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夏
作者有話說:上一次在花火過稿好像是一年半以前了。這一年來我因為個人原因,一直沒有再寫稿?!侗毯R剐摹返拇缶V還是那時候定下的,沒想到拖了這么久才最終完稿。寫這篇稿子的初衷,因為間隔太久,實在記不清了。不過寫的時候,那種動心的感覺依舊令我愉悅。希望你們在閱讀的過程中,也同我一樣感到愉悅,愛你們……
男子擁我入懷的瞬間,我聽到他說,“夜心,我回來了?!边@句話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歲月迢迢,如今終于響在我的耳畔。
壹
1936年的冬天,上海的雪鋪天蓋地。我上一次見到這樣大的雪,還是十年前在南京的時候了。
風(fēng)急雪大,那個可惡的詩人為何偏偏今日得了空,害得我被秦渭然趕出來采訪。
“程碧海。”我懊惱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盡管他上個月才從日本回來,他的許多詩作卻早已在國內(nèi)出版,受到青年學(xué)生的極力追捧。上海想采訪程碧海的報紙多如過江之鯽,可他極少露面,此番也是秦渭然找了關(guān)系,他才松口應(yīng)允。
我腦子里回憶著關(guān)于程碧海的信息,不一會兒便到了程公館。門房將我引到客廳,有女子早已候在那里。
她穿素色的旗袍,五官生得清秀素凈,令人想起初春的弱柳。
她起身迎向我:“您是《時報》的記者吧?我先生在樓上接電話,您先坐,他一會兒就來?!?/p>
女子的中文說得很流利,如果我事先不知道她是日本人,單從她的言語,我是聽不出來的。
我坐下,向她頷首:“您的中文說得真好。”
女子莞爾一笑,仔細(xì)地為我沏上茶,柔聲道:“是我先生教得好。”
我正要開口,樓梯上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嗓音截住了我的話頭:“泉子,你們聊什么這么開心?”
茶杯從我手里驀地滑落,驚天動地的一聲響。泉子詫異地看向我,我渾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手腳冰涼。
即使十年過去,但這個聲音,我也不會認(rèn)錯。
房中一時靜得嚇人,聽到那人細(xì)碎的腳步聲,我不敢回頭。
許久,久得仿佛又是十載春秋,他在我身后不敢置信地問我:“是夜心嗎?”
淚水轟然砸落,窗外的飛雪涌進(jìn)來,變成一只只蝴蝶從我眼前撲閃過去。我仿佛又看見隨園的楊柳與碧桃,有人在我耳邊念:“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p>
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含著淚轉(zhuǎn)過頭,男子立在我身后,看向我的目光驚喜又哀傷。
十年過去,他的神情間已有了滄桑的痕跡,從前那些張揚(yáng)輕狂早換成了不動聲色的蘊(yùn)藉。
他的妻子立在一旁懵懂地打量著我們,我啞聲道:“君復(fù),好久不見?!?/p>
貳
十年前的冬天,家里新添了個小弟弟,父母便將我賣給人牙子。我隨著人牙子來到南京,進(jìn)了林宅當(dāng)丫鬟。
那時我剛滿十六歲。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管事帶我見過太太,出來的時候途經(jīng)一個很大的花園,那個花園叫作隨園,在整個南京城都很有名。園中種滿花草,此時便盛開著各種梅花。
漫天飛雪中,我看到一個少年撐著青傘立在湖邊,不知在瞧什么。他身形有些清瘦,穿一件月白長衫,外罩同色大氅。仔細(xì)看去,那衣服用的都是極好的衣料,想來他在林宅中地位不低。
他瞥見我,便向我招手:“你過來?!?/p>
我遲疑半晌,撐著傘走上前。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少年與我差不多的年紀(jì),生得秀麗如女子,透亮的一雙眼讓人想起倒映在水波中的月亮。
少年懶洋樣地開口:“蘇婉找來的?”
我一怔,方才反應(yīng)過來蘇婉便是太太的名諱。我心中驚詫,嘴上仍應(yīng)了聲是。
少年冷笑一聲:“她倒是不死心……你叫什么名字?”
我頷首:“我姓顧,在家行五,父母喊我小五。”
面前的人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忽然道:“我落了東西,你且去找找。”他指著結(jié)冰的湖面,傘面下露出一雙有些狡黠的眼。
我心中忐忑,踟躕著走到湖邊,剛要轉(zhuǎn)身問他,卻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推。湖面的冰層很薄,我跌下去的時候,聽到冰凌在耳邊碎裂,湖水灌入肺部,撞得胸腔生疼。我奮力掙扎,漸漸耗盡力氣。
少年袖手立在岸邊,密密的雪幕中,他彎著唇在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沒想到如斯美人,笑容竟那樣鋒利,像出鞘的名劍,寒光凜凜,驚心動魄。
我后來知道,他便是林家的小少爺林君復(fù),林夫人買我進(jìn)來就是伺候他。
我聽人牙子說過,林君復(fù)是個混世魔王。權(quán)貴之家的小公子,性子乖戾,獨(dú)居在林宅深處,身邊的下人皆被他打罵走了。
那日我被人從湖中救上來時,已完全暈了過去。
我病了數(shù)日,腦子燒得迷迷糊糊。我一時夢到爹娘,一時又夢到家門前的溪流,有一回我甚至夢到了林君復(fù)。
少年面無表情地坐在我床邊,我扯著他的袖子哭得撕心裂肺,斥他惡毒。他看著我,春水般的眼底忽然有了一絲悲憫。
待我痊愈,已臨近年關(guān),我回到了林君復(fù)身邊。他看到我,似笑非笑:“你怎么還沒走?”
然后揚(yáng)眉又說,“我如此惡毒,你為何還要留下來受我欺負(fù)?”
我驚怔地望向他,那竟不是夢嗎……他干什么要來看我?
少年拿過手邊的折扇把玩,一面打量著我,語氣悠閑:“若我是你,必定識趣地離開,何必舍下臉皮性命任人折磨?”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木頭?!绷志龔?fù)慢吞吞地罵了一聲,揮手示意我下去。
我倉促地轉(zhuǎn)身,分明是冬天,門外的陽光為何如此刺目?落在人的眼瞼上,竟將人催出淚意來。
叁
林君復(fù)實在難以伺候,衣食住行上的規(guī)矩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我一旦做錯,便得在院中罰站。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幾個小時站下來,人早已失去知覺。
鄰院小丫頭贊我好耐性,說以前的下人不過伺候小少爺幾日,便哭著喊著要離開,哪怕不要這份差事。
我抿著唇,并不言語。
除夕那日也在下雪,清早起來我給林君復(fù)泡茶,水燙了半分,他將茶杯擲在我腳邊,熱水濺上手背,火辣辣地疼。我咬牙,咽下喉嚨中的痛呼聲。
“倒是好氣性。”少年聲音冷淡,抬抬下巴,“外面站著去吧。”
后來林君復(fù)去前廳參加宴會,我在院中站了一天。深夜他回來,見到我時,少見地皺了皺眉:“你怎么還在?”
我張張嘴,舌頭已凍得僵直,半晌我才硬邦邦地道:“沒有少爺?shù)姆愿溃∥宀桓译x開?!?/p>
林君復(fù)嘴唇微動,似是說了什么,我聽得不甚清楚。意識愈發(fā)昏沉,我軟倒在少年懷中的時候,他驀地變了臉色。
他有些慌亂,想要推開我,但到底沒有松手。
少年將手爐塞到我掌中,嘖了一聲,不耐道:“麻煩?!?/p>
話音未落,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林君復(fù)將我打橫抱在懷里,大步向內(nèi)屋走去。
少年的懷抱單薄,衣服上的白曇熏香很是熟悉,是我平日細(xì)細(xì)染上去的。我捧著手爐,不知為何有些鼻酸。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善于忍耐的人,但這一刻我忽然忍不了了。
回廊外靜默地飄著雪,我吸著鼻子甕聲甕氣道:“你當(dāng)我不想離開嗎,可我又能如何呢?人牙子早同我說過,若不是林家買了我,他本來是要送我去做小姐的?!?/p>
林君復(fù)一怔。
我愈發(fā)覺得委屈,眼淚滾落下來:“你知不知道,光這個手爐便可以買三個顧小五了?!?/p>
少年頗為驚詫地看向我,大抵沒想到我會突然開口。雪白狐裘掩住他大半張面容,許久,他抬手拂過我的眼角,沒有說話。
我懊惱自己病中糊涂,冒犯了林君復(fù)。那天過后,我原以為我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不過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林君復(fù)盡管冷淡,卻不再同從前一樣百般刁難我了。我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轉(zhuǎn)了性子,但日子的確好過了許多。
周日我去前院找管事匯報林君復(fù)的起居狀況,那天我出門晚了,從前院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
路上從隨園穿過,途經(jīng)滴翠亭的時候聽到模糊的人聲,隱約提到了林君復(fù)的名字。我從陰影處踮腳張望,看到一個面容嬌美的女人。
我入府時見過她一次,是林夫人。她旁邊還立著一個中年男子,從衣著和舉止上來看,大抵便是林君復(fù)的父親林司令了。
“我實在是教不好君復(fù),有負(fù)老爺?shù)闹赝辛??!绷址蛉溯p嘆。
林司令神情間似有動容,他攬住女子的肩,柔聲道:“不關(guān)你的事,當(dāng)年是我對不起她母親。君復(fù)這孩子,性子隨了碧青,倔得很?!?/p>
大抵是我的錯覺,林司令說這話的時候,林夫人面上閃過了一絲怨毒,不過轉(zhuǎn)瞬即逝。
聽到此處,我已隱隱有些后悔了,到底是主人家的私事,我一個仆人若是被發(fā)現(xiàn)偷聽,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我正要轉(zhuǎn)身,卻聽到一聲樹枝折斷的聲音,一角白色的衣袍在前方的樹影中一閃而過。
“是誰?”林司令怒斥一聲,向我的方向闊步走來。
又慌又急中我跌倒在地,林司令喝道:“哪里來的小丫頭?”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眼看林司令的面色愈發(fā)陰沉,這時我身后突然傳出一道慵懶的嗓音:“我的丫頭,自然是隨我來的?!?/p>
少年從濃重的樹影深處走出來,雪白衣衫襯得他面容皎潔。
林司令面色鐵青地瞪著林君復(fù):“這么晚了,你偷偷摸摸同一個小丫頭在這里做什么!”
少年驀地輕笑一聲,伸手將我從地上扶起,挑釁地瞥了一眼林夫人:“怎么,只許父親在此處幽會佳人,便不許我在此一賞風(fēng)月了嗎?”
少年說著,傾身摟住了我的腰,他灼熱的呼吸拂在耳畔,夾雜著幾縷寡淡的白曇香。
此時尚是初春,夜風(fēng)寒涼,可被少年隔著衣衫環(huán)住的那一小片皮膚,卻如著了火般灼烈地燃燒起來。
林司令高喝一聲“孽子”,在林夫人的勸慰聲中走遠(yuǎn)了。
我仰頭去看林君復(fù),少年面上的輕佻消失了,他漠然地看著林司令離去的背影。
注意到我的目光,少年驀地沖我一笑。我心中咯噔一聲,下一秒便被他一把推開。他抽出白絹,一臉嫌棄地擦拭摟過我的手。
“他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他陰森森地開口。
往日那個混世魔王又回來了,我怯怯地點(diǎn)頭,為方才那一瞬間的心動懊悔不已。
肆
我本以為林君復(fù)定會嚴(yán)懲我,然而他沒有。那個春夜,他只是將我拉到屋頂上,讓我陪他喝酒。
少年仰著頭,一口一口地灌酒。
“我父親娶我母親的時候,說一生只愛她一人,可不過兩年便為了權(quán)勢娶了蘇婉,冷落了母親。奶娘后來告訴我,母親其實是被那女人氣病的。母親去世時,父親還在外省,他甚至沒來見母親最后一面?!?/p>
少年的眉目間染上些戾色,忽而又變得哀戚。他長久地凝視著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忽然有了淚光。
我一驚,待要細(xì)看,他卻猛然別過頭,再看向我時,揚(yáng)起唇角,笑得肆意又張狂。
我看著他的笑容,不知為何突然有些難過。
林君復(fù)又飲一口酒,順勢倒在我身旁。少年大抵已經(jīng)醉了,他看我的眼神已有些迷離,他一聲一聲地喊我:“小五。”
我望向他。
“其實我時常想,我不該那么對你,即便你是蘇婉安排的。但你是你,她是她……”少年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在這個家里,你和我一樣,不過都是身不由己罷了?!?/p>
我后來想,我最初愛上林君復(fù)就是在那個月亮又大又圓的夜晚。因為從那時起,他在我眼里不再是林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爺,而只是一個笨拙敏感的少年。
那夜的事,我們誰也沒有再提。
林君復(fù)仍舊會向我發(fā)脾氣,但他待我的方式,愈發(fā)像是朋友,而不是主仆。
少年喜愛詩文,是從小跟著母親養(yǎng)成的喜好。有一次,我陪他坐在隨園的花影中讀詩,林君復(fù)突然對我說:“小五,我給你取個名字吧?!?/p>
他瞇著眼笑得得意極了:“我方才正好念到李商隱的《嫦娥》,其中有一句正適合用來做你的名字?!?/p>
“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p>
“我覺得此句甚好……夜心,你就叫顧夜心吧?!?/p>
三月的桃花在頭頂氤氳成一片粉白的煙云,許久之后,我總會清晰地憶起林君復(fù)當(dāng)時神采飛揚(yáng)的情景。
在往后漫長的光陰里,我每每從夢中驚醒,總是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它像一只冰涼的手掌撫慰了我所有被思念灼痛的夜晚。
林君復(fù)十八歲那一年,林司令開始給他議親。
林家的小公子,姿容絕世,盡管脾氣乖戾,仍舊惹得南京城一眾名媛趨之若鶩。挑來揀去,林司令最后為他定下了大將家的千金。
林君復(fù)不愿妥協(xié)。那段時日我隔著門板,都能聽到他與林司令的爭執(zhí)聲,并著瓷器碎裂的聲響,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結(jié)果往往是林司令拂袖而去,少年坐在一地狼藉中,捂臉冷笑。
“我就是看不得他稱心如意。”少年如是說。
林君復(fù)訂婚那日天色陰沉,我為他更衣的時候,少年突然貼近我,低語道:“夜心,你會幫我的吧?”
他的眼中蕩開一圈圈細(xì)小的漣漪,像是水鳥飛離了湖泊。我別開頭,手指纏繞過他的領(lǐng)帶,沒有說話。
兩年朝夕相處,我對林君復(fù)那點(diǎn)模糊的情愫,早在漫長的陪伴中枝繁葉茂。在這空寂的深宅大院中,我們同病相憐,我們僅有彼此。
但我仍然沒想到,林君復(fù)會在晚間的訂婚宴上將我拉入懷中。
南京城的一眾名流當(dāng)即變了臉色,大將家的小姐捏著帕子哭紅了眼。我想掙扎,卻動彈不得。
“父親,我已有心悅之人了?!鄙倌暝谖叶呅Φ蒙跏怯鋹?。
林司令暴怒地向前幾步:“林君復(fù),你胡鬧!”
“胡鬧?”少年懶散地拖長了語調(diào),冰涼的手指摩挲過我的嘴唇,“我可沒有胡鬧?!?/p>
水晶燈在我眼底烙下大段大段白亮的印子,林君復(fù)的吻落下來的時候,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聲音。
我只聽到我的胸腔中,心跳如鼓,幾欲破腔而出。
伍
那之后的幾日,林宅中雞飛狗跳,人人焦頭爛額。而林君復(fù)每日吃好睡好,仿佛事不關(guān)己。
林司令愈發(fā)惱怒,打算將他送到國外去學(xué)金融。
后來有一天,林君復(fù)從午睡中醒來,看向我的眼睛亮得嚇人,像是著了火。
他說:“夜心,我們逃吧,我們?nèi)ド虾:貌缓茫俊?/p>
直到我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車,我仍不知道為何昏頭昏腦就答應(yīng)了他。
1928年的上海,時局動蕩,遍地都是吃不飽飯的窮人,每天都有許多尸體從黃浦江中被打撈出來。
我和林君復(fù)初到上海那段日子卻是清閑優(yōu)渥的。他離家的時候帶出許多錢財,我們在霞飛路租了一幢小洋房,門前是高大的法國梧桐,初夏的時候滿院的紅玫瑰,濃烈如酒。
他每日與志同道合的友人飲酒論詩,深夜喝醉回家,便在客廳那盞輝煌的吊燈下,縱情高歌。
我看著少年燦爛的眉眼,掩去眼底重重的憂慮。
上海物價高昂,林君復(fù)每日揮金如土,不過數(shù)月,他所帶的財物便所剩無幾。我們從小洋樓搬到了弄堂里的亭子間。
逼仄的過道,昏暗的房間,少年的笑容明亮:“夜心,我可以寫詩寫文章,你放心,我總會養(yǎng)活你。”
少年眼眸璀璨,像千金難換的珠寶。那樣的眼睛,我怎么忍心令它蒙上塵埃?
我開始背著林君復(fù)打好幾份工,平日在繅絲廠繅絲,假期便去別人家做鐘點(diǎn)工。我只對林君復(fù)說,我在洋人的教堂找了閑職,薪水豐厚。
“你只管在家安心寫文章?!蔽覜_他眨眼,“我還等著你養(yǎng)我呢?!?/p>
少年擁住我:“夜心,你受委屈了?!?/p>
上海這一年的冬天沒有下雪,可陰冷仍像鉆進(jìn)了骨頭縫里。
冬至那天落了雨,深夜我從繅絲廠出來,污水在我腳下匯聚成細(xì)小的溪流向后流去。
小混混攔住我時,我悄悄地將今天剛結(jié)的工資往衣服里塞了塞,摸了摸了防身的匕首。
我不知道林君復(fù)是從哪個角落沖出來的,那時候小混混已經(jīng)撕破了我領(lǐng)口的衣裳,冷風(fēng)灌進(jìn)去,我捏著匕首預(yù)備割斷自己的脖子。
他們扭作一團(tuán),林君復(fù)被按倒在地,霎時間水花四濺。我的驚叫聲引來了巡警,小混混們一哄而散。
我瘋了一般撲向林君復(fù),少年半坐在地上,嘴角破了皮,面容青腫。他靜默地看了我許久,瞳孔中有風(fēng),轟轟烈烈,灼熱而絕望。
“若我今天沒來,你會如何?”少年問我。
他突然惡狠狠地吻上我的唇,口腔中的血腥味惹得我落下淚來。面上一片滾燙,我知道是他哭了。
大雨中我緊擁著他,我明白這個我不顧一切想要捧在云端的少年,終究在與這世界交手的過程中,跌入泥潭。
那天之后,林君復(fù)沒有再寫文章。他像我一樣打了許多份工,包括在碼頭扛貨。他每日仍然與我嬉皮笑臉,但眉目間再無從前逼人的神采。
我十九歲生日那天,林君復(fù)下班很早。我們牽著手游蕩在上海的街頭,四周衣香鬢影,燈紅酒綠,那是另一個世界。
我在一家店的櫥窗前停下,櫥窗里掛著婚紗,巨大的雪白裙擺像一場經(jīng)年未醒的美夢。我貼在窗玻璃上癡癡地看,半晌才回頭望向林君復(fù):“若有那么一天,我有機(jī)會穿上這件婚紗,娶我的會是你嗎?”
少年的神情有瞬間的愣怔,他剛要回答,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林君復(fù)?”
陸
后來,我仍記得那人臉上鄙夷的神情。
他穿著昂貴的呢料西裝,一一打量過我們洗得發(fā)白的棉衣,笑得春風(fēng)滿面:“老同學(xué),你何時來的上海,為何不告訴我?”
“同學(xué)一場,若是有困難盡管來找我?!蹦凶哟笮χ酉乱粡埫?,紙片打著旋兒落在林君復(fù)腳邊。
男子志得意滿:“你為何不拾起來?”
林君復(fù)的手指動了動,眉目掩在劉海落下的陰影里,看不清神情。
剎那間,我的心頭像被什么狠狠蟄了一下,酸痛難忍。
我一把拽過他的手,在男子猖狂的笑聲中,疾步離去。
我拽著少年一路走過燈火通明的長街,走過歌舞升平,走過紙醉金迷,走到月上西樓,走到再沒了路。
我松開他的手,猛然旋身,開口道:“你走吧?!?/p>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抽屜里那封他朋友給他的早稻田大學(xué)的推薦書。有人愿意資助他去日本讀書。
“那天我沒有睡著,我聽到你們說話了?!蔽野С畹匦ζ饋恚讣夥鬟^他緊蹙的眉頭,“我很感激你為我留下來,但是君復(fù),我們不能再這么下去了?!?/p>
林君復(fù)愕然:“夜心……”
我看著眼前的少年,恍然驚覺,原來不知何時,他的眉眼間早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深邃與鋒利。
我豎起食指抵住他的唇:“我都明白。你從來不曾平等地愛我,你對我不過是強(qiáng)者對于弱者的同情、保護(hù),或者責(zé)任感?!?/p>
他還想說什么,我摸摸他的臉,像哄一個幼小的孩童,柔聲對他說:“可是我愛你啊,所以你得走,你值得更好的?!?/p>
我轉(zhuǎn)身的時候,眼角流下了一滴淚,它散落在上海1929年的冬夜,一地破敗的光影里,我和林君復(fù)都沒有看見。
林君復(fù)臨走之前,曾對我說:“夜心,等我回來?!?/p>
我沒有去送他,卻將他那句話刻在了心里。
我離開了繅絲廠,去了一間教會學(xué)校做保潔員。我原本認(rèn)識的幾個字,還是林君復(fù)教的。在那所學(xué)校里,教員們都很熱心,空閑時會教我識字。日子長了,我竟能囫圇讀一些林君復(fù)從前愛看的書了。
他偶爾會寄信來,信中寫的不過是些瑣事,多半是他在日本的新奇見聞,只是末了,他必定添上一句:“日后,我?guī)銇砜??!?/p>
我將這些信攢起來墊在枕頭下,想想又覺得不妥當(dāng),便將它們仔細(xì)收在抽屜深處。抽屜里的信越來越多,我一封封數(shù)過,只覺得一顆心也一點(diǎn)點(diǎn)被漲滿,再也盛不下其他。
1931年,林君復(fù)離開的第二年。林家遭到政敵暗算,背上了賣國的罪名。盛極一時的權(quán)貴之家,不過數(shù)月間便樹倒猢猻散。
我接到林司令的帖子時,并不驚訝。
1931年夏天,我再次回到了闊別三年之久的南京。
曾經(jīng)威懾六省的林司令躺在床上,皺巴巴的皮膚糊在骨架上,像一只干癟的燈籠。他看到我,神色微動:“君復(fù)還沒回來?”
我頷首。
“沒回來好啊。”林司令喃喃道,“回來了是要受牽連的?!?/p>
我忍不住問他:“資助君復(fù)去日本讀書的人,就是司令您吧?”
林司令笑了,他贊賞地看我一眼:“你很聰明?!彼哪抗馔蝗蛔兊煤苓b遠(yuǎn),“君復(fù)是我的孩子,我對不起他的母親,也沒能對得起他……但是啊,一個男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只有兒女情長呢?”
話音未落,林司令突然扭過頭,猛地扣住我的手腕,原本渾濁的眼睛瞬間亮得嚇人:“答應(yīng)我,好好照顧君復(fù)。你們在上海的事我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真心愛他?!?/p>
我看著眼前這個遲暮的老人,此刻他不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林司令,而只是一個悔恨的丈夫與滿腔柔情的父親。
我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回到上海,我想了想,還是將林家的事寫信告訴了君復(fù)。等了三個月,我收到他的回信,他說他要回國。
那段時日,我每天都夢見林君復(fù)。他一時是少年時眉目秀麗的模樣,一時又是成年的男子,有幽深的眼眸和薄薄的唇,他向我張開雙臂,揚(yáng)唇一笑:“夜心,我回來了。”
但命運(yùn)到底看不得世人團(tuán)圓喜樂。
林君復(fù)回來那一天,日本的一艘游輪發(fā)生了爆炸,那艘輪船正是他所乘坐的。
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腦子里清晰地響起了什么破碎的聲音。
我知道,我的一整個青春和愛情就這樣在1931年的冬天結(jié)束了。
柒
1936年,我和林君復(fù)相識的第十個年頭,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重逢。
當(dāng)年爆炸發(fā)生后,我一直心存僥幸,我每一個夜晚都向上蒼祈禱,我愛的男子還會回來。
但當(dāng)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改名換姓,攜著如花美眷,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眼前的男子仍舊好看得驚人,他與記憶中那么相似,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
那天的采訪沒有進(jìn)行下去,我走的時候,到底忍不住開口:“你為何沒回來找我?”
風(fēng)雪還沒有停,我立在程公館的臺階上,雪花落滿了我的肩頭。男子垂著眼:“夜心,對不起。”
我別過頭,艱澀地笑了笑,旋身離開。
回到報社,我在總編室找到秦渭然:“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
男子聳聳肩,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咖啡:“你看起來好像并不高興,我原以為你會感激我?!?/p>
我摩挲著手里的咖啡杯,沒有答話。
那一年林君復(fù)生死未卜,上海緊接著發(fā)生了動亂。原本我躲在教堂中便無大礙,但我想回家取林君復(fù)的書信,誰料途中遭遇暴民受了重傷,是秦渭然救下了我。
后來上海的時局愈發(fā)混亂,我逃到昆明,又遇到了秦渭然。一來二去,我與秦渭然成了朋友。在昆明的時候,他找關(guān)系讓我念了一所女子學(xué)校。后來上海時局稍緩,我與他回滬,他創(chuàng)辦了《時報》,我便在他手下當(dāng)記者,討口飯吃。
這一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生生死死,我從未放下林君復(fù),秦渭然是知道的。但他仍寸步不離地陪在我身邊,他的心意,我也是清楚的。
窗外的雪停了,秦渭然在我身邊喋喋不休,我放下咖啡杯,側(cè)頭打斷了他:“我們相識有五年了吧?”
秦渭然眨眨眼,神情有些愣怔。
我斂下眉眼,心中空寂。許久,我微微笑了笑:“你上次說的事……我答應(yīng)你。”
后來,我還見過一次林君復(fù)。
那時已經(jīng)是春天了,那天我下班很晚,與秦渭然在路口道別后,我在公寓樓下見到了林君復(fù)。他站在春夜的霧氣中,沖我點(diǎn)頭:“夜心。”
街道兩邊是薔薇花墻,我與林君復(fù)一腳一腳踩著斑駁的花影,慢吞吞地向前走,雪白的街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又長又細(xì)。
“我回來找過你,我在那次動亂的死者名單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澳凶油蝗徽f。
我如遭雷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別過頭,頹然道:“我只是受了重傷?!?/p>
林君復(fù)欲言又止,我搖搖頭,疲憊道:“算了,君復(fù),我們緣分太淺?!?/p>
我抬眸看著他,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愛也暢快、恨也淋漓的少年,他學(xué)會了猶疑,學(xué)會了權(quán)衡,他學(xué)會了這世間一切優(yōu)柔寡斷的法則。
我側(cè)過頭,隱去眼里的淚光:“我要結(jié)婚了。”
我沒有去看他臉上的神情,迅速地轉(zhuǎn)過身,踩著高跟鞋走得很快很快。十年的光陰在我腳下鋪展開來,我怕我會忍不住回頭。
男子在我身后高喊:“我后天要回日本了。”
眼角突然滲出了一滴淚,我想起了數(shù)年前我與他分別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痛,這樣無奈。
我終于忍不住回首,男子仍立在一地凋落的燈火中,望向我的眼眸中盛滿奔騰的火光。他的肩頭微微抖動,他在哭。
我突然想,當(dāng)年我轉(zhuǎn)身走后,他是否也曾在我身后無聲地哭過一場?
捌
婚禮的前一晚,我夢到了少年時候的事。
我從夢中驚醒時,月光寂靜地淌了一地,借著月色,我看到放在床邊的婚紗。巨大的裙擺在地上逶迤成一片薄霧,上面綴著寒涼的絹花和水晶。
和我19歲那年看見的那條那么像,但到底不是同一件了。
我想起當(dāng)時我問林君復(fù):“若有那么一天,我有機(jī)會穿上這件婚紗,娶我的會是你嗎?”
娶我的會是你嗎?
眼淚轟然砸下,我抱著婚紗,哭得泣不成聲。
那夜月光明,照亮離人心頭傷,卻沒照見立在門口的秦渭然望向我時那雙哀慟的眼。
次日我被人接到教堂時,空蕩蕩的教堂中,只有秦渭然背對著我坐在第一排。
“夜心,你來了。”秦渭然沒有回頭。
我走過去,并排坐在他身邊,只是沉默。
他看著我,笑得眉眼彎彎:“你穿婚紗的樣子真好看,像天上的星星,可惜我不能娶你了。”他摸摸我的頭,忽然又說,“不能嫁給自己愛的人,很難過吧。”
那天秦渭然給了我一本日記本,他說:“我和泉子是舊識,這是她臨走前給我的,從林君復(fù)那偷拿出來的日記本。”
他還告訴我,當(dāng)年游輪爆炸,林君復(fù)重傷被送往醫(yī)院,泉子是他的主治醫(yī)生,悉心照顧他一年直至痊愈。后來林君復(fù)得知我的“死訊”,悲痛欲絕,也是泉子陪他挺了過來。泉子從小便有心疾,命不久矣,她傾心林君復(fù),要林君復(fù)娶她,說這是她此生最后的心愿。
“他們匆匆趕回日本,是因為泉子的病情又加重了,這一次……她恐怕熬不過去了。她托我轉(zhuǎn)告你,說你此生并未錯愛,林君復(fù)未有一刻忘記你。”
天光透過彩花玻璃明明滅滅地散落進(jìn)來。
我靜坐在原地,眼前的耶穌神像,高高在上,神色悲憫。
秦渭然走之前,對我緩緩一笑:“夜心,我原本不想將這本日記交給你??墒俏乙娔隳菢与y過,我沒辦法……我也愛你啊?!?/p>
“1930年4月12日。我到日本這半年,常常想她。路口的茶點(diǎn)心、山野的落櫻……我都想與她分享。可是寫信的時候我偏生什么也寫不出來,真是惱人。大抵她錯了,我比想象中愛她。”
……
“1931年2月3日。我夢到她了,是那個落雨的冬夜。她捏著匕首,站在一群小混混中,一雙眼睛清澈又桀驁。我想,我真正愛上她就是在那個時刻。下次見面,親口告訴她好了?!?/p>
……
“1931年9月21日。我收到她的來信,林家倒了,父親時日無多。時隔經(jīng)年,我似乎可以理解父親。后天回國,為了避禍,改了名字,隨母親姓程,碧海……碧海青天夜夜心?!?/p>
……
“1932年10月17日?;氐缴虾#弥乃烙?,數(shù)日不眠不食,泉子見了我便哭。她為何要哭?左右我不會尋死,我若死了,這世上誰還知道我愛她?連她自己也不知道?!?/p>
……
“1937年3月5日。能與她重逢,是上天的眷顧。但我不知要如何告訴她,我與泉子,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不過是為了完成泉子的心愿。也罷,明日找她談?wù)劙??!?/p>
……
那個夜晚,我抱著那本日記,失眠到天明。晨光刺得我雙目疼痛,我摸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都是淚。
1937年冬,上海陷落。秦渭然要帶我南下,我拒絕了。
“這是戰(zhàn)爭!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他急得沖我咆哮。
我搖搖頭:“不了,上一次林君復(fù)讓我等他,是我失約了。這一次,我無論如何是要等到他的。”
上海越來越不安穩(wěn)了,到處都是流彈和硝煙,我躲進(jìn)了租界,掰著指頭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林君復(fù)還會不會回來。
后來有一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我在那里留了一封信,我擔(dān)心林君復(fù)回來不知道我在租界。
回來的路上,我遇到了轟炸。整座城市都在陷落,殘垣斷壁,硝煙四起。我拔足狂奔,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要死了。
巨大的爆破聲在不遠(yuǎn)處炸開,與此同時,我聽到一聲嘶吼:“夜心!”
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那喊聲又響起來:“顧夜心,你在哪里!”
我在烽火中回首,男子從硝煙中走出來,面容狼狽,一雙眼卻是透亮。
我看著他,眼淚滾落下來。
直升機(jī)在我們頭頂轟鳴,男子擁我入懷的瞬間,我聽到他說:“夜心,我回來了。”
這句話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如今終于響在我的耳畔。
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你這時候回來干什么?不要命了?”
林君復(fù)笑,神情間飛揚(yáng)的神采依稀有幾分少年時的影子:“若沒有你,生命那樣長、那樣苦,要來又有何用?!?/p>
我扯著林君復(fù)的袖子,淚如雨下。
原來命運(yùn)到底仁厚,一切都未晚,一切都還來得及。
1937年,上海烽火連天,我與林君復(fù)經(jīng)久不止、長痛不息的愛情終于在這亂世中得以團(tuán)圓。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