之后,她就不由自主地躺到沙發(fā)上去了,而且還躺下去就無論怎么都爬不起來了。
她知道她病了——她知道她嚇病了。她想伸手拉開沙發(fā)邊的茶幾抽屜胡亂取些藥塞進嘴里,因為她知道那里儲存得有許多藥——許多好藥,這是戳鍋漏親口炫耀給她聽過的。但知子不如娘,她相信那里面的藥瓶子再多,哪一瓶里有多少粒戳鍋漏都反復(fù)數(shù)過了的。假如被他查出來了呢……她想。
她越發(fā)無論怎么都爬不起來了。
我這是不是要死了呢?她想。
可他從來沒允許過我躺他的沙發(fā)呀?她又想。
于是她使勁從沙發(fā)上滾下來,咬緊牙關(guān)直往陽臺上爬。她想從陽臺上翻下去,可實在沒那份勁了,便只得先卷曲著歇上一陣,待積足了力氣再翻。可沒想到的是,這一卷曲著,就竟然壽終在戳鍋漏的正陽臺上了。
戳鍋漏“嘩”的一下就開門進來了,打開燈,掃視一眼客廳,什么擺設(shè)都沒有變。她還真來……小偷也還真讓我給……哈哈。他興高采烈地想。這樣想著,他那顆因怕遭小偷損家破財而懸著的心也就落下去了??尚断滦心易缴嘲l(fā)上后,卻嗅到了一股臭味。
就是遺落下土臭味兒了……他說。
噴噴——快噴噴!他吼到。
好了,去洗吧——我給你噴噴。他老婆說著,提上香水罐,嘩嘩地滿客廳噴起來。戳鍋漏這才安心洗漱就寢了。
戳鍋漏睡醒起床時,陽光已經(jīng)正射向房頂了。他坐到沙發(fā)上,小心翼翼地撤開剛從杭州弄回來的那一小袋龍井茶,準備沏上一杯品品。
泥巴腦殼們誰品過呢?他想。
可當(dāng)端上茶杯呼呼地品鑒時,那股土臭味兒又裹挾在茶香中鉆進了鼻腔。
掃興——丟人現(xiàn)眼!他“哐”地擲下茶杯,吼到。
哪里還有土臭味兒沒噴著呢?他想。
他弓身把鼻子伸進沙發(fā)底下去了,呼呼地嗅起來,如警犬一般。他要嗅嗅哪里還有土臭味兒沒噴著,好狠狠地再噴它一番。
他終于偵察到了,就在那一只靠茶幾的沙發(fā)腳下——而在那一只靠茶幾的沙發(fā)腳下,豈止有一灘土臭味兒?簡直還碾著一綹頭發(fā)!看那枯焦油膩的樣子,就知道是他老娘落下的——
邋遢!他吼到。
他立即把鼻子縮回來,捏著,斜眼再看。卻發(fā)現(xiàn),那一綹頭發(fā)梢朝內(nèi),根朝外,死死地碾在沙發(fā)腳下;根部還附著頭皮,頭皮上還浸著血……
瘋了——簡直瘋了!他又吼到。
是不是遭小偷了呢?他轉(zhuǎn)念又想。那么……我就可以索賠了……他接著又想。于是,他立即站起身,以福爾摩斯的姿態(tài),順著發(fā)根所指的方向朝陽臺偵察過去。
呀……別動!他終于偵破了,是小偷,那小偷還卷曲在陽臺上呢。他立即抬起一只腳,準備狠狠地踏上去??隙ㄊ潜晃依夏镏品说摹瑫r想。
可他這一突如其來的吼叫卻沒把那小偷嚇著,就那么死死地卷曲著,一動也不動。只嚇著了一群蒼蠅,卻“嗡嗡”地飛繞幾圈之后,又嚎叫著飛回那小偷的身上去叮著了。
他放下腳定睛細看——這才徹底偵破了,卷曲在他陽臺上的,不是小偷,而是他老娘,就那么死死地卷曲著,浸在一灘黏糊糊的尸水里。
你咋可以……他愣著了。
可那一灘尸水奇臭無比,就像他老娘身上的土臭味兒。他即刻捏著鼻子,退進客廳,關(guān)上陽臺門,提起香水罐嘩嘩地噴過一通,才坐回沙發(fā)上去了。
應(yīng)該還是小偷,那么……我就可以索賠了……他仔細又想。于是,他撥打了110。
經(jīng)110指揮中心派人現(xiàn)場偵察,沒有小偷進場的證據(jù)。咋可能呢?……法醫(yī)鑒定!戳鍋漏吼到。
經(jīng)法醫(yī)鑒定,屬壓抑且饑渴致死。
咋可能呢?戳鍋漏又吼到。
但法醫(yī)沒有理他,把鑒定書放在桌上,轉(zhuǎn)身就走了。戳鍋漏也只得重重地將自己擲在沙發(fā)上,癡癡地呆著了。
雖不能索賠了,卻也還可以做個模樣呀!呆過一陣之后,戳鍋漏突然想到。
對,就再做出個模樣來!經(jīng)過冷靜思考后,他下定了決心。于是他撥電話給帶進城去的小泥巴腦殼了,叫買一扎青布過來把他老娘裹了,扛下樓去塞進殯車;再回頭把那一綹頭發(fā)和那一灘尸水清除了,噴噴;他才跨上轎車,引著殯車悠悠地往老家趕了。
烏云一下就朝他們擁過來了,還電閃雷鳴的。啥毬了不起?媽的!戳鍋漏斜眼透過車窗,怒視著窗外的電閃雷鳴,罵到。而后挨個兒撥打起哥兒們的電話來,要他們都趕去老家一趟,再給他爭個光。我得弄給泥巴腦殼們看看……而后他想。
戳鍋漏的車又如雄獅嚓嚓地踏著院壩中半人深的雜草,呼啦啦地朝他老娘的老屋赴過去了。這回他老娘倒不用再摔滾到門檻下去了,而是隨著殯車,也如雄獅嚓嚓地踏著院壩中半人深的雜草,呼啦啦地朝她闊別了一陣的老屋赴過去了。
跨下車后,他老娘再沒有少見多怪了,戳鍋漏便慷慨起來。他從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鈔票,叫隨行的小泥巴腦殼去鄉(xiāng)鄰家買回木板,把他老娘從殯車里拖出來擺到屋檐下的木板上,而后就坐等哥兒們趕過來爭光了。
咋沒個鄉(xiāng)鄰幫忙呢?有幾個哥們兒趕過來了,烏煙瘴氣的一通煙花鞭炮之后,似乎覺得有些冷清,便問到 。
戳鍋漏便又慷慨起來了,他從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鈔票,叫小泥巴腦殼去買羊子、請屠夫、挨家挨戶地喊鄉(xiāng)鄰們都過來吃羊肉。
羊肉倒燉好了,大盆大盆地擺上桌了,還都云飛霧繞地蒸騰起香噴噴的熱氣來,可鄉(xiāng)鄰們卻沒有來。
綁都……戳鍋漏本想再吼綁都給我綁幾個來媽的的,但剛吐出前面的兩個字,就立刻想起書記鄉(xiāng)長請他吃飯時的事來。于是他緊閉雙唇,把后面那一串已吐到唇邊的字給強咽回去了,而后和小泥巴腦殼們探究起個中原委來。
你不總吼要打他們嗎?誰還來呢?一個說。
要他們來呀,恐怕得先求取山那邊大叔的原諒,然后由他去請,否則……另一個說。
這時,戳鍋漏又想起給他大舅弄賣兒骨頭的錢時貼近去輕聲補上的那一句頂要緊的話來。看來,我也得那樣表演一番了!他想。他倒沒帶上一只大公雞,卻帶了四瓶好酒,趁黑夜摸到山那邊大叔的家里去了。
你請回吧,我不在窄路上拿人,我叫他們明天去吃頓飯就是了。戳鍋漏跪求了一陣子,山那邊大叔終于給表了這么個態(tài),他才謙謙地道過謝轉(zhuǎn)身走了。
啥毬了不起?媽的!翻過山坳后,戳鍋漏罵到。呀……咦兒呀嗬喂……而后他嘹亮起來。
第二天午飯時分,鄉(xiāng)鄰們真的陸陸續(xù)續(xù)地就來了。不還是被我策劃來了嗎?哈哈……戳鍋漏想??沙赃^午飯后,鄉(xiāng)鄰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就走了。
人都還沒上山呀,咋就走了呢?一個小泥巴腦殼跑到院壩邊去挽留。
不就叫我們來吃頓飯嗎?我們來吃了呀!一個鄉(xiāng)鄰答到,而后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地就走了。
戳鍋漏只得和小泥巴腦殼們一道,趁人還沒有散盡,趕快把他老娘抬到老屋后面去埋了。還給他老娘砌了個大大的石墳,墳前塑了塊大大的石碑——石碑上卻全鍥著自個兒的輝煌。
六、現(xiàn) 在
憑著他老娘墳前的那塊大大的石碑上的輝煌,戳鍋漏本可以牢牢地流芳千古了??赡枪淼胤降哪喟湍X殼中,卻偏又生出些還懂點兒造墓碑的規(guī)矩的人來,于是便紛鬧開來了:
不贊死人贊活人,哪有這樣的做法?毬戳戳,純粹的毬戳戳!
縣處級?要這么說,北京街頭的扒手兒就都是省部級啦?
發(fā)了咋了?除擺著闊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擾人外,還給家鄉(xiāng)做過啥了?各人在自家的甑子頭舀飯?zhí)疃亲?,發(fā)了跟誰有毬啥相干呢?
咋發(fā)的呢?不就是搶刮賣死人骨頭的錢嗎……
媽的!戳鍋漏就只有朝天啐上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