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進
馬亮亮是麻屋里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再過一個多月,也就是暑假里的八月三號,他就可以到上海去看望他的父母了。
馬亮亮父母在上海打工已有五個年頭了,是他剛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出去的。第一年春節(jié)他們回家過年了,第二年春節(jié)他們也回家過年了,這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也就是說,馬亮亮有三年多沒見過他的父母了。奶奶總是在睡覺前問他,想爸媽不?馬亮亮總是說不想,然后雙眼一閉,很快打起了呼嚕。馬亮亮說的是實話,有什么好想的呢,連模樣都記不清了,就是想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東西。馬亮亮的話讓奶奶很生氣,奶奶每回都要罵他一句,不孝的東西。
麻屋里小學(xué)現(xiàn)在有點不像一所學(xué)校了。不是說校舍有多破舊,課桌椅有多破爛。校舍是馬亮亮剛讀小學(xué)的那一年才竣工的,一幢平房里兩間教室并排,亮堂堂地矗立在村路邊上。課桌椅也是從山外面配套運送進來的,鋼管壓模板組合起來的那種,據(jù)說是市里哪個單位捐贈的。馬亮亮還記得搞捐贈活動的那天很熱鬧,來了許多人,許多小車子,放了一盤水缸粗的卷子炮,炮屑子把校舍前面的村路鋪了紅紅的一層。他父母本想讓他遲一年再讀書,因為他還差三個多月才足齡,現(xiàn)在就讀要交兩百塊錢的借讀費??匆娺@陣勢,他父母心里癢癢地又改變主意了,要立即把馬亮亮送到學(xué)校來讀書,跟戴眼鏡的丁老師一說,丁老師答應(yīng)不收借讀費,馬亮亮就成了新校舍落成后迎來的第一批學(xué)生當(dāng)中的一個。之后僅過了半個月,他父母就雙雙去上海打工了。走之前父母對他說,亮亮,好好念書哈,我們出去打工,掙錢讓你將來讀大學(xué)。
那時候?qū)W校里有四十來個學(xué)生,每天吵吵嚷嚷地像煮一鍋粥,可是現(xiàn)在卻只有十來個學(xué)生,校園冷清得像是一座和尚廟。說麻屋里小學(xué)不像一所學(xué)校,就是因為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實在太少了,沒有學(xué)校的氣氛。那些原來的學(xué)生這兩年也像發(fā)了瘋似的,有的跟著打工的父母到城市里讀書去了,更多的是到縣城讀書去了,剩下的是家里特別窮的這批學(xué)生。當(dāng)然,老師也只剩下了丁老師這一個老師,教學(xué)模式上采用的也是復(fù)式教學(xué)。
那天丁老師正在上課,忽然腰間的手機唱起歌來:“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倍±蠋煹浇淌彝饷娼恿耸謾C回來問同學(xué)們,你們哪些人的父母在上海打工,是的把手舉起來。丁老師數(shù)了一下,一共是五只手,其中有一個同學(xué)舉了兩只手,這同學(xué)投降的姿勢惹得其他同學(xué)哄堂大笑。丁老師也笑了一下,不等同學(xué)們把手放下來,他就又跑到教室外面打手機,打完手機回來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縣里準(zhǔn)備在暑假搞一個留守兒童的親情之旅活動,組織一批留守兒童去上海看望打工的父母,人選怎么定,等待后面的通知。丁老師緊接著興奮地說,上海,知道不?東方明珠,知道不?丁老師說這話時的激動情形就像是他自己要去上??赐改敢粯?。
放學(xué)后,像往常一樣,馬亮亮和馬甜甜一道回家。他倆的家在同一條道上,只不過馬亮亮的家更遠一些,距離學(xué)校十二三里的樣子,馬亮亮每天上下學(xué)都要從馬甜甜家的村子里經(jīng)過。馬甜甜的父親也在上海打工,母親卻在家里待著。她母親有間歇性精神病,一年要發(fā)作好幾次,一發(fā)作就哭鬧或者傻呵呵地笑,嚴(yán)重的時候會把自己的衣服全扒光,光著身子在村子里亂跑。她父親去上海打工的時間比馬亮亮的父母要早,已經(jīng)有整整六年沒有回來了,而且這期間沒有向家里打過一次電話,沒有向家里寄過一分錢。村里人都說,她父親不要這個瘋婆娘也不要這個家了。馬亮亮父母動身去上海的時候,有洲老漢——馬甜甜的爺爺,哀求他們說,幫忙在上海找找甜甜她爸,找到了勸他回家,家里沒有他也不像家了。馬亮亮父母兩次回家過年,有洲老漢都是第一個跑過來,問有沒有找到甜甜她爸。后來馬亮亮父母也不回家了,只向家里匯錢,并在馬亮亮上學(xué)的時候把電話打到學(xué)校里和他說話,有洲老漢于是就不時地在馬亮亮放學(xué)的時候守在路邊,看見馬亮亮就截住他,問他父母有沒有打電話給他,有沒有提到找甜甜她爸這事。
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馬甜甜走路特別快,簡直像在小跑,就像身邊沒有馬亮亮,或者是發(fā)誓要把他甩掉一樣。馬甜甜比馬亮亮大一歲,今年讀六年級。有洲老漢說了,她爸要是還沒有消息,馬甜甜讀完小學(xué)無論如何不再讓她讀初中了。有洲老漢說,爺爺奶奶年紀(jì)漸漸大了,那個瘋女人也指望不上,沒能力再供馬甜甜繼續(xù)讀初中。實際上,要不是馬甜甜腦子聰明學(xué)習(xí)好,以及丁老師的反復(fù)勸阻,有洲老漢早就把馬甜甜從學(xué)校里拉回了家。
馬亮亮不得不加快步伐,跟在馬甜甜的后面。他喊馬甜甜,走慢些走慢些,干嗎走這么快?馬甜甜還是步子很快,馬亮亮就吭哧吭哧地說,剛才丁老師問我們,你干嗎不舉手?馬甜甜說,我舉什么手?我又沒有父母在上海打工。馬亮亮說,你爸不是在上海打工么?馬甜甜忽然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對馬亮亮兇兇地說,少提他!
第二天,馬亮亮還是把馬甜甜她爸在上海打工的事告訴了丁老師,但沒說她爸已經(jīng)六年沒有回家了,而且既不向家里打電話也不向家里匯錢。丁老師是一個粗心的人,有洲老漢多次要把馬甜甜從學(xué)校里拉回家,他也沒有問問馬甜甜家里的情況。于是丁老師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說麻屋里小學(xué)還有一個學(xué)生,總共有五位學(xué)生的父母在上海打工,那邊說,知道了。
馬甜甜責(zé)怪馬亮亮多事,但看得出來,她很高興。
說來也怪,馬亮亮現(xiàn)在開始想念他的父母了。他首先想他們長得什么樣,可任他怎么努力,他們的面孔還是模糊不清。馬亮亮想,假如和他們在人群里相遇,恐怕也不知道他們就是自己的父母吧。馬亮亮只知道他們的個頭差不多高,這樣看上去父親就顯得特別矮,母親則顯得特別高。他之所以記住了這一點,是因為村里人都認(rèn)為母親要比父親高,有一次有人硬把他們倆推到一塊比個子,結(jié)果是一般高。很顯然,僅憑這樣的身高是認(rèn)不出他們的。馬亮亮就努力回憶父母兩次回家過年時的情形。父母第一次回家是在夜里,他們坐火車到縣城,又坐汽車到鎮(zhèn)上,這時天快要黑了,他們就背著大包小包一二一地走回了家,到家時馬亮亮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口水把枕頭洇濕了一大片。奶奶在他臉上左拍右拍,拍了半天才把他的眼睛拍出一條細(xì)縫,他從細(xì)縫里看見父母的影子在晃動,以為還在做夢,就又使勁地閉上眼睛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父母在被窩里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他們的臉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蛋上,他才相信父母真的回來了。起床后,父母趕緊把印著藍貓的書包和印著奧特曼的文具盒拿給他看,問他喜不喜歡,接著又在他面前攤開了一堆好吃的。馬亮亮記得當(dāng)時心里是這么想的,有父母在外面打工真好。
父母第二次回家過年,之前有打過電話,非常明確地告訴了他們到家的日子。奶奶讓馬亮亮到路上去迎接,馬亮亮一路向外走,一直迎到學(xué)校那里也沒接到他們。頭天晚上剛好下了一場雪,屋頂上山坡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好多天了,丁老師也早已回到鎮(zhèn)上他的家里去了,校園靜得像一處墳場。馬亮亮在校門前凍得直流鼻涕,呵著手跺著腳,等到天黑也沒看見父母的影子,只好只身回家。是馬亮亮的父母爽約了,那天他們沒有回來,之后好幾天也沒有回來,直到大年三十的上午他們才匆匆趕回家。他們解釋說,火車票不僅漲了許多,還很難買,他們排了幾天的隊也沒能買上票,最后不得不花高價從票販子手里買。他們說,要是明年還這樣,就不回家過年了,不如把兩千多塊錢的路費省下來。果然這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馬亮亮的心情有點亂了,睡覺前奶奶再問他想不想爸媽,他不再很干脆地答不想,而是呼的一下用被子把頭蒙起來。
去上海的人選遲遲沒有定下來,六一節(jié)眼看就要到了。這天丁老師又很激動地宣布了一個好消息,說今年是關(guān)愛留守兒童年,關(guān)心留守兒童的事被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為了落實報告精神,鎮(zhèn)里關(guān)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決定,今年六一將舉辦全鎮(zhèn)留守兒童聯(lián)歡活動。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留守兒童都能去參加聯(lián)歡,為了控制人數(shù),要采用分配名額的方法。麻屋里小學(xué)正好分到了五個名額,丁老師于是決定說,就讓這五個父母在上海打工的同學(xué)去參加吧,這樣可以練練他們的膽子,為后面去上海做準(zhǔn)備。另外聯(lián)歡還要表演節(jié)目,馬甜甜的歌唱得特別好,也可以展示一下我們麻屋里小學(xué)的水平。丁老師這么一決定,其他同學(xué)很快就把頭低下了,只有這五個父母在上海打工的同學(xué)還把頭仰得高高的。馬亮亮看到,馬甜甜的臉上少有地泛起了一片紅暈。
六一節(jié)這天馬亮亮起得比較早,將皺巴巴的紅領(lǐng)巾系在脖子上就向?qū)W校出發(fā)了。他一溜小跑,想早點約馬甜甜一塊去學(xué)校??僧?dāng)他進了馬甜甜家的村子,立即傻眼了。他看到馬甜甜的母親脫得一絲不掛,一邊呵呵地笑著,一邊在村子里胡亂地奔跑,炫白的身體在清晨的藍霧里發(fā)出刺目的白光。馬甜甜奶奶手里拎著一床被單,跟在后面追著,可她哪里追得上?好在馬甜甜的母親不是沿著直線跑的,她經(jīng)常拐彎,有時會折過頭來往回跑,馬甜甜奶奶就假裝被石頭絆了一下,等馬甜甜母親從她面前往回跑的時候,一下子把被單披到她的身上??墒邱R甜甜奶奶畢竟年紀(jì)大了些,馬甜甜母親只把肩膀扭一扭就把她的雙手扭脫了,被單就掉在地上,這時她笑得更歡了。馬甜甜奶奶撿起被單再追,馬甜甜母親又飛快地跑,看把馬甜甜奶奶撂得遠了,她又停下來,似乎故意在等馬甜甜奶奶追上來,這很像動畫片里貓和老鼠的游戲。很快有村子里的婦女出來幫忙,她們逮住了馬甜甜的母親,讓馬甜甜奶奶把被單披在她身上,然后押著她回到了家,把她鎖進了房間里。
馬甜甜坐在門前的坎子上,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默默地掉眼淚。她奶奶罵她,就曉得哭,也不曉得幫一下忙。馬亮亮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馬甜甜母親在這個時候精神病大發(fā)作,馬甜甜能不能去學(xué)校就很困難了。但是以前聽人說過,馬甜甜母親脫光衣服在村子里跑的時候,村里的男人都躲在自己的家里不出來,那么有洲老漢這會子肯定也躲在家里,所以當(dāng)看見馬甜甜奶奶罵完馬甜甜回到屋里后,他立即上前去喊馬甜甜和他一道走,有讓馬甜甜偷偷溜掉的意思。哪想有洲老漢不知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沒好氣地說,家里有人發(fā)神經(jīng)了,還上個什么學(xué)?
馬亮亮的心情一落千丈,來到學(xué)校,丁老師問他,馬甜甜呢,她怎么沒來?他扯了個謊說,馬甜甜病了。丁老師只說了句可惜,就打電話讓另外一個同學(xué)來頂替馬甜甜。
那天的聯(lián)歡活動搞得非常熱鬧。會場設(shè)在鎮(zhèn)中心學(xué)校的操場上,一排桌子擺在教室前面的走廊里,走廊高出操場半米,這樣它就被巧妙地當(dāng)成了主席臺。桌上鋪著紅桌布,十幾個人坐在桌子后面,他們的脖子上也都系上了紅領(lǐng)巾。馬亮亮覺得,他們的紅領(lǐng)巾真亮真鮮,但又覺得有些別扭。桌子上放了兩個話筒,五六個人講完話后,接下來就是同學(xué)們表演節(jié)目了。馬亮亮的心情此刻還沒緩過勁來,操場上有同學(xué)在跳舞,他竟看成了馬甜甜母親一絲不掛地在村子里胡亂奔跑。有一個女同學(xué)唱《東方之珠》,高音頂不上去,胡亂唱下來就像鴨子叫,引起一陣哄笑,最后這個女同學(xué)像逃兵似的逃下了場。馬亮亮就為馬甜甜感到惋惜,要是讓馬甜甜來唱這首歌,一定會引起轟動,一定會讓所有的人都大為驚嘆。馬甜甜的歌唱得實在好,丁老師說她比電視里唱得還要好聽,將來很有可能會成為歌星。馬甜甜最拿手的歌就是這首《東方之珠》,馬亮亮最喜歡聽她唱這首歌了。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馬甜甜心情好的時候都會唱歌,《東方之珠》是一定要唱的。一開始馬亮亮以為“東方之珠”就是“東方明珠”,這首歌是唱上海的,經(jīng)馬甜甜一說才知道,《東方之珠》是唱香港的,和上海不沾邊。馬甜甜說,東方明珠就是一座電視塔,有什么唱頭?
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詩歌朗誦,就是有一年春節(jié)晚會上農(nóng)民工子女朗誦的那首《心里話》。這個時候馬亮亮的情緒才被徹底地調(diào)動了起來,因為在丁老師的要求下他也會背誦這首詩。他跟著背:“……別人與我比父母,我和別人比明天!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樣,都是中國的娃,都是祖國的花……”馬亮亮發(fā)現(xiàn),幾乎在場所有的同學(xué)都會背誦這首詩,有不少同學(xué)一邊背誦一邊嬉鬧,有人伸手搗別人的屁股蛋子,有人把小草插進女生的頭發(fā)里。盡管如此,詩歌的朗誦聲依然響徹整個小鎮(zhèn)的上空。
那天所有參加聯(lián)歡活動的同學(xué)都得到了一個嶄新的文具盒。馬亮亮的文具盒上印著一只粉紅色的美羊羊,是女孩子用的。馬亮亮有點遺憾,心想要是印著灰太狼就好了。馬亮亮和另外幾個同學(xué)換,誰知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愿意和他換。在回去的路上,馬亮亮突然靈光一閃,他想自己的奧特曼文具盒還很好用,干脆把這個送給馬甜甜吧。馬甜甜一直沒有文具盒,用的是她自己縫的小布袋,袋口釘了幾個鈕扣,把鉛筆直尺什么的都裝在里面。
馬亮亮是在菜園里找到馬甜甜的。馬亮亮知道馬甜甜家的菜園在一處山洼里,以往放學(xué)路上,馬甜甜大多會拐到菜園里去,弄一籃豬草帶回家,馬亮亮有時也跟著她到菜園里玩一會兒,反正他奶奶也不指望他幫家里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是回家太晚,奶奶就不會說他。這個時候太陽剛剛被西面的一座山峰遮住,由于地處山洼,太陽一被遮住周遭的一切就顯得暮氣沉沉。馬甜甜滿臉汗水,身上差不多濕透了,后背上的衣服濕漉漉地粘在脊背上,干瘦的脊梁清晰可見。她正在為豆角藤搭架子,已經(jīng)搭好了一大半。架子用三根細(xì)柴棍扎成了一組,下面呈三角形分開,上面用稻草扎起來。搭好的架子神氣活現(xiàn)地站成一排,馬亮亮突然覺得它們有點像一樣?xùn)|西,假如在上面放一只皮球的話,就有點像上海的東方明珠塔。
馬甜甜一邊忙活一邊問他,聯(lián)歡會好玩不?馬亮亮遞給她一根細(xì)柴棍說,嗯,好玩。馬甜甜追問,都有什么好玩的?這時馬亮亮反倒想不出有什么好玩的,就把那個女同學(xué)唱《東方之珠》時的情形說給馬甜甜聽。說完他惋惜地說,要是你去唱這首歌,肯定讓那家伙想挖個地縫鉆進去。馬甜甜沒再說話,馬亮亮看見她用上牙死死地咬住下嘴唇,馬亮亮就知道,馬甜甜心里不好受,后悔自己不該這么說。于是他慌忙拍了拍手,從書包里拿出美羊羊文具盒遞給馬甜甜,按照之前想好的話說,參加聯(lián)歡會的同學(xué)每人都有一個,你沒去丁老師幫你領(lǐng)了回來,讓我?guī)Ыo你。馬甜甜眼睛一亮,趕緊在身上擦干凈手,伸手來接,馬亮亮卻把文具盒藏到屁股后面說,你唱《東方之珠》,唱了我就給你。馬甜甜毫不遲疑,她把額前濕漉漉的頭發(fā)撩向耳后,手還沒放下來,歌聲就從她的嘴里冒了出來。馬亮亮覺得,這首歌在這山洼里唱格外好聽,歌聲就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
去上海看望父母的人選和方案終于定下來了。丁老師說,全縣總共選二十名同學(xué)去上海,要求大家寫一篇想念父母的作文,誰的作文寫得好就誰去。作文要到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去寫,像考試那樣。年級不同也有辦法,就是以六年級為準(zhǔn),五年級加十分,四年級加二十分,以此類推。去上海后還要搞一個和父母團聚的儀式,其中一項就是讓每個去上海的同學(xué)把自己寫的作文當(dāng)眾念一遍。馬亮亮一聽,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馬亮亮平時最討厭寫作文了,一到寫作文的時候腦子里就灌滿了糨糊,好不容易生拉硬扯湊夠了字?jǐn)?shù),每次也勉強只能得個及格分。那天晚上,奶奶睡覺前問他想不想爸媽時,他又很干脆地答不想。
馬亮亮甚至不想去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寫作文了。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卻突然有了轉(zhuǎn)機。就在去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寫作文的前一天,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馬甜甜問馬亮亮想不想去上海,馬亮亮以為她是笑話自己作文寫得差,去不成上海,于是很生氣地說,不想。馬甜甜追問,真的不想?馬亮亮這才覺得馬甜甜似乎話中有話,愣了一下說,想有什么用,我作文不好,去不成的。馬甜甜說,我有個辦法,去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寫作文時我倆可以互換卷子,我在我的卷子上署你的名字,你在你的卷子上署我的名字,反正那些監(jiān)考老師也不認(rèn)識我們。馬亮亮吃驚地說,那你不就去不成了?馬甜甜說,我本來就沒想去。馬亮亮說,你不想去上海找你爸?馬甜甜說,上海不是麻屋里,就是在麻屋里,他躲在哪個角落不出來,你也找不到他,再說,作文選上了后,肯定要我們提供父母的手機號碼,好讓他們聯(lián)系,我提供不了號碼也是去不成的。馬亮亮覺得馬甜甜說得有些道理,但他仍然表示懷疑,說換卷子能行么?馬甜甜肯定地說,絕對行。
事后證明,馬甜甜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作文是在鎮(zhèn)中心學(xué)校一間大會議室里寫的,全鎮(zhèn)所有年級四十多個人在一起寫,交卷的時候,馬甜甜向馬亮亮點了一下頭,馬亮亮就紅著臉把卷子交了上去。
馬亮亮對馬甜甜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
整個麻屋里小學(xué)只有馬亮亮一個人被選中,丁老師在宣布這一結(jié)果時把眉頭皺起來說,你這個家伙,平時作文寫得就像一攤狗屎,這次咋就寫得這么好呢?說完他使勁盯著馬亮亮看,看得馬亮亮抬不起頭來。下課后,馬亮亮跟著丁老師進了辦公室,向他坦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丁老師嘆了一口氣說,馬甜甜真是命苦,不過也只能這樣了,不然就糟蹋了一個名額。他叮囑馬亮亮不要說出去,上面知道了就會取消這個名額,他自己也會跟著倒霉。末了他向馬亮亮要他父母的手機號碼,說是要報到縣里去,縣里的人會聯(lián)系他的父母。
整個七月馬亮亮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就像盼望過年一樣,一天天倒數(shù)著日子。有洲老漢往馬亮亮的家里跑了多趟,要求馬亮亮到上海后一定要找一找馬甜甜她爸,馬亮亮就把馬甜甜說的上海不是麻屋里的話對他說了一遍又一遍。有洲老漢還不死心,又要求馬亮亮傳話給他父母,要他父母一定抽時間找一找馬甜甜她爸。有洲老漢不服氣地說,上海不就是一個地方么,我就不信,在同一個地方待著,哪有好多年碰不上面的?
隨著八月三號的一天天臨近,馬亮亮早晨醒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早。以往別說放假,就是上學(xué)的日子他早上都睡得死死的,非得奶奶喊個三四遍才拖拖拉拉地起床去上學(xué)?,F(xiàn)在他睡不著了,老是想象著到上海和父母相見時的情景。他想,去上海的車子肯定很漂亮,車子在路上肯定跑得飛快,父母肯定在上海某一個地方等著,車子一到他們就會以最快的速度沖上來,把自己緊緊抱住。這時他又感到沮喪,因為他實在想不起父母的模樣,因而想象出來的場面非常模糊。好在還能記住父母的聲音,不過這也靠不住,因為有一次他聽丁老師說,電話里的聲音和真人的聲音有時聽起來不大一樣。每每想到這里他就不耐煩了,可這時奶奶還沒有起床,他不能比奶奶起得早,所以只好在床上不停地翻烙餅。
這天早上馬亮亮實在憋不住了,他直愣愣地看著窗外,外面雖是黑乎乎一片,但有幾只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得正歡。于是他一激靈,心想何不用彈弓打鳥來玩?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玩過彈弓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再也躺不住了,這時天色也像配合他似的,剛才還黑乎乎的窗外突然透出一層朦朧的淺灰色。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取了彈弓,悄悄從耳門溜了出去。
馬亮亮從未起過這么早,竟然對這時的景色感到好奇。天色將亮未亮,山峰黑乎乎的,像野獸的脊背,似乎還在不停地起伏。地上只看得見一條曲曲彎彎的灰白色小路,那是他上學(xué)時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這個村子唯一通向外界的一條小路。霧很重,奶乳似的鋪展開來,把小路的盡頭給淹沒了。但遠處小路邊的一棵苦楝樹卻顯得格外清晰,它的下半部被濃霧包裹著,因而上半部就像是憑空生長出來的,似一把張開的傘飄浮在空中。苦楝樹上的鳥叫聲非常清晰地傳了過來,馬亮亮不再猶豫,飛快地跑到苦楝樹邊,抬頭一看,上面果然有好幾只鳥。它們蹦蹦跳跳,正在啄食苦楝籽,但啄得漫不經(jīng)心,啄兩下就抬起頭來嘰嘰喳喳地鳴叫幾聲,似乎鳴叫比啄食更加有趣。馬亮亮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只草鷯子,草鷯子個頭大,跟一只仔公雞差不多。馬亮亮就想把它打下來,心想要是把草鷯子帶到上海,讓父母吃上家鄉(xiāng)的野味,他們不定會怎樣高興呢!但不能把草鷯子打死,最好把它打傷,然后捉住養(yǎng)起來。
馬亮亮瞄著草鷯子拉開了彈弓。
隨著子彈嗖的一聲響,草鷯子從樹上栽了下來,其他的鳥則展開翅膀撲棱棱地飛走了。馬亮亮很興奮,趕緊向草鷯子掉下來的地方奔過去。他看到草鷯子整個身子伏在地上,頭卻高高地昂著,一雙小眼睛在滴溜溜地轉(zhuǎn)。他心里更高興了,這說明沒有打中草鷯子的要害,他完全可以捉住它,并把它養(yǎng)活,然后帶到上海去。
可當(dāng)馬亮亮伸手捉它的時候,草鷯子卻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馬亮亮并不急,知道它飛不了多遠就會停下來。果然如他所料,草鷯子飛了幾丈遠之后就又落到了地上。馬亮亮追過去,可剛到它的身邊,草鷯子就再一次張開翅膀飛了起來。這時天色已經(jīng)漸漸亮了,但馬亮亮仍不泄氣,緊跟在它的后面追。他非常清楚,只要草鷯子不逃離自己的視線,它飛不了幾次就飛不動了,到時候就會乖乖地束手就擒。
草鷯子一次次地飛,馬亮亮一次次地追。不知不覺,馬亮亮追到了一處山洼里,這次草鷯子像是攢足了它最后所有的力氣,一下飛了小半里,然后倏地落下去。由于浮在地面上的霧氣很重,馬亮亮雖沒看清它具體落在什么地方,但記住了那個方向。馬亮亮知道草鷯子這是到了最后的極限,他不追過去,草鷯子是絕不會再動的。于是他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氣,眼睛向四周打探了一下。
這一打探讓他嚇了一大跳。
遠處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正迅速地向他這邊移動過來。
馬亮亮驚得嘴巴合不攏,站著一動不動,直到那團白乎乎的東西像一陣風(fēng)似的從他面前飄過,又很快消失在前面的濃霧之中,他才明白過來,那團白乎乎的東西是馬甜甜的母親。很顯然,馬甜甜母親又發(fā)病了。
馬亮亮不知所措,以前他知道也親眼見過馬甜甜母親在村子里赤身裸體地奔跑,但從沒聽說過她會跑出村子,跑到其他地方去。雖說這里離馬甜甜家的村子不是很遠,大概四里多路的樣子,但她畢竟是跑出了自己的村子,這說明她的病情比以前更嚴(yán)重了。
馬亮亮以為馬甜甜奶奶會很快從后面追過來,可卻遲遲不見馬甜甜奶奶的影子,他開始著急起來,山洼里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型水庫,前一陣子下了好幾場暴雨,水庫里蓄了不少水,這么大的霧,馬甜甜母親該不會掉進水庫里去吧?想到這里,他不再猶豫了,不管馬甜甜奶奶會不會追上來,他都要把馬甜甜母親看住。即使她不掉進水庫里,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也是好的,這樣當(dāng)馬甜甜奶奶追過來的時候,他就能明確地告訴她,讓她不用費力去找。于是他拋下草鷯子,轉(zhuǎn)身向馬甜甜母親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也許是剛才追草鷯子激發(fā)了他的潛能,馬亮亮跑得很快,沒一會兒他就看見了馬甜甜母親。馬甜甜母親正在一塊教室那么大的平地上跳舞,她扭著腰,雙手在空中劃來劃去,炫白的身子在濃霧中時隱時現(xiàn),有點像天上的仙女。馬亮亮停下腳步,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上去拉她回家吧,又怕自己力氣不夠,反而惹得她拼命地奔跑,再說自己是個男的,怎么好意思靠近她呢?最終他決定不驚動她,就近找一處灌木叢隱藏起來,心里急切盼望馬甜甜奶奶能夠早點追趕過來。
馬甜甜母親跳了一會就轉(zhuǎn)身向更深的山洼里跑去,不一會又消失在濃霧之中。馬亮亮立即跟上去,直到看見馬甜甜母親模糊的白影他才放慢腳步,遠遠地跟著她。
到了水庫大壩腳下,馬甜甜母親回頭看了一眼,接著像被鬼攆似的拼命向水庫大壩上爬去。她不沿著小路爬,而是從沒路的地方往上爬。大壩因年久失修,許多地方土層松軟,土層中摻有細(xì)碎的石子,馬甜甜母親爬到半腰腳底一滑,身子貼著大壩溜下來一截。但她毫不在乎,又接著往上爬,沒爬幾下身子又貼著大壩溜下來一截。馬亮亮心里很難受,心想那樣不是很疼么?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又不敢上前去幫她的忙。他只能站在大壩腳下不停地回頭張望,盼望馬甜甜奶奶能早一點趕過來。
往下溜了三四次,馬甜甜母親終于爬上了壩梁。壩梁很窄,大概只有兩米來寬,馬亮亮擔(dān)心馬甜甜母親會不小心掉到水庫里去,立即從小路爬上了壩梁。可能是因為水的緣故吧,水庫周圍的霧比其他地方更濃,十來步遠的地方就完全看不清了。馬亮亮沿著壩梁搜尋,不時察看內(nèi)壩有沒有新鮮泥土的痕跡,有就說明馬甜甜母親掉進水庫里去了。搜尋了兩個來回,既沒找到馬甜甜母親,也沒發(fā)現(xiàn)內(nèi)壩有新鮮泥土的痕跡,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馬亮亮渾身濕透了,一半是因為霧水一半是因為汗水。雖說馬亮亮一直生長在山里,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濃重的霧。
四周只有鳥叫聲,這叫聲也像是被霧氣包裹得失去了生氣,顯得沉悶而又寂寥。馬亮亮停住了腳步,捋了一把濕漉漉的臉,突然想起那個銹跡斑斑的水庫泄洪閘,剛才搜尋的時候只顧察看內(nèi)壩有沒有新鮮泥土的痕跡,卻把這個泄洪閘完全忽略了。他想,馬甜甜母親會不會躲到那個類似于小房間的地方去呢?
泄洪閘的開關(guān)像一個汽車方向盤,兀自豎立在從壩梁伸到水面的一個小平臺上,平臺是用水泥做的,側(cè)面有十多級用鋼筋做成的階梯,通到下面一個類似于小房間的去處。馬亮亮記得有一次,父親帶著他下到了這個小房間里,父親用一塊木板堵住了水閘上的一個漏洞,這樣水庫里的水就不再漏得那么厲害了。
馬亮亮沒有猶豫就踏上了泄洪閘的平臺,平臺上面長滿了青苔,青苔被濃重的霧氣浸透后變得像玻璃一樣光滑。馬亮亮沒走幾步就滑了一跤,嗖的一下從平臺上掉了下去,咚的一聲栽進水里。
也許這咚的一聲來得太突然,嚇著了那些正在鳴叫的鳥兒,它們一齊噤聲,四周立即像死一般地沉寂。
馬亮亮在不斷下沉。
這個下沉的過程顯得特別漫長,似乎沒有盡頭,以至于他清晰地聽見了馬甜甜撕裂了的喊聲——馬亮亮,你不能沉下去呀,你馬上就要到上海去看你的爸媽,去看東方明珠呢。
責(zé)任編輯 夏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