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曙

鈞窯平底三耳瓷盤。內(nèi)中養(yǎng)了一清瘦上水石。石上附有苔蘚。一叢菖蒲，長在石縫疏漏處，幾尾寸許小魚，日影下，鱗光閃閃，出沒其間。

天井口懸得很高。四沿瓦楞黧黑。其中，一方深藍(lán)，是天空。

入冬，鈞窯三耳盤旁另擺了一只青花水盂，一叢單瓣水仙，根須清麗嫩白，浸在水盂底下雨花石上，花瓣新開，或嫩黃，或淡粉，臨水而立，甚是養(yǎng)眼。

天井兩旁是廂房，雕花木窗下，擺了一張長案，上置筆、硯、紙、墨、印、泥、筆洗，及兩方檀香紫檀鎮(zhèn)紙。他坐在那把明式官帽椅上，因身材瘦小，兩只腳懸在空中，一對眸子，漆亮注定案上。

他在看畫。

水墨山水。疏林遠(yuǎn)樹。平曠遼闊。水色江天。峰巒煙雨。

上水石上，何日長出一株肥翠虎耳草。青花水盂中，水仙變成浮萍，幾枚清圓，浮在黃昏日影下。懸在空中的兩腳轉(zhuǎn)瞬間及著地了。窗欞靜寂。日影明黃。回廊欄桿旁，父親青緞團(tuán)花馬褂上，雪花飄落。

東方無稽躺在床上。

這是一間搭在后墻底下的矮屋。水泥抹就的毛地面，墻也一樣，面西墻上開了一方窗。老式木床，橫對窗口。東方無稽著灰布內(nèi)衫，蜷縮側(cè)身，左眼緩緩睜開，看向前方，日影如一刀云母箋熟宣，薄而黃亮，窄窄一片，從窗口一直鋪至床前。

那棟久遠(yuǎn)以前的老屋，在眼前，像是一個重影。

手抵住床，肘一點(diǎn)一點(diǎn)前挪，身軀同時做出努力，東方無稽想爬起來，最終，還是失敗了。

距離木床十米開外，臨窗擺在那兒的，是東方無稽的畫案，一塊整板三合板，下面支了四根木條，兩豎條間又交叉釘了兩根拉條，作為固定，鋪在畫案上的畫氈是正宗的羊毛墊子，筆洗里殘存有水，硯盒里墨已干了，畫案北端墻上，即東方無稽床頭前方墻壁，掛了一幅水墨山水中堂，兩旁是一幅七言聯(lián)——

長風(fēng)生浪水無與，春氣集林山不知。

書有二爨高古意韻。

挨近床頭墻根，立了許多空酒瓶。高低錯落，形制差異，然羅列整飭，一一依墻而立。

東方無稽臉清瘦，寡白，那只睜開的左眼，長久不挪，望向前方窗下畫案。案臺一角，一團(tuán)朦朧墨色，是東方無稽收養(yǎng)的一貓，因?yàn)樗ダ?，原有一身華光如今褪去，那貓一如主人蜷縮著，無息，不動，雙眼注定床上主人。貓旁邊，一張六尺開宣紙上，煙嵐遠(yuǎn)黛，山巒露骨，蒼樹清流，水聲猶聞。一支小楷羊毫畫筆擱在墨盒邊沿，穎毫干枯了。

使君。

東方無稽喚一聲。聲音極微弱。那貓竟然聽見了，“喵嗚——”，聲音雖蒼老，卻透出無限依戀，隨聲頭抬起來，一對瞳子，放出光芒，哀哀望著床上主人。

敘說東方無稽，須先從東方世家遠(yuǎn)祖正秀公說起。

東方氏族譜記載，北宋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遠(yuǎn)祖正秀公入徽宗皇家畫院為畫師，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浮江南下，退隱老家湘西石城。史載靖康二年四月，北宋都城東京汴梁為金軍淪陷，燒殺擄掠，血可漂櫓，腥風(fēng)百里，徽、欽二帝及后妃、皇子、宮女、大臣、教坊百工，四萬七千余眾悉數(shù)作了俘虜，押解北上。正秀公當(dāng)時如何僥幸逃脫，又怎樣一路逃回到了老家，對于遠(yuǎn)祖的這段傳奇，族譜未留一言，就像一個謎，被時間永久埋入了塵埃。

東方無稽年歲稍長，一日，他的老祖母，一位雙鬢皆白慈目藹笑的小腳老婦人，讓他見識了那位神秘的遠(yuǎn)祖——正秀公。老祖母將他帶進(jìn)天井后面一間小退屋里，一只楠木箱子，銅環(huán)猶亮，漆已斑駁，開鎖，啟蓋，小心懾懾，一件一樣，取出箱內(nèi)物件，老祖母看著他，神態(tài)一下變得肅穆：這就是你正秀公當(dāng)年從汴梁帶回來的東西。

水墨山水。

正秀公畫稿。

李成《晴巒蕭寺圖》。

董源《瀟湘圖》。

徽宗趙佶花鳥，上鈐玉璽一枚，書畫印若干，落款“趙佶御筆”，瘦金體，下壓拇指形狀 “趙佶印”一枚。

四楞珊瑚鞭，上銘“御賜”款識，下墜綠松石玉墜。

箱內(nèi)畫、印、器、物，共四十七件。其中以畫居多，水墨、青綠、金碧、沒骨、淺絳、淡彩，凡是種種。

東方無稽少年失怙，是祖母一手將他撫養(yǎng)長大。七歲習(xí)畫，師從白云亭。白老工山水，沅澧一帶，其時頗負(fù)盛譽(yù)。一天，祖母將那只楠木箱子里的畫取出，讓白老過目一識，白老見罷，一下呆住，忽“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七歲的東方無稽手執(zhí)小楷湖筆，白老身著竹色杭紡長衫，靜立一邊，指示作畫。山水以水墨為勝，今人作畫多趨流俗，淡、濃、焦、宿四墨，竟不知其稟賦性格，更不知風(fēng)骨精神為何物；魏晉大小謝創(chuàng)山水詩一派，五代北宋，山水畫興起，荊浩、關(guān)仝、李成、董源、宋迪、王詵的水墨山水，王希孟、趙伯駒、趙伯骕的青綠山水，意蘊(yùn)何其幽遠(yuǎn)，元人山水趨寫意，明清經(jīng)營更求意境傳達(dá)；何謂山水？山水實(shí)為人格之向往，精神之遠(yuǎn)騖，心靈滋養(yǎng)修為之安頓憩居，翎毛花鳥，固不足觀，媚俗迎奉，尤為筆墨大忌，不要跟在改七薌、費(fèi)曉樓屁股后頭跑，倪墨耕更其甜俗，要越過唐寅等輩，意趣旨?xì)w直追兩宋南唐。

白老先生說以上話時，神態(tài)肅然，注目凝視東方無稽，對跟前的這個小弟子，老先生是別有一番寄望的，他要東方無稽先從直觀入手，讀畫——正秀公的水墨遺稿，李成的《晴巒蕭寺圖》，董源的《瀟湘圖》《夏山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雪景塞上圖》——“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白老先生展開正秀公一幅水墨遺稿，讓東方無稽坐好，端正，凝神直視紙上峰巒，寄語深長如是說。

可惜東方無稽再也見不到那些先人的山水了。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一天，東方家的大門虎鈕、天井石欄、雕花窗欞，統(tǒng)統(tǒng)被砸爛，那只楠木箱子，及箱內(nèi)四十七件畫稿物器被指為“四舊”，全皆擄去。那年，東方無稽祖母一百零四歲，銀發(fā)飄拂，小腳戰(zhàn)戰(zhàn)，因兩只手緊護(hù)著那只祖?zhèn)飨聛淼拈鞠渥?，被人一腳踢倒在地，從此，天人永隔。

正秀公，那些先人的山水，再也看不到它們了。所幸的是，當(dāng)年，祖母一張一張小心展拂，白老先生捉筆講解，經(jīng)年累月，目染耳濡，它們已經(jīng)深入到了東方無稽心底。東方無稽坐在夜黑深處，恍惚中，看見自己在走，松風(fēng)曉月，巉巖遠(yuǎn)黛，團(tuán)欒靜輝，一步一步，正走在那些先人們的畫境里。

白老先生被人揪到了臺上。

東方無稽也被揪到了臺上。

為什要畫黑山黑水？

誣蔑紅色江山，該當(dāng)何罪？

逼問。喝斥。怒吼。

東方無稽兩眼發(fā)直，嘴張開，瑟瑟顫栗。

砰！東方無稽右眼窩上，一聲爆炸，水墨迸飛，當(dāng)空麗日瞬間粉碎。

那年，東方無稽三十。而立之際，不獨(dú)失去了右邊一只眼睛，他的妻子——白老先生的女兒芷畦，一日竟也離他長去。

多年后，東方無稽在石城后山洼一間草屋中重操畫筆，因?yàn)槟侵皇サ挠已?，他特意為此制作了一枚閑章——“眇一目樵夫”。邊款銘二十八字：

眇一目看山，東邊日頭，僅半邊紅熟；以一孔觀景，花開兩朵，只一支堪摘。

語近諧謔，猶帶幾分玩世況味。然沉吟回味，卻是難言的悲愴。

對這枚自制的閑章東方無稽很是偏愛，制成，把玩于手，以一目湊近，上下覽閱，吟詠?zhàn)再p，腮邊，笑紋一縷。

一天，朗州某治印金石家來東方無稽茅廬，東方無稽將那枚“眇一目樵夫”拿與金石家賞鑒，金石家觀印，讀款，讀著，兩頰清淚，不禁泫然長嘯。

有人慫恿東方無稽向司法機(jī)關(guān)提起訴訟，追究當(dāng)年行兇者的責(zé)任，東方無稽淡笑，搖頭：天下攘攘，去哪里追究那只鐵拳呢？何況，時過境遷，追又何補(bǔ)，究又何益。妻子白芷畦走時，毛毛僅一歲，如今已長大成人了，倒是兒子毛毛提出一件事讓他覺得大有必須——毛毛要他去當(dāng)?shù)毓矙C(jī)關(guān)報案，追查當(dāng)年抄家擄走的那只楠木箱子。那可是無價之寶啊，不說四十七件，就一件，徽宗一幅花鳥，價值連城啊，爸！東方無稽果真到石城公安機(jī)關(guān)就那只楠木箱子報了案，負(fù)責(zé)立案公安問他：人證，物證？祖母作為人證，顯然不可以，因?yàn)槭亲约胰?，況且老人家已經(jīng)歸了西；白老先生看過那些箱子里面的畫，但老先生也走了，接連幾次揪斗后的一天夜晚懸梁自盡。雖無確鑿證據(jù)，石城公安機(jī)關(guān)還是對那只楠木箱子立了案；東方無稽對箱內(nèi)四十七件失物從形制、大小、著色，乃至每一細(xì)節(jié)，描述形狀，詳盡備至。從辦案室出來，負(fù)責(zé)立案的公安對東方無稽說，那只楠木箱子已經(jīng)記錄在案，至于何時偵破，他要東方無稽先回家，等候消息。

因?yàn)樯偃ヒ贿呇劬?，東方無稽作畫時樣子便顯出與眾不同：背佝僂，脖子拉長，頭前趨探伸，鼻準(zhǔn)及那只左眼傾斜，偏向畫案上稿紙，形狀類似一名瞄準(zhǔn)射擊的狙擊手。失去右眼后，約摸有十年東方無稽再沒拿過畫筆。原來依山面河的東方祖屋，回廊，照壁，荷池，井欄，青石鐫花門券——兩扇朱漆大門上交叉貼上了兩紙封條，祖屋是回不去了……由是，東方無稽在石城后東家洼搭建了一間草屋。東家洼為東方家族祖塋地，東方無稽祖母及白云亭先生兩座新墳，距離不出百步，即在草屋前后。

草屋蓋的是一種名“牯牛黃”的茅草，細(xì)株生節(jié)，色近深黃，節(jié)結(jié)處生麥粒狀穎穗，茅屋屋檐邊沿以茅草尾梢綰以編結(jié)，意在連綴，抵御風(fēng)襲；其辮花交織，長長一線，望之竟不失為一道頗具審美的工藝。墻是黃泥。后墻面東開了一孔窗，新月初上，正好對著墻頭窗孔，清輪靜照，臨窗獨(dú)懸，泥墻四壁生輝。門前荒地開成一塊菜園，種瓜，種豆，種四時各類藤蔓葉綠；屋旁開墾出的荒地則種薯類、粟、玉米。薯洗凈，吊鍋煮熟，囫圇拿手上，稱“拿飯”；粟、玉米熬粥，色澤金黃，唇齒俱香；菜或青綠，或絳紫，或涼拌清炒，雖無魚肉，卻是清新鮮嫩。三十歲的東方無稽就這樣喂養(yǎng)兒子毛毛，及一條撿來的鬈毛小狗。

那些年，石城人，那些昔時的街坊鄰里，差不多將東方無稽全忘了，偶爾想及，心生悱惻，不覺唏噓。其實(shí)，東方無稽并非他們想象那樣悲苦，只是寡言，不說話，去菜畦里鋤草，把毛毛的一只小手牽著，帶在身邊；到屋旁坡地挖土，也將毛毛帶去了，就像放牧一只豢養(yǎng)的幼崽。他讓毛毛在泥土里挖掘蚯蚓，在草叢中攀摘燈籠花，與那只鬈毛小狗嬉戲在地上打滾。日暮黃昏，東方無稽有時會坐在白老先生墳前，老先生墳上長滿青草，東方無稽寂默坐在那兒，神情蕭肅，一動不動，直至暮色侵臨，遠(yuǎn)山一片蒼茫。有時，東方無稽也會到祖母墳前去，將墳前新長出的雜草一棵棵拔除干凈，而后，揀一塊石塊坐下，面對墳冢，長久獨(dú)坐無語。毛毛睡著了，那只鬈毛小狗守在毛毛身邊，東方無稽從床上披衣坐起，無聲小心開了門，往屋后山坳走去。正秀公的墳在山坳遠(yuǎn)處，四山屏圍，遠(yuǎn)水橫陳，原來的石碑被砸爛了，榛莽荒蕪，蟲鳴清泠。東方無稽在一塊殘碣上坐下來，月輝清明，草葉生光，遠(yuǎn)處，澧水澹光一片，鱗鱗邈邈，山巒淡遠(yuǎn)，黛色如煙。東方無稽眼前浮現(xiàn)正秀公山水圖畫，心底忽作涌動，霍然起立，望山下茅屋而去。

輟畫十多年，筆乍拿在手里，未免荒疏，然胸臆深處有一股奔涌，蘸墨揮毫，云水呼應(yīng)，林巖簇?fù)矶鴣?，水激石鳴不一而足。東方無稽以一目視紙，斡、皴、渲、捽、刷、擢、點(diǎn)、勒，忽頓筆，一目乜斜，遠(yuǎn)觀，近視，凝思默想，乍然，嘴咧開。

十年光陰何漫漫，東方無稽笑了。且笑著頻頻點(diǎn)頭。

東方無稽作畫時，兒子毛毛一直伏在桌子一邊，一雙毛桃小眼睛瞪大，追隨東方無稽手中筆毫轉(zhuǎn)動，見東方無稽忽然握筆作笑，毛毛眉心凝結(jié)，盯著東方無稽：爸爸，你的畫能賣錢嗎？

東方無稽一愣，旋即，一笑，沖兒子點(diǎn)頭：能，能賣。能賣錢。

板橋潤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且附言，“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子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作無益語言也?！辈⒏皆娨皇子诤螅骸爱嬛穸嘤谫I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舊話論交接，只當(dāng)秋風(fēng)過耳邊?！?/p>

想到前有先例，東方無稽信心大振，笑得更是得意了。

東方無稽第二天真的將幾幅近作水墨山水拿到了石城街上，效仿鄭板橋，東方無稽也為自己寫了一份潤格：“六尺山水中堂，每幅價兩千元，四尺一千五，條屏二尺八百元?！睂憹櫢駮r，毛毛趴在桌邊，眼盯著東方無稽手中毛筆。當(dāng)紙上出現(xiàn)“兩千元”一行字，毛毛驚叫，呀，這么多錢！東方無稽停筆，朝毛毛覷一眼，繼續(xù)寫。

來到石城西街，行至那顆老榆樹下，東方無稽將包袱里面包裹的幾幅山水展開，系上樹枝，并將那張毛邊紙寫的潤格掛于樹干，隨后，尋來一塊石頭，坐下，背倚老樹桿，雙手置膝，神態(tài)安詳?shù)ā?/p>

這里為東西兩街交會處，車馬輻輳，行人往來稠密，東街后為蔬菜鮮貨市場，雞鴨魚鱉、蔥蒜醬醋、瓜果青綠競相叫賣，另有一批鄉(xiāng)下來的老嫗大媽，或提著籃子，或背了背簍，或蹲，或坐，從市場巷口一直排出來，直排到正面大街上，竹籃背簍擠擠挨挨，擺在腳前，排成一排，其中，雞鴨爭鳴，魚蝦競躍，蔬果鮮綠青嫩，紛呈搶眼奪目，其景象可謂物阜繁榮之盛。 西街前，橫進(jìn)去一條巷口，為石城美食一條街，香風(fēng)飄拂，喧聲麇集，四方饕餮，聞香而來，車鳴人呼，更是熱鬧。

風(fēng)，窸窣吹動枝頭畫幅，陽光透過葉罅，灑落東方無稽腳前，一枚枚，燦若金幣。東方無稽靜坐樹下，美食一條街飄來的香風(fēng)，菜市巷口傳來的喧嘩，短裙長發(fā)，販夫走卒，匆匆眼前走過，東方無稽如坐禪入定，絲毫不為身邊所動，臉上始終呈一抹恬淡笑意，腰身佝僂前傾，安坐石上的屁股一動不動。

那些賣空了籃子背簍的老婦大媽一路笑嚷著從東方無稽跟前走過去，忽又站住，臉扭過來，好似在看一件怪物，眉心揪起來，投向東方無稽怪異一瞥，其中，有識字的發(fā)現(xiàn)那張掛在樹旁的潤格，不禁咂舌驚呼。

兩千塊，天?。?/p>

就那張黑紙？

豬蹄髈才十三塊。

正宗土雞，也才十五塊一斤咧！

……

日影西斜。

一個中年男子踱著方步來到東方無稽跟前，不出聲，先是看那幅樹桿上的潤格，繼而看畫，一張一張，仔細(xì)看。最后，眼睛定在那幅六尺中堂上。老先生，這幅畫我跟您買了，八百塊。東方無稽笑看著中年男子，不說話。怎么，您不肯少價？老實(shí)說，您的畫不錯，意境淡遠(yuǎn)而不入于輕浮，渲染流利而不至于流俗，尤其，這曹衣出水的描法筆致，蠻好，有韻味。東方無稽臉上笑貌斂去了，身子動了一下，前傾，以一目審視跟前男子。老先生，恕我直言，您這畫是好畫，但可惜它不是名畫，要是放在哪位名家名下，別說兩千，就是兩萬……東方無稽臉上復(fù)又浮出笑貌，笑容淳和，溫煦，也不辯言，只微笑著看著那男子。中年男子欲走，一只腳邁開去復(fù)又收回來：好罷，我給您再加兩百，整一千。說著，手伸向掛在枝上的畫，正要取下，東方先生站起來，將那只手?jǐn)r住了。

對不住，年輕人。東方無稽臉上笑容可掬。

一千塊，您還不賣？

東方無稽微笑。搖頭。

燈下，東方無稽看著那幅六尺中堂。

一千塊，你都沒賣？

一千塊，那是把你爸賤賣了。

畫一幅影像，人家怎么只給你兩百？

那不是畫。

分明就是您畫的！

畫那些時，你爸是畫匠，不是畫師。

早年，石城有一樣職業(yè)，寫真，畫生活像。隨著攝影技術(shù)普及，此一職業(yè)便隨之消亡了。偶爾，也有上年歲的老人，眼看就要辭別人世，去留之際，便想留存一幅自己的影像，作為最后的念想傳諸后世，老人們大多不愿去照相館，據(jù)說照片保存時間有限，尤其彩照，弄不好幾年褪色毀掉，這樣，東方無稽偶爾會被人請去，為某位即將駕鶴西去的老人寫真。

中國人物寫真原來有一套秘傳——百臉圖，三停五眼，將人的面部五官加以分析，歸類一百種類型，寫真者每對一張臉譜，只須依了那套藏匿胸中的百臉圖，稍作加減修正，也就是說，畫寫真，依樣畫瓢，無須胸臆靈感，充其量就是個技術(shù)活兒。畫寫真大多用碳筆，素描，東方無稽用的卻是墨，兼工帶寫。與別人的碳筆寫真不同，東方無稽的寫真不僅形似，更以傳神，這樣，他的寫真尤為人所稱道。

東方無稽的解釋無法令毛毛釋疑，一千塊，放在東家洼這間茅屋里，簡直就是一筆巨富，送到手里不要——少年毛毛朝東方無稽臉上冷瞥一眼，橫眉斜目，眼白居多，且一邊嘴角有意識噘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以這樣的態(tài)度表達(dá)一個少年對于父親的內(nèi)心不滿。

有關(guān)白芷畦，東方無稽是這樣向兒子毛毛說的：你剛生下來，你媽媽便難產(chǎn)去世了，你媽媽漂亮，聰明，畫荷花，你外公看了直夸獎。毛毛要去媽媽墳地，給媽媽磕頭，東方無稽將毛毛帶到屋后山洼，指著一團(tuán)草堆，說，這就是你媽媽。毛毛摘了一簇百合，放在草堆前，說，媽媽，清明節(jié)的時候，我來跟您燒紙錢。毛毛年歲稍長，一天，放學(xué)回來，哭著對東方無稽說，我媽媽沒有死，是跑了，跟人家跑了。東方無稽臉上笑容一下凝固，聽誰說的，胡說！一把揪住毛毛衣領(lǐng)，怒目忿恚，氣勢粗暴。稍許，揪住領(lǐng)口的手松懈下去，神情哀痛看著兒子，人家這是在侮辱你媽媽，曉得嗎？

東方無稽作畫。畫著，提筆頓住，看著紙上一片煙雨，那只幸存的左眼瞪大，豁然有光，忽然，擊掌而笑，滿臉洋洋自得，頭與脖子同時搖晃。有時，實(shí)在畫累了，從茅屋走出來，站在檐下，看山，看暮云，看落日余暉，看歸林的雁陣，直至夜影彌漫，依舊站在那兒，渾然不覺。

依然賣畫，去那株西街老榆樹下，不過，至今未有一張售出。

平日，東方無稽很少與人說話，不是狷傲，亦非自卑，實(shí)為生性訥言；然，雖寡于言語，臉上則一貫微笑著，無論對了何人。常年，東方無稽似乎只穿那身灰褂，短發(fā)，胡茬灰白，頭上亦然。逢人淺笑一下，不熱絡(luò)，也不淡然，輕輕點(diǎn)一下頭，然后走過去。有人在身后竊語，也有目光尾隨其后，東方無稽自能感覺到那些，但他從不將臉回轉(zhuǎn)過去，自顧向前走他的路。

屋前，菜畦又綠。

兒子毛毛與東方無稽站在一起，已然比肩。

一天，東方無稽茅屋前方土路上駛來一輛榴紅色小轎車。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從車上走下來。華服綽約，風(fēng)姿雅麗，步態(tài)從容嫻定。東方無稽正在門前菜畦挖地，揚(yáng)起的鋤頭忽就停在了空中。距離茅屋數(shù)十步處，女人揀一條小徑朝山嘴那邊走去了。東方無稽眼發(fā)直，身體僵硬，兩只膝頭則簌簌在抖。小徑前方，即是白老先生墳堆。女人一步步朝白老先生墳前走，停在空中的鋤頭一點(diǎn)點(diǎn)下垂，脫離手掌，落到地上。東方無稽驀然驚覺，轉(zhuǎn)身朝茅屋疾去，掉在地上的鋤頭也顧不得去撿，直奔進(jìn)屋，關(guān)門，閂緊，復(fù)又“嘩啦”打開，這時，女人已來到白老墳前，東方無稽不朝那邊看，繞過墻角，望屋后山坡一路疾奔。越過一面緩坡，登上山埡，東方無稽氣喘吁吁，在一處山洼頹然坐下。

晌午過后。

山下傳來兒子毛毛的喊聲。

爸——

是媽媽——

媽媽回來了——

喊聲在山谷回蕩。

東方無稽坐在那里，像一座石塑。

毛毛仍在喊。

喊聲嘶啞。

帶了哭腔。

東方無稽左邊眼窩有水漬滲出。漸漸的，水漬匯成一窩透明，顫顫閃閃，自眼角溢出來，順著一側(cè)鼻翼，緩緩爬行，浸入臉頰縱深的褶溝。

那天，直至夜黑，東方無稽才回屋。門敞著，毛毛坐在屋中央，沒有開燈。東方無稽拉亮燈，看著兒子，然后，轉(zhuǎn)身走向灶邊。毛毛兩眼發(fā)紅，瞪著東方無稽，胸脯一鼓一鼓，突然，伏在桌子上，失聲慟哭。

我這就去跟你做飯。東方無稽說著，拿起鍋鏟。

吃了——

毛毛一聲哭喊，起身沖出屋外。

毛毛進(jìn)了一家街道小廠。

與父親不同，東方無稽訥言，毛毛卻嘴甜，能說。進(jìn)廠不久，即追得一女孩，聽說還是一朵廠花。眾人疑惑，尤其一幫婦嫂大媽，就他家那條件，荒墳野洼里一間茅屋，老子簡直就是個窩囊廢，那丫頭不是鬼撞南墻迷了心竅？毛毛穿一身水洗藍(lán)工裝下班回家，果真，一個丫頭，標(biāo)標(biāo)致致，細(xì)皮白肉，挽著毛毛臂膀，笑嘻嘻一路走過來了。

眾目皆驚訝。

疑惑卻更深。

那么乖致一個丫頭，毛毛這小子憑什么把人家挖來的？

毛毛憑的是那只楠木箱子。正秀公?；食嫀?。四十七件寶物。宋徽宗花鳥畫。玉璽。金瓜墜子。央視二套《一錘定音》。香港拍賣行。形容。描摹。比劃。展望。末了，毛毛一臉神秘，看著女孩。

不是說，那只箱子被人抄走了嗎？

毛毛點(diǎn)頭。

那不就是個畫餅嗎？

怎么會是畫餅?zāi)?，公安都立了案的?/p>

公安說，偵破一有消息……

毛毛故意賣個關(guān)子，按下話頭，朝女孩睒去一眼：你知道那時會是個什么情況嗎？

毛毛把女孩帶到一棵樹下，趁月色未朗，將女孩一把擄進(jìn)懷里，渾身炙熱，嘴里熱烘烘氣喘喘，兩手抖抖索索開始亂動，女孩將兩只一路往下的手強(qiáng)行捉住，看著毛毛，說，給你可以，但你必須得先有一套城里的房子。

毛毛如流彈擊中，怔住，身體一下變涼，手垂落下去。

東方無稽站在茅屋檐底下。菜畦瓜蔓上，開出鵝黃小花，一只藍(lán)色蝴蝶立在花蕊上，緇須修長，翅翼扇動。山巒遠(yuǎn)處，有白鷺在飛。大片大片的金色，是油菜花。澧水穿越花海，最終沒入平曠金黃遠(yuǎn)處。身后，泥墻，土窗，洞開的門，檐上的茅草，春陽青碧，全皆布滿。屋坡上，茅草腐爛處，生出白嫩的茵盞，原來編結(jié)的茅檐散脫了，幾縷青藤從檐邊垂下來，有一根藤蔓上結(jié)了形狀橢圓的果實(shí)，色澤赭紅，墜在那兒。毛毛回來了，走到東方無稽跟前，東方無稽竟渾然不覺。

毛毛要東方無稽去公安局追問那只楠木箱子的偵破情況。東方無稽緩過神來，看定毛毛，盯著兒子的那只左眼忽然現(xiàn)出警惕。毛毛又說了一遍，望著父親，等著回答。東方無稽不出聲，搖頭，而后，長久發(fā)呆。毛毛終于忍不住了，第一回，父子二人爆發(fā)正面沖突。毛毛瞪著東方無稽，眼角盈亮，睫毛盡濕，說，就這條件，人家送上門來，人家就只要一套房子，打著燈籠火把你再到哪去找這樣的好事？東方無稽一反常態(tài)，態(tài)度強(qiáng)硬，想打那只箱子的主意萬不可能，那可是東方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傳家寶啊。突然，毛毛一聲哭吼——

人家肚子里都有你兒子的種了！

無奈，東方無稽只好去了石城公安局。

回來，也不進(jìn)屋，蹲在地上，如同傷風(fēng)，手抱住頭，腦袋則朝兩胯間深深扎下去。晌午早過，東方無稽聽見癟塌的腹內(nèi)傳來轆轆腸鳴之聲。許久，勉力站起來，眼前有眾多金星閃耀。開門進(jìn)屋，將所有畫稿取出，一張一張，裝進(jìn)包袱，夾在腋下，來到門邊，一只腳邁出門外，不知何故，忽作猶豫，躊躇不前。最終，邁出去的那只腳又收回來了。

東方無稽坐在畫板旁那把椅子上，眼望畫板，眼神空洞迷茫。忽然，身子激靈一動，一目通明，驀然站起。回廊。天井。柚木欄桿?；ǜ翊皺?。東方氏祖屋，不是他的老家嗎？十多年前，它變成司令部、革委會、三結(jié)合領(lǐng)導(dǎo)小組、街道辦，如今，變成一座高樓。那可是東方家的祖業(yè)，他家的房子，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東方無稽如夢方醒，腸鳴戛然而止，金星倏然散盡，先前躊躇的腳一下變得果決堅(jiān)定，日影西斜，離機(jī)關(guān)下班還有一段時間，東方無稽疾步出門，來不及鎖門，一路望山下匆匆而去。

新房在西溶。三間二層。與原來的東方氏祖屋相去甚遠(yuǎn)。

新房并非東方無稽找政府落實(shí)政策得來。為那棟失去的祖屋，東方無稽前后奔走長達(dá)三年，最終，得到的是西溶新區(qū)一塊三間房屋的地皮。東方無稽不服，訴諸石城司法，駁回，理由是，以西溶新區(qū)現(xiàn)行地價折算，三間房屋地皮現(xiàn)行價超過東方氏原有祖屋價值。無奈，東方無稽上訪，但，每次不是被中途攔截，就是上訪信轉(zhuǎn)回當(dāng)?shù)卣?，最終仍舊不了了之。

西溶新房修造包括室內(nèi)裝修，共花了三十多萬元。錢全部為白芷畦所出。喬遷新婚同步進(jìn)行。東方無稽對毛毛說，我就不搬了，還是住在這。毛毛說，這是哪里話。東方無稽看著毛毛，面有愧色，欲言又止。兒媳婦雨芹也勸公公，我跟毛毛還等著您在新家里為我們畫一幅婚慶畫哩。由是，東方無稽住進(jìn)了新居。二樓面東一間為畫室，青山在案，遠(yuǎn)水映窗，后為起居臥房。搬進(jìn)去當(dāng)晚，東方無稽即開始為兒子新婚作畫，六尺中堂，水墨山水，青岫綠水，藤蘿松風(fēng)，恬靜有武陵桃源旨趣，幽遠(yuǎn)如摩詰詩意畫境，畫成，并作屏聯(lián)一幅——

良風(fēng)清妙殊解頤，

晴巒靜好尤達(dá)觀。

聯(lián)語不僅為水墨點(diǎn)睛，且有意為兩位新人藏頭，毛毛大名良駿，兒媳婦雨芹，張掛上墻，毛毛一眼便看出來了，連聲說好。雨芹立在一邊，臉含笑，心里卻有嫌意，要是畫一幅牡丹，或一對鴛鴦，再不，兩只樹上的鳥兒，豈不更能顯出喜慶？

看得出，為出席兒子的婚禮，白芷畦特意作了一番準(zhǔn)備而來，從榴紅色“寶馬”出來，米黃開領(lǐng)羊毛外套，領(lǐng)口墜猩紅毛織披巾，泥色毛料西褲，達(dá)芙妮中跟淺棕色皮鞋，右腕戴一只冰種淡綠翡翠鐲子，頭發(fā)中分，作小波浪，發(fā)梢微卷，眉、眼、唇，均作了淡妝，淺笑莞爾，皓齒明眸，雖人過中年，然風(fēng)韻猶在，且別具一番嫻雅韻致。

東方無稽與白芷畦被請上兒子婚禮臺上，二十多年后，兩人站在一起，相顧一望，竟是無語。東方無稽顯然也為兒子婚禮做過一番改頭換面，頭上花白刈為平坦，兩頜腮鬢，一片青光；那套常年灰褂為簇新藏青中山裝所取代，腳下，老北京布鞋，白底青幫，襯托一身，尤見瀟放儒雅風(fēng)度。剛開始，兩人站在一起，白芷畦不免顯出尷尬，眾目當(dāng)前，以笑容掩飾，很快，那敷上兩頰的笑容便顯出天然流露，眸子含輝，青眉淡遠(yuǎn)，飽滿潤澤雙頰溢彩流光?？粗矍耙粚π氯?，東方無稽臉上也在笑，額頭、眼尾、嘴角，那些深刻的褶皺因之柔軟松弛，紛紛浮游而動。比之白芷畦兩頰上的春光，東方無稽臉上的笑容，有如苦難深處開出的花朵，眾多的褶皺，清癯的面容，尤其，那只沒了眼珠癟塌進(jìn)去的右眼，讓人望之不禁唏噓。

婚慶酒宴上，東方無稽和白芷畦被請到了一桌，并且，兩人挨著坐在一起。東方無稽臉上唯唯笑著。白芷畦則顯出一個成熟女人的自然與優(yōu)雅。

還畫嗎？

畫。

白芷畦矚目東方無稽。

東方無稽唯唯點(diǎn)頭。

畫山水？

畫山水。

白芷畦微笑一下。

水墨山水？

水墨山水。

那天，東方無稽居然喝醉了。平日，東方無稽也喝一點(diǎn)小酒，獨(dú)酌，一小口，一小口，淺抿。那天，東方無稽大口喝酒，硬是把自己喝成了爛醉。白芷畦坐進(jìn)“寶馬”，“滴滴”兩聲，按響喇叭，引擎發(fā)動，就要開車離去，東方無稽從屋里奔出來，仰天大笑，雙手高舉，指向天空，朗聲高吟——

沉魂浮魄不可招，

遺編一讀想風(fēng)標(biāo)，

何妨舉世嫌迂闊，

故有斯人慰寂寥。

路人見狀紛紛圍觀，毛毛上前來手臂架住父親歪斜的身子，毛毛要東方無稽進(jìn)屋，東方無稽掙脫毛毛架住的那只手臂，搖晃著，一路歌吟大笑而去。夜晚，毛毛在白云亭墳前尋找到了父親，白老墳前一片蒿草已碾為平地，月光下，東方無稽身子歪躺在草地上，滿臉淚痕，鼾聲如雷。

半個月后，石城郵局通知東方無稽領(lǐng)取一件包裹，一個很大的紙箱，郵發(fā)地址安徽涇縣。打開，內(nèi)裝“雙鹿”凈皮生宣紙二十件，特制“曹素功”徽墨一件，另，玉帶素池老坑端硯一方，長、中、小鋒湖筆各十支。包裹收件人寫著東方無稽名字，寄件人一欄卻為空白，東方無稽尋到二樓收發(fā)部，要求查尋寄件人，一職員翻出包裹收件記錄，告訴東方無稽，這件包裹只有寄件地址，沒有寄件人姓名。下樓時，東方無稽在記憶里努力搜尋，安徽涇縣，中國宣紙?jiān)a(chǎn)地，《小嶺曹氏族譜》序：“宋末爭攘之際，烽燧四起，避亂忙忙，曹氏鐘公八世孫曹大三，由虬川遷涇，來到小嶺，分從十三宅，此系山陬，田地稀少，無法耕種，因貽蔡倫術(shù)為業(yè)，以為生計(jì)?！睎|方無稽看著眼前巨大紙箱——是誰從那里給他寄來這么一大箱子?xùn)|西？

畫室面東那扇窗子，站在那兒，雖也望見遠(yuǎn)處山巒，但畢竟受了局囿限制，所見不過取景一框；而在東家洼，開門見山，站在茅檐下，天低云闊，山連荒遠(yuǎn)，一望無礙。現(xiàn)如今，站在窗前看山，東方無稽總感覺胸臆逼仄，意猶未盡。

下樓。出門。穿越車水馬龍。徒步朝山野蔥蘢走去。近日，東方無稽正在心里謀劃一幅山水長卷，宋人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布局宏大，狀物繁復(fù)，實(shí)為一時風(fēng)俗寫實(shí)，他則要一反張氏，務(wù)去塵風(fēng)俚俗，只求胸臆營造表達(dá)，作一幅空前的山水圖畫。

走出街市，東方無稽正要往山野方向走，不想一輛小車“吱”一聲橫在前面。東方無稽意欲從小車旁邊繞過去，車上人笑呵呵下來快步走上前，一把將東方無稽的手拉住。余茗齋？師弟！東方無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那只眼睛。余茗齋不等東方無稽說話，將他一把推進(jìn)車內(nèi)，強(qiáng)按坐下。小車駛進(jìn)芷園酒店，一間裝潢富麗偌大的包間，巴西花梨木大圓桌前，余茗齋將東方無稽請到上席，酒是余茗齋剛才從車上帶下來的貴州茅臺，余茗齋為東方無稽面前的酒杯里斟上酒，而后，給自己面前酒杯里倒上：東方兄，二十年闊別，師兄老矣。余茗齋滿臉盛笑，給東方無稽敬酒。東方無稽神情恍惚，酒杯端在手里，隱隱在抖，看著余茗齋的那只眼睛將信將疑，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怔忡中回過神來。珍饈盈桌，酒香四溢，余茗齋為東方無稽殷勤敬酒，漸漸的，東方無稽兩頰原有寡白瘁色褪去，取而代之酡色漸侵，渲染彌漫。余茗齋抿一口酒，住了筷子，看著東方無稽：師兄，想不想知道兄嫂的消息？

東方無稽笑著，嘴皮動了動，輕輕搖頭。

那師弟我的——也不想知道？

東方無稽看著余茗齋，抿進(jìn)一口酒，淡然一笑。

余茗齋說，現(xiàn)在他在省城開了一家文化公司，規(guī)模稱不上宏大，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樣，功夫不離本行，公司經(jīng)營自然還是同畫畫有關(guān)……說到這，余茗齋忽停住話頭，看著東方無稽，臉上笑容似比先前尤為熱烈：說來也巧，先前進(jìn)城時，我正尋思，去哪尋找?guī)熜?，不想天緣巧合，一下便碰上了。東方兄，實(shí)話告訴你吧，師弟這次回石城，只為一件事——請師兄出山。

東方無稽看看自己，然后，看著余茗齋，一笑，搖頭：我能出到哪去？

師兄錦繡滿腹，一方才俊，豈可久困荒野柴牖中？說著，話鋒一轉(zhuǎn)，師兄還記得當(dāng)年師父為我們講過的仕女圖畫嗎？

東方無稽愣一下神，點(diǎn)頭。唐人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周昉的《簪花仕女圖》，乃至清人吳求的《豳風(fēng)圖》，師父當(dāng)年說到它們，意在讓他們辨識境界，立意高遠(yuǎn)，遠(yuǎn)離媚俗，余茗齋為何突然提及？

是這樣，師兄。東方無稽杯子里還有酒，余茗齋還是在往里面添加，師兄偏安一隅，對外面形勢可能有所不知，近年，仕女畫在境外市場看好……當(dāng)然，不會有真跡，現(xiàn)在的仿真技術(shù)厲害，作舊如舊。不瞞師兄，這些年，我和香港那邊市場建立了聯(lián)系，這次回石城來，就是專程來請師兄的。

請我？東方無稽臉上猶在笑，那只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忽一閃分明捕捉到了什么東西。

余茗齋說，他請東方無稽去他公司，畫仕女畫，高價聘請，月薪三千塊。

東方無稽不出聲，看著余茗齋。

如今，一個科長月薪也就二百不到，師弟開出的這個數(shù)目東方兄應(yīng)該還滿意吧。

余茗齋笑吟吟看著東方無稽。

東方無稽笑一下。又笑一下。

我用的寫意，茗齋弟曉得的，工筆人物可是從來沒有畫過。

面對眼前美酒珍饌，無端地，東方無稽心底生出一種抗拒和排斥，他想走，即刻離開這間豪華包廂，甚至，對余茗齋此時臉上的笑貌本能生出一種厭惡。自然，以上只是內(nèi)心深處一股暗流，他還是那樣坐在那兒，面呈笑意，甚至，說出以上話后，臉上不無歉疚之色。話有三說，巧說為妙，婉拒，對，還是婉拒為好。

余茗齋說，不是完全的工筆，兼工帶寫，以師兄的功底，那就是小菜一碟。

東方無稽則說起了他的眼睛?！绊鹨荒靠瓷?，東邊日頭，僅半邊紅熟；以一孔觀景，花開兩朵，只一支堪摘?！睎|方無稽瑯瑯而吟，一臉自嘲看向余茗齋。余茗齋連聲稱妙，與東方無稽同時大笑。

你說，讓這樣一個眇一目樵夫，去你那能有何用，尸位素餐，濫竽充數(shù)，占著茅坑拉不出貨來？東方無稽笑吟吟，一邊臉偏起來，問余茗齋。

余茗齋似笑非笑，看著東方無稽，看來東方兄還是心存芥蒂，不愿幫襯你這個師弟啊。東方無稽連連搖手，不不，師兄老矣，剛才師弟不是第一眼便看出來了，朽木不可雕也，心有余而力不逮，師兄實(shí)是力不逮啊。

從芷園酒店出來，東方無稽感覺頭有些暈，腳下似有飄忽之感，兩頰無須說是紅了，脖子大概也一樣，紅如醉蝦。余茗齋要他上車，說這就送他回家里去。東方無稽站在車門口，朝坐進(jìn)駕駛座上的余茗齋含笑搖手，師兄老了，不勝酒力，讓師弟看笑話了。

哪里哪里。余茗齋連連搖頭。催東方無稽上車。

東方無稽不上車，身子前傾，腰身朝車內(nèi)佝著：師弟看我這是不是醉了？

余茗齋說，沒醉，真的沒醉，花看半開，酒飲微醺，正好，師兄正好！

當(dāng)年，東方無稽為兒子取名良駿，內(nèi)心深處實(shí)則寄寓了一分期待。在他的眼里，兒子就是一匹小馬駒，東方日暖，春風(fēng)得意，他期待兒子就像他的命名一樣，是一匹好馬，能有一個輝煌遠(yuǎn)大的前程。然世事乖舛，一天，兒子的名字突然出現(xiàn)在一張落款“企業(yè)改制領(lǐng)導(dǎo)小組”的公示布告欄里面。

三十歲的東方良駿下崗了。兒媳婦姚雨芹也一樣，街道小廠倒閉，員工皆作鳥獸散。

得知小兩口同時下崗，東方無稽心頭一驚，跟著發(fā)涼、發(fā)緊，捏在手里的畫筆，本應(yīng)作曹衣出水描法，卻逆筆直捽而去。

東方無稽愣住。

擱筆。

一張畫稿抓起來，團(tuán)了。

深夜，東方無稽聽得何處傳來聲響。屏息靜聽，響聲來自良駿房里，木器的鈍響，金屬撞擊的清音，瓷器粉碎的爆裂聲，不聞人語，但有急促雜沓的腳步聲陣陣傳來。東方無稽聞聲而起，黑暗中，身子僵直，坐在床上。良駿房里，響聲忽而激烈，某一刻，又戛然止息。這時，東方無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口中粗重的呼吸，突然，“砰”一聲，什么東西摔在地上了，東方無稽如同遭遇電擊，身子不禁一顫，從床上爬起來。

響聲仍在持續(xù)。

東方無稽披衣下床，也不開燈，下樓，開門，朝黑暗深處走，步下臺階。身子忽一顛躓，踉蹌之際，東方無稽穩(wěn)住身子，頭扭轉(zhuǎn)過去，望向身后，屋影黢黑，響聲猶在。東方無稽怔忡片刻，靜默往前走。

一千塊一幅你不賣，三千塊一月高價請你，你不畫，你說，你畫這些都有什么用？你兒子已經(jīng)下崗了你知不知道？

東方無稽坐在河邊一塊草灘上。來自河面的暗光映亮兩頰，那只望向河水的左眼里，幽光斑斕，空茫冷寂。

良駿并沒有吼他，只是質(zhì)疑，詰問他的畫。畫案上，剛才暈染出的一團(tuán)水墨，清麗靈妙，似有濕潤的云靄縹緲彌漫，水氣氤氳，林巖含煙?？粗菆F(tuán)渲染，他愣在那里，他不敢直視良駿的那雙眼睛。是啊，人家花高價請你，你怎么就不肯去畫呢？他拿起電話，手在抖，按下一串?dāng)?shù)字，一會兒，電話里面?zhèn)鱽硖J笙悠揚(yáng)的彩鈴聲，心突突作跳，電話接通了，余茗齋，他的師弟，雖相距數(shù)百里，傳到耳邊的聲音卻是那般中氣十足——您好，哪位？鬼使神差，他卻將電話掛斷了。

晨曦漸臨，河面生出金屬的光澤，水鳥翅膀由暗而白，山從朦朧遠(yuǎn)處現(xiàn)出輪廓，樹，立在輪廓的弧線上，清俊而傲岸，間或，一行鳥羽掠過頭頂，流風(fēng)襲面，翙聲貫耳而去。

東方無稽從草灘上站起來。

沿河上行，漫無目的走著。沅有芷兮澧有蘭。兩千三百年前，眼前這條河流竟出現(xiàn)在那篇《九歌》的詩行里。東方無稽會意而笑，面對眼中清流，凝眉不覺舒展開來。

水聲清越，新綠堆砌，鳥鳴圓潤，輕風(fēng)解懷，山崖高處，晨嵐為薄紗一抹，或系于崖巔，或掛于枝頭，或散淡林梢壑谷。東方無稽站住，看樹，看樹巔上的嵐靄，看懸掛額前的一線春藤，看墜在樹葉邊緣的一顆碩大的晶瑩。那只張開的左目，為水光山色濡染，清粼熠熠，瀏明生輝，額頭、兩頰、頜角、下腮，那些縱橫的褶皺，在變軟，變?nèi)?，線條舒緩，坼裂愈合，一尾尾，蛻去苦痛的銘刻，呈現(xiàn)春日魚動漣漪景象。

長風(fēng)生浪水無與，春氣集林山不知。

東方無稽想起他的山水長卷。

回家。直奔二樓畫室。門被鎖上了。喊良駿。喊雨芹。匆促下樓，忽站住，左目駭然僵直：他的長卷、畫氈、筆墨，兩方紫檀鎮(zhèn)紙，及諸多畫稿，包括那幅掛在客廳墻上的山水中堂，字聯(lián)，龐雜一堆，扔在了樓下墻角。

那天，良駿、雨芹兩人的戰(zhàn)爭終于從不聞人聲發(fā)展為吼叫對罵。雨芹一反往日良淑形象，頭發(fā)蓬亂，臉近朱赤，一手拤腰，一手點(diǎn)著良駿鼻子，嗓門宏闊，嗓音極其尖銳：東方良駿你就是個騙子，你當(dāng)初騙我的那個百寶箱呢，你就一個窩囊廢，一個掙不來錢養(yǎng)家的窩鱉貨，你要我一人再養(yǎng)活幾個像你這樣的東西？東方無稽在一邊撿拾扔在地下的東西，他不朝良駿、雨芹那邊看，愈演愈烈的吵鬧聲似乎充耳不聞。良駿把門鎖砸了，沖下樓，將散在地上的畫稿紙張擄起來，拉起東方無稽一只手臂往樓上趨奔，東方無稽無法跟上良駿的步伐，口張大，作愕然狀，身子一路跌撞踉蹌。幾乎是拖拽著，良駿將東方無稽拉進(jìn)二樓畫室，用力將其塞進(jìn)畫案前那把座椅里，吼：你就給我在這待著，看誰再敢把你怎樣？

夜里，良駿、雨芹房里闃寂無息。

東方無稽從西溶新區(qū)那座兩層小樓里走出來，一邊腋下夾著畫稿，另一邊，夾了一只藍(lán)布包袱，里面為筆墨印章之類。東家洼茅屋一邊墻已傾圮，蓋在屋上的茅草腐爛垮塌，洞穿無數(shù)大、小、方、圓窟窿，星光穿鑿洞窟而下，黑暗中，一孔一眼清輝，如舞臺追光，打在地上。洞穿窟窿的地上長了蒿草，草葉葳蕤，蟲聲奏鳴，清婉悠長。

東方無稽站在一眼洞窟下，仰頭上望，望向夜空浩淼深邃極處。額頭、兩顴、一邊鼻翼，高光部分，為星光鍍亮，兩腋依然夾著原來的東西，但他似乎已將它們?nèi)煌?。身邊，蒿草掩映，蟲聲忽而清越，上揚(yáng)、攀高，忽而下滑，滑出長長一線尾音，余音不絕、悠長如縷，忽一下，蟲聲寂沒，投在草葉上的星光瞬息顯出更多輝明，斑斕，駁雜，圖案有如蘭花花瓣。東方無稽站在那只窟窿底下，臉上星光流布，那身灰布褂子，褂子背后，整個身子，則全為暗夜涂影。

一顆流星劃過天空。

東方無稽身子顫了一下。

夾在腋下的包袱掉到地上了。

突然，蟲聲又起。

東方無稽不肯回西溶新區(qū)。

良駿給余茗齋打電話。

茗齋叔說，仕女畫他們現(xiàn)在沒做了，香港那邊市場行情不好，不過，他答應(yīng)盡量幫忙找找，看有沒有什么合適的事情。良駿說話時，看著蹲在草地上的父親。

東方無稽神情木然，頭下垂，不朝良駿看。

姚雨芹用她和丈夫兩人工齡買斷的三萬塊錢，在石城西路開了家“紅蜻蜓”品牌鞋店。

良駿則在石城環(huán)衛(wèi)所謀得一份開垃圾車差事。

一日，良駿正拖運(yùn)一車?yán)龀?，忽接到余茗齋從省城打來的電話。說，這些天他四方奔走，為師兄終于覓得一份好事體，一房產(chǎn)開發(fā)大佬，在省城郊區(qū)建了一處院子，光裝修就花了上千萬，那人對院子現(xiàn)在的裝修不滿意，想弄出點(diǎn)文化品位，院廊堂廳，弄一些字畫掛上去。余茗齋在電話那端鄭重交待良駿，說他向那人介紹師兄時，說師兄是國家一級畫師，國內(nèi)知名山水畫家。末了，余茗齋再三叮囑，要良駿轉(zhuǎn)告父親，見面房產(chǎn)老板時，務(wù)必記住以上名頭，千萬別說漏了嘴。

庭院依山而建，未進(jìn)院門，房產(chǎn)老板迎了出來，余茗齋滿面盛笑，向老板介紹，我?guī)熜郑瑬|方無稽，國家一級畫師，山水畫大家，作品多次參展國展，多次獲國內(nèi)外大獎。余茗齋一邊為房產(chǎn)老板介紹，一邊偷偷朝東方無稽使眼色，東方無稽唯唯諾諾笑著，一邊臉無端便紅了，包括一邊脖子，一下全皆赭色。房產(chǎn)老板為人隨和，對東方無稽甚是尊敬，先是請進(jìn)茶室，殷勤烹茗，而后，領(lǐng)著參觀院落，來到一堵墻壁前，笑，看著東方無稽，說，一面素壁，就等著您的精彩畫作了。又說，老先生別看我這里只幾十間房屋，要畫不多，實(shí)話告訴您，我還有好多生意場上的朋友，送人，送情，只要您愿意，您老就安心安意在這畫，想畫多久都可以。說著，目光投向余茗齋，再看著東方無稽：錢，在我這里，您老只管放心——不差錢。房產(chǎn)老板末了一句幽默，說罷大笑。

東方無稽沒有即刻作畫。他先看院子。移植的古樹。堆砌的假山。雨花石小徑。漢白玉月門。蓮池。花圃。竹苑。彩繪磚雕。東陽木刻。酸枝老紅木旋梯扶手。檀香紫檀鞋柜。鎏金欄桿。金絲楠烏木院柱。東方無稽數(shù)了一下，大小房屋三十八間，需掛字畫二十余處，若以十天一幅作畫計(jì)，需時兩百余天。房產(chǎn)老板除了給東方無稽安排一間起居室，特意另安排了一間畫室，窗明幾凈，闊案高臺，紙墨筆硯，一應(yīng)俱備。東方無稽坐在案前，面對羅列的紙筆，淺淺作笑，復(fù)又搖頭，拿起筆，蘸墨，眼卻望向窗外，想到自己的山水長卷，心底不禁黯然。

三天后的傍晚。

東方無稽從那座房產(chǎn)大佬的庭院走出來了。肩頭，依舊是來時那只藍(lán)布包袱。路燈已經(jīng)亮起。進(jìn)城車輛如織。東方無稽站在一處交叉路口，神情迷惘，一只腳試探著邁出去，緊跟著又縮回來。

一幅沒骨淡墨山水已經(jīng)初具氣象，淡、宿二墨調(diào)和，這是他的創(chuàng)新，也是他自鳴得意的地方。幾處間以潑墨，蒼茫淋漓，意境渾遠(yuǎn)；尤其，蘭葉描，筆筆精致清妙。東方無稽住了筆，遠(yuǎn)觀，近瞧，打量，端詳，不禁頷首而笑。房產(chǎn)老板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邊，默聲看著案上畫稿，無形中，臉偏朝一邊，眉頭皺起來。

老先生，您這畫滿紙都用這種墨黑？

東方無稽微笑點(diǎn)頭：淡墨山水，只以水墨兩色作畫。

能不能添加一點(diǎn)別的顏色進(jìn)去，譬如紅色，金色？

您說的是淺絳和金粉。

對對對，就是淺漿（絳）金粉，我想，那樣會顯得喜慶些。

房產(chǎn)老板看著東方無稽。東方無稽一時語塞。

房產(chǎn)老板一只手伸過來了，一顆肥碩指頭點(diǎn)著畫幅下方一筆暈染——那是東方無稽剛剛畫出的一筆曹衣出水，空靈而秀潤，清妙而淡雅，頗有帝子乘風(fēng)仙袂飄飄之感，房產(chǎn)老板的手指頭恰好點(diǎn)在了那兒：您能不能在這兒給我畫一只仙鶴，丹頂?shù)摹Ｕf著，手指頭點(diǎn)在另一處地方，再在這兒配上一只鹿。

東方無稽一時懵懂，以一目望向?qū)Ψ?，不過，很快回過神來：您的意思是福祿壽喜？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房產(chǎn)老板欣然點(diǎn)頭。

翎毛。走獸。東方無稽兩頰艱難笑著，望向房產(chǎn)大佬的那只眼睛顯出痛苦與無奈。李公年《宣和畫譜》，“運(yùn)筆立意，寫四時之圖，春為桃源，夏為欲雨，秋為歸棹，冬為松雪，而所布置者，甚有山水云煙之思?！眲_《山水軸》，“群峰積幽翠，止水澄天鏡，叢林坐秋涼，飛云變朝暝，波深荇藻靜，地遠(yuǎn)衣冠勝，意愜遂忘機(jī)，神閑足怡境，此中無塵坌，漠漠淖煙艇。”東方無稽眼前掠過無數(shù)山水勝境，林巖幽壑，妙峰晴嵐，青蘿響泉，紛紛如同走馬。您看……這個……不太合適吧？

東方無稽枯瘦脖子中央，喉結(jié)一哽一哽。

房產(chǎn)老板的手指頭仍在那兒，一笑。我看蠻合適。

金、赭、黛、綠，各色顏料很快擺在畫案上面。調(diào)色。洗筆。筆毫蘸一點(diǎn)朱色。提筆。凝目。淡墨山水為沒骨渲染。鶴、鹿則需設(shè)色勾線。房產(chǎn)大佬站在身邊，笑吟吟看著東方無稽作畫。

先畫鶴。朱毫臨紙輕旋一斡，一顆丹頂即然眼前，房產(chǎn)大佬喝彩叫好。

畫鹿。從犄角下筆。耳。鼻。臀。尾。

運(yùn)筆走線，筆在手里忽抖起來，東方無稽聽到自己噴出的鼻息。平日作畫，神凝氣定，眼追隨于筆毫，一縷氣息，細(xì)若幽蘭，自丹田深處輕盈吐納，此刻，他鼻翼擴(kuò)張，呼氣粗重，且心率愈來愈覺紊亂。忽地，東方無稽勒住筆，兩頰冷寂，站住。房產(chǎn)大佬臉上，剛才喝彩的笑容一下凝住，兩眼疑惑看著東方無稽。東方無稽不朝房產(chǎn)大佬看，面對畫稿，一動不動站在那兒。

“咔嚓”，筆折斷了！

六百里外石城。

良駿從垃圾車上跳下來，正要往西溶新區(qū)方向走。忽然，裝在褲兜里的手機(jī)響了。不待開口應(yīng)答，余茗齋在那一端開口第一句便是鳴冤叫苦：你爸這回算是把我害苦了，看在當(dāng)年師兄弟一場情分上，我好心跟他介紹一處地方，房產(chǎn)大佬，不差錢，只管在那畫，愿意畫一輩子都行，關(guān)鍵是人家豪爽仗義——你爸怎么啦？你爸跑了！良駿大驚，忘了往西溶新區(qū)去的路，手執(zhí)電話，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余茗齋在電話那端連呼冤枉：你問他往哪去了？我哪知道？我這才接到房產(chǎn)老板電話，挨了好一頓臭罵，背人過河硌了人家腰，你說我冤不冤？他在省城舉目無親，這個我知道，侄子，你要我?guī)兔?，這個我當(dāng)然會，我這不是在幫他嗎，我說大侄子，眼看天都快黑了，幾百萬人的省城，你叫我去哪找你爸呢？

有井水處，即有詠歌。

石城雖屬偏遠(yuǎn)，其實(shí)也有一個畫壇。有領(lǐng)袖，有旗手，有流派陣營宿將新秀。畫壇也熱鬧，集會沙龍，聯(lián)姻企業(yè)，服務(wù)地方經(jīng)濟(jì)社會建設(shè)，辦展覽，出畫冊，上電視電臺；偶爾，募得一筆贊助，請來省城某名家，及視覺、平面媒體，研討畫作，推介畫人，打造石城畫壇新氣象，說石城畫苑春色滿園一點(diǎn)不為過。

按理，在石城畫壇，東方無稽當(dāng)屬元老級人物。實(shí)際上，東方無稽極少參與石城畫壇活動，各類集會，鮮見東方無稽身影，參展參評更不用說了，人們也很少念及他的名字。久而久之，本屬元老級的東方無稽從石城畫壇完全淡出，甚至，連名字也為人們遺忘。

石城畫壇活動也邀請過東方無稽。一次，某領(lǐng)袖得一商家慷慨解囊，出版了一本個人畫集，邀來省市畫界名流，加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媒體，在芷園酒店會議廳拉出一張巨幅橫標(biāo)，并懸掛彩球若干。那次，東方無稽也應(yīng)邀去了，會場充滿喜慶熱烈氣氛，與會者輪番發(fā)言，恭喜、恭維，褒揚(yáng)紛呈，溢美薈萃，頌詞層出，貫耳不絕。輪到東方無稽，眾目睽睽下，他居然說話完全跑題，面前明明擺著領(lǐng)袖新出的畫集，他卻視而不見，一句話出來，逾越千年，離題萬里：南朝山水畫家宗炳，晚年居江陵，繪平生所見名山大川懸掛四壁，并題“澄懷觀道，臥心游之”八字其上，宗氏作《畫山水序》，云，“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余眷念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砧石門之流，于是畫象布色，構(gòu)茲云嶺……”

眾目相覷，一室喑啞。

省城請來某名流問，這位老者是誰。

領(lǐng)袖答，復(fù)姓東方，名無稽。又補(bǔ)上一句：文革受過一點(diǎn)剌激，這里出了一點(diǎn)問題。

領(lǐng)袖以手指輕叩大腦。

從此，東方無稽再也不見在石城畫壇露面。偶爾，街頭巷尾與石城畫壇領(lǐng)袖邂逅，領(lǐng)袖佯裝不見，高視闊步而去。

那天，從房產(chǎn)老板庭院出來，東方無稽沒有往省城里走，他面北而行，與省城方向背道相馳。車聲呼嘯從身旁疾馳而去，他不朝那些小轎車看，他走得很慢，步履從容且穩(wěn)定。天完全黑下來，一輛白色奧迪在東方無稽身邊停下，余茗齋下車，將東方無稽肩頭包袱奪了過去，他要東方無稽上車，跟他回城里去，東方無稽滿面愧疚，笑著，搖頭，說，我就不再回轉(zhuǎn)去了，謝謝你，茗齋。他要余茗齋回省城里去，別管他。真的，你別擔(dān)心我。東方無稽看著余茗齋，微笑，嘴皮輕輕顫動，那只僅有的眼睛透著懇切，且有難以言傳的執(zhí)拗蘊(yùn)含其中。余茗齋一臉無奈，搖頭，嘆氣：師兄，東方無稽，我的山水畫大師，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呢？

當(dāng)晚，余茗齋將東方無稽送回了石城。奧迪進(jìn)入石城街道，東方無稽要余茗齋停車，余茗齋說，西溶新區(qū)我知道，良駿告訴過我，我這就直接把你送家去。東方無稽執(zhí)意要下車，說他不到那去。那你到哪去？余茗齋問。東方無稽笑著說，這你就別管了，你只管停車就是了。余茗齋給良駿打電話，一會兒，良駿趕過來了，父子見面，三目相對，不出聲，良久，東方無稽頭垂下去。

最終，那天晚上，東方無稽和余茗齋兩人睡在了芷園酒店的一間標(biāo)間里。

開始，姚雨芹對東方無稽也算禮敬有度，客氣謙讓，甚至，枕頭邊常給良駿吹風(fēng)：我們得對老爺子好，不然，那只楠木箱子老爺子不給我們怎辦？良駿故意逗姚雨芹，甑壇里捉烏龜，這個你就放心，老爺子哪天死了，未必他還能把它帶到土窟窿里去？姚雨芹不放心，話不能這么說，這時你不把老爺子心暖著，要是哪天他弄個遺囑出來，硬是要交給國家——那時，“背起橈片趕船”，就遲了。當(dāng)初，把二層?xùn)|邊一個大套間給東方無稽作為畫臥室，就是姚雨芹的主張。一年兩年，楠木箱子沒有消息，姚雨芹對東方無稽態(tài)度并沒見出多大變化；三年，她和丈夫同時下崗，寶寶要上幼兒園，這時，她再看眼前這個公爹，眼神便與以往不一樣了，默聲斜視，冷眼旁觀，眼白居多；五年，她開在石城西路的鞋店生意有了起色，手下雇了兩名雇員，這時，她也像那些富麗一族一樣，繡眉描唇，身著華彩，手捏真皮坤包，做起名副其實(shí)的老板來。

成為一家經(jīng)濟(jì)命脈主宰后，回過頭去再看那只楠木箱子，真就是個畫餅，一個騙局，一個劃時代的黑色幽默。偶爾，聽得石城畫壇某領(lǐng)袖一幅《國色天香》為某國企高價數(shù)萬元人民幣買去收藏，某旗手的畫獲大獎，石城一把手親自為其頒獎戴花，再聯(lián)想自家那個老蔸，姚雨芹心底便禁不住生出一股鄙薄，甚至，一股氣躥上來，憋在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揮不去。這時，她才體會到了“如鯁在喉”的真正涵義。

東方無稽回到了東家洼茅屋。刈去屋內(nèi)蒿草，伐來椽檁樹木，割一些新鮮牯牛黃茅草來，翻檢屋上腐敗，壘砌坍圮斷墻，補(bǔ)苴罅漏，修葺連綴，居然又成一間棲居。良駿先是站在一邊，勸父親回去，見勸歸實(shí)在無效，只好上前，兩人協(xié)力動手。茅屋修成，東方無稽開始重拾山水長卷。

這天，一只貓，悄寂無息，走進(jìn)了東方無稽茅廬里面。東方無稽左眼湊近那貓，身漆黑，四腳雪白，粉鼻，薄耳，銀須，心頭不覺生出愛憐，將貓抱在懷里，端詳一會，而后，輕輕放在畫案上。鋪紙，潤筆，開始作畫。刷，擢，點(diǎn)，勒，以水墨點(diǎn)而澤之，以筆頭特下而直指之，東方無稽正畫得入神，忽聽近旁“喵嗚”一聲，抬頭，那貓正盯著自己筆下——點(diǎn)苔垂藤，攢三聚五，你也懂？東方無稽笑容可掬，問。繼續(xù)描筆，很快，進(jìn)入畫中境界，眼仁生出神采，湊近宣紙的鼻尖上，滲出魚籽般大小晶瑩顆粒，什么時候，右邊嘴角奓咧開了，一縷長長的嘴尾紋，朝頜下牽連開去，柔曼如水中藻類?！斑鳌獑琛?，那貓忽地又叫出一聲，東方無稽住筆，看筆下，一筆蘭葉描，溫潤清秀，堪稱妙筆。東方無稽不勝驚訝，左眼注定那貓，端詳，打量，忽忍俊不禁，將貓一把抱進(jìn)懷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

中午，東方無稽特意下山買來一壺包谷燒酒，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盤鹵豬耳，一碗刀拍涼拌醋蒜黃瓜。未曾開始飲酒，東方無稽切下一塊肥腴豬耳，又夾來幾顆水煮花生米，放在黑貓面前，之后，坐下，斟滿酒杯，舉杯黑貓面前，笑一笑，抿一口包谷燒，嘴唇咂巴，回味，送一顆花生到嘴里，細(xì)嚼，慢咽，眼生輝澤，面泛桃花——

“翎毛、走獸，吾不為也。花青赭石，淺絳金粉，東方無稽此生獨(dú)愛水墨。聲名不出于里巷，七尺困居于蓬牖，衣無錦華，食無甘肥，棲無高廡華構(gòu)，行無車馬載屬，零丁孑然，孤苦乎？悲寂乎？非，東方無稽有山水之至樂，松風(fēng)在耳，翠色盈目，巍峨峻秀常隨其右，一山一石，皆可騁懷，一草一木，足以徜徉，孤寂苦悲于我安在哉？”

東方無稽手執(zhí)酒杯，笑看黑貓，朗聲高吟。

黑貓忽又叫出一聲。

“清人張心齋言，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不獨(dú)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石以米顛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今使君南來，以為知己，東方無稽此生可以無恨矣！”說著，東方無稽高舉酒杯，咕嘟一口，一杯包谷燒酒，一飲而盡。

有時，天才薄亮，東方無稽鎖了茅屋出去。天黑了，也不見回來，甚至一連幾日不見蹤跡。良駿傍晚上山，茅屋門鎖著，只見那只黑貓蜷伏檐下。不見父親，良駿難免焦急，早些天，他要跟父親弄只手機(jī)，東方無稽堅(jiān)辭不受，說他一個人，住在山里，用不著那東西。良駿后悔當(dāng)時沒能買只手機(jī)來，夜黑山空，沒有現(xiàn)代通訊聯(lián)絡(luò)，他去哪里尋找父親？后來，他在門邊墻頭發(fā)現(xiàn)一張壓著的紙條：外出寫生，三天后回來。良駿拿著那張紙，苦笑。

又是一年清明。

白芷畦驅(qū)車來白云亭墳前掃墓。東方無稽在茅屋里正伏案作山水長卷畫。白芷畦推門走進(jìn)來。東方無稽住了手中畫筆，看見白芷畦，神態(tài)并無突兀，拂桌設(shè)凳，洗盞烹茗，茶是前日采摘自己炒制的新茶，東方無稽也不說話，面呈溫煦，將泡好的新茶遞到白芷畦手里。接過茶盞，白芷畦沒有喝，臉上笑意呈現(xiàn)，默聲注目東方無稽。白芷畦問訊東方無稽的身體，東方無稽說，還好，偶爾有點(diǎn)咳嗽，并無大礙。白芷畦不出聲，看著案上畫稿，許久，輕聲問——

還在畫？

在畫。

白芷畦不再下問。

東方無稽滄桑一笑。

一抹春陽斜在案頭。

門靜開著。

擱下茶盞，白芷畦起身往屋外走。東方無稽站起來，腳動了一下，沒邁出去，站在原地，眼望白芷畦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門邊，白芷畦臉扭過來，望向東方無稽。

年歲大了，你一個人住在這，怎么行呢？

東方無稽面朝門口，身子佝僂，站在那。

要是突然有個病痛，怎么辦？

東方無稽現(xiàn)在的住處，那間搭在二層小樓背后的矮房，廚衛(wèi)配套，畫臥兼顧，生活起居也算方便。小樓一層原開有后門，現(xiàn)在，鎖上了，門鑰匙為姚雨芹拔去。這樣，東方無稽現(xiàn)在住的那間矮房，與二層小樓外觀雖為整體，實(shí)則兩相隔斷，行走進(jìn)出完全不相往來。

矮房實(shí)為白芷畦出資建造，不過，東方無稽并不知情。當(dāng)時，白芷畦把錢給良駿時特意叮囑，要他不要將此事告訴父親。房屋建成后，一開始東方無稽仍不肯住進(jìn)去，直至一天夜里，良駿去到東山洼茅屋，發(fā)現(xiàn)父親一人倒在地上，這樣，良駿才強(qiáng)行將父親背進(jìn)了現(xiàn)在的居處。

余茗齋坐在那張三合板搭成的畫案旁，笑眼明媚，注目閃爍間，分明帶了某種特有的神秘，東方無稽住了畫筆，起身前去跟客人沏茶，暖瓶卻是空的。東方無稽頭發(fā)奓亂，胡茬連鬢，鼻翼沾有一點(diǎn)焦墨，灰褂佝身立在那，面呈干笑，口中唯唯，一時顯出無措。余茗齋以手示意要東方無稽坐下，說他不喝茶，他這次來是要跟師兄報告一個特大喜訊。

余茗齋故意按下包袱，兩目凝聚東方無稽臉上，作神秘狀。東方無稽站在原地，訥憨而笑，樣子顯得有些笨拙，臉上不見有余茗齋預(yù)期的驚喜，亦無迫不及待欲聽下文神情，余茗齋不免有些失落。他笑而不語，故作延宕，兩只眼睛就那么笑瞇瞇盯在東方無稽臉上：師兄真的不想知道我給你帶來的喜訊？東方無稽點(diǎn)頭，忙又搖頭，樣子顯出尷尬，嘴里卻是無語。終于，余茗齋禁不住笑出聲來——恭喜你，師兄，“洞庭湖里吹嗩吶”，這回你要名聲遠(yuǎn)播，修成正果了！

東方無稽一臉懵。

有人愿意出錢包裝你。

東方無稽嘴咧開，笑了一下?；蛟S，“包裝”一詞于他顯得陌生，望向余茗齋的那只眼睛，其中既有未知的疑竇，更兼有釋疑的渴求。

“包裝”是近些年興起的一個名詞，這么跟你說吧，一塊木頭，放在那，永遠(yuǎn)就是一塊木頭，要是你跟它弄上一層包漿，再說它是某朝某代某名士案頭的一件清供，這時，那塊木頭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塊了，一下就有了身價，成了待價而沽的稀世奇珍。

東方無稽笑，不無自嘲：我就是一塊木頭，可是，朽木不可雕也。忽斂去笑容：你說的那個人是……

這個你不用管，反正不是你師弟余某人。

東方無稽走近畫案，臉上頗有些沾沾自喜，他要余茗齋看他的畫。余茗齋走近去，不真看，只是略略掃過，嘴里連聲說好。他告訴東方無稽，包裝他的人要為他辦一個畫展，在省里，也說不定在北京。東方無稽露出驚訝，看定余茗齋。余茗齋說，怎么，你不相信？東方無稽摸摸頭上亂發(fā)，憨笑。

告訴你，師兄，一切都有可能。辦畫展，出畫冊，請權(quán)威，請媒體，人家這次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你包裝出去，讓你走出東家洼，走出石城，走向省里，乃至全國，成為一顆耀眼升起的畫壇新星！

余茗齋告訴東方無稽，這次他來的目的，一是向他通風(fēng)，二是要他挑一批最能代表他水準(zhǔn)特色的畫作，做好準(zhǔn)備，到時候，去省城或者北京拜訪畫壇權(quán)威。東方無稽面露困惑，艱難笑著，這些年，我呆在東家洼里，連石城一幫畫畫的也很少來往，出門兩眼一抹黑，去省城北京……余茗齋打斷東方無稽的話，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把你的畫挑好，包好，帶在身上，別把它弄丟了就成了。東方無稽搖頭，笑，嘴咧開，眉頭枯立起來，像是在聽一個天方夜譚。余茗齋一邊臉偏著，打量東方無稽，怎么，還是不相信？當(dāng)然，省里北京的權(quán)威不會輕易就那么讓你去見，更不會見一面就幫你說話，替你定位、定調(diào)子。余茗齋笑著搖頭，別有深意看著東方無稽，這些都不是師兄你要考慮的事情，你只管做好你的準(zhǔn)備就是了，你要相信，奇跡一定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你要笑起來，師兄，為馬上就要出現(xiàn)的奇跡滿臉笑起來才是！

余茗齋走了。

東方無稽展紙，研墨，繼續(xù)作畫。畫出一筆，感覺得不對，站定，愣愣看著剛才畫的地方，手伸出去，將那張紙團(tuán)了。

擱筆凈手，掩了門往外走。黑貓尾隨身后。

不知不覺來到白云亭老先生墳前。前年大寒日，白芷畦為父親立了一塊石碑。東方無稽站在碑前，看著石碑上的夕陽，發(fā)呆，發(fā)癡。

半月后，余茗齋電話打到良駿手機(jī)上，說，北京那邊已聯(lián)系落實(shí)好，他要東方無稽帶上畫稿，趕去省城，翌日將帶他一起去見那位畫壇重量級人物。良駿驚喜難禁，手持電話，連聲朝那端的余茗齋稱謝，東方無稽盯著良駿手里的手機(jī)，朝良駿連連搖手，良駿愕然，瞪著東方無稽。

怎么啦？你什么意思？

余茗齋在電話那端大聲問，良駿，怎么回事？

沒什么，余叔叔，我是在說我爸身邊的那只貓。

東方無稽把良駿手里的手機(jī)一把搶了過去：師弟，茗齋，謝謝你，也謝謝那位好心人，我想了想，還是不去了吧。

你不去了？余茗齋在電話那端驚呼。

不去了。東方無稽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兩頰笑著，口氣歉軟，對著手機(jī)連連點(diǎn)頭。

矮屋前方，一方小空坪，開墾成了菜畦。一方方，以尼龍網(wǎng)圍欄間隔，網(wǎng)內(nèi)，或正或倚，一塊袖珍土壤，各自生長著青黃黛綠。圍繞空坪，是高樓，天空被墻壁切割成逼仄的景深，澧水對岸的遠(yuǎn)山，肢解成招貼畫，窄窄一片蒼綠，鑲嵌于樓與樓間隙的空間。眾多高樓下，那間搭在后墻底的矮屋，獨(dú)自趴在那兒。門前，一道灰白，是東方無稽踏出的痕跡；灰白兩邊，有十字花科草本開出的小花，有蔓生的藤蘿，有蕨類錐形的葉子，有鋸齒狀肥綠的淺草。平常，那扇面對小徑的門關(guān)著。偶爾，門開了，東方無稽從門里走出來，灰褂，微笑，滿嘴胡茬，腰呈佝僂。那只黑貓跟隨其后，沿著那塊小空坪，蜿蜒下行可通石城大街，東方無稽出門去了，那些站在門邊的老嫗婆姨眼睛不舍地追隨著，直至某建筑物遮蔽了東方無稽的身影。

那一人一貓究竟去了哪里？

又是何時回來的？

每天晚上，良駿下了班回來，會照例從大門前面繞去后墻矮屋，推開門，也不說話。東方無稽或在案前作畫，或在屋中枯坐，也不開燈，那只貓便蹲在東方無稽腳邊，黑暗中，一對眼睛熒光幽幽。偶爾，良駿帶了一瓶酒來，同時攜來幾樣熟的鹵菜，把菜擺在案上，酒瓶蓋擰開，杯子倒上酒，放在父親面前。東方無稽端過酒杯時，也不說話，朝良駿默聲看去一眼，抿一口酒，夾起一箸菜，送進(jìn)嘴里，而后，再抿一口。良駿看著父親喝酒，不說話。

案上，一張六尺宣紙上，煙云醞釀，翠峰嶄露，一支羊毫小楷畫筆擱在墨盤邊上，緊挨墨盤，立了一只剩了殘酒的酒瓶。良駿看著宣紙上的水墨畫跡，他從不跟父親談畫，哪怕一句，從來不提。東方無稽也一樣，不過問兒子的工作，輕松、勞累，順心、憋氣——從來不問。東方無稽喝慢酒，一口，一口，淺斟，細(xì)品。良駿坐在父親身邊。終于，東方無稽酒喝好了，面微醺，眼蒙眬。這時，良駿起身，出門，隨手將門拉上。

這天，良駿實(shí)在來了氣，賭氣沒到后面矮屋里去，并且從那天開始，他狠心切斷了東方無稽的經(jīng)濟(jì)來源——以往他每月從工資里拿出五百塊錢給父親，作為最低生活保障，這天，他痛下決心再也不跟他給錢了，一分錢也不給。

因?yàn)榛亟^余茗齋電話，良駿滿臉怒氣沖出去了，沖出去時，有意將門碰出一聲爆炸巨響。那天，東方無稽沒有吃中飯，坐在畫案前，看著案上的山水長卷發(fā)呆，后來，他把那枚“眇一目樵夫”閑章拿出來，看著上面的邊款，不由苦笑，笑著，不知怎么，兩只眼窩同時有了淚水。

周末，姚雨芹要良駿和他一起去廣州進(jìn)貨。

三天后，良駿從廣州回來，依舊賭氣沒到父親房里去。夜半時分，他從床上起來，悄聲來到一樓后門，耳朵貼在門上，屏息諦聽，什么東西響動了一下。像是床板的響聲。貓叫。

良駿回到樓上。睡了。

第二天，良駿下班回來，悄悄溜到后墻矮房窗前。父親蜷縮床上，那只黑貓一如父親，蜷縮在畫案上，頭朝向床上父親。

爸。良駿低聲叫一聲。

床上，東方無稽沒有動彈。

良駿胸口突然擂起鼓來，奔到門邊，拍門。手攥緊，砸。

門撞開了，良駿奔到床前，喊：

爸，爸！

爸——

春陽明媚。

山巒盡翠。

挨近白云亭墳旁，新添了一堆黃土。

出殯那天，姚雨芹特意叫了兩個臨時工，將矮屋中所有畫稿，包括余存紙筆，一齊擄到那堆黃土前，燒了。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