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他人的書信》寫成于20世紀(jì)60年代（1968），而出版于新舊世紀(jì)之交（1998），并獲得當(dāng)年的俄語布克獎?？梢哉f這部作品更應(yīng)該是歲月的札記，而不是歷史的回眸。莫洛佐夫似乎有意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同樣選擇了書信體這種敘述形式，來刻畫一個新時代的“窮人”。他要面對的困境不僅是物質(zhì)生活的窘迫，同時還有精神世界的孤寂。莫斯科決意要把他驅(qū)逐出去，而他卻固執(zhí)地選擇帶著希望堅守下去。

關(guān)鍵詞：《他人的書信》 新時代“窮人” 堅守

一、前言

時間總是單向運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代不同于莫洛佐夫的時代，而莫洛佐夫的時代也已經(jīng)走進了歷史，蒙上了塵埃。可是總有一種聲音不會被舊時代倒塌的轟鳴聲淹沒，人性在黑暗的歷史深處依然會發(fā)出光芒。莫洛佐夫的《他人的書信》絲毫不隱藏其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窮人》的模仿，甚至還刻意地暗示這一意圖。除了選用了相同的體裁外，莫洛佐夫更是在小說卷首直接引用陀氏的《窮人》：“你瞧，我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么，一點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再看一遍了，也不想修改了，只是把要寫的趕緊寫下來，盡可能為你多寫一點……”{1}這段殷切的、悲傷的甚至是絕望的話來自杰武什金寫給瓦爾瓦拉的最后一封信。從《窮人》中的杰武什金到《他人的書信》的主人公，不過是不同時代的“窮人”在書寫自己的困境。他們都是大世界中的小人物，卑微但是有道德，貧窮但是不失自尊。在《他人的書信》中，我們甚至無從獲知主人公的姓名，我們只知道他人近中年，身有殘疾，與妻子兩地分居，所以不得不頻繁地給妻子寄信。也正是這六十多封信件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在信中他或是殷切地叮囑，或是深情地告白，但有時又是無休止地抱怨和惡意地指責(zé)。總之事無巨細，一切庸?，嵤滤家獙懺谛胖?。讀著這些寫滿字的信件，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任何高尚或是崇高，而只能像我們的主人公一樣立即被他庸俗的生活包圍。平常的話語和日常的細節(jié)似乎只為證明主人公的低級趣味，而這種低級趣味恰恰來自于他的微不足道。實際上，他的卑微和庸俗是被迫的，他的性格是歷史注定的，“并且是由社會及摧殘個性的生活造成的……”{2}作為新時代的“窮人”、大世界中的小人物，主人公無暇顧及其他，因為他要拼勁全力來抓住這個世界的邊緣；他知道，一旦被擠出就意味著永遠的放逐。并不是他選擇了庸常，而是因為庸常是他首先要到打倒的敵人，庸常是生活拋給他的第一個生存挑戰(zhàn)。這就是現(xiàn)實的殘酷；活著，他就不得不面對雙重的困境：物質(zhì)的窘迫和精神的孤獨。他似乎可以選擇后退，但是又似乎沒了選擇。因為每次當(dāng)現(xiàn)實迫使他后退時，希望又會來誘惑他。內(nèi)心的力量催促著他向前、向上，而外界的力量則逼迫著他往后、往下。這樣一個新時代的“窮人”不僅在社會的夾縫里苦苦掙扎，而且還在自身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中左右為難。而最終他發(fā)現(xiàn)，重要的并不是他所堅守的位置，而是那些讓他的堅持具有意義的東西，是愛，是家庭，是相互的理解和支持。

二、物質(zhì)的窮困

莫斯科絕對是個大城市，是一個無暇顧及小人物的大城市，這大概是所有大城市的通病，冷漠驕傲而缺少人情味。關(guān)于信的作者莫洛佐夫沒有交代得很清楚，似乎也無意這么做。我們只知道，發(fā)信人四十歲左右，過去的歲月不僅帶走了他的年輕還留給他一個殘疾的身體。他住在莫斯科，準(zhǔn)確地說是擁有莫斯科戶口，這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讓他覺得驕傲的事情。但是殘疾讓他失了業(yè)，僅僅靠著微薄的撫恤金生活。大概在莫斯科像他這樣的情況很難結(jié)婚了，于是他和一位外省的離過婚的女子成了家。小說中沒有其他的內(nèi)容而只有信件，而且只有主人公一個人的信，這些信毫無例外都是寫給自己的這位新婚妻子的。信件本身就是主人公窘迫處境的證明并且否定著他的生活，是對主人公生活現(xiàn)狀的嘲弄和否定。兩個剛結(jié)婚的人只能異地分居，而交流只能通過冷冰冰的幾行字和薄薄的幾頁紙。雖然字里行間都流露著真摯的感情，雖然信件頻繁地從莫斯科飛到妻子手中，但是這并不能替代一個丈夫應(yīng)該為自己的妻子所做的一切，甚至連補償都算不上。為了結(jié)婚他曾去了妻子所在的城市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時間。這段生活應(yīng)該是幸福的，但是主人公為這段幸福時光付出了不菲的代價：因為離開莫斯科時間太久，他的撫恤金被取消了，他失去了生活的唯一來源。而當(dāng)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失去容易恢復(fù)難，事實上絕對不可能恢復(fù)?！眥3}他開始陷入了經(jīng)濟的困境，除了莫斯科戶口外他在莫斯科只有一間八平方米的房子了，而且這樣的“窮人”在莫斯科太多了，多得就像建筑上的窗戶，沒人在意他們到底有多少了。他作為丈夫先是要求給他往莫斯科寄東西吃，覺得受到怠慢后開始請求乃至祈求妻子給他寄食物：“至于我嘛，我親愛的、可愛的柳芭，我對你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在市場上買兩只大雞或者一只上好的鵝，一定要有獸醫(yī)的印章……還要給我烤十個蘋果！”{4}“所以我求你還給我寄一點這樣的腌豬油。別忘了買雞和兩千克酥糖”{5}，甚至于他平常最看不起的，被他稱為豺狼的鄰居們也開始讓他嫉妒：“而昨天‘豺狼們不知從哪里收到一個裝有三千克新鮮火腿的包裹。‘豺狼撕下一塊，在平底鍋里煎好之后給了吉娜的小女兒。她咬了幾口就把它扔在了過道的地板上，而那樣的‘一小塊足夠我吃兩天??！”{6}

當(dāng)主人公的困境遭遇了莫斯科的冷漠，這座大城市就成了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圍城”，成了讓人難做取舍的“雞肋”。根本不用談及鄰居們惡意的算計，單是冷漠就幾乎已讓他無力承受。冷漠對于一個需要關(guān)懷和幫助的人而言絕對是足以致命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埃利·威塞爾曾說道：“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美的反面不是丑，是冷漠；信仰的反面不是異端，是冷漠；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而是生與死之間的無動于衷?！眥7}這座他尊敬和喜愛的城市此時變成了讓他痛苦的地方，變成了要逐漸剝奪他的尊嚴和驕傲的地方。他在這里幾乎是孤立無援的，而這座城市恰恰選擇了對此無動于衷。女鄰居為了占有公共廚房里屬于主人公的那一部分空間，在他離開的日子里大肆宣揚著他要永遠離開的謠言，并騙主人公收拾起廚房的餐具以便使這一謠言看起來更像是真實的。雖然主人公四處奔走，但遺憾的是醫(yī)療委員會根本無視他殘疾的事實而拒絕恢復(fù)他的殘疾資格。但是這座城市并沒有就此停止對他的瞞哄和嘲弄。當(dāng)他不得不拖著自己疲憊的身軀在城市里游蕩以便找到可以維持生活的工作時，得到的回應(yīng)只是無情的或是帶著些許同情的拒絕。無論是生活的窮困和精神的孤獨，主人公只能一個人承受；社會的冷漠、生活的無情和主人公內(nèi)心的痛苦交匯在一起，形成一股冰冷的洪流而勢必要將他驅(qū)逐出莫斯科。但是他固執(zhí)地堅守著自己的可憐的八平方米，只從自己的家庭和親人那里獲取力量，正如主人公自己坦白的那樣：“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現(xiàn)在有我心愛的柳芭和不久將出世的孩子，這是我一生的目標(biāo)和理想！”{8}但是有可能是因為人天生無法克服的孤獨或是因為現(xiàn)實的力量過于強大，這些力量也會時不時地供應(yīng)不足。白天他要獨自面對生活，而當(dāng)在夜色的掩映下，他又不得不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困惑……

三、精神孤島

經(jīng)濟的窘迫不斷侵蝕著主人公肉體的健康，而這種圍剿也逐漸延伸到精神，主人公同時又被囚禁在了一片精神的孤島上。雖然主人公想趕到妻子身邊去，但是生活的拮據(jù)使得這一簡單的希望也不得實現(xiàn)。這些信件成了主人公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成了漂蕩在主人公與妻子之間的補給船，時不時給主人公帶來生活的救助和精神的給養(yǎng)。然而現(xiàn)實的風(fēng)浪總是威脅著這一艘艘瘦弱的舟船。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在小說中只有主人公一個人的信件而沒有妻子的回信，而且可以猜測出事實上妻子的回信也是很少的，所以男人才會不時地催促妻子回信：“我親愛的柳芭，我和你十分明確地商定了，你將每天或者隔天給我寫信。但是已經(jīng)過了快一個星期了，而我還是沒收到你的一封信！”{9}“第三天沒有你的信了?！眥10}“昨天和今天都沒有收到你的信。親愛的柳芭，求你每天給我寫信?！眥11}“又過了一星期，而你的信還是沒有，沒有?！眥12}相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杰武什金，莫洛佐夫的主人公更是遭受了精神上的窮困。杰武什金和瓦爾瓦拉在窮困中相互支持、相互尊重、相互分享痛苦與幸福，而在《他人的書信》中主人公很多時候需要獨自面對來自生活至深處的催逼。尤其是他在莫斯科唯一的親人——他的嬸嬸瑪爾塔·鮑里索芙娜去世之后，他就真正落入了孤獨的囚籠之中。他在信中寫道：“親愛的柳芭，今天我非常痛苦。我整晚坐在家里并且痛哭”{13}“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在瑪爾塔·鮑里索芙娜死后我整個兒就成了真正的孤兒”{14}，而妻子遠在他鄉(xiāng)，在一張價值三四百盧布的火車票的距離之外，遺憾的是這樣的距離此時已經(jīng)無法克服。而現(xiàn)實中的距離似乎也造成了心靈上的隔絕，妻子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自己的丈夫，我們可以讀到，他們曾在信中相互指責(zé)。但是正如梭羅所言：“兩條腿的任何努力都不可能把兩顆心帶的更近?！眥15}或許這種距離是無論如何無法彌補的。而痛苦的另一來源正是主人公固執(zhí)地要求被了解和被愛，然而“狂妄之大，莫如要求被愛”{16}（尼采語），所以失望成了對這種狂妄的有效回擊。這種對精神的痛擊比任何形式的折磨更容易讓人屈服，正如《窮人》中的杰武什金說的那樣：“毀掉我的不是金錢，而是所有這些日常的驚惶不安，這些竊竊私語、微笑、笑謔?！眥17}他甚至開始提到死亡：“而且應(yīng)該提前告訴你，為的是讓你早點知道，我可能因為這一條腿兒突然死去！……但是以后，除了你誰也不會想到我的！甚至在報紙上也不會登出任何消息的?！眥18}無力的孤獨感會像夜一樣籠罩一切，而且像水一樣浸濕了一切，在所有的日常中他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這種沉重的情感：“我如今完全是一個人，完全像那只偶然來到偏航的駁船上的蒼蠅！”{19}在這一片精神的孤島上主人公是其唯一的居民，孤獨也總是毫無征兆地侵襲這片貧瘠的土地，可是在這貧瘠的土壤中一種叫作“希望”的東西始終在頑強地生長?！靶腋５募彝o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20}（托爾斯泰語），然而“三十三個接連不斷的不幸”{21}并沒有摧毀他，他始終懷有對未來的希望，他不止一次地在信中表達著這種希望，鼓勵著妻子也激勵著自己：“我們的生活還在前頭呢！”{22}“請相信我們的一切遲早會好起來的！”{23}

四、結(jié)語

生活最本質(zhì)的地方總是無限接近著生命的天性。那就是意味著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而且要很好地活下去。美國詩人惠特曼曾寫下這樣的話：“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株四季常青的橡樹在生長著，它孤單單獨地站立著，苔蘚從樹枝上掛下來，它沒有任何同伴生長在那里傾吐著快樂的、深綠色的葉子……”{24}生命永遠是向著生，向著希望的方向艱難跋涉。當(dāng)所有的痛苦都擠進了主人公的“八平方米”時，當(dāng)主人公和他們都一一打過交道后，他終于有一天這樣寫道：“人也會在好房子里死的！主要是生活在一起……共同承受所有的困難……”{25}

{1}{2}{3}{4}{5}{6}{8}{9}{10}{11}{12}{13}{14}{18}{19}{21}{22}{23}{25} 莫洛佐夫：《他人的書信》，何云波、曾春英譯，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第106頁，第9頁，第8頁，第48頁，第87頁，第9頁，第6頁，第10頁，第12頁，第72頁，第51頁，第53頁，第70頁，第91頁，第69頁，第77頁，第83頁，第105頁。

{7} http：//mp.weixin.qq.com/s/4BYezYF7j-pr0sHneNseXA

{15} 梭羅：《瓦爾登湖》，王家湘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34頁。

{16} 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獻給自由精神的書》，魏育青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頁。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磊然、郭家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頁。

{20} 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高惠群、石國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24} 惠特曼：《草葉集》，趙蘿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219頁。

作 者：宋亞強，河南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俄語專業(yè)2016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語語言文學(xué)。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