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菜譜上,有些菜目用鉛筆或鋼筆畫了勾,就像給學(xué)生判作業(yè)打的對勾。
那些鉛筆畫的勾子,下筆處滑出一個起伏,又瀟灑地?fù)P起它們的長尾,直揮東北,帶著當(dāng)了一輩子教員的母親的自如。
那些鋼筆畫的勾子,像是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穩(wěn)的筆尖,小心地、拘謹(jǐn)?shù)?,生怕打攪了誰似的縮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個個都是母親這一輩子的注腳,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抹滅不了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用鉛筆畫的勾子和用鋼筆畫的勾子會有這樣的不同。
那些畫著勾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軟熘肉片、粉皮涼拌白肉、炒豬肝、西紅柿黃燜牛肉。魚蝦類的菜譜里,檔次最高的也不過是豆瓣鮮魚,剩下的不是煎蒸帶魚,就是香肥帶魚。至于蝦、蟹、鱉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們早就堅決、果斷地切斷了腦子里的這部分線路。
不過我們家從切幾片白菜幫子用鹽腌腌就是一道菜,到照著菜譜做菜,已經(jīng)是鳥槍換炮了。
其實,像西紅柿黃燜牛肉、蔥花餅、家常餅、炒餅、花卷、綠豆米粥、煎荷包蛋,母親早已爐火純青,其他各項,沒有一樣付諸實踐。
我一次次、一頁頁地翻看著母親的菜譜,看著那些畫著勾,本打算給我們做,但不知道為什么最終還是沒有做過的菜目,這樣想過來,那樣想過去,恐怕還會不停地想下去。
我終究沒能照著母親的菜譜做出一份菜來。
一般是對付著過日子,面包、方便面、速凍餃子、餛飩之類的半成品也很方便,再就是期待著到什么地方蹭一頓,換換口味,吃回來又可以對付幾天。
有時也到菜市場上去,東看看、西瞅瞅地?zé)o從下手,便提溜著一點什么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回家了。回到家來,面對著那點什么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黃瓜地“老三篇”。
做米飯是照著母親的辦法,手平鋪在米上,水要漫過手面,或指尖觸著米,水深至第一個指關(guān)節(jié),水量就算合適,但是好米和有機(jī)米又有所不同,有機(jī)米吃水更多。
我敢說,母親做的烙餅,飯館都趕不上。她在世的時候我們老說,應(yīng)該開一家“張老太太餅店”,以發(fā)揚光大母親的技藝。每當(dāng)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就是好事臨門也還是愁眉苦臉的母親,臉上便難得地放了光,就連她臉上的褶子,似乎也放平了許多。對她來說,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們的快樂,乃至一時的高興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都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
還有母親做的炸醬面。倒不因為那是母親的手藝,而是不知母親用的什么訣竅,她烙的餅、炸的醬就是別具一格。也不是沒有吃過烹調(diào)高手的烙餅和炸醬面,可就是做不出母親的那個味兒。
心里明知,往日吃母親的烙餅、炸醬面的歡樂,是跟著母親永遠(yuǎn)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餅和炸醬面,就忍不住地想起母親和母親的烙餅、炸醬面。
(節(jié)選自張潔《母親的廚房》,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