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白露打頭的那個夜晚,我再一次見到了趙白露小姐。趙白露小姐突然打電話說要來看我。我沒當一回事地說那你來吧。十分鐘后,化著淡妝的趙白露小姐出現(xiàn)在了我的門口。趙白露小姐穿著緋紅色的睡裙,一支黑蘭州優(yōu)雅地叼在嘴里冒煙。我請趙白露小姐進來的時候,她笑著往我懷里塞了一打黃河啤酒。我知道,趙白露小姐又想喝酒了。趙白露小姐總是這樣,沒人陪她喝酒的時候都來找我,就好像我永遠在等著她來找我喝酒一樣。趙白露小姐進門后直接甩掉鞋子跳上了我的床,她一向如此,從不拿自己當外人,其實我們并沒有多熟。趙白露小姐明知道我不抽煙,但還是扔給我一支。我擺擺手,趙白露小姐大聲地嘲笑我,男人不抽煙算什么男人。我笑。趙白露小姐干凈利索地撕開啤酒仰頭往脖子里灌,空氣里立刻浮動著濃郁的酒精味。半分鐘后,喝空的啤酒罐被趙白露小姐簡單粗暴地拍成一個鐵餅,我詫異地看著她,她拿手背粗野地擦掉下巴上的泡沫說,他媽的,老子簡直無聊死了。
這是我第三次聽趙白露小姐說無聊死了。第一次是在春天里。那個時候,黃河的桃花汛應時而來,從青藏高原跌落的天上之水,再一次粗暴地掠過了狹長而又荒蕪的蘭州城。盛怒之下的萬畝桃花,正隨著從秦嶺南麓翻山而下一路向北的春風,和隱居在黃河岸邊的大學城發(fā)生著淺淺淡淡的愛戀關(guān)系。詩人說,和一朵桃花愛戀,足以代表整個春天的經(jīng)典。于是,在這樣多情的四月里,大學城里的幾個詩人,就以桃花為名,在黃河岸邊發(fā)起了一場詩會。詩會叫桃花詩會,與會的人多是大學城里的詩人。按照慣例,詩會的現(xiàn)場還是在黃河船上的酒吧里。
其實并沒有多大意思。我參加這樣的詩會多了,大學城的詩人動不動就要搞詩會,以桃花為名,以梨花為名,以杏花為名,以槐花為名,以桂花為名,以菊花為名——總之,差不多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回。無非就是每人準備一首名家的詩,然后再準備一首自己的近作,由詩會主持人按順序點名,一個人接著一個人地上臺去朗誦或者朗誦表演。當所有人都朗誦完之后,大家開始一起喝酒,男人和女人各自互留電話號碼,借著酒精說一些飽含挑逗性的語言,在酒醉的虛無里,一廂情愿地做著曖昧浪漫的白日夢。混亂的音樂中,大家像經(jīng)歷過世事滄桑的老人一樣,哀嘆人生無常,文藝頹敗,精神荒蕪,大罵愛情是個狗屁。有什么意思呢,這樣的詩會有什么意思呢?不過是一幫荷爾蒙過剩的文藝青年毫無羞恥地在淺薄里假裝深沉罷了。
而我呢,恰好就是這樣一個毫無羞恥的詩人。詩人本來就是這樣嘛,嚴于律人,寬于待己??床粦T那些低俗、混亂的藝術(shù),不屑與那些聒噪的文藝青年為伍,自己卻又沒有本事比他們高尚到哪里去,一直在摒棄、逃離、鄙視這個圈子,卻一直又陷在這個圈子里,高歌、狂歡、迷戀臆造的詩意生活和女人。
事實上很長時間以來,我就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人。但我必須得偽裝出我是一個純粹詩人的模樣來,畢竟我在這個圈子里還是有點名氣的。正因為這點名氣,我屁股后面跟著一大幫詩歌發(fā)燒狂和愛慕者,他們恭敬地叫我“老師”——其實我才二十歲出頭,還是一名在校學生。但我享受這樣的感覺啊,鮮花、贊美、吹捧,甚至主動上門的女人,年輕人嘛,迷戀名氣很正常的。
我還得穿著打扮得人模狗樣一點,以便隨時以良好的形象,滿足追隨我的那幫詩歌愛好者要求合影留念的愿望。我能想象我的那些愛慕者,看見我與他們的合影有多興奮。不是我吹牛,真的,每參加完一次詩會,總有聲音甜美的姑娘主動打電話給我,約我去咖啡廳聊文學,去黃河邊聊藝術(shù),或者去安靜的地方談談人生。簡直太搞笑啦,我才二十幾歲,連人生是什么都還沒搞明白呢,有什么人生好談的。但我不會拒絕的,因為我知道主動打電話給我的姑娘,根本就不是聊文學、藝術(shù)和人生嘛。我長相俊美、風度優(yōu)雅,隨口胡謅幾句詩歌那是我的長項,這樣的男人,在哪個愛好文藝的姑娘躁動的心里不起點波浪?
當然了,如果是男生邀我出去談什么文學啊藝術(shù)啊人生啊,我自然是不會去的,有什么意思呢,兩個大老爺們在一起唧唧歪歪有什么樂趣可言呢。我要么委婉拒絕,要么就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教育他們,年紀輕輕的,不要老想著結(jié)什么圈子、出什么名之類的,好好讀書,努力寫出有深度的東西,這才是正經(jīng)嘛。他們仿佛被我窺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立刻感到很羞愧,唯唯諾諾地說一堆謙虛而又恭維的話。哎呀,笑死我了。我躲在電話背后笑得簡直眼淚都流出來了。
在我的世界里,詩歌和女人是有著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的,詩歌和男人,哈哈,對不起,這是兩種完全不搭邊的概念,一定要分開處理才行。我就是這么卑鄙無恥,但沒有辦法啊,有人就是喜歡我的卑鄙和無恥,因為他們也想要這樣的卑鄙和無恥。
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見過漂亮姑娘了。在以前,各種詩會后,給我打電話的姑娘實在不少,她們之中不乏漂亮的。但在這一段時間里,竟然沒有出現(xiàn)一個漂亮姑娘,這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沒有了漂亮姑娘,詩人的人生還有什么詩意可言呢?
我不能再這么被動地等待下去了,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那些姿色平平的姑娘身上,我覺得這是在褻瀆我的靈魂、謀殺我的細胞。冰河解凍,狗熊撒歡,萬物復蘇,草原上都到了交配的好日子,我為什么還要冬眠呢?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前輩郁達夫和胡適還經(jīng)常出入各種春色酒肆呢,比起他們來,我簡直純潔多啦。所以在一個春風拂面的日子里,我哼著蘭州民謠,喜不自禁地跳上了黃河里的船上酒吧。
我進去的時候,桃花詩會還沒有開始。一幫想要在即將開始的詩會活動中博得眼球的文藝青年,正躲在各個角落里夸張地演練。他們看上去丑陋極了,就像一群被拔光了雞毛的禿雞在舞蹈一樣。我看了差點沒笑出聲來。他們看見我進來,立刻像潮水一樣向我涌過來,請我指點指點。我自然也不好拒絕,畢竟身份在那里擺著嘛,在公共場合耍大牌是不好的。我裝模作樣地瞎說一通后,他們紛紛贊美我有思想、沒架子。我趕緊謙虛地搪塞幾句冠冕堂皇的屁話。他們未必不知道我在瞎說,但沒有辦法,要想在大學城詩人圈子里紅起來,必須得從學會拍馬屁開始嘛。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混出名氣來的,我簡直太了解這些東西啦。
隨后我就在酒吧里轉(zhuǎn)起來,東瞅瞅、西看看,還不時伸手四處打招呼,鬼知道我根本不是在打招呼,而是在尋覓漂亮姑娘。唉,很可惜,整個酒吧里,要么是木頭一樣愚鈍的女人,要么就是那些給我打過電話的老面孔。簡直乏味極了,這樣的詩會有什么意思呢,沒有漂亮姑娘的詩會有什么詩意呢。
我感到很失望,我從酒吧里出來靠在欄桿上。黃河孤獨地從蘭州城流淌著,以不動聲色的絕情和穿腸而過的殘忍。巨大的石頭和裸露的河床被渾黃的漩渦一口口吞噬,像千百顆補丁,或者眼睛,多么荒誕的幻象。水漲船高,我站在船上遠眺,目之所及,春色惹人,目之所及,春色傷人。
詩人就是這個樣子,屁大屁小都要傷感一陣子。仿佛無盡的遠方都與自己有關(guān)。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但事實上趙白露小姐管不了我傷感,我的傷感跟她半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她出現(xiàn)的方式很隨意。她就是在我傷感的時候來到船上的。她悄無聲息的,就像春風爬進蘭州城的時候那樣隨意。她安靜地出現(xiàn)在我身邊說,“哥們,借個火?!蔽衣牭搅怂穆曇簟N遗み^頭,看到一張痞痞的臉,嘴里叼著一支煙,有一種流里流氣的感覺,但好像還夾著一種什么氣質(zhì)。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不討人厭,甚至就在那么一瞬間,我還有點喜歡。因為叼著煙的趙白露小姐很漂亮,漂亮得簡直不像樣子。美女有瞬間就能治愈傷感的功能,我的傷感就這樣一下子全跑光了。
我看著趙白露小姐開始不知所措,陣腳亂套了。我是不抽煙的,怎么可能有火。但是面對這樣漂亮的趙白露小姐,我又怎么好意思說沒火。我立刻想到了酒吧里的詩人們,這幫家伙一個個都是大煙囪,平時號稱自己的詩歌全部是用煙熏出來的,帶著一種靈魂出竅的味道。我對趙白露小姐說,我身上沒帶火,你等等。我一頭扎進了酒吧,就像一頭扎進了春夢一樣。為漂亮女人效勞,是每個詩人義不容辭的事情。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只打火機。
走出酒吧的時候我看見趙白露小姐還站在那里等我。藤紫色的披肩在她身上盈盈浮動,流蘇細碎地在春風里上下翻抖。帆布鞋。水磨藍緊身牛仔褲。蘭州城很少有女人圍披肩的。在青海湖或者拉薩城可以見到很多。這是典型的文藝女青年裝束,據(jù)說這樣的女人有兩個夢想,一個是西藏,另一個是文字。都是最靠近靈魂的。多么扯淡。我從來不敢恭維。我甚至還為一件有關(guān)西藏的事情,大肆嘲笑過。
事情是這樣的。一次詩會上,我們在酒吧里討論起了西藏。在座的一個女詩人說,每個人在有生之年都應該經(jīng)歷一次西藏之旅的,看雪山,喝青稞酒,撥轉(zhuǎn)經(jīng)筒,接受神的洗禮。在布達拉宮門口唱倉央嘉措的情歌,尤其是女孩子,一定要去。她還特別強調(diào),是旅行,不是旅游。于是有人就問了,說兩者有什么不同。女詩人說,旅行是帶著思想和感悟上路,旅游是帶著相機和金錢上路。有人提出了疑問,不管到哪里,都是要帶著金錢才行的啊,不帶金錢,吃、住、行怎么解決?女詩人很不屑地說,你這樣想就太物質(zhì)了,精神層次明顯不夠,帶一點錢就行了,搭車、騎行、借宿、甚至露宿,這都是可以的,我看過網(wǎng)上有人說花了一百塊錢去西藏窮游的,我就覺得特別好,就是要在顛簸的路上聽自己靈魂最深處的聲音。女詩人說,年輕就是要瘋狂,再不瘋狂我們都老了。女詩人說完,以很明顯的一種鄙視的目光看著在座的各位詩人。我們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她那種揪著頭發(fā)想把自己拔高的感覺。
女詩人的發(fā)言果然贏得了其他不少女詩人的熱烈響應。她們把女詩人圍在酒吧中央熱烈地討論起來,現(xiàn)場一度失控。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很大,蓋過了所有的聲音。笑聲笑得大家很莫名奇妙,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大家安靜下來尋找這個聲音的源頭。聲音來自一個角落,一個其貌不揚的詩人。大家都安靜下來的時候,詩人還在笑。笑里帶著嘲諷和鄙夷。
女詩人問,你干什么?詩人說沒什么。女詩人毫不客氣地說,我還以為是神經(jīng)病犯了,有病趕緊上醫(yī)院。女詩人為自己的反擊洋洋得意,大家一起跟著她笑。詩人也笑,詩人笑得很冷靜。等到大家都笑完了,詩人問,你去過西藏嗎?女詩人說,沒有。詩人說,你沒去過,你憑什么覺得一百塊錢就可以窮游西藏?女詩人說,沒去過就不能說嗎?網(wǎng)上的西藏旅行攻略就是這么說的。詩人說,網(wǎng)上也有人說那些往往身上的錢不多,心里想的卻是可以靠搭順風車,吃別人的,喝別人的,住別人的,穿別人的文藝女青年,一路上必須向不同的人不停地出賣肉體,才可以游遍西藏。女詩人惱了,女詩人說,低俗,你惡心不惡心?詩人呵呵笑,網(wǎng)上還說了,你一個女青年,你憑什么認為別人要讓你白吃、白喝、白玩、白拿、白?。颗娙藵M臉通紅地說,我是為了實現(xiàn)夢想。詩人哈哈大笑,夢想?你的夢想憑什么讓別人來實現(xiàn)?你的上層建筑憑什么讓別人的經(jīng)濟基礎來支撐?網(wǎng)上還說了,那些一百元窮游西藏的攻略,其實就是那些在窮游西藏的路上做了“免費炮”的女青年寫的。女詩人羞憤得不再說話。酒吧里的詩人全部大笑起來,酒吧的氣氛達到了高潮,大家在毫不掩飾地恥笑一個文藝女青年的無知和淺薄。當然也包括我,我笑得連肚子都抽筋了。我邊笑還邊對身邊的人說,哈哈哈哈,這樣的女青年窮游一圈西藏回來,說不定還會變成富婆呢。
我站在酒吧門口看到趙白露小姐身上的披肩,我突然就想到了這個故事。我不知道趙白露小姐有沒有去過西藏,但我想,趙白露小姐要是想搭免費車,每個在路上的男人肯定都會瘋狂地高興起來。
我走過去準備把打火機遞給趙白露小姐,但她好像沒有要接受的意思。她向我晃晃了煙,我才看清楚,煙頭已經(jīng)在閃著寶石紅般的星星了。我驚奇看著她,她向甲板上使了一個眼色。甲板上走過一個男人,他也在抽煙。原來趙白露小姐已經(jīng)向他借著火了。我有點什么東西被搶走或者美夢撲空了的失望,但我毫無辦法,我只好張著空洞的嘴巴嗯嗯哈哈,樣子滑稽得仿佛一條沒有水喝的魚。
趙白露小姐靠在欄桿上抽煙,我站在旁邊看她。我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她,只是偷偷地瞟一眼,再瞟一眼。這個過程進行得很猥瑣,我在大學城詩人圈子里的驕傲和自信全部沒有了。趙白露小姐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她說,怎么,你還有事?我心想,這不是給你送火來了么,我沒怪你不守信用,你倒還嫌棄我礙事了。可這話到了嘴邊,說出來的卻是,請問你是來參加桃花詩會的嗎?
趙白露摘下煙說,詩會?看得出她似乎很感興趣,我說,對,船上的酒吧里正在舉行一場以桃花為名的詩會。趙白露小姐微微點頭說,哦。我等著她再問點什么。她要是再問點什么的話,我就會慢慢把詩歌扯一遍,把大學城的詩歌圈子扯一遍,再把我在這個圈子的名氣扯一遍。這都是套路,事實上,在每個約我的姑娘面前,我都扯過這些東西。我對這些東西太熟悉了,簡直張口即來。但是我想多了,趙白露小姐沒再問,她什么也沒再問。我等了幾分鐘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了,我對趙白露小姐說,其實我就是一個詩人。
趙白露小姐說,哦,原來你是一個詩人,那你都寫過什么詩歌呀?我一點不謙虛地說,寫太多了,我都記不清寫過什么了,我的處女作是《蘭州蘭》,成名作是《黃河黃》,目前正在寫一組關(guān)于蘭州和黃河的詩歌。你可以上網(wǎng)去查,能查到的。趙白露小姐說,這么說你還是個挺有名氣的詩人。這回我謙虛起來了,我說,其實也不是多有名氣,就是喜歡詩歌,覺得詩歌就是我的全部。趙白露小姐說,挺好。我終于鼓起勇氣說,我正式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的詩會,可以嗎?趙白露小姐笑著說,那好啊。趙白露小姐笑起來的時候更漂亮,我感覺整個黃河好像飛起來了一樣,眼前掠過一陣眩暈。我說,那該怎么稱呼你呢?趙白露小姐說,你就叫我趙白露小姐吧。我心想,趙白露就趙白露,怎么后面還加個小姐,該不會真的是小姐吧?據(jù)說黃河上的小姐很多,已經(jīng)形成了蘭州特色,眼前的趙白露小姐看上去的確不像正經(jīng)女人,莫非她真的是?但我終究是沒有敢問,他媽的,管她是不是呢,是又怎么樣,我又不是沒玩過。
酒吧里的詩人見我?guī)Я粟w白露小姐進來,都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興趣。詩人對女人的興趣遠遠要大于詩歌。臺上的朗誦也一度停止。我見大家都在看向我和趙白露小姐。我知道他們肯定在猜測我和趙白露小姐的關(guān)系。讓他們猜去吧,反正我是不會說出趙白露小姐是我剛剛認識的陌生人的。不然的話,在大家眼里,我該有多么輕浮啊。和趙白露小姐站在一起,我立刻感到身上布滿了一種光環(huán)。在趙白露小姐那里喪失的自信和驕傲,我在酒吧的詩人圈子里又找回來了。我裝作很淡然地向大家介紹,我說,這是趙白露小姐,大家歡迎。大家面面相覷,然后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我擇了兩個比較好的位置,請趙白露小姐坐在了我的身邊。
詩歌朗誦還在繼續(xù),詩人們的水平良莠不齊,但這也沒什么,一幫良莠不齊的詩人混在一起,實質(zhì)上就良莠都齊了。趙白露小姐聽了一會兒后又叼起了煙,我自然地湊過去給她點火。她叼著煙湊過來,我倆的額頭碰在一起,我看清楚了,趙白露小姐抽的是黑蘭州。黑蘭州,一種專門治療寂寞的香煙。趙白露小姐拿出一支給我,我擺擺手,趙白露小姐撇撇嘴,皺皺眉,收起了手里的黑蘭州。趙白露小姐撇嘴皺眉的樣子很性感。
詩會很快就結(jié)束了,大家開始喝酒。我過去拿了兩瓶黃河啤酒,給了趙白露小姐一瓶。趙白露小姐問我,結(jié)束了?我說,酒會完了才結(jié)束。趙白露小姐說,哦。然后開始喝那瓶啤酒。趙白露小姐喝酒很快,我還在一口一口地喝,她已經(jīng)把空瓶放下了。我問,再來一瓶?趙白露小姐說,不了。我倆就那樣坐著,坐了好一會兒后,趙白露小姐默默起身往外走。我站起來跟著她,出了酒吧,到了甲板上,她看見我還在跟,就轉(zhuǎn)身問我,有事?
這個女人怎么老是這個樣子。這樣讓我好沒面子。但我還是忍住了爆發(fā),我靜靜地說,你要走嗎?趙白露小姐說,對啊,你有事?我說,沒事。趙白露小姐說,沒事你跟著我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趙白露小姐說,哦,喝了你的酒,我還沒對你說謝謝呢。謝謝你。我終于還是忍不住了,我在眾多女人身上建立起來的自信,瞬間在趙白露小姐的面前被撞擊得粉碎,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呢。趙白露小姐說,我怎么了?對啊,趙白露小姐怎么了?我答不上來,但我心里不暢快。我只好垂頭喪氣地說,沒怎么。趙白露小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說,你叫什么名字?我說,獸夫,我叫獸夫。趙白露小姐說,簡直無聊死了,那獸夫你陪我去喝酒吧。
我們來到藍色妖姬。大學城最著名的酒吧。趙白露小姐拎來一打啤酒,一個一個往嘴里塞。她在用牙齒咬瓶蓋。瓶蓋砰砰砰地從她嘴里落下,在桌子上放大成一串串寂寞的聲音。瓶蓋在桌子上落了一堆,趙白露小姐拿起一瓶一口氣就撂光了。我簡直看呆了,這是怎么樣的一個女人。太可怕了。太狂放了。太粗野了。太神秘了。太誘人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共喝了十五瓶黃河啤酒。我喝了四瓶,剩下的全部是趙白露小姐喝的。從酒吧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春風沉醉,人影寥落。偌大的大學城里燈火輝煌,我拖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在街上行走。這個女人很不老實,喝進去的酒全部吐在了我的身上。和她身上的氣味比起來,我似乎更像是那個酒鬼。
我把趙白露小姐拖回了我的出租房。這是我專門在大學城的城中村租的房子,用來和每一場詩會后主動打電話給我的姑娘廝混。這里殘留著各式各樣不同女人的味道。我把趙白露小姐扔上了我的床,床很大,可以滾來滾去。我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坐在床上看著這個衣冠不整的陌生女人想入非非。這是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夜晚。其實在很長時間以來,這里都是只屬于兩個人的夜晚。但這次不同,這次我的感覺尤其強烈,因為趙白露小姐比其他以往時候的姑娘都漂亮。我俯下身子看著這個陌生的女人,我在準備以一種適合的方式圖謀不軌。要盡量優(yōu)雅地、不留痕跡地。我把自己放得很低,我的眼睛幾乎貼到趙白露小姐的臉上去了。這是多么美妙的尤物。
我安靜地看著趙白露小姐。我仔細地看著趙白露小姐。就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我穿過酒味聞到了趙白露小姐的體香。一種濃郁的綻放。夾雜著一股氣流,氣流突如其來,猛烈地射擊到我的臉上,讓我猝不及防。這個女人又吐了。
她吐到了我的臉上,衣服上,脖子里還有床單上。她還在源源不斷地吐,她吐得我的房間里到處都是。我的興致就這么被她攪壞了。我站在門口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個陌生女人。但我又不忍心看著這個陌生女人。我嘆著氣去給這個女人擦滿身的污穢。這是迫不得已的善良,因為我滿腦子的不軌和愚蠢。我屏住呼吸摟著她翻身,她一把推開了我。用足了力,但依舊軟綿綿的。她的聲音也軟綿綿的,她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你是不是想睡我?我嚇了一跳,她怎么知道的!我愣在那里不敢動。她又說,你睡我為什么不愛我?我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我心想,我就是來睡你的,我為什么要愛你?那要是睡一個愛一個,我得愛多少個啊。趙白露小姐還在說,她說,你睡了我為什么還要睡別的女人?天吶,這都知道,完了,我的秘密全被趙白露小姐知道了。我在每個夜晚的秘密全部被趙白露小姐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我感到害怕。
接著趙白露小姐又開始說話。這回她不再說睡不睡的事情了。她在背詩。我聽得很清楚,她在背“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天啦天啦,趙白露小姐竟然在背詩,她竟然在背葉芝的《當你老了》。天啦天啦,我簡直太熟悉這首詩歌了,我已經(jīng)把這首詩歌背爛了。每一次那些打電話的姑娘在這個房子里躺在我的懷里問我愛不愛她們時,我都會給她們背葉芝的這首詩。天啦天啦,趙白露小姐竟然也在背這首詩,這簡直太扯淡了。這個女人到底什么來頭?她不會是上帝派來報復我的吧。我分不清楚趙白露小姐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在說夢話。天啦天啦,這簡直太可怕了。
這種可怕讓我一夜未眠。我怎么可能睡得著呢,火都燒到屁股啦。我在等趙白露小姐醒來,我要當面問她,到底掌握了我的多少秘密。我就那么在憂思與不安中度過了一個心有余悸的春夜。天快亮的時候,我實在撐不住了,一歪頭,倒在了床角。
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陽光斑駁陸離地灑在出租屋里,光點被雕刻成微型的圓,像透明的泡沫一樣,安靜地在素潔的墻壁上遠行。腦袋昏昏沉沉,我坐在床上四處瞅瞅,趙白露小姐已經(jīng)不見了。我的床單和被套被洗了掛在院子里的鐵絲上,它們看上去巨大而空白,就像那個夜晚的所有故事。我去問房東,他對我說,那是早上的一個姑娘洗的。我問人呢,他說早就走了。
我有點不甘心,難道趙白露小姐就這樣不辭而別嗎?我試圖想要找出點諸如趙白露小姐留給我的紙條之類的東西,可是,我翻箱倒柜幾乎把床都掀掉了,也沒有找到。我多么像一個執(zhí)著的傻子,趙白露小姐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船上的不辭而別,酒醉里背葉芝的詩歌,我竟然想象趙白露小姐能給我留下什么東西,我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憐。
我玩過很多次的一夜風流,沒想到不再相信愛情的我竟然還會拜倒在一朵牡丹花下。難道是哪根麻木已久的神經(jīng),隨著搖擺的萬物也在春天復蘇了嗎?我感到不解,解不開的愁結(jié),我歷來都用酒精澆。這次也不例外,我夜夜集結(jié)著大批的詩人去泡藍色妖姬,把自己很好地偽裝成一個酒桶。我喝進去的是寂寞,吐出來的也是是寂寞。我把自己搞得像一攤爛泥,我標榜這又是一個魏晉時代的風骨。但我知道這都是那個叫趙白露的女人折磨的,為此,我戒了姑娘。如果說在遇到趙白露小姐之前,勾搭各種各樣的姑娘鬼混算是一種的癮癖的話,那么,我已經(jīng)把它戒了。
我是一個游蕩在大學城的魂。從春天游蕩到夏天。我把自己搞得很頹廢,很裝逼,很無所謂,我用生命把自己活成一個行為藝術(shù),仿佛這世上的一切已不配擁有我的本真,我虛偽,我浮華,我醉生夢死,我不再是我,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再一次遇見了趙白露小姐。
我再一次遇見趙白露小姐的時候是夏至那一天。無風。蘭州城的太陽像一個精力過剩的歹徒一樣,肆無忌憚地強暴著這個狹長的西北小鎮(zhèn)。下午四五點以后,人們瘋一般往黃河岸邊涌去,好幾公里長的啤酒廣場早就蛇字沿河擺好,張開饕餮大口,無限度接納闖進它身體內(nèi)部的不速之客。自立夏以來,我就是這里的???。老板也認識了我,不管我去早去晚,靠近河灘的那個座位總給我留著。沒事的時候,我一般都在這個座位坐到日暮西沉,坐到星野四垂。這是一種來自內(nèi)心真實的感覺,只要和黃河在一起,我就會變得極度安靜。久久望著黃河,無喜、無憂、無意識、無我。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的幾個詩人好友,他們說我這是裝逼。后來說的次數(shù)多了,我漸漸也覺得我這是在裝逼。我解釋不了一個庸俗浮夸的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虛靜的狀態(tài),我解釋不了,所以我覺得他們說得對。
到達黃河灘的途中有一個書店。每去黃河灘的時候,我都會進去看看,我從來不否認我是一個卑鄙的流氓,但我也是一個不曾中斷用知識武裝自己的流氓。不然的話,哪里會有那么多的姑娘主動給我打電話?不然的話,那么多的姑娘約我,我怎么能應付得了?當然了,為勾搭姑娘才讀書,這只是其中一個因素。這個書店的書有品味,價格便宜,環(huán)境優(yōu)雅,這都是吸引我的。那一天,我就是在這個書店里與趙白露小姐重逢的。
趙白露小姐手里捧著一本書在看,我走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梭羅的《瓦爾登湖》。說實話,自打知道這本書之后,我就一直在看,但這么些年,我從來沒有看完過這本書。每次看上幾頁,我都看不下去了。太慢了,這書寫得太慢了,我每次都覺得要被這書給折磨死。抽煙、宿醉的趙白露小姐竟然在看這書,這簡直太讓我感到吃驚。尚且不說看懂與否,她能看得下去嗎?
我?guī)е环N挑釁的姿態(tài)走到趙白露小姐面前說,嗨,你也在這兒嗎?趙白露小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理我。她又開始看書了。我的臉開始發(fā)燒。這個女人太奇怪了,每次我抱著巨大的興奮迎她而來,總能被她的高冷傷著淺薄的自尊。我就還不信了,我誓不罷休地對她說,趙白露小姐,你難道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她開口了,她很驚奇看著我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暗暗得意,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你差點都要被我睡過了,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沒有告訴她,我故意學著她那一貫高冷的模樣走開了,就允許你對我這樣,我就不可以嗎?我站在遠處翻開一本弗朗西斯克·彼特拉克的詩集,正好是《此刻萬籟俱靜》“我觀望/思索/燃燒/哭泣/毀了我的人經(jīng)常在我面前/給我甜蜜的傷悲/戰(zhàn)斗是我的本分/我又憤怒/又心碎/只有想到她/心里才獲得少許慰藉”。
哈哈,多么像我的心情,我沉醉在巨大的勝利中。我有一個感覺,趙白露小姐必定會主動過來跟我說話的。幾分鐘后,趙白露小姐沒有過來。十幾分鐘后,趙白露小姐還是沒有過來。過了半個小時了,趙白露小姐還是沒有過來。我無語,這個女人還真不是平常人。這下好了,我再也沒有臉面去打擾她了,這個女人,嗨,我真是搞不懂她。我那心底的火團越燒越旺,最后終究把自己燒為灰燼了。我冷卻了。我成了死灰。我偷偷看了一眼趙白露小姐,她還在認真地看那本書。我放棄了,死灰是不可能在這個怪女人身上復燃的。不認識就不認識吧,權(quán)當那晚我做了一個了無痕跡的春夢。
我出了書店,嘆了口氣往黃河灘去。今晚我一定要醉一場,為了這曾經(jīng)唾手可及又咫尺天涯的趙白露小姐。我哼著蘭州民謠穿過了半條街,有人在拍打我的肩膀,我回頭,是她。趙白露小姐。我學著她的口吻問她,有事?她笑了,她說,我們真的認識嗎?這不是扯淡么,不認識我能知道你叫趙白露小姐。但我沒有這樣回答,我痞痞地說,認識不認識還不是你說了算么。趙白露小姐說,有點眼熟。我沒好氣地說,何止眼熟。趙白露小姐撇撇嘴說,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就說明我跟你喝過酒,怎么樣,你還有沒有興趣再陪我喝酒,他媽的,最近太無聊了。
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她這話的意思,知道她的名字就跟她喝過酒?這他媽什么邏輯,這個女人的生活該有多么糜爛,她到底跟多少男人喝過酒?難怪記不得我。好吧好吧,喝就喝吧,我還怕了你不成,大不了都喝醉,反正我又吃不了虧??丛谀隳瞧沧煲恍Φ臉O度漂亮之上。
第二次和趙白露小姐喝酒的故事,就這么傳奇一樣地發(fā)生在了黃河灘上。這一次,趙白露小姐變得像個正常女人了,我感覺她不再是一瓶酒,她是一杯茶,盡管她還是喝酒。但她也在那么安靜地敘述她的故事,在她的敘述中,我知道了她的一切。在這個夏至的傍晚,清風徐來,黃河東去,觥籌交錯的酒聲人影里,趙白露小姐跟我透露了她的女詩人身份。這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相比起驚詫來,我興奮和不安的成分可能更大一些。這是有理由的,偶遇的趙白露小姐竟然也是一個詩人,這是多么大概率的巧合;但回想起往事,我便極度不安,我微微感覺,趙白露小姐的詩學功底是在我之上的,那么,邀請趙白露小姐參加春天的桃花詩會,不就是班門弄斧嗎?
好在趙白露小姐并沒有讓我下不來臺。她只是說在藝術(shù)被過度消費的時代,詩人不能像藝人,詩人也不可能是藝人,雖然詩歌是藝術(shù)之最。她再沒有多說,但我已經(jīng)滿臉羞愧。自從和詩歌沾邊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結(jié)圈子,在這個圈子里,上下折騰,從伺候別人到讓別人伺候,這么多年,我何嘗不是以詩歌的名義,干盡了消費詩歌的丑事?我沒有和她交流詩歌,我不敢交流,我怕我張口就暴露了我的無知。
不談詩歌,那就只好談生活。誰不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穿插呢。于是,我問趙白露小姐目前在干什么,她盯著黃河看了很久很久才對我說,晃著。晃著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沒干,像風一樣,晃來晃去。而趙白露小姐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有兩年時間了。兩年時間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找個暫時的,也是可以的,為什么要晃著呢。我問趙白露小姐為什么晃著,趙白露小姐張著嘴局促了一陣說,笨唄,考不上事業(yè)單位和公務員唄。趙白露小姐是有難言之隱的,但我卻不識趣地繼續(xù)說,那可以去企業(yè)工作嘛。趙白露小姐沖我搖搖手里的啤酒瓶子苦笑道,呵呵,我父母要是你就好了。我一愣,瞬間明白了趙白露小姐的意思。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的身體發(fā)膚受諸父母,我們的生活,受制父母。我什么話也沒說,靜靜地聽趙白露小姐開始講故事。
在那個黃河邊的夏至日里,趙白露小姐向一個陌生人講述了一個姑娘的故事。故事里的姑娘生活在蘭州城往南五百公里的一個小縣城,那是一個全國聞名的貧瘠縣城。那里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民風古樸、生活安靜,但縣城小得可怕,全部的街道像一塊補丁一樣,擰巴在一起,今天見過的人,明天還會再見。姑娘的父母在這個縣城里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親戚也是有頭有臉的,不是在政府部門工作,就是在事業(yè)單位上班。姑娘在這個以貧窮出名的小縣城里,有著優(yōu)越的家庭環(huán)境,她在這里上完了小學、初中和高中,后來,這個姑娘考上了省城蘭州的大學。在蘭州城的四年里,這個姑娘愛上了蘭州城,愛上了穿城而過的黃河。自幼喜歡文字的她,為蘭州城和黃河寫了很多詩歌,她頻頻出入于各種詩歌聚會,得到了蘭州城很多詩人的欣賞和稱贊,在這種文藝氣息的浸染下,她做上了畢業(yè)之后留在蘭州城做一個詩人的美夢。大學畢業(yè)的那年,姑娘的同窗都在忙著找工作,他們一部分人選擇留在蘭州城,打拼事業(yè);一部分人選擇回到自己的小城,安穩(wěn)度日。姑娘不急,她跟著一個詩人鬼混。那個詩人即將碩士畢業(yè),他們打算日后在蘭州城一起奮斗,工作、買房、生子、終老。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她愛著這個人,也愛著這座城。
兩個人同時畢業(yè)。碩士男經(jīng)導師推薦,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而她,則從浮華的學校宿舍里直接跌進了兩人合租的城中村,復習參加即將來臨的省公務員考試。這是她父母唯一的強制要求,她只能考公務員或者事業(yè)單位,在企業(yè)給別人打工,他們跟著丟不起那個人。碩士男清早出門,傍晚歸來;姑娘中午起床,午夜失眠。日子行云流水般劃過,一切的改變都羈押在姑娘的省考一博上。不是拼搏,是賭博??嫉蒙希麄兂蔀槿松先?;考不上,他們比不上小市民。
碩士男終究等不到看見希望的那一刻,開考前半個月,姑娘在他醉酒晚歸后的衣服上發(fā)現(xiàn)了陌生的香水味。多么狗血的劇情。碩士男倒是很老實,承認自己和一個女博士發(fā)生了關(guān)系。女博士有房、有車,家在蘭州本地。這已經(jīng)不能算作誘惑,這是現(xiàn)實。第二天,碩士男就痛痛快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搬走了。沒有絲毫眷戀。
姑娘非要逼著碩士男給她一個理由。碩士男說,因為你不求上進。姑娘愕然,欲哭無淚,欲笑無顏。她回想起兩年前的下雪的那個春節(jié),碩士男突然闖進姑娘的家里來給姑娘的父母拜年,以男朋友的身份。這是個唐突的事情。讓在座的一屋子人沒有絲毫準備。姑娘和姑娘的父母全部陷在被動里。他走后,姑娘的父母待問清楚一切后,態(tài)度鮮明地表示不接受他。他家在村里,不是農(nóng)村,是山村。這不是重點,父母是過來人,拿經(jīng)驗和閱歷說話。父母說,他這是沒有選擇的余地,所以和你在一起,他要是有選擇的余地,還和你在一起,才是愛你;你信不信,日后遇見比你優(yōu)秀的姑娘,他第一個拋棄的就是你。父母說,他這是快要畢業(yè)了,受人支招,挑明關(guān)系來探聽我們口風的。姑娘不信,自然是跟碩士男站在一起,她說已經(jīng)為他墮過了胎。父母氣得幾近暈厥。他們只知道女兒任性,但不知道女兒竟然如此不珍惜自己。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錢的,不要錢的怕不要臉的,在他們看來,女兒做出這樣的事,就是不要臉了。可再不要臉,終究是自己的女兒,那還能怎么樣呢?姑娘在父母的無可奈何里勝利了。
但是現(xiàn)在,姑娘輸?shù)靡凰?。是她把自己扔下懸崖的,父母曾伸手拉過她,她拒絕了。在有車、有房、本地戶口的女博士面前,她無論做什么都會是碩士男指責她不求上進的借口。她氣急敗壞地沖上去打了他一個耳光,罵他是一條狗,他笑,我就是一條狗,可惜你眼瞎沒認出來。他吐著嘴里的血水瀟灑地離開,她站在風里顫栗,打過他的那只手震得發(fā)抖。
她無心再復習考試。她曾回過一次家,把自己整整關(guān)在房子里半年。她的父母能猜出他們的女兒遭遇了什么。他們不問,他們比女兒更痛苦。但親戚朋友會過問,不,是盤問。他們會像警察那樣,問女兒為什么在家待著,怎么連門也不出;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哪兒哪兒工作,你們家的孩子為什么老是宅在家里,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們丟不起那個人,給了女兒一筆錢,以復習考試的名義讓她在蘭州城待著。他們不想讓別人看自己女兒的笑話。
姑娘又在蘭州城里租了房子。她受不了獨守空房的寂寞,她天天泡在酒吧里,在紙醉金迷的十里洋場晃著,她不缺姿色,也不缺風情,她學會了虛假和迎合,她會有選擇性地把酒吧里和她搭訕的男人往自己的房子里帶。她說這樣會讓房子看上去至少有點人味兒。
聽故事的陌生人是我。故事里的姑娘就是趙白露小姐。我聽完故事望著她安靜的臉龐已經(jīng)淚流滿面,卻看見趙白露小姐正舉著啤酒瓶子看著悄無聲息的黃河笑。她笑得沒心沒肺,笑得不溫不火,笑得無喜無憂,就好像故事里的姑娘是別人家的姑娘一樣。
我突然生出了憐香惜玉的情愫來。這種拙劣的心情是瞞不過趙白露小姐的眼睛的,她好像沒事人似的指著我笑,哈哈,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總為陌生女人的故事流淚?我醞釀好的情緒被她的兒戲破壞了,我黯淡地說沒有。趙白露小姐突然發(fā)神經(jīng)一般地對我說,哈哈哈,你是被我成功騙到的第五十七個男人,哈哈哈,簡直太有意思了,你要喝酒,你一定要喝酒。她把啤酒塞到我手里,一定要我為自己的傻模樣付出代價。
這個女人。她怎么可以這樣呢,我簡直,唉,我氣得胃都疼了。她裝得簡直太像了。我們一直在黃河邊坐到啤酒廣場打烊。晚上回去的時候,我才知道趙白露小姐離我住的地方并不太遠。我租住在大學城的城中村,而她,就租住在我對面的那幢白色的樓上。
從那次開始以后,我和趙白露小姐就展開了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幾乎每隔十天半月,趙白露小姐總要叫我出去跟她喝酒。我們要么去黃河灘上的啤酒廣場,要么就來我的屋子里。我們在屋子里喝酒、看電影、煮火鍋、談性、聊八卦、罵某個名人,但從來不談詩歌。這種關(guān)系一直保持到了白露打頭的這個夜晚。
白露打頭的這個夜晚,我再一次見到了趙白露小姐。趙白露小姐突然打電話說要來看我。我沒當一回事地說那你來吧。十分鐘后,化著淡妝的趙白露小姐出現(xiàn)在了我的門口。趙白露小姐穿著緋紅色的睡裙,一支黑蘭州優(yōu)雅地叼在嘴里冒煙。我請趙白露小姐進來的時候,她笑著往我懷里塞了一打黃河啤酒。我知道,趙白露小姐又想喝酒了。趙白露小姐總是這樣,沒人陪她喝酒的時候都來找我,就好像我永遠在等著她來找我喝酒一樣。趙白露小姐進門后直接甩掉鞋子跳上了我的床,她一向如此,從不拿自己當外人,其實我們并沒有多熟。趙白露小姐明知道我不抽煙,但還是扔給我一支。我擺擺手,趙白露小姐大聲地嘲笑我,男人不抽煙算什么男人。我笑。趙白露小姐干凈利索地撕開啤酒仰頭往脖子里灌,空氣里立刻浮動著濃郁的酒精味。半分鐘后,喝空的啤酒罐被趙白露小姐簡單粗暴地拍成一個鐵餅,我詫異地看著她,她拿手背粗野地擦掉下巴上的泡沫說,他媽的,老子簡直無聊死了。
趙白露小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說這句話了。我等著她跟我說為什么無聊,可是趙白露小姐竟然再也沒有說話。她就那么坐在我的床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黑蘭州。這是秋天的夜晚,城中村的浮華和喧囂在深夜也沒有落幕。一包黑蘭州抽完,我在屋子里已經(jīng)看不清煙霧繚繞之下的趙白露小姐了。我知道趙白露小姐必定遇上了煩心事,我說,再喝點酒吧。趙白露小姐說,好。趙白露小姐接過我手中的一罐黃河啤酒,還是一仰頭,啤酒就全部灌進了她的胃里。
我看著趙白露小姐不知道聊點什么。她看著我好一會兒,突然說,我睡了。說完這句話,趙白露小姐扯過我床上的被子,就躺了進去。我一時沒有緩過神來,她今晚究竟是怎么了?雖說我對趙白露小姐的身體一直賊心不死,但從夏至到白露的這段時間里,我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舉動。每次趙白露小姐喝得有點暈暈乎乎的時候,她都會主動要求我把她送到那幢白色的樓下。可是,今晚這究竟是怎么了?
我站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盡管我這張床上從來不缺女人,我也承認,在以往,只要有異性在這間屋子里,我最期待的就是將她們剝光的時刻??墒敲鎸w白露小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我被濃郁的煙霧吞噬得六神無主,趙白露小姐的聲音從煙霧里飄進了我的耳朵: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恍然大悟。鎖門。關(guān)燈。上床。一團漆黑。我在黑暗中發(fā)抖,趙白露小姐在黑暗中緊緊抱著我。像蛇一樣地捆繞著。她的柔軟,她的嫵媚,她的滾燙;我的貪婪,我的力量,我的火焰。趙白露小姐突然停止了,她說,婊子和狗,天長地久。我親昵地拍打著她的嘴說,瞎說什么呢?趙白露小姐歇斯底里地向我吼,婊子和狗今天結(jié)他媽的婚了!
我一驚,嚇得從床上跌了下來,連滾帶爬地打開燈,在燈光里,在煙霧里,披頭散發(fā)的趙白露小姐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干凈地相對,我們骯臟地相對。趙白露小姐默不作聲地下床,所有的憂傷一覽無余,那憂傷里飽含不甘,飽含悲愴,飽含一個女人的失敗和秘密,她淚流滿面地,像一個經(jīng)歷過世事滄桑的老婦人一般,緩慢地穿過我的眼前,穿過門,穿過狹窄的樓臺,穿過晚風沉醉,穿過滴滴答答的高跟鞋,直到穿進伸手不見五指的秋夜。
從此,有關(guān)趙白露小姐的一切,就開始在我的意識里變得模糊起來。我再也記不清她的面容,她的笑容。甚至,有時候去黃河里的船上酒吧聚會時,我會恍惚覺得趙白露小姐根本就沒存在過,她只不過是我無聊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影子而已。然而,這個影子并沒有從我的世界消失。我為她惋惜,為她嘆息,為她歡笑,也為她痛苦。這種痛苦令我肉身墮落過,也讓我信仰缺失過。我過得如一條沒有依靠的老狗,惶惶不可終日。
當我重復這樣的日子時,有關(guān)趙白露小姐去向傳聞的不同版本,卻還是陸續(xù)傳進了我的耳朵。有人說,趙白露小姐考上了公務員,已經(jīng)在政府部門上班了,后來婚姻也美滿,丈夫是一位高校老師;也有人說,趙白露小姐走上了極端道路,在一次掃黃打非行動中,被警察抓了現(xiàn)形,堵在了黃河里的船上酒吧,羞憤之下,跳河自殺了。
我分不清傳聞的真假,不,確切地說,我不愿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內(nèi)心深處,趙白露小姐不應當如此,畢竟我曾為她惋惜,為她嘆息,為她歡笑,也為她痛苦。她應該有不一樣的人生。我痛苦地,試圖把這個故事講述給一位小說家朋友,讓他對我的道德作出客觀的審判,畢竟,詩人比小說家敏感很多,容易在情感上有所偏頗。但還沒講到一半,我就已泣不成聲。
再后來,我放棄了詩歌創(chuàng)作,果然,趙白露小姐再也沒讓我痛徹心扉。我活得盡量粗糲,愚鈍,讓自己麻木不仁,而當我這么做時,我的心情和生活都變得平和起來,像是無限趨近了生命的本質(zhì)。
直到有一天,我在下班路邊走著,那位小說家朋友喊我的名字,追上來遞給我一本雜志。他這么做的時候,臉上是平靜的,我看不出他的悲,或者是喜。他遞給我,之后就開始抽煙。我翻開,上面刊登了他的一篇小說,名字叫《白露》。寫的就是趙白露小姐。小說不算長,但我沒有心思一句一句讀下去。那是多么殘酷的故事,我不愿再重溫。我直接翻到了最后,渴望看到小說家筆下趙白露小姐的結(jié)局。我知道它是虛構(gòu)的,是不真實的,但依舊迫不及待。顯然,他借鑒了小說家杜拉斯那部享譽世界的小說《情人》的結(jié)局。
“白露埋葬,秋分打捎。時間就這么悄無聲息。那夜過去很長時間了,他再也沒有見過趙白露小姐,經(jīng)歷了各種詩會,帶不同的姑娘鬼混,還要寫詩,考研,還有畢業(yè),他時時站在窗前透過灰藍的水泥屋頂向那幢白色的大樓望去。春天,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那晚,他心血來潮,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走進了那幢白色的大樓。房主告訴他,趙白露小姐早就搬走了。他坐在黑仄仄的樓梯里,放肆地哭了半夜。他終于還是在無邊的傷感中撥通了趙白露小姐的電話,他說是我。她一聽就知道是他。他和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他知道她已經(jīng)回到那個小縣城里,在一個鄉(xiāng)村小學教書,她還在寫詩。他說我考上了研究生,就要離開蘭州城了。她說祝賀你。后來他不知道再說什么了。后來,他也把這意思對她講了。她在那頭一直沉默,過了很久才對他說,其實我還是想離黃河更近一些?!?/p>
我來來回回把這結(jié)局讀了很多遍,直到閉眼就能完全背誦。后來,眼睛酸澀,我只得合上書,抬了起頭。小說家朋友還在抽煙,腳下一堆煙蒂。我說,“給我一支煙吧。”他知道我不抽煙,但略微遲疑了一下后,還是遞給了我。
煙霧在源源不斷彌散,誰都沒有說話,路上車來車往,風有的向東刮,有的向西刮,我們走到十字路口。
分不清眼前流淌的濃稠到底是夜色,還是煙霧。
責任編輯 姚 娟
鬼 魚:1990年生于甘肅甘州,藝術(shù)學碩士,創(chuàng)作小說兼事批評,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見《西部》《作品》《飛天》《山東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選載?,F(xiàn)居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