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一
在冬天的一個早上,史朋朋氣喘吁吁地跑來告訴我,彭小四正在老槐樹下痛打杜大頭?!岸糯箢^快被打死了?!笔放笈笊蠚獠唤酉職獾卣f。
“切!”我敲了一下他的頭:“連話也說不清楚?!?/p>
“是……是真的?!笔放笈笥行┪?。
“真的?”
“真的!”
于是,我們跑到老槐樹下,扒開人群鉆進去,果真如此。戰(zhàn)事已近尾聲,但局面一目了然。熊一樣的杜大頭抱頭趴在樹下,他把自己那個碩大的腦袋扎在一堆殘雪中,而他的大屁股卻毫無保留地撅在了半空。這種顧頭不顧腚的形象讓我們感到有些好笑,但看見站在他身旁的彭小四,我們就都笑不出來了。
“呸!”彭小四沖杜大頭吐出一口痰,正中杜大頭的后腦勺上。那口痰白里帶黃,讓人看了有些惡心,然而杜大頭卻依然趴在樹下不肯抬頭。
先我們而到的兔哥給我講述事情的起因。上學路上,杜大頭忽然發(fā)現(xiàn)了坐在老槐樹下的彭小四,彭小四的坐姿很可笑,他雙目微閉,正襟危坐,像個禪定的老和尚。操,小四!杜大頭叫了一聲,興奮地跑過去,他找彭小四好長時間了,今天的巧遇對他來說是天賜良機。杜大頭跑過去,抬腿就踢了小四一腳,在他的眼里,彭小四就是一條可以任人隨意凌辱的狗,想怎樣弄就怎樣弄。果然,彭小四一下子就被踢了一個跟頭。杜大頭轉身得意洋洋地沖我們做了一個炫耀的手式,可還沒等我們歡呼,他卻突然尖叫一聲,抱著一條腿滾倒在地上。隨后,彭小四跳了起來,他手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支亮锃锃的雙節(jié)棍,他將雙節(jié)棍舞得呼呼作響,劈頭蓋臉向杜大頭打去,幾下子就把杜大頭打倒在地上了。
我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兔哥,兔哥的嘴有些漏風,但他今天的敘述卻清晰明了。我說:“小四什么時候會使雙節(jié)棍了?”
“不知道,”兔哥說:“他能把雙節(jié)棍舞成花,一朵一朵的,只見亮光一閃,大頭就倒下了?!?/p>
我的目光重新收回到老槐樹下,初冬的朝陽剛剛升起,柔弱的陽光照在黑色的樹上,那些原本有些干巴虬曲的枝條由此顯出些許的光芒和生機。彭小四此時就在老槐樹下傲然而立,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手中的雙節(jié)棍發(fā)出了耀眼的光。我不禁有些心生恐懼,我懷疑,這次不是杜大頭巧遇彭小四,而是彭小四一直在等著杜大頭。
“呸!”彭小四再次沖地上的杜大頭吐出一口痰,飄然而去,他邊走邊舞動手里的雙節(jié)棍,兔哥說得沒錯,彭小四的確能將雙節(jié)棍舞成花。柔弱的陽光下,彭小四將雙節(jié)棍舞得花開朵朵,銀光四射,沒有人再理睬倒在樹下的杜大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彭小四舞起的花朵牽走了。
二
在彭小四痛打杜大頭之前的那個夏天里,我們無緣由地愛上了練習武功,無論早晚,只要一有空閑,我們就會聚集在老槐樹下打拳踢腿,風風火火,耀武揚威。
那棵老槐樹位于我們村中心的街道上,它是我們村唯一的驕傲,據(jù)說它是唐朝大將秦叔寶親手栽下的拴馬樹。為此,縣里專門撥來一筆款項,在老槐樹底下壘了一圈方方正正的保護墻。
保護墻由青石條堆砌而成,高約一米,正好給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們提供了一處練習武功的絕佳場所。我們將一條腿搭在石墻上,再由另一個孩子騎上去,據(jù)說這樣的壓腿方式效果奇佳。我們這種自發(fā)的練功方式多半也是出于一種半游戲的心態(tài),我們輪換坐到對方的腿上,雙手抱緊被壓人的腿,身子左搖右擺,雙腿如騎車一般來回蹬踹,圓圓的屁股每晃動一下,被壓的孩子就會發(fā)出尖銳的喊叫,引起更多孩子的笑聲,于是,老槐樹下便常常響起我們的歡笑和痛且舒服的叫聲。
一般在這個時候,彭小四就會蹲在不遠處的地方,專心地玩著自己的游戲,偶爾他也會把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來,嘴角輕蔑地一撇,一副不屑的樣子,然后繼續(xù)做著自己的游戲。
老槐樹下的空地是不屬于彭小四的。
彭家男孩彭小四是老槐樹夼唯一不好練武的男孩子,他喜歡玩的是那些有些另類的游戲。比方說,他會從樹上捉來一只蟬,用針或別的什么利器將蟬的雙眼刺瞎,然后放飛,讓蟬在痛苦的鳴叫聲中飛來撞去,四處碰壁,最后一頭撞死。又比方說,他會用一根竹竿追打兩只正在大街上交配的狗,讓正享受愉悅的狗瞬間受到驚擾,然后屁股牽扯著屁股狼狽逃竄。他有時還會做一些破壞性很強的試驗性游戲,比如把一只蚯蚓攔腰斬成幾段,然后曝曬在太陽光下,考驗它的自我修復能力。
不得不承認,彭小四的游戲雖然血腥,卻總是花樣百出又獨特新穎,常常讓老槐樹下的孩子們放棄練習武功而簇擁到他的身邊。
這個時候,彭小四總是竭盡全力地為我們表演著他的游戲,并且能很快地將花樣出奇翻新。但我們在喜歡過他的游戲后,卻總是很快就將他掀翻在地,猛揍一頓。
我們喜歡的是他的游戲,不是他。相比之下,我們更喜歡將揍他當成我們的一個游戲??珊薜男∷?,總是不停地做著讓我們生氣的事情以證明他的存在。
彭小四一直跟著爺爺過,他的母親多年前就失蹤了,他的父親也進城打工好多年了。彭小四的爺爺眼不好,兩只眼睛都快瞎了,但他的聲音很大,每天都會站在老槐樹下叫魂一般叫著彭小四,“小四─—小四─—”。這個時候,通常是夜晚,這時的彭小四一般會呆在村旁的小樹林里。小樹林的旁邊是一條河,河水早已干枯,河床里裝滿了各色的垃圾,腥臭的氣味在空氣中四處彌漫,令人作嘔,破碎的塑料方便兜掛在四周的樹上,風一吹,如鬼魂一般飄蕩。彭小四喜歡這里,他更多的時間是呆在腥臭的垃圾旁邊看眼前的那條土路,那條土路蜿蜒蛇行,一直通向遙遠的山外。彭小四的娘就是從這條路上消失的,彭小四的爸爸也是從這條路上走的。
有一次,彭小四對我們說,他做了一個夢,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從這條路上回來了,他的爸爸開著白色的小汽車,他的媽媽說,小四,我的兒子,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爸的車里裝滿了紅色的鈔票,”彭小四對我們說,“我給你們每人發(fā)一張買糖吃。”
幾個孩子一擁而上,將他掀翻在地,踹了幾腳,小四爬起來時,淚水和著垃圾涂臟了他的臉。
老槐樹夼的孩子們總是這樣隨心所欲地將彭小四當成攻擊和發(fā)泄的目標。
這樣的事情多次在彭小四的身上上演著,他的身上總是舊傷未好,新傷又添。這對他來說,如家常便飯。就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個星期里,悲劇重在小四的身上發(fā)生。有一天,彭小四告訴我們,杜蝎子和黑寡婦昨天晚上在一起睡覺了,他親眼看見的?!昂诠褘D的叫聲就像兔哥家的大花貓,喵——喵——”。小四說著,得意地笑起來,突然,杜大頭沖了出來,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包工頭杜蝎子的兒子杜大頭長得又高又壯,像熊一樣。彭小四在他的攻擊之下,無絲毫還手之力,只能躺到地上東翻西滾,閃躲著杜大頭的攻擊。杜大頭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用腳不停地踹著彭小四,直到彭小四抱著一條腿發(fā)出了非人的慘叫,他才停了手。彭小四的爺爺睜大兩只瞎眼,用小推車推著彭小四去找杜大頭的父親,杜蝎子陰沉著臉給了杜大頭一耳光,又掏出五百塊錢丟在小四的身上,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彭小四再也去不了小樹林了,他一個人躺在家里養(yǎng)傷。我去看過小四一次,他的家里散發(fā)出一股爛草般的霉味,瘦小的彭小四躺在土炕上眼睜睜地看著窗外。院子里,有幾枝老槐樹的枝叉伸展進來,那些炭樣的枝條虬曲盤旋,樹干上的葉子濃密而又茂盛,幾只鳥兒在其中飛來飛去。院子外的老槐樹下,傳來孩子們震天動地的練武聲。
沒有了小四的調劑,那個夏天里,我們的生活無趣了許多。
開學的時候,彭小四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的那條傷腿還沒有完全康復,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在學校的大門口,杜大頭堵住了他的去路。杜大頭傲視著這個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小個子,他正要找個人試試他在假期里的練武成果,何況,彭小四的爺爺找他老爸告狀的事一直讓他耿耿于懷。杜大頭堵住小四就打,小四瘸著一條腿閃躲不及,一下子就被杜大頭打倒在地。小四掙扎著爬起來,杜大頭卻再次把他推倒,如此幾次,小四索性躺在地上不起來了。杜大頭并不罷休,他說:“彭小四,你過來,你從我的胯下爬過去,我就放過你。”說著他張開雙腿,笑嘻嘻地等著小四從他的襠下鉆過去。我們也都圍在旁邊起哄,等著看小四像狗一樣從大頭的胯下爬過去。小四慢慢地爬起來,躬著腰,似乎真要爬過去。突然,小四猛地往前一沖,一頭撞在杜大頭的肚子上,杜大頭沒防備,一下子被撞倒在地,等他爬起來時,彭小四早已逃得無蹤影了。從那天起,彭小四就再也沒來學校。校長去找小四的爺爺,但他爺爺已經(jīng)老得走不動了,小四的爺爺已經(jīng)管不住小四了,他能做的只是每天站在門口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小四─—小四─—”
彭小四爺爺?shù)慕新曄駰l蛇,在黑夜里游蕩著。
三
“我是劉羅鍋的徒弟,誰也別想再欺負我了!”老槐樹下,彭小四向所有人宣布了這一讓人震驚的消息。
因為初冬早上的那場勝利,彭小四終于可以大搖大擺地站到老槐樹下了。此時的老槐樹下,完全是以他為中心的。小四站在老槐樹下的圍墻上,偶爾會將手中的雙節(jié)棍揮舞幾下,引來臺下孩子們的一片喝彩,不得不承認,彭小四的雙節(jié)棍舞得越來越像一朵花了。他的雙節(jié)棍不僅舞得好看,還有很大的實用性,他讓兔哥抱住一棵大白菜,小四將手中的雙節(jié)棍舞成朵朵銀花,像漫天的飛雪,然后大吼一聲,揮棍向白菜打去,只聽“砰”的一聲,雙節(jié)棍打在了兔哥的手背上,兔哥扔了白菜,嚎啕大哭。彭小四埋怨說:“誰叫你躲了?不躲就好了,再來,再來?!蓖酶鐓s說什么也不敢再來,氣得小四罵了他一句,又叫史朋朋抱著白菜,史朋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抱著白菜,小四回身一棍,正中目標,白菜瞬間四處飛散。
“聽說劉羅鍋早就不收徒弟了,”史朋朋對這個消息表示質疑,“聽說劉羅鍋早已經(jīng)封山了?!?/p>
“砰!”史朋朋話音未落,頭上已中了一棍,史朋朋捂著頭蹲到地上不敢出聲了。彭小四將雙節(jié)棍伸到我們眼前,“看看,這難道是假的嗎?”
我們仔細去看那支雙節(jié)棍,棍有兩節(jié),每節(jié)有一尺多長,兩節(jié)中間有五個鐵環(huán)相連,棍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表面上有些凹凸不平,但卻依然發(fā)出逼人的寒光。棍的一端,歪歪扭扭刻著一個不太清晰的字─—劉。
“都看好了!”彭小四說:“這可是我?guī)煾涤H手使用過的雙節(jié)棍?!?/p>
在我們四鄉(xiāng)八村,幾乎無人不曉劉羅鍋的大名,這個年近古稀的駝背老人很少與外界往來,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流派,但誰都知道他的功力深不可測,他的駝背曾一度被視為武林高手的必備姿態(tài)。據(jù)說,劉師傅常在太陽還沒出山的時候到塔山上練功,有人曾在晨曦中見過他練武的身影,那時的太陽還沒有升上來,但東方已微見紅潤,早起的鳥兒在古塔四周飛翔鳴叫,劉羅鍋師傅就在塔下練功,他的雙掌一前一后交替推出,每次推掌出去,掌心之間,便有絲絲白氣緩緩而出。有的時候,劉羅鍋師傅也練習兵器,他的兵器是一對粗壯的圓鐵環(huán),圓鐵環(huán)發(fā)出黝黑透亮的光,據(jù)說那對鐵環(huán)每個都有二三十斤重,即使壯年男子提起舉動已是不易,劉師傅卻一手一個,將鐵環(huán)舉過頭頂,又放下,再伸向眼前,再放下,他同樣舞得很慢,慢得就像一個走不動路的老人家,但一招一式中卻暗藏殺機,讓人莫測高深。
就是這個神秘的傳奇人物劉羅鍋,他對我們來說只是個傳說,而彭小四卻已經(jīng)是他的徒弟了。
“劉老師不會再收徒弟了,”彭小四告訴我們,“我是他的關門弟子!”
四
“我在塔山上等了三夜,在第三天的夜里,下起了雨?!币粋€陽光很好的午后,彭小四又再次向我們講起了他的拜師經(jīng)歷。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著,我們圍坐在彭小四的身邊,聽他給我們講述那段他說了多次的故事。多年以后,我還記得彭小四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時的情景,我到現(xiàn)在也有理由相信,那對他來說是一段最美好、最驕傲的時光。
老槐樹夼的少年彭小四,在一個秋風掃落葉的晚上,熱血澎湃地穿過老槐樹下,向著塔山方向出發(fā)了。通往塔山的路上,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幾顆寒冷的星星在天空上不停地眨著眼睛。彭小四走出村外,穿過一片荒蕪的田地,又走過一片雜亂的墳場,墳場里偶爾竄出的野兔讓他有些心驚,但他沒有退縮,在爬過三段不算長的陡坡,又不輕不重地摔過兩跤之后,彭小四終于順利地爬到了塔山之巔。塔山之上,秋夜寂靜,除了幾只不知名的秋蟲低鳴,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這樣的寂靜,讓彭小四有些心生歡喜,他四下望去,除了遠處群山相連黑黝黝的身影和眼前形狀模糊的古塔,再無別的景物。塔山并不高,因眼前這座明代木塔而得名。木塔依山而建,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崖。在木塔的東側,有一堆亂石矗立,亂石之中,長著幾株尚未枯萎的草木,彭小四就靜靜地坐在草木后等待著劉羅鍋師傅的到來。此時已過中秋,夜里的氣溫驟降,連天上的星星都在顫抖著,小四抱緊身體蜷縮在亂石之后,他看著眼前古塔模糊的身影,幻想著劉師傅到來的情景,在老人歇息的空隙,他一下子從亂石后跳出,跪倒在他的身邊,師傅,請收下我吧!劉師傅躬著背,伸手撫摸著小四身上的新傷舊痕,眼睛里不由得流下了愛憐的淚水。起來吧,孩子,他雙手托起小四,沒有人再敢欺負你了。
深秋的夜露悄然落下,打濕了小四的頭發(fā)和衣服,小四覺得自己的睫毛仿佛也被凝固了,但堅強的彭小四趴在石堆中巋然不動,甚至一滴露珠順著頭發(fā)滑落,跳過眉毛落入眼中,他都不肯去擦上一擦。
就這樣,彭小四趴在那堆亂石中,靜候著劉羅鍋的到來。四周的黑色漸漸退去,天空像被掃帚掃過一樣,一點一點地顯出些許的亮色,古塔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地顯現(xiàn)在小四的眼前。團團的霧氣沖上來,將古塔的上半身圍住,塔的頂端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小四心情有些激動起來,他屏住呼吸,靜靜等候著那個屬于他的時刻。但劉羅鍋卻遲遲未見。霧氣漸漸散去,古塔也漸漸顯露出挺拔的身姿,東山頂上,五彩的晨光也越來越亮,而小四的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第一天就這么過去了?!毙∷恼f。
在亂石中坐了一夜的彭小四最終還是失望了。當陽光徹底籠罩了整個塔山時,彭小四從亂石中站了起來,他走到木塔下,抬頭仰望著高高的古塔,古塔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了,晨光中,有些地方已顯出了頹廢的狀態(tài),彭小四看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下了塔山。
彭小四沒有氣餒,第二天夜里,他再次來到了塔山之上,然而,他仍然沒有看到劉羅鍋的出現(xiàn)。這讓彭小四的心里有了些焦躁,在下山的途中,他看到了兩只游蕩的大黑狗,小四揮舞著一塊石頭將它們攆得四下亂竄,但在他放棄追擊后,兩只黑狗卻喚來眾多親朋轉頭向他追來。小四一口氣跑回家中,緊掩房門,回頭卻看見爺爺正瞪著兩只瞎眼望著窗外的那棵老槐樹。
第三天夜里,彭小四再次爬上了塔山,但讓小四沒想到的是,黎明時分,天空下起了雨。起初是瀝瀝拉拉的小雨,但后來卻越下越大。一場秋雨一場寒,彭小四扣緊衣帽,卻依然感到渾身冰冷。幸運的是,小四的堅持換來了回報,在這個雨后的清晨,身如枯柴的劉羅鍋出現(xiàn)了,他的后背上如倒扣了一只鐵鍋,在晨光中神一樣出現(xiàn)在彭小四的面前。而此時的彭小四卻趴在亂石中一動不動,他眼神迷離,嘴角微動,只吐出了兩個模糊的字:“師傅……”
“我暈倒了,什么也不知道。”小四說:“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身上蓋著一床繡滿花朵的被子,被子上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氣。見我醒來,一個年歲和我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孩驚喜地叫了一聲,然后飛快地跑出去領來了他的爺爺,當那個躬著背的老人出現(xiàn)在床前,我熱淚盈眶,叫了一聲,師傅。老人慈眉善目,他伸手按住我,示意我不要說話,接過漂亮女孩端來的一碗姜湯,喂我喝下,然后雙掌按在我的頭頂上給我發(fā)功,我頓時覺得心里暖暖的,身體一下子就好了?!?/p>
彭小四驕傲地說:“但劉師傅并沒有馬上收下我,我就跪在他的門前,我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劉師傅終于被我感動了,這才收下了我。我是大師的關門弟子。”
“劉師傅看我身體不好,特意給我傳授了雙節(jié)棍?!毙∷膶⑹种械蔫F棍舞了一個花,又準確地收回手中,“你們知道嗎?雙節(jié)棍才是劉師傅
最拿手的功夫,他平時一般不露。”
五
很快,我們每人手里都有了一條雙節(jié)棍,練棍取代了壓腿,噼噼啪啪的棍聲在老槐樹下經(jīng)久不息。
彭小四無疑成了老槐樹下的主角。他的身邊依然圍滿了孩子,但沒有人再敢欺負他了。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表演棍法,還可以反反復復講他的傳奇故事,甚至可以隨時順手擊打每一個圍在他身邊的崇拜者。那一段日子里,無疑是男孩彭小四最快樂的時光。
春節(jié)到了,外出打工的父母陸續(xù)歸來,他們給自己的孩子帶回了各式各樣的禮物,老槐樹下因此難得地清靜了一段時光。有很多個早晨和夜晚,我只看見彭小四一個人在樹下練習雙節(jié)棍,他已經(jīng)開始練習雙手使棍了。
彭小四的父親依然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長時間沒回來了,小四的母親也沒回來,多年前她就失蹤了,彭小四就這樣和瞎眼的爺爺又度過了一個春節(jié)。當村里的父母再次離開家鄉(xiāng),孩子們重新聚集到老槐樹下時,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彭小四的棍法更加精湛了。他一手一支雙節(jié)棍,兩手同時舞動起來,雙節(jié)棍在他的身前身后交替飛舞,他就像一棵被花包圍的樹。
彭小四說:“兩手使棍,這才是劉師傅真正的絕招?!?/p>
“劉師傅已經(jīng)把這個絕招傳給我了。”彭小四再次驕傲地宣告。
春天的時候,老槐樹上盛開了一串又一串紫紅色的花,淡淡的花香在老槐樹夼的上空飄蕩著,引來數(shù)百只蜜蜂在枝頭上飛來竄去。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老槐樹下來了一個粗壯少年,他背著一個粗布的斜肩挎包站在樹下,看了看樹下的那圈石墻,又看了一眼老槐樹下吆五喝六的少年,然后頭也不抬地走進了老槐樹后的一所房子里。
老槐樹下的孩子們頓時像剎了氣的皮球,收了棍,低了頭,一聲不響地從老槐樹下倉皇逃走了。喧囂的老槐樹下,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天狼回來了!”手握雙節(jié)棍的孩子們告訴彭小四。彭小四愣了一下,接著發(fā)出了一聲不屑,“嗤!”他將手中的兩支雙節(jié)棍飛快地舞了幾下,彭小四的雙手雙節(jié)棍已經(jīng)使得相當稔熟了。
天狼回來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有人說,天狼在獄中改造良好,提前獲釋了。天狼的歸來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少年們平靜的池塘里,老槐樹下的孩子們顯得有些萎靡不振。很多時候,彭小四不得不挨家挨戶一個個地去找這些孩子,然后將他們帶到老槐樹下。彭小四在樹下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表演著他的棍法為孩子們打氣,他用棍打白菜、打蘿卜、打磚頭……他把能打的東西幾乎都打了一遍,老槐樹下整天散落著被彭小四打碎的垃圾。
一段時間過后,老槐樹下平安無事,孩子們重新活躍起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再次在樹下響起。但在一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下被人倒了一桶屎尿,屎尿流淌在太陽光下,臭哄哄的氣味四散開去。這顯然是有人搞破壞,彭小四氣憤地揮舞著雙節(jié)棍,不停地咒罵:“狗熊,別讓我看見?!彼吜R邊斜睨著老槐樹后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的大門始終緊閉,黑漆漆的大門上,一對神獸張牙眥目,十分威武。
這時,我們看到杜大頭出現(xiàn)在那所房子前,這個熊貨,自從被彭小四教訓了一頓后,就再也不敢公開露面了。杜大頭頭也不抬,快速地從我們眼前閃過,然后敲響了老槐樹后的那扇黑漆大門,門剛開了一條縫,杜大頭就把他的大腦袋擠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哼!”彭小四用鼻子發(fā)出一聲不屑,“天狼保得住你嗎?”他回頭看見兔哥正呆呆看向那扇黑漆大門,生氣地給了兔哥一棍,兔哥痛叫著蹲到地上。
六
練棍的隊伍只好轉移到河邊的小樹林里。在那個春天里,雨水好像特別的多,但河里并沒有存下水,河床依然被各式各樣的垃圾占據(jù)著,老遠的地方便能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這個地方比之老槐樹下,實在是相差甚遠,但不管彭小四怎么動員,練棍的孩子們卻再也不肯回到老槐樹下。
起初的時候,彭小四還堅持著一個人去老槐樹下。他站在樹下,一邊吆喝一邊練棍,故意弄出許多聲響來。有幾次,他看見老槐樹后的那扇黑漆大門偷偷地移開一絲縫隙,但沒有人出來。這讓小四有些興奮,他的聲音也就越發(fā)大了起來。但此時的老槐樹下,常常只有他一個人在,他的身邊缺乏以往那眾多的圍觀者,這讓他感到一個人練武真是沒意思。幾天后,在一個剛下過雨的早晨,當他再次來到老槐樹下時,卻看見樹下的石墻上鋪了一張破草席,草席上放了一張小木桌,木桌上不規(guī)則地擺放了幾碗熏魚、燒肉或白菜蘿卜,桌子旁,天狼和幾個膀大腰圓的少年正席地而坐,吆五喝六玩得正歡。彭小四站在遠處,猶豫著是不是要走過去。但他還是沒有過去,他只是站在那里向樹下看著,喝酒的天狼也看見他了,但他假裝沒看見,他大聲吆喝著喝酒,老槐樹下一時酒氣沖天,杯缽滿地。
“你們都是一群膽小鬼。膽小鬼!”彭小四很生氣,他站在河邊的一堆垃圾上,用雙節(jié)棍指點著眼前的少年們。彭小四提議,去奪回老槐樹下的控制權,卻沒有一個孩子響應。孩子們的表現(xiàn)讓彭小四很失望,但更讓他失望的是,他看見了孩子們眼睛里的怯意。
“天狼有什么好怕的?我只用一支雙節(jié)棍,就可以把他打趴下。”彭小四用輕蔑的語氣嘲笑著天狼,“他能干什么?只會欺負小姑娘的狗熊!”
孩子們會心地笑了起來,小樹林里的氣氛有了些活躍。一個人影在樹林外閃了一下,“誰?”彭小四大喝一聲,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走了出來,是浪五,我們這一帶一個有名的流浪漢。
彭小四走過去,“你是天狼的探子?”浪五呆呆地看著我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們都圍在一邊嬉笑地看著狼狽的浪五。
“你肯定是天狼的探子!”彭小四說著忽然
給了浪五一棍。彭小四的這棍太用力了,一下子把浪五的頭打破了,浪五捂著頭倒在地上,鮮紅的血水從他的黑手縫里流了出來?!霸撍赖奶阶?!”彭小四氣急敗壞地罵著浪五,又給了他一棍,史朋朋說:“小四,別打了,他是浪五。”
“他是浪五,就不能是探子?”彭小四斜睨著史朋朋,“我說他是探子,他就是探子!”彭小四說著,把手中的雙節(jié)棍塞給史朋朋:“來,一人打一下練練膽,該死的探子!”
史朋朋唯唯諾諾地接過雙節(jié)棍,卻不敢上前打浪五,彭小四生氣了,揮手給了史朋朋一棍,雙節(jié)棍同樣擊在史朋朋的頭上,史朋朋抱頭蹲到地上,還好,沒有血流出來。
“懦夫!”
“熊包!”
“軟蛋!”
彭小四一聲接一聲近乎瘋狂地罵著,在他的喝罵和監(jiān)督下,練棍的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每人都打了浪五一棍。奇怪的是,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聽到浪五的叫聲,他雙手捂著頭,一聲不響地倒在地上,沒有一絲絲地反抗。最后一個打浪五的是史朋朋,在彭小四的喝罵下,史朋朋站起身來,輕輕打了浪五一棍。彭小四很不滿意,說:“史朋朋,使點勁?!笔放笈缶陀执蛄死宋逡幌?。“你他媽的是大姑娘養(yǎng)的?再使點勁!”史朋朋只好高高地舉起雙節(jié)棍,使勁地給了浪五一下。彭小四還未表示滿意,史朋朋居然又連著打了浪五好幾棍,這才收手。彭小四夸獎他:“好,你他媽的有種,一下子就練出來了!”
得到了小四的夸獎,史朋朋勇氣大增,他居然解開褲子,沖著浪五撒了一泡長尿。史朋朋估計是上火了,他的尿水有些淡黃,在太陽光下,這些黃色的尿水就像一條金色的小蛇,一滴不剩全射到了浪五的身上。彭小四站在污濁的垃圾堆上大笑不止。
有了這次練膽的經(jīng)歷,練棍少年們的膽量似乎有所增加。一天早上,在小四的鼓動下,少年們終于再次聚集到老槐樹下。不得不說,彭小四對這次回歸老槐樹下的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此時,太陽尚在天邊睡覺,老槐樹后的那扇黑漆大門也緊緊關閉,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安靜、平和。樹下的少年們似乎都松了一口氣,隨之,噼噼啪啪的聲音再次在老槐樹下響起,安靜也就被打破了。
很快,遠處的那扇黑漆大門打開了,天狼走了出來,但他沒有走過來,他只是站在自家的門口,遠遠地看著老槐樹下。樹下的少年們似有畏懼,有些放不開手腳,彭小四哼了一聲,大聲吆喝著練棍,他練的是雙手使棍,他每手一支雙節(jié)棍,左右開弓,兩支棍在他的身前身后上下翻飛,銀光閃耀,讓人眼花繚亂。待他一段練完,天狼已不見了。
老槐樹重歸練棍少年的手中,似乎很順利,但第二天,早起的少年便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下又被幾個膀大腰圓的少年占領了,天狼也在其中。他們每人都持著一條混鐵棍,在樹下咋咋呼呼地練習武功,不客氣地說,他們的棍法粗陋笨拙,就其外觀來說,遠不能和彭小四的雙節(jié)棍相媲美,這讓雙節(jié)棍少年們有些暗自得意。但終究沒有人走過去,彭小四也沒有,他只是遠遠地看了看,我們以為他肯定會沖過去,但他沒有。
在河邊的小樹林里,彭小四將一棵細長的白楊樹打得皮開肉綻?!澳銈兊戎窗?,”彭小四說:“你們再等等,劉師傅馬上就會傳我一個絕招了,我學會了,一切都就解決了?!?/p>
七
據(jù)彭小四說,劉羅鍋師傅有最厲害的一個絕招,從未傳人。當年,劉師傅在關外和高手黑龍對陣,二人大戰(zhàn)三日,不分勝負。情急之下,劉師傅只好用了這一招,這才一招定乾坤。
“只有學到這個絕招,才算得上劉師傅真正的關門弟子?!毙∷恼f。彭小四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看向了天空,天空上,白云悠悠,幾只鳥兒鳴叫著從云下穿過,鳥兒奮力地展動著翅膀,越飛越遠。天空遼闊,遠去的鳥兒就如幾葉被風鼓起的紙片,在天空中不停地翻滾起伏。
但在那個春天尚未過去的時候,卻有一種聲音傳了出來:劉羅鍋根本就不會什么武功,他只不過是一個有些力氣的駝背老人罷了,而且,他已經(jīng)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快兩年了,他根本就沒有什么徒弟。彭小四是騙人的。
最先把這種聲音傳出來的是杜大頭。杜大頭把這種聲音傳給了兔哥,兔哥又把這種聲音帶給了彭小四。彭小四狠狠地給了兔哥一記雙節(jié)棍,他冷冷地看看兔哥:“這,你也信?”
兔哥委屈地躲到一邊,彭小四看看我們,說:“我知道,這是天狼的挑戰(zhàn),到該出手的時候了。 ”
春日的陽光透過蔥蘢的樹木懶懶地灑下,塔山上的木塔被映得斑斑駁駁,平空添了許多的神秘。在木塔前的那堆亂石上,端坐著老槐樹夼的少年彭小四,他的身后,站著史朋朋和兔哥,他們每人手上都捧著一只圓滾滾的黑袋子,袋子里,裝著彭小四的雙節(jié)棍。雙節(jié)棍就是彭小四的命,所以彭小四對自己的雙節(jié)棍格外地珍惜,專門為它們訂做了兩只絨布棍囊。
彭小四看著眼前的木塔,心中又想起去年的秋天,他在夜里爬上塔山之巔,等候著劉師傅到來的情景。那個時候,小四還是個任人欺凌的孩子,誰都可以隨時隨地將他打倒在地,或者踹上幾腳。彭小四不會忘記那些受人凌辱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種生活中去了,他對此有足夠的信心,他相信他手中的雙節(jié)棍一定會給自己打造出一片陽光燦爛的新天地。
遠處的山色漸漸地清晰起來,遠遠地,彭小四看見一隊人馬走上山來,一個膀大腰圓的少年手持一條長鐵棍,雄糾糾地走在了最前頭。彭小四不由得站起身來,“天狼,”彭小四吐了一口痰,“我等你多時了。”
八
在那年夏天尚未到來的時候,我跟隨父母轉學進了城,從此,老槐樹夼的許多人和事在我心中都漸漸地淡去了。幾年前,老槐樹夼拆遷改造,我才有機會回去了一次。我回去的時候,許多房屋已變成廢墟,那棵千年老槐樹卻依然矗立在殘磚碎瓦間。老槐樹已在這里站了上千年,千余次的葉生又葉落中,多少滄海變?yōu)樯L铮嗌偃巳ノ镉址?,老槐樹就像一個智者,它只是安靜地站在這里,但什么也逃不過它的眼睛。
在一堆破碎的瓦礫中,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截銹跡斑斑的雙節(jié)棍,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年在塔山之巔發(fā)生的事情,我遙望遠處的塔山,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但那座明代木塔卻不見了,據(jù)說,它消失在一個風雨之夜。
那一年,神色倨傲的彭小四與天狼面對面站到了木塔下的空地上,二人對峙了一會兒就進入了開戰(zhàn)狀態(tài),小四一伸手,身后的史朋朋忙將手里的棍囊遞到了他的手中。小四將棍囊鄭重地舉過頭頂,雙手緩慢地將袋子打開,亮晶晶的雙節(jié)棍露出大半截來,陽光一照,熠熠生輝。彭小四神態(tài)莊重地握住棍的一端,我們期待著他出手的那一瞬間,但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小四的雙節(jié)棍竟然變成了單節(jié)棍─—他只抽出了一節(jié)棍,另一節(jié)居然安靜地躺在布袋里。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彭小四手中的雙節(jié)棍,連接在兩節(jié)棍之間的金屬連環(huán),不知何故竟然從中斷開了。這個突發(fā)狀況讓小四有些慌亂,他又搶過兔哥手中的棍囊,但不幸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彭小四拿出的居然又是兩支從中斷了聯(lián)系的單節(jié)棍。
彭小四被人陷害了,我們都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兩只雙節(jié)棍絕無可能同時齊齊地從中斷裂開。小四好像也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況,他轉過身去,卻發(fā)現(xiàn)史朋朋和兔哥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雙節(jié)棍就如彭小四的脊梁骨,截斷了雙節(jié)棍,就像敲碎了他的骨頭,彭小四的臉色剎時變得白如窗紙,他一下子癱坐到地上,忽然像只狗熊一般號啕起來。
山風吹過,風將天狼的笑聲送進了小四的耳中,又將更多人的笑聲捆綁起來送得更遠。突然,讓我們吃驚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彭小四猛地爬起身來,雙手揮動著的那兩只截斷的小棍子,快速地向木塔方向跑過去,那兩支小棍子如同兩只笨拙的木偶,在他的手中不停地顫抖。彭小四的哭聲繞過了明代木塔,又飛入了青山綠谷中,轟然回響,久久未絕。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