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黃昏,夕陽將落未落,有氣無力地將最后一抹慘淡的光輝灑在一片衰敗的荒野中。荒野很靜,除了風(fēng)聲,枯黃的葦絮在蕭索的寒風(fēng)中瑟縮著,小白拖著疲憊的身軀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這深秋的荒野中。
小白是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恐懼中逃到這個荒野中的。下午的時候,饑餓了一天的小白正在垃圾堆中翻找著食物,一群放學(xué)的孩子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它!”緊接著,雨點般的石頭便落在了它的身上,猝不及防中,它撒開腿,倉惶而逃。小白喜歡這個凋敝的荒野,荒野很靜,沒有人,小白覺得,沒有什么比人更令自己恐懼,人若是喪失了人性,他其實還不如一只狗。小白早已厭倦了都市,都市人很多,使小白無法不在惴惴中度著艱難的日子。自從被主人驅(qū)逐出來之后,小白再也沒了棲身之地,就終日流落在街頭了。小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充斥著它那顆羸弱的心,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了人見人厭的地步,為什么連天真可愛的孩子都不能放過它。小白詛咒命運(yùn),因為命運(yùn)在善惡不分地捉弄著人。
仿佛從記事起,小白那顆柔弱的心就寫滿了悲哀。它最小,生性柔弱,沒滿月的時候,每次媽媽喂奶,它的哥哥姐姐唯恐不及,爭先恐后撕扯著媽媽的乳頭,只有它靜靜地臥在一旁無動于衷。每到這時,媽媽總是用憐惜的眼光望著它,把那個最猖狂的三姐撥拉到一邊,給它留個一席之地。它的哥哥姐姐打鬧嬉戲,每次只有它在旁觀。如今它的哥哥姐姐也不知流落在哪里了,一滿月它們就被分別送了人,它也幾經(jīng)易主,來到了現(xiàn)在的主人家。小白是最后一個離開媽媽的,也只有它親眼目睹了媽媽的慘死。媽媽是被繩子勒住了脖子,然后吊在了房梁上,起初媽媽還在掙扎,后來尾巴和四肢便耷拉下來,漸漸地不再動了。那一刻觸目驚心,慘不忍睹,深深地印在小白的腦際,使小白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小白心里呼喚著媽媽,心里有無限的憂傷。此生此世,唯一給過它愛和溫暖的就是媽媽和小主人了。如今媽媽早已離開了它,小主人也不知道怎么樣了,那個黑胖子對她好嗎?小白忘不了那個和小主人離別的早上,小主人是被那個黑胖子在鞭炮聲中接走的。它發(fā)瘋似的追著那輛汽車,最終還是沒有追上。那一天,小白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它坐臥不寧,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卻又不知道要找什么,不時地嗚咽著,心里有種空落落的感覺?!昂邍\什么哼嘰,你這個喪門星!”主人飛起一腳,踢在它的胯骨上,小白嚎叫一聲,奪路而逃。
小白對主人有一種天生的畏懼感,主人很暴躁也很嚴(yán)厲,從進(jìn)這個家門,它好像從來沒見主人笑過,只有一次,那是那個麻臉女人領(lǐng)著矮胖子初次到主人家的時候。麻臉女人一見小白,先倒退了幾步,“呦,有狗呢!”主人滿臉堆著笑熱情地說:“進(jìn)來,進(jìn)來,這狗不咬人?!甭槟樑舜笾懽幼哌M(jìn)屋子,嘴里還在說:“這狗就是不咬人?!敝?,那個麻臉女人再也沒來過,倒是那個黑臉胖子時常來找小主人。小白不喜歡那個黑胖子,每次黑胖子來,小白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好像要失去什么。小主人也不喜歡黑胖子,對他很冷淡,黑胖子每次都是怏怏不快地走。每次黑胖子走,主人都要罵小主人一頓?!澳阏炜迒蕚€臉干什么,誰屈了你是吧?有本事考學(xué)走呀,你看人家小鳳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你還沒個工作呢!都多大了,誰還養(yǎng)活著你,不找個掙錢多的,喝西北風(fēng)去?!毙“撞幻靼?,主人為什么對小主人這么兇,也不明白小主人為什么有這么多的眼淚。小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小主人,每次小主人淚流滿面的時候,小白總是靜靜地臥在小主人身旁,一聲不響。這時,小主人就會用手撫摸著它的頭,撫摸著它的脊背,小白喜歡小主人這樣撫摸著它,它感到很舒服很滿足,不時地?fù)u搖那條始終都耷拉著的尾巴,瞬間,那顆蒼涼的心也仿佛蓄滿了溫情。它知道小主人不喜歡它夾著尾巴,它何嘗不希望自己威風(fēng)起來??墒侵車说睦溆龊湍欠N深入骨髓的自卑,又怎么能使它生龍活虎呢?長這么大,它是在打罵聲中度過的,它從不咬人也不會咬人,甚至連叫聲也顯得底氣不足。它不明白,它不傷人是不是人就反過來可以傷它。它感到很可悲,也覺得奇怪,無論如何不能喪失自信,一旦沒了自信,居然連它的本性、優(yōu)點也無法得以施展。小白是脆弱的,那顆脆弱的心,又使它深通人性。它看慣了別人的臉色,它不明白人為什么這么猙獰蠻橫,對待他們的同類也是這樣嗎?一提到人,小白就會油然而生一種憎惡恐懼的心理。它忘不了媽媽慘死的那一幕,多少也領(lǐng)略到了人的殘忍,這世界唯一敢親近的就是小主人了。它一點也不害怕小主人,小主人心真好,從沒打過它,在主人家的日子里,是小主人喂它吃、喂它喝的,它離不開小主人,它也不敢想象,離開小主人它該怎么活。然而,它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黑胖子好像時刻都在威脅著它。就在不久,黑胖子給主人找了一條狼狗,鼓勵主人殺了小白,說小白簡直是個只知道吃喝的廢物。小白不敢想象自己的將來,是不是也像媽媽一樣,那慘象真是刻骨銘心,目不忍睹。終于有一天,小白的預(yù)感被證實了,小主人真的離開它了,那一天來了那么多的人,鞭炮放得讓小白心驚肉跳,這是主人家里從沒有過的熱鬧,之后便是令人難耐的死寂。小白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依戀和憂傷,它知道小主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它,從此,它再也沒見過小主人。
那只狼狗是主人的寵物,主人時常逗它玩,卻對小白不屑一顧,主人總是忽略它的存在,給狼狗喂食,卻從來想不起小白,小白忍饑挨餓,只有從垃圾堆中翻找些食物充饑。一次,小白從外面回來,主人莫名其妙地把它痛打了一頓,說它偷吃了什么魚,小白很委屈,看到那只狼狗趾高氣揚(yáng)、搖尾乞憐的樣子,什么都明白了。原來不光人可憎,同類中也有可惡的家伙。小白覺得這個世界都在遺棄它,小白感覺到了茫然,它不敢想象自己的將來會是怎樣,是茍且偷生還是像媽媽一樣被宰殺。它明白無論哪種結(jié)局都是一個悲劇,都逃不脫人的手心。從生下來,人便操縱著它們的命運(yùn),它覺得不公平,人為什么就可以凌駕在它們之上,它琢磨不透也想不通。然而就在它憂心忡忡、度日如年的時候,命運(yùn)又替它做了一次抉擇,主人終于把小白拒之門外了。可能是吃了垃圾堆中不潔的食物,小白得了一種寄生蟲,面條一樣的蟲子滴溜在小白的屁股上,顯得骯臟而又惡心,主人再也無法容忍小白了,說那種蟲子人極容易傳染上,何必要養(yǎng)狗為患呢?小白曾回家三次,都被主人追打出來,第三次打得小白徹底傷了心,那把鐵锨幾乎要把小白的脊梁鏟斷,為什么要這么狠呢?不管怎樣也把小白養(yǎng)這么大了,這畢竟是小白的家呀,小白走了,小白再也不會回這個家了,小白淪為一條喪家犬了。
風(fēng)還在吹著,除了風(fēng)聲,荒野一片寂靜,小白突然憋足力氣仰天長嘯,那叫聲居然這么響亮,這么悲愴,這么凄涼,幽幽地在空曠的荒野中回蕩。深秋的寒意像匕首一樣刺割著小白瘦骨嶙峋的身體,將它體內(nèi)僅存的一點熱氣驅(qū)逐出去。小白終于無力地倒下了,幾片枯葉吹在了小白漸漸僵硬的軀體上。
作者簡介:劉玉霞,就職于烏魯木齊車輛段,有小說、詩歌散見于《天山路》《新疆鐵道報》《中國文學(xué)》《綠洲》等報刊雜志,組詩《雪菊》入選《中國大漠青歌詩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