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琪
《摔跤吧!爸爸》在中國創(chuàng)造了非好萊塢影片的票房紀錄,從前市場認為1億元人民幣是印度電影在中國票房的天花板,而《摔跤吧!爸爸》上映后很快掀翻了這塊天花板。它再一次證明了樸實的好故事的力量,而這背后是以印度每年生產(chǎn)近2000部電影的成熟工業(yè)為依托。對于資本橫流而故事不容易走心的中國電影來說,觀眾用票房做出了他們的選擇。
嚴苛而執(zhí)著的父親普加特(Phogat),將兩個女兒訓練成了世界級的摔跤手,這聽上去是個讓人振奮的勵志新聞,不過一開始在印度并沒引起太多人注意。
本組圖片為《摔跤吧!爸爸》劇照
2012年,當?shù)鲜磕嵊《裙镜囊幻藛T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時,她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能拍成電影的好故事。此時的迪士尼印度公司,剛剛收購了印度影業(yè)公司UTV,為它在印度的本土化又邁進了一步,網(wǎng)羅了更多當?shù)仉娪肮I(yè)的人才。著名的“70后”制作人卡普(Kapur)代表制片方迪士尼印度公司,找到涅提·蒂瓦里(Nitesh Tiwari),他希望蒂瓦里能擔任導演和編劇,將這則新聞變成一個富有感染力的電影。
“一個好故事,并不必然能成為一部好電影。普加特與女兒們的故事梗概很棒,但我需要與普加特一家人再接觸,看他們的故事是否足夠豐富到寫成一個劇本。”蒂瓦里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對我說道。他曾經(jīng)是一名拍攝廣告的創(chuàng)意導演,后來拍過兩部獲得好評的電影。蒂瓦里不僅是一名導演,他同時非常擅長劇本寫作,也是位有名氣的寫作者。
“對我來說,寫作和磨合劇本會花費很長的時間,一部影片是否成功,至少一半在于劇本好不好?!痹谂c父親普加特以及兩個女兒吉塔和巴比塔接觸后,蒂瓦里放心了。他看到了一位嚴厲卻不乏柔情的父親,女童早嫁的鄉(xiāng)村中他曾多年遭受諷刺嘲笑。摔跤項目極少有印度女性參加,普加特想生兒子,女兒們卻一個接著一個來報到。父親對女兒的訓練非??量?,但是一開始他只提出讓女兒們試一年,如果女兒們不是這塊料,他也不會不顧一切地把她們往摔跤的道路上推?!拔铱吹搅俗銐虻臐摿?,他們真實的生活里就充滿了戲劇沖突,能成為一部好電影。”感受到真實人物的特點后,蒂瓦里的寫作盡量體現(xiàn)出他們本真的性格,“他們本身已經(jīng)足夠有力量?!?/p>
讓迪士尼印度公司和蒂瓦里都感到激動的故事,在中國現(xiàn)在的電影制作氛圍里,卻不會被看作一個有潛力的好故事。它完全不是典型的印度歌舞片,也沒有懸疑或者奇幻,更沒有特技。一位中國電影界的投資人向我分析說:“這是一個在中國幾乎拿不到錢的故事。首先,近年來沒有一部體育勵志題材的電影在票房上有過很好的表現(xiàn)。其次,沒有大投資,沒有奇幻或特技,也不是3D,它在中國投資者看來,除了有一個大明星,沒有其他任何賣點。”
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副教授杜慶春提到,如果中國電影也照著成功后的《摔跤吧!爸爸》翻拍一版,未必賣得好。“印度的畫面對于我們來說依然是帶有奇觀性的。大家想一下,中國也找一個西北的山區(qū),一個孩子在塵土里面練摔跤,估計觀眾看海報、預告片就敬而遠之了。等我們明白過來這是一個好故事的時候,可能就下片了,有時候市場是很殘酷的?!?/p>
但是印度電影向來看重“代入感”,制作者揣摩的是觀眾對好故事的需求,而不是怎么靠“賣點”打動投資人。對于導演蒂瓦里和制片方卡普來說,他們在乎的是“普加特和女兒們的故事,是否在情感上足夠打動人,怎么敘述能夠使故事更受歡迎”。
2000年1月,英國倫敦南部的克羅伊登電影院門前,人們排隊等候觀看即將放映的印度寶萊塢電影
這正是考驗導演、編劇和演員們的功力所在——如何能把一個感動了自己的故事,用電影語言來感染到觀眾?當導演和制片方著手一部新片時,他們首先一遍遍地去講這個故事,觀察每個傾聽者的反應,看怎么能把故事講得更好。
在寫劇本之前,蒂瓦里特意去看了一次摔跤手原型人物吉塔和巴比塔的日常訓練,蒂瓦里自己也是一名水準不錯的運動員,曾打過孟買的職業(yè)板球比賽。但當他第一次站到了摔跤墊旁邊時,仍然感覺到了壓力。在接受印度媒體采訪時,他提到現(xiàn)場的感受:“摔跤在我看來這是最難的運動之一,你面對著一個55公斤重的對手,你需要把這個人舉起來,再摔倒在墊子上。我覺得這么艱苦的訓練,我自己恐怕連30秒也支撐不了,吉塔和巴比塔一次卻要訓練45分鐘。我意識到,當一個人失敗的時候,我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評論她??墒怯钟卸嗌偃四芾斫?,這些人付出了怎樣的努力才走到這一步?這其中的艱辛不易,正是我需要傳達給觀眾的?!?/p>
而故事的情感升華,蒂瓦里覺得在于父親普加特想要一個男孩,卻最終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們?!按蠹叶枷肷鷥鹤?,這是我們社會真實存在的偏見。雖然很多女性取得了成就,但是人們仍然總是說,只想要男孩。正如我在電影里所說:‘如果你給女孩同樣的機會,如果你真的相信她,如果你將她的潛力完全發(fā)揮出來,她也能取得成就。一個女孩可以為國爭光,你所需要的只是相信她!我們有多少人是自我成就的呢,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人生的教練,不管是男孩或女孩,都需要有人指引他(或她),堅定地相信他。這位父親從女兒身上看到了她們所長,堅定地培養(yǎng)她們,信任她們,我覺得這是最打動人的地方?!?/p>
用電影語言講故事時,蒂瓦里選擇了按時間線來敘述父親和兩姐妹的故事。這種順敘的表現(xiàn)方式,本來談不上多少新意,但是蒂瓦里在這條主線的敘述中,用了多種手法,一直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各種小矛盾和沖突不斷:父親想生兒子而不成、女兒在訓練中與父親作對、訓練得不到官員的支持、女兒反抗父親……在處理這一切材料時,蒂瓦里最在意的是表現(xiàn)基調。他告訴本刊說:“故事的整個基調一定要輕松,這是我們有意識貫穿始終的。我們不希望喋喋不休來說教,也不希望讓人感到沉重。電影首先是娛樂,讓人覺得有趣最重要?!?
這也是劇本打動男星阿米爾·汗的地方?!肮适碌闹黝}很重要,它指向了印度社會對女孩子的偏見。但是更重要的是,蒂瓦里用一種娛樂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故事充滿情感,但同時也充滿幽默。這種講故事的方法非常好,臺詞很有趣,我聽臺詞的時候總是忍不住笑,邊聽邊笑,但有些時候卻是邊笑邊哭?!?/p>
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副教授杜慶春也注意到了影片中各種微妙的平衡。在他看來,《摔跤吧!爸爸》的戲劇性核心,在于巧妙地處理了一個權威和另外一個權威的關系?!拔艺f的不是一個權威和另外一個權威的沖突,而是關系?!备赣H在這部作品中,對于女兒構成了一種權威。但是這種權威以父親對于“國家榮譽”的絕對信服為前提,于是父親的自私形象被大大消解了。而讓父親感覺到神圣偉大的國家,是以一種極為抽象的方式存在的,“國家”的表現(xiàn)就是電影最后的國旗與國歌,全場觀眾在邊哭邊笑中,聽著軒昂的音樂情緒振奮。杜慶春認為,這部影片絕妙的平衡之處,還在于父親挑戰(zhàn)了鄉(xiāng)村落后傳統(tǒng)、挑戰(zhàn)了官僚機構的腐敗和可笑,但是以喜劇性的方式巧妙表現(xiàn)這種諷刺。
在決定將《摔跤吧!爸爸》引進中國時,北京創(chuàng)世星國際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柳權心里也有些拿不準。當時影片還在制作中,“這是個運動題材的片子,是個劇情片,也沒有特效,這里邊單是一個特點拿到中國就不好賣,何況幾個特點還碰到一起了”。
柳權幾年前開始協(xié)助中影和華夏引進印度電影?!拔倚r看的印度電影是《流浪者》《大篷車》,故事好看,歌舞也很棒。但是后來幾乎沒有接觸印度電影了,2012年引進《保鏢》時,這個片子實際上聚集了印度最火的男星‘三大汗(薩爾曼·汗、沙魯克·汗、阿米爾·汗),可是那時候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在中國也幾乎沒多少知名度?!?/p>
2014年,柳權的一個印度朋友向他極力推薦阿米爾·汗的新片《PK》,講一個外星人到了地球后四處尋找神的故事。柳權看了影片后,發(fā)現(xiàn)這和他之前印象中的印度歌舞片完全不一樣,這部片子以輕松好看的方式,講了一個反思宗教的寓意深刻的故事。后來柳權將公司年輕人的口頭禪“額的個神啊”,用在了這部電影的片名中,將片名改為中國人比較容易理解的《我的個神啊》。本來柳權預估這部片子能有3000萬元人民幣的票房就不錯了,該片被中影進出口引進,通過華夏發(fā)行卻意外地在中國院線獲得了1.18億元的票房。這次合作讓柳權對阿米爾·汗有了更深的認識,“他兩年磨一部電影,每個都是精品。印度的電影團隊特別看重制作本身,很有工匠精神”。
出于對阿米爾·汗的信任,《摔跤吧!爸爸》還在后期制作中,柳權就決定引進。去年10月,印度制作方將粗剪后的影片發(fā)給創(chuàng)世星?!拔覀兒椭杏叭A夏一起看內部放映的時候,我特別仔細地觀察大家的反應。這部片子放映的過程中,所有的女性觀眾都落淚了,沒有人在那偷偷看手機。大家看完之后很激動,好幾個人把手機落在觀影廳里忘了拿。我們知道,這片子成了?!?/p>
研究印度電影的中國文聯(lián)電影藝術中心副主任譚政說,他覺得中國觀眾看完《摔跤吧!爸爸》后,一般有兩種反應:年紀大一些的人,對《大篷車》《流浪者》有記憶,他們往往會說,“印度電影還這么好看啊”。年輕一些的人也會吃驚,“原來印度電影這么好看啊”。
中方宣傳執(zhí)行的負責人何巍是個“80后”,他說自己的父母輩親戚在看了《摔跤吧!爸爸》之后,感慨好多年都沒有看過這樣的電影了,“很樸實,沒有亂七八糟裝神弄鬼的,里邊的人都在說人話,有感情”。何巍父母開始發(fā)動周圍朋友去看,“親朋好友,還有一起跳廣場舞的朋友,我爸媽都推薦他們去看”。
這也正是《摔跤吧!爸爸》在中國上映之后的特點,它剛上映時遭遇好萊塢大片《銀河護衛(wèi)隊2》,各個院線一開始給予《摔跤吧!爸爸》的排片率很低。但是上映之后,這部大家意料之外的印度電影依靠口碑和強勁的票房表現(xiàn),使得院線不斷提高它的排片。5月29日,《摔跤吧!爸爸》突破10億元票房,成為內地第一部破10億元的非好萊塢引進片,在中國的上映期也延遲到7月4日。《摔跤吧!爸爸》去年冬天在印度上映,獲得了5.4億元人民幣的票房,而它在中國三周的票房幾乎是印度的兩倍,這個現(xiàn)象也引起了印度和美國媒體的報道。
創(chuàng)世星總經(jīng)理柳權向我感慨地說:“中國人看這部片子情感上是相通的,摔跤爸爸不就是我們老一輩父母們對待子女的方式嗎?里邊提到鄉(xiāng)村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人們?yōu)閲鵂幑獾那楦?、父母和孩子之間內斂的愛,都和中國人感受很接近。這種東方式的情感、東方式的價值觀,讓我們和里邊的故事沒有一點隔閡。”
在杜慶春看來,這部電影的最終高潮性的情感,在于女兒將贏得的金牌遞給父親時,父親再給女兒戴上,說出了“你是我的驕傲”?!耙晃桓赣H以女兒的成功為榮,這是一個普世的基本情感。女兒走上這條道路的被迫性,被一種喜劇化的方式化解?!倍捌x擇一位堂兄的視角來敘述,也是一種使故事貼近觀眾的方式。堂兄作為故事發(fā)展的“串編者”和點評者,提供了喜劇和性別的雙重軟化劑,杜慶春說:“這位堂兄一方面是喜劇性的噱頭,一方面是軟化性別沖突的‘性別干擾劑?!?/p>
杜慶春說,本來喜劇最難跨地區(qū),因為另一個地方的人不知道笑點在哪里。但這部戲讓中國觀眾笑個不停?!八脗鹘y(tǒng)社會父親和女兒的形象,來挑戰(zhàn)社會看重生男孩兒的問題,中國觀眾太明白了。東方文化的語境以及中國和印度同樣作為發(fā)展中國家的處境,使這個片子到中國就轉化為一個全家主題的電影,滿足全家觀影需求。中國和印度是第三世界的‘現(xiàn)實共同體,在這部戲里大家強烈感受到了這點?!?/p>
《摔跤吧!爸爸》把吉塔的教練塑造成反面角色,將印度的國家體育學院和無能的官員進行了諷刺,這種點到為止的挖苦讓人會心一笑,說出了中國人想說卻在自己電影里很難看到的心里話。
除去文化背景的相似,阿米爾·汗和幾位女星在影片里表現(xiàn)出來的專業(yè)摔跤技術,也讓中國觀眾感到吃驚。怎么表現(xiàn)好摔跤,曾是導演蒂瓦里面對的最大難題。他告訴我說:“最難的在于首先要完全吃透這項運動,要讓人感受到這項運動的魅力。我們從理解摔跤動作開始,探索如何編排這些動作,如何用不同的方式把它們拍攝出來。這是非常耗費時間的工作,好在制片方完全理解我們的想法,愿意花時間等待我們往最理想的狀態(tài)慢慢磨?!眲〗M成功地把摔跤這個小眾運動拍出了魅力,讓觀眾看到了它的精彩之處,不少人看完電影后發(fā)現(xiàn),“原來摔跤比賽這么好看”。
左圖:北京創(chuàng)世星國際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柳權右圖:電影《摔跤吧!爸爸》中方宣傳執(zhí)行負責人何巍(左)和最初引進方孔雀山影業(yè)的印度合伙人帕薩
出演成年女兒吉塔和巴比塔的兩名女演員,為了電影訓練了將近一年摔跤,兩個兒童演員也訓練了7個月。她們基本一周訓練6天半,只有周日能休息半天。蒂瓦里沒有考慮過找著名女星。“你要把漂亮女孩,訓練成真正的摔跤運動員。剪掉頭發(fā),忍受艱苦枯燥的訓練和渾身疼痛,這太不容易了。但是我們需要讓演員體驗從一個普通人轉變?yōu)橐粋€摔跤運動員所要經(jīng)歷的苦。在訓練的過程中,我們不做任何妥協(xié)。拍攝時我們同步收音,有時候在人們做禮拜的場所,有時候在火車站。如果人們要做禮拜了,或者有火車要開來了,我們才撤離一會兒?!?/p>
阿米爾·汗出演“父親”的過程,既順利又有些慢節(jié)奏。當?shù)偻呃锏谝淮蜗蛩v述這部影片的故事時,阿米爾·汗就答應了。一旁的制片方說道:“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第一次看到阿米爾·汗剛聽一遍故事梗概,就答應了一部電影?!钡钱敃r阿米爾·汗正投入在《幻影車神3》的拍攝后期,整個人從外形到心境,離摔跤爸爸五六十歲的狀態(tài)都差距很大。阿米爾·汗曾提出,如果劇組愿意等,就多等他幾年,那時候他年齡接近60歲,可能更適合演出摔跤爸爸。
但是阿米爾·汗心里一直惦記著這個故事,一年之后,他找來蒂瓦里又講述了一遍更加豐滿的故事,而這一年里蒂瓦里始終在打磨劇本。第二次聽完故事,阿米爾·汗明確下來:“我要演?!卑⒚谞枴ず辜仁悄兄鹘?,他的公司也成為影片的制片方之一。蒂瓦里說,劇組開啟了5天的慶祝模式,然后又回到了煩瑣的前期準備工作。2015年阿米爾·汗開始全身心投入角色,他的摔跤訓練、增肥減肥表現(xiàn)出的敬業(yè),讓所有人嘆服,整個劇組在漫長的前期準備工作后,這才進入到拍攝階段。與明星動輒找替身的中國電影相比,印度演員的專業(yè)精神,也為他們獲得了中國觀眾的認可。
平均1.75美元一張電影票,在開著空調的電影院里看三個小時載歌載舞的表演,一直是印度人非常享受的娛樂。影片的表演者在印度通常被稱作“paisa vasool”,即“錢之所值”的意思。華麗鋪張的表演、三角戀或是喜劇、驚險激烈的大冒險,10分鐘的休息穿插在三小時電影中,往往才被印度人認為值回票價。電影《摔跤吧!爸爸》合作方之一、孔雀山影業(yè)的印度合伙人帕薩告訴我說,印度因為貧富差距特別大,看電影是窮人不可多得的“做夢”方式。他們日常生活不如意,一旦進了影院,大家不想再看到和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一樣的東西,所以熱鬧的歌舞表演、壯麗的異域風光,特別讓人滿足,“這是很多人看到外部世界不可多得的窗口”。印度人一直愛看電影,平均每年觀影2次,中國人平均每年觀影1次。不過全世界最愛看電影的是韓國人,每年人均看4次電影。
印度人在看電影時的情感外露,常常讓外人感到驚奇。當電影里喜歡的明星出現(xiàn)時,眾人歡呼,帕薩說:“這不正像你們中國人看京劇時的喝彩嗎?影星對一些人來說就是神,是他們帶著大家進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走出影院,這個夢馬上就消失了。”不過看電影不同于京劇表演的現(xiàn)場性,電影中的人物無法與觀眾互動,可是印度觀眾們并不在意,他們投入地與電影里的人物一起愛恨,遇到歌舞表演時還能站起來跟著又唱又跳。歌舞片在印度又被稱為“masala”電影,印地語“masala”代表各種混合香料,就如中國人的“東北亂燉”一樣將各式戲劇沖突放在一起。歌舞片流行的另外一個原因,在于印度種族多、語種多、宗教信仰多,而歌舞是能超越這些的通用語言。印度流行歌曲的發(fā)展一直與電影業(yè)緊緊相隨,歌舞導演是印度電影非常重要的一個角色,每部片子量身定制的歌曲,在電影上映前就會發(fā)行,樂迷們也緊隨著這些歌曲來追歌星、追影星。
對于曾在寶萊塢歌舞片占有主導地位的歌舞片,被中國網(wǎng)友形容為“一言不合就開唱”,或者“一眼不合就開跳”,成了中國人對于印度電影的頑固印象。印度電影中有些歌舞非常精彩,但是過多不加節(jié)制的歌舞,又經(jīng)常與電影情節(jié)脫離,顯得突兀。雖然今天歌舞片仍然是印度的一個重要電影類型,但是更多的新風潮早已使得印度電影多元化了。帕薩說,歌舞片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流行類型,1990~2000年印度特別流行浪漫影片,“小鮮肉”們受歡迎。但是從2000年以后,受教育人群對影片提出了更高要求,觀眾也越來越成熟,好故事逐漸成為影片的核心。“如果沒有好故事,即使有大明星在里邊露臉,觀眾也不會真的買賬。明星可以靠出席其他活動掙錢,電影表演是很專業(yè)的事情,如何沒有好故事和好技能,明星就不應該參演電影?!?/p>
《三傻大鬧寶萊塢》的導演拉吉庫馬爾·希拉尼(Rajkumar Hirani)也提到這種變化:“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很多優(yōu)秀的印度電影,質量下滑出現(xiàn)在七八十年代,俗套糟糕的愛情片和動作片大行其道。最主要是沒有好的劇本創(chuàng)作者。當時電影院衛(wèi)生糟糕,魚龍混雜,沒有空調,很多像我父母這樣的中產(chǎn)階級討厭進影院。最近十幾年,印度出現(xiàn)了新影院,干凈、環(huán)境好、票價高,重新把中產(chǎn)階級和知識分子吸引回去,好的電影繼而出現(xiàn),好故事重新變得重要?!?/p>
在《摔跤吧!爸爸》中出現(xiàn)的歌舞環(huán)節(jié),變得相當克制,并且與情節(jié)緊密結合。這部影片請了印度著名音樂導演普瑞坦(Pritam)花了一個月創(chuàng)作音樂,帕薩說:“音樂導演不是在片子拍完之后才加入,他們在影片制作過程中就和劇組磨合,看怎樣的音樂最能和情節(jié)互相促進。”如今印度電影的歌舞更加注重自然化,強調與電影敘述的結合,很多印度電影的“標配”是四段歌舞。
研究者譚政也感受到印度電影這些年的多元化發(fā)展,“印度近年流行過不同的類型片:超級英雄片、浪漫愛情片、大型歌舞片。外部人知道印度有個寶萊塢,但是印度電影可不是只有寶萊塢,他們還有大量的地方語電影”。全貌的印度電影業(yè),除了孟買寶萊塢作為主流電影之外,加爾各答、金奈、海德拉巴也是重要的電影生產(chǎn)基地。
有意思的是,印度電影人生產(chǎn)的影片,多達三四十個語種。這就好像中國上海人拍上海話電影、廣東人拍粵語電影、潮汕人拍客家話電影、河南人拍河南話電影……它注定了印度電影最主要的一個特征——如果不能吸引當?shù)厝?,不與普通人共振,就沒有生命力。孟買的寶萊塢主要生產(chǎn)印地語電影,但也生產(chǎn)非印地語片子。而2015年獲得印度票房冠軍的《巴霍巴利王》,則是一部泰魯固語電影,它也創(chuàng)了首部非印地語電影的票房紀錄。
由于影片與本地人情感緊密相連,印度國產(chǎn)片在本國的影響力十分驚人。好萊塢影片近年來吸引了年輕人群,但是在印度也只能占不到10%的份額,85%的市場仍然要讓位于印度電影。印度電影一方面特別強調情感充沛,能夠調動觀眾們去買票觀看,另外它也越來越指向了一個共同特征——反映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最具有打動人的力量。
比如2010年的印度電影《我的名字叫可汗》,故事背景是“9·11”事件發(fā)生后,美國爆發(fā)了反伊斯蘭教的風潮,頻頻發(fā)生歧視、辱罵、毆打甚至殺害普通穆斯林的事件,許多穆斯林被迫剃去胡須,摘下頭巾以掩飾自己的信仰。然而電影男主角可汗卻從不隱瞞自己是穆斯林,他總是被人懷疑成恐怖分子,被普通美國人歧視,但他堅持要去找到美國總統(tǒng),對他大聲說:“我的名字叫可汗,我不是一個恐怖分子。”他表達的是那些內心向往和平的穆斯林遭遇的尷尬境地和自我澄清的渴望。
曾在寶萊塢占有主導地位的歌舞片,被中國網(wǎng)友形容為“一言不合就開唱”,或“一言不合就開跳”,這成了中國人對印度電影的頑固印象
2016年上映的《撤僑》也是一部現(xiàn)實題材的印度電影。影片改編自真實事件,講述了1990年伊拉克薩達姆政府入侵科威特后,當?shù)?7萬余印度人撤離的故事。戰(zhàn)事爆發(fā)后,印度政府對滯留科威特的僑民撒手不管,就連大使館也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全部撤離。印度僑民像無頭蒼蠅般慌亂,整個撤僑行動完全依靠著有領袖氣質的商人蘭吉特來完成。他四處斡旋,擺平了伊拉克軍官、收買垃圾運輸船、督促德里方面的官員對接,幾番挫折之后終于帶著這些僑民撤離成功。這部片子在嚴肅題材之余,仍然不忘印度歌舞的傳統(tǒng),海外網(wǎng)友調侃道,“一幫人上了撤僑的船就開始跳,也不怕船翻了?。 钡怯捌从超F(xiàn)實的力量讓人印象深刻。
劇情長片、紀錄片和實驗影像紀錄片也成為印度電影多年來的類型。比如被認為是印度新獨立電影中最前衛(wèi)的作品的《禁止吸煙》,是一部關于集權主義和新經(jīng)濟的迷幻電影。他講述了廣告經(jīng)理人K沉溺于煙癮,但是為了戒煙,K來到一個他無法退出的極權主義地下設施,名為“實驗室”的康復中心。在這里,一切抽煙念頭都會受到極權主義者一系列極端的懲罰,包括人們用K一生吸煙產(chǎn)生的煙霧,讓他心愛之人窒息而死。導演阿努拉格·卡沙普以內部受害者為主題,為主人公設下巨大謎團般的敘事方式。
作為全球最大的電影生產(chǎn)國,印度電影的生產(chǎn)數(shù)量甚至是好萊塢的兩倍。2014年印度拍攝了1966部電影,2015年拍攝了1903部?!皩毴R塢”學習“好萊塢”的腳步很快,他們參照好萊塢的模式,改變了原來一個明星的片酬可能占到總投資的40%的明星中心制,將重心轉向制作團隊。他們也在學習好萊塢的敘事、類型,不管是劇情還是人物刻畫,不再像過去平面得就像在翻圖畫書,通過翻拍和合拍也積累了許多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接觸大量西方電影的新生代導演正試圖“師夷長技”來吸引全球的觀眾。
印度電影的制作分工很細,各司其職,每個環(huán)節(jié)專業(yè)化程度高。比如單是編劇方面,就有人專攻臺詞、有人專攻人物關系、有人專門研究情節(jié)設置。印度人做一部新電影問出的第一句話,是“有沒有好故事”,而不是“有沒有大明星”或“有沒有大制作”。印度的電影人通常是先把故事做好,再是項目搭建,在創(chuàng)作人物的時候就會進行實地觀摩考察,出來的劇本才扎實。而一個好故事變成好電影后,回收投資的渠道也比中國豐富,比如影片的音像版權、海外市場票房。明年上映的《寶萊塢機器人之戀2》,3.7億元人民幣的投資在印度是很大的制作,影片如今賣給電視臺收回了2億多元人民幣的版權費,賣給網(wǎng)絡電視臺又收到1億多元版權費。健康的版權保護使得創(chuàng)作者可以安心拍好電影。
印度電影工業(yè)不同于中國的一個特點,在于他們有扮演重要角色的電影世家。這些世家推動的產(chǎn)業(yè)呈樹狀發(fā)展結構,工業(yè)體系非常完整。所以他們更在乎長期的優(yōu)質合作,單靠資本是很難介入并對影片產(chǎn)生影響的,不容易出現(xiàn)國內市場“遭遇資本綁架”的情況?,F(xiàn)在中國觀眾也很成熟,并不是只靠花樣翻新的營銷把觀眾忽悠進電影院就行。
印度電影不忌諱諷刺,也是一些中國觀眾覺得過癮的地方。帕薩說,被諷刺的印度某些部門也許會不舒服,但是大家都接受一個基本觀點——“電影只是電影”,何必上綱上線。印度從1913年拍第一部電影開始,整個工業(yè)發(fā)展了上百年沒有中斷。不論是電影工業(yè)制作水平,還是人們對于電影的寬容度,都一直在發(fā)展。
據(jù)說好萊塢出品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公映時,遭到了一些印度人包括貧民窟居民的抵制,他們認為這部影片丑化了印度。有人甚至向法院呈交了請愿書,抗議該片片名使用“slumdog”(貧民窟狗)一詞來指代貧民窟居民。印度古吉拉特邦最高法院院長在收到控訴之后特地觀看了這部電影,他認為這部電影顯示了“印度貧民區(qū)居民的潛能和觀察力”,認為它“提供了我們應對眾多重大社會問題的工具和靈感”,所以他駁回了這項抗議請愿。而像《芭薩提的顏色》這樣批評印度政府尤其是國防部形象的影片,卻被國防部長在與部分軍官共同觀看了本片之后敦促電影審查委員會讓本片通過,也不要求任何的刪減,反而建議在影片最后登出更多因駕駛米格戰(zhàn)斗機罹難的飛行員姓名。
“中國電影應該像誰學習,這或許是《摔跤吧!爸爸》在中國火了之后,留給我們的一個思考。”創(chuàng)世星總經(jīng)理柳權說,中國電影行業(yè)很多人把好萊塢當作榜樣,但是好萊塢是建立在大量影視制作專業(yè)人才之上的完善工業(yè),中國還需要發(fā)展一些年才能建立起更豐富的電影生態(tài)。《摔跤吧!爸爸》讓我們看到了好故事的重要性?!扒靶┠曛袊陲w速發(fā)展院線,現(xiàn)在中國的屏幕數(shù)已經(jīng)很多了,接下來將進入內容的競爭。大家都開始意識到好故事的重要性,現(xiàn)在應該到了中國大量儲備不同類型好故事的時候,我們應該建立這個儲備基礎,再根據(jù)市場口味來拍攝符合需求的好電影。”
薩蒂亞吉特·雷伊
Satiyajit Ray
1921年5月2日~1992年4月23日
薩蒂亞吉特·雷伊是國際影壇中最知名的印度影人。雷伊以他獨有的美學系統(tǒng)在世界電影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雷伊1921年5月2日出生在加爾各答市一戶充滿藝術氣息的孟加拉人家。1940年,雷伊來到著名詩人泰戈爾創(chuàng)立的印度國際大學就讀,其間他對印度藝術和文化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
1949年,法國電影大師讓·雷諾阿(Jean Renoir)來到雷伊的故鄉(xiāng)加爾各答拍攝《大河》(The River),雷伊協(xié)助讓·雷諾阿尋找鄉(xiāng)間的外景地。1950年,雷伊來到英國倫敦工作,其間他觀看了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代表人物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這部電影對雷伊造成了巨大的震撼。讓·雷諾阿的鼓勵以及倫敦的觀影經(jīng)歷,讓雷伊決定成為一名電影工作者。
西方世界對雷伊電影的認可主要是因為它們極高的藝術價值,但是他的電影在印度國內卻成績不理想,印度觀眾覺得他的電影缺少娛樂元素,但這卻沒有妨礙雷伊在電影史上的地位。他的主要電影作品有《大地之歌》《大河之歌》《大樹之歌》(“阿普三部曲”)以及《音樂室》《孤獨的妻子》。雷伊的電影常常將視點放在人物成長的歷程、精神的覺醒上,用樸素和視覺上獨特的美感給人以心靈上的震撼。1992年,雷伊因對電影藝術獨特而卓越的貢獻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曾說:“如果我們以冷靜深沉的觀察,了解人類對愛的演進,在雷伊的電影中你必有所感動和共鳴?!?/p>
賴舒·彼查
Ritesh Batra
1979年6月12日~賴舒·彼查在印度孟買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長大。彼查在孟買高中畢業(yè)后,到美國完成了高等教育。畢業(yè)后,彼查曾在德勤會計事務所工作過3年,之后又回到學校追逐自己童年夢想的電影事業(yè)。彼查是以短片的編劇和導演開始他的電影生涯的。他的阿拉伯語短片《Café Regular,Cairo》在全球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放映,并且獲得了超過12個獎項。彼查被視為新一代印度電影人的代表,以及最有潛力的印度年輕導演。在他的作品中,既可以看見印度社會當下的樣貌,又可以明確地感受到西方電影和社會對于印度電影的影響。
米拉·奈爾
Mira Nair
1957年10月15日~
米拉·奈爾出生于印度奧里薩邦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19歲那年,奈爾赴美國哈佛大學就讀。在修習社會學的同時,她開始轉向學習拍攝紀錄片,并以印度人作為自己的主要拍攝題材。
1985年,奈爾拍攝的《印度酒店》(India Cabaret)獲得美國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獎。她于1988年拍攝的第一部劇情片《早安孟買》,獲得當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攝影機獎和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提名。2001年,奈爾拍攝的電影《季風婚宴》(Monsoon Wedding)摘得第58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桂冠,這也使奈爾成為第一位獲得金獅獎的女性導演。奈爾也被國際影壇認為是印度最有影響的女性導演。
奈爾的作品介于記錄與現(xiàn)實之間,關注印度社會的現(xiàn)實,并且以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記錄下來。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她逐漸成為了印度電影在西方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拉庫馬·希拉尼
Rajkumar Hirani
1962年11月22日~
拉庫馬·希拉尼可以稱為當今印度最為成功的商業(yè)片導演,他最被人熟知的作品是《三傻大鬧寶萊塢》(3 Idiots)。希拉尼出生于那格浦爾的一個信德族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名商人。他中學學的是商科,后來想成為一名印地語電影演員。父親讓他入讀浦那的印度電影和電視學院(FTII),不過當時該校的表演專業(yè)已經(jīng)停辦,而導演專業(yè)競爭太激烈,因此希拉尼選的是剪輯專業(yè)。從FTII畢業(yè)后,他作為剪輯師工作了多年,也做過不少廣告片。
2003年希拉尼導演了首部作品《Munna Bhai M.B.B.S》,在口碑、票房和獎項各方面都取得了成功。2006年希拉尼的作品《黑道大哥再出擊》(Lage Raho Munna Bhai)同樣非常成功。2009年的《三傻大鬧寶萊塢》成本只有710萬美元,全球票房卻高達7422萬美元,當時創(chuàng)造了印度電影在全球票房的最高紀錄。2014年執(zhí)導的諷刺喜劇片《我的個神啊》(P.K.)更成為首部全球票房過1億美元的印度電影。(文/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