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如+李淑蘭
摘 要:《歡喜冤家》書名雖只四字,但卻暗示了小說“婚戀情愛”的主題。于作品中又可見作者獨特的“歡喜冤家觀”及由此表現(xiàn)出的矛盾思想。更值得一提的是,《歡喜冤家》書名反映出的其對小說集內(nèi)部敘事結(jié)構(gòu)的整體性的關(guān)涉,以及對小說創(chuàng)作意旨和哲理內(nèi)涵的自覺思考都是極具進步性與獨創(chuàng)性的。對《歡喜冤家》書名的探微成為研究話本小說書名發(fā)展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關(guān)鍵詞:《歡喜冤家》 書名 話本小說
《歡喜冤家》是一部“由內(nèi)到外”都十分獨特的作品。全書二十四回,以曲折生動的婚姻愛情故事為主體,可謂“以情始,以情終”,成為明代中后期反禁欲主義的代表作。其書名“歡喜冤家”常見于小說戲曲之中,有時用來指兒女,如馬致遠的《馬丹陽三度任風子》:“兒女是金枷玉鎖,歡喜冤家,我都割舍了也。”有時用來指情人,《王月英元夜遺鞋記》中有句:“本待要同衾共枕,則落的帶鎖披枷,倒做了風流話巴,也是個歡喜冤家?!眥1}當然,“代指兒女或情人”只是我們從眾多作品中找到的共同的、寬泛的含義,《歡喜冤家》既以此四字作為書名,則有著其更為豐富的寓意和內(nèi)涵。
一、何為“歡喜冤家”
眾所周知,“歡”與“喜”皆有高興、快樂之意。它們在一起,又組成了一個較“高興、快樂”更為內(nèi)斂、更書面化的同義復(fù)詞。除此之外,“歡、喜”還有“高興、快樂”所不具備的特殊指向性:“歡”在《辭?!分械诙N解釋為“古時女子對所戀男子的愛稱”{2},而“喜”還有“可慶賀的事情”{3}的意思,常用來特指婚姻之喜、婦女有孕。也就是說,“歡”“喜”二字本身還包含著特殊的性文化隱喻,其表達的那種欣喜愉悅之情往往已經(jīng)暗暗設(shè)定在男女關(guān)系之中了。這一點我們從名題中帶有“歡喜”二字的明清通俗小說亦可窺見:《歡喜浪史》,一名《諧佳麗》,清代白話長篇艷情小說;{4}《歡喜緣》,全稱《第一奇書歡喜緣》,清代白話長篇艷情小說。{5}而《歡喜冤家》,也一度被認為是明代中晚期艷情小說的代表作品。
“歡喜”還屬一種佛教術(shù)語?!皻g喜,梵語波牟提陀。接于順情之境而身心喜悅也?!眥6}可見佛教中所謂“歡喜”也是一種喜悅之情。佛教中又有佛名為“歡喜佛”,是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種佛像,原身為古代印度的神——毗那夜迦,他性格暴戾,為害世界,人稱“大荒神”。傳說為調(diào)伏他的暴惡,觀音菩薩以慈悲根力化為毗那夜迦女身,與其擁抱相和,于是“大荒神”頓時歡喜,皈依佛法,成為“歡喜佛”。{7}這是佛教密宗中對“歡喜佛”呈“擁抱交媾狀”的來歷的闡釋。密宗佛教相信色欲能夠調(diào)伏那些阻礙修法的魔障和無明,修法者在男女性媾中,于大歡樂中悟得空性,即以欲制欲,以染而達凈,這就是所謂“樂空雙運”之男女雙身修法。{8}可以說,密宗佛教中“歡喜佛”的含義是一種以異性為修行伙伴的“性空修煉”。“歡喜”二字即是指這種“戰(zhàn)勝‘魔障而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喜悅之情”{9}。但值得注意的是,當這種佛像在元明之際傳入中國,又有了新的內(nèi)涵。如歷史上有名的荒淫之君元順帝,他對“密法”的修習(xí),純粹就是一種淫樂。到了明清之際,“歡喜佛”及“雙修密法”更加走樣。明人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有如下記載:
余見內(nèi)庭有歡喜佛,云自外國進者,又有云故元所遺者,兩佛各瓔珞嚴妝,互相抱持,兩根湊合,有機可動,凡見數(shù)處。大云:“帝王大婚時,必先導(dǎo)入此殿。禮拜畢,令撫揣隱處,默會交接之法,然后行合巹。”蓋慮睿稟之純樸也。今外間市骨董人,亦兼有之,制作精巧,非中土所辦。價亦不貲,但比內(nèi)廷殊小耳。京師敕建諸寺,亦有自內(nèi)賜出此佛者,僧多不肯輕示人。此外有琢玉者,多舊制。有繡織者,新舊俱有之。閩人以象牙雕成,紅潤如生,幾遍天下。{10}
當“歡喜佛”披上了世俗的外衣,其“身心合一的修煉方法”的內(nèi)涵也隨之煙消云散,被視為“男女淫褻者之像”。它顯然已成為了帝王們荒淫無道的借口與傳授性交方法的“教具”。它在民間仿制品的濫造更說明了明代中后期淫風之熾、縱欲之盛。這時候“歡喜佛”“歡喜”的內(nèi)涵無疑變?yōu)椤澳信鶚贰?。從密宗佛教的本義到明清之際世俗的“誤讀”,“歡喜佛”“歡喜”二字含義的轉(zhuǎn)變恰好可以作為我們解讀《歡喜冤家》書名的觀照物:“歡喜”既可以作為一種“空歡喜”,教化讀者認清情欲、性愛的虛空,以淫抑淫,以欲制欲,是作者所謂“非導(dǎo)欲宣淫,實引邪歸正”也,亦可以作“男女歡愉”之解,它暗含了明代中后期欲望的膨脹、社會的混亂,有一種觀照現(xiàn)實之感。
“冤家”,一指“仇人、死對頭”,又是“對所愛的人的昵稱”“為愛極之反語”。{11}此二字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不同于“歡喜”的簡單,似一種盤旋于愛恨之間的、似恨實愛的復(fù)雜之情。即它包含了兩種互相對立的情感:恨對方帶給自己的痛苦(相思的折磨、言語的傷人、背棄的無情等),又由于本能的、強烈的愛割舍不下,愛恨相交,但愛勝過恨,是一種愛到極致的表現(xiàn)。故民間常用“冤家”“俏冤家”來稱呼自己的戀人,一方面委婉地表達深切的愛意,另一方面,又帶有一種輕松活潑的歡喜、甜蜜之情。
二、西湖漁隱主人的“歡喜冤家觀”
無論是對“歡喜”的解讀,還是對“冤家”探析,都使《歡喜冤家》書名向著“男女性愛”靠攏,它暗示了小說的主題,使小說內(nèi)容更加真實地在明代中后期這一獨特的時代背景下展開?!皻g喜冤家”在作者西湖漁隱主人眼中,自然還代表著某種獨特的情感聯(lián)系、暗含了一些特殊的人物關(guān)系。這一點,我們首先從“序言”中可以得到答案:
有客問曰:“既以歡喜,又稱冤家,何歟?”予笑而應(yīng)之曰:“人情以一字適合,片語投機,誼成刎頸,盟結(jié)金蘭。一日三秋,恨相見之晚;倏時九轉(zhuǎn),識愛戀之新。甚至契協(xié)情孚,形于寤寐。歡喜無量,何復(fù)說哉!一旦情溢意滿,猜忌旋生。和藹頓消,怨氣突起;棄擲前情,釀成激憤。逞兇烈性,遇煽而狂焰如飆。蓄毒虺心,恣意而冤成若霧。使受者不堪,而報者更甚。況積憾一發(fā),決若川流,洶涌而不能遏也。張陳兇終,蕭朱隙末,豈非冤乎!非歡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歡喜。居今溯昔,大抵皆然……”{12}
“序言”的這一部分文字很清楚地表達了作者對“歡喜冤家”的理解。何為“歡喜”?在西湖漁隱主人看來,“歡喜”是人與人之間美好的、愉快的交往狀態(tài):由奇妙的緣分牽引,透過只言片語,生出情誼。這種情感的對象可以是“刎頸之交”“金蘭之誼”的好友,也可以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戀人。情投意合且彼此篤信,這是“歡喜”所包含的情感內(nèi)容;朋友、戀人,或者還可以拓展為人與人一切正面的、友好的關(guān)系,這是“歡喜”所包含的情感對象。與“歡喜”相反,“冤家”則是出現(xiàn)在“歡喜”之后的一種敵對的、怨憤的情感狀態(tài):隨著關(guān)系愈近,嫌隙與猜忌愈多,情感冷卻,致使“前情”釀成了“激憤”。這是一種充滿苦痛的情感狀態(tài),它往往吞噬了人們的善良與理智,使人墮入仇恨的萬丈深淵。
《歡喜冤家》是一部很重視作品整體性的擬話本小說集。除“序言”對書名的直接闡釋和散見于作品中的零星觀點之外,在小說的最后一回末尾,作者對情節(jié)片段的分析再次直陳了自己的“歡喜冤家觀”。第二十四回《一枝梅空設(shè)鴛鴦計》講的是江湖俠盜“一枝梅”的傳奇故事。小說先寫“一枝梅”偷了副使家的金銀首飾,又恐累應(yīng)捕,主動落網(wǎng),后憑借機智與神通震懾住了副使,逍遙而去。作者著重寫的是“一枝梅”從兇狠的繼母手底救出少女端英,假意把端英賣與朝相,實欲使她為內(nèi)應(yīng),日后洗劫朝相府,而端英受張朝相夫妻的真心相待,被感化托出事實,朝相反以禮相待“一枝梅”,使“一枝梅”放棄了原本的計劃。其豪俠之氣躍然紙上。西湖漁隱主人總結(jié)道:“……獨此一回乃圓滿之事,罷了冤家歡喜。”{13}這一回故事非“歡喜冤家”而是“冤家歡喜”,為何?原為先有應(yīng)捕“為他打了”,又尋“他”不著,對“他”心生怨恨之“冤家”,后有“一枝梅”“復(fù)立府前”等待解官,使眾捕人之“歡喜”;先有副使因失千金,對“一枝梅”恨之入骨之“冤家”,后有副使忌憚“一枝梅”的神通,將其釋放之“歡喜”;先有繼母凌辱端英之“冤家”,后有端英與繼母冰釋重逢之“歡喜”;先有“一枝梅”帶端英蓄意為盜之“冤家”,后有“一枝梅”放棄了搶掠朝相的念頭,“反為退盜”之“歡喜”。如此看來,“歡喜”并非全然是與人相交的快樂,還有與人冰釋的喜悅;“冤家”并非全然是“歡喜”的“產(chǎn)物”,有時“冤家”之后還有“歡喜”。誠如作者所言:“冤家到后來或因小事解冤釋結(jié),亦是歡喜?!眥14}這是作者獨到的“歡喜冤家觀”。
三、“歡喜冤家”哲理性的構(gòu)思模式
《歡喜冤家》這部小說在選材上和構(gòu)思上具有相當?shù)莫毺匦耘c開創(chuàng)性。“歡喜冤家”四字所包含的人情(尤其是愛情)交往中的“不可避免的發(fā)展過程”{15}的哲理內(nèi)涵,已開創(chuàng)性地成為這部小說構(gòu)思的主題。這一“不可避免的發(fā)展過程”如果用作者的話說,恰為那句“非歡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歡喜”,這也是小說思想內(nèi)容與選材構(gòu)思所圍繞的核心。
“歡喜冤家”在敘事構(gòu)思上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從歡喜到冤家”“從冤家到歡喜”的哲理性模式,這在作品中表現(xiàn)為婚戀情愛的常態(tài)。而這種常態(tài),亦如小說書名一般,可一分為二作“歡喜”與“冤家”兩部分。一方面,作品所描寫的婚戀故事大多是有悖于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非常態(tài)的婚外情,其大膽與反叛的程度,在今天看來甚至都是超前的,并且,小說對背叛丈夫的女性采取了一種極為寬容的態(tài)度,她們幾乎未曾受到道德的斥責與法律的制裁??梢哉f,這種“寬容的歡喜之描寫”,反映了小說作者對情欲的肯定,他同情書中女性原本不幸福的婚姻生活,認為她們的婚外偷歡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另一方面,小說中種種分離、欺騙、破財、喪命等“殘酷的冤家之描寫”,往往置于“歡喜”之后,作為放縱情欲的惡果出現(xiàn),說明了作者對“情”的危險性的認識,并以此來教化人們要節(jié)制欲望。其“歡喜到冤家、冤家到歡喜”的哲理性構(gòu)思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作者思想矛盾性的體現(xiàn)。
《歡喜冤家》書名體現(xiàn)出的這種哲理性構(gòu)思模式的獨特性與開創(chuàng)性是毋庸置疑的。從“三言”開始,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多以“搜括宋元舊種”為主,文人的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尚未覺醒。如“三言”、《石點頭》《醉醒石》等小說的書名只起到了提示小說教化目的的作用,而“二拍”、《鼓掌絕塵》等書名意在渲染小說的新奇與可讀性,以吸引讀者注意,均與小說內(nèi)容及敘事結(jié)構(gòu)無直接關(guān)系。而《歡喜冤家》之后的作品,如《豆棚閑話》《十二樓》等書名,雖然關(guān)涉了小說集內(nèi)部敘事結(jié)構(gòu)的整體性,但仍達不到如《歡喜冤家》書名這般既能高度概括小說題材又暗含作者意旨,且深具哲理內(nèi)涵的水平。《歡喜冤家》確實“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由無主題簡單搜集加工,向圍繞一個主題有意識創(chuàng)作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整體系列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白話小說由散兵游勇式地散泛地反映社會,向著專題式系列化反映社會的某一側(cè)面和現(xiàn)象的轉(zhuǎn)變”{16}。
{1} 《辭源》,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版,第1661頁。
{2}{3}{11} 《辭?!?,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第1130頁,第1246頁,第863頁。
{4}{5} 張兵(主編):《五百種明清小說博覽》,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7頁,第1657頁。
{6} 丁福保(編纂):《佛學(xué)大辭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483頁。
{7}{9} 李冀誠:《佛教密宗禮儀窺探》,大連出版社1991年版,第96頁,第99頁。
{8} 馬書田:《中國佛教諸神》,團結(jié)出版社1995年版,第88頁。
{10} 〔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59頁。
{12} 〔明〕西湖漁隱主人:《歡喜冤家敘》,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
{13}{14} 〔明〕西湖漁隱主人:《歡喜冤家》,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388頁,第388頁。
{15} 〔美〕P.韓南:《中國白話小說史》,尹慧珉譯,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8頁。
{16} 《歡喜冤家》編委會:《歡喜冤家·前言》,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參考文獻:
[1] 西湖漁隱主人(撰);于天池,李書(點校).歡喜冤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
[2]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 P.韓南.中國白話小說史[M].尹慧珉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4] 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
作 者:張澤如,寧夏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明清方向);李淑蘭,寧夏大學(xué)教授,中國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