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在秦可卿病危之際，賈珍托馮紫英請了太醫(yī)張友士來診脈開方。張友士診斷完后，開了一張“益氣養(yǎng)榮補脾和肝湯”的方子：人參二錢，白術(shù)二錢土炒，云苓三錢，熟地四錢，歸身二錢酒洗，白芍二錢炒，川芎錢半，黃芪三錢，香附米二錢，制醋柴胡八分，懷山藥二錢炒，真阿膠二錢蛤粉炒，延胡索錢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紅棗二枚。

賈蓉看了，說：“高明得很?！辟Z蓉對中醫(yī)也許略知一二，但他給我的印象卻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貴族公子，因此對他的話是不能過分當真的。

《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我曾聽人說用了張友士開的這個處方真能治好病。但也有人抄下這處方去問大夫，大夫說：“這是一副既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安慰劑。作為醫(yī)生，總是要聊盡人事的?！蔽蚁?，這難道就是賈蓉說的“高明”？

其實，真正“高明”的是曹雪芹。曹雪芹把處方一字不落地寫進《紅樓夢》里，這恐怕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都是罕見的。正所謂做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有人說曹雪芹如此鄭重其事，堂而皇之地把這張?zhí)幏綄戇M自己的作品，如能申請吉尼斯紀錄，估計《紅樓夢》是獨一份。當然，曹雪芹在書中抄進這十四味中藥和兩味藥引子絕非是為了上吉尼斯紀錄。

我初看《紅樓夢》時，沒有留意張友士的處方，第二回看時也沒有細看就翻過去了。經(jīng)過數(shù)年之后再看，這張友士的處方卻令我胡思亂想，欲罷不能了。

第一，我想到處方里第一味中藥人參是萬萬不可疏忽的。因為賈珍看到這處方上有人參，就要賈蓉“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王熙鳳對秦可卿說：“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得起?！比藚⑦@味藥極為珍貴，幾年前有人送了我兩根，我舍不得吃，一直收著，有一天聽說好友的父親病了，于是拿去給他吃，誰知吃下不久，好友的父親便離開了人世，我由此知道這人參并非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在賈府里，多次寫到人參，如送給賈瑞的“渣末泡須”，還有那根收了上百年的人參，那都是沒有藥效，救不了命的。而秦可卿用的是“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也許秦可卿因吃了藥力過大的人參而死的也未可知。這樣想來，這張友士的處方絕非可有可無。以前我看到的《紅樓夢》版本，有的校訂者自以為“高明”，就把這張?zhí)幏浇o刪去了，好在近幾年出版的《紅樓夢》又幾乎全部給補上了。

第二，我想《紅樓夢》既然是一部百科全書，應(yīng)該有萬物皆備于我的胸懷，能容得下詩、詞、曲、賦，還容不下一張?zhí)幏絾?？這樣想，仿佛是曹雪芹借著這張?zhí)幏絹盱乓髌钒_萬象，顯示自己的學(xué)識淵博。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他自己就是一個“病秧子”“藥罐子”，久病成醫(yī)，多災(zāi)多病的曹雪芹對藥物藥理要比常人懂得多，但若以為他借此來炫耀自己，這就是讀者的淺薄了。李國文先生說：“曹雪芹將張友士為秦可卿開的藥方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醉的早戀記錄?！毕胍幌胍膊粺o道理。秦可卿是一個極美麗又成熟的女人，對正處于性覺醒期的少年的誘惑力極大，處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賈寶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曹雪芹本人。秦可卿死后，只留下了這張存有伊人芳澤或死因的藥方，將其保存在書中的愿望，對一個懂醫(yī)而又戀得太深的作者來說，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三，我想我不得不佩服曹雪芹見多識廣，學(xué)問淵博，曹雪芹居然連醫(yī)生寫的字都認識。我自己是最怕看醫(yī)生的處方的，那上面的字我?guī)缀跞徽J識，我全家都不認識，我單位里也沒幾個人能看得懂處方單上的字。曹雪芹把張友士的處方抄在書里，也許張友士的字工整好認，抄下來給其他醫(yī)生作個榜樣也未可知。但把這十四味中藥和兩味藥引子全抄進去，有這個必要嗎？難道曹雪芹不懂得惜墨如金嗎？這樣寫下去，不就把短篇寫成中篇，中篇寫成長篇，長篇寫成超長篇了嗎？當然，如今的稿酬是按字數(shù)計算的，可那時曹雪芹寫得再長也沒人給他發(fā)銀子，何苦呢？我想了又想，曹雪芹之所以這樣寫，一定是想讓自己寫的作品真實可信，看上去跟真的一樣。巴爾扎克認為，當我們看書的時候，每碰到一個不正確的細節(jié)，真實感就向我們叫著：“這是不能相信的！”如果這種感覺叫得次數(shù)太多，并且向大家叫，那么這本書現(xiàn)在與將來都不會有任何價值。魯迅說自己寧看《紅樓夢》，不愿看《林黛玉日記》。我想這一定是曹雪芹的“敢于如實描寫”吸引了魯迅，讓魯迅覺得真實可信。正如曾寫過《三都賦》，并使洛陽為之紙貴的左思所說：“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

曹雪芹不僅把張友士的處方寫得真實可信，在《紅樓夢》中，還有許多情節(jié)都令人深信不疑。如那份關(guān)外黑山村烏莊頭賬單上所繳納的物品與張友士的處方相比要長數(shù)倍，有人據(jù)此算出了寧榮兩府的經(jīng)常性收入。

王蒙說《紅樓夢》永遠是一部剛剛出版的新書，每讀一次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白x《紅樓夢》，日有所得月有所得年有所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各有所得。”我相信，當我再次看到張友士開的這張?zhí)幏綍r，一定會想得更多，更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