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5.攜手
“劉欣!”我又驚又喜地看著眼前長睫顫了半天才睜開眼睛的男人,不由自主地長舒了一口氣。
“干什么拿這樣濕漉漉的眼神看我?”他弱弱地一笑,眉眼低垂的模樣,竟似一只氣力耗盡的小貓,倦怠又可憐。
我心中似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連忙起身給他倒了杯茶,將他扶了起來:“你這傷雖然沒傷到臟腑,但扎得極深,有損元?dú)猓由夏惚成系臓C傷未愈,大夫說在你醒來之前不宜搬動!”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就著我的手喝了幾口茶,我隨手把茶杯放在床沿便想扶他躺好,他卻低聲道:“側(cè)著躺了許久,身上酸疼,讓我靠會兒!”
“?。俊蔽艺?,低頭看了看他整個人倚在我肩頭的姿勢,莫名便覺得一股熱潮涌上臉來,我有心拒絕,但見他身上纏著的布帶和背上那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疤痕,唯有認(rèn)命地“哦”了一聲。
他望向虛空中的某處,沒有什么表情:“云深可送回去了?”
“嗯,哭著喊著不肯走,說至少等你醒了讓他給你磕個頭再走?!蔽以囂降溃澳愫慰嗌@么大的氣?哪個做父母的不是把兒女當(dāng)成心頭肉?云深這一回去,你母親知道此事,還不得心疼死?”
“心疼?”他扯了扯嘴角,左手無意識地把玩起手中那枚墨綠的扳指,“我六歲那年夏天,看到家仆的孩子不用讀書,可以到荷花池里戲水,于是也偷偷跑去池邊玩。被我母妃知道后,她當(dāng)著我的面便讓人杖斃了那孩子,并命人將府中所有的湖都填平。八歲那年,府中花費(fèi)重金請來當(dāng)世大儒為我講學(xué),我卻因為前一晚著涼病了半個月而錯失良機(jī),她送走那位還要去外地游學(xué)的大儒后,賭氣整整三個月不去我房中看我一眼,說我朽木難雕,不堪大用……”他說到這,似是想起什么,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
“劉欣!”我心中一陣惻然,不由自主地低聲喚他的名字,
他伸手在我的額頭上輕彈了一下:“你這是什么表情?我身在王侯之家,平日所見盡是虛情假意、鉤心斗角,我自幼所學(xué)更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帝王之道,沒什么好奇怪的。在遇到你之前,我以為世上人人如此,然而你似乎和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你看,你曾一心想要行刺我,可如今呢?你不僅收留我,還被我三言兩語說得心軟了,一副恨不得將本王納入你羽翼之下的樣子。”
我被他說中心事,漲紅了臉:“少在這里自作多情,我不過是覺得你這次的傷,雖說是負(fù)氣自戕,但終歸是因護(hù)我而起。我就算不領(lǐng)你的情,也絕對不會乘人之危的!”
他幽幽地嘆了一聲,閉上了眼睛:“我母妃的性子我很清楚,我不這樣做的話,定陶那邊只怕不會放過你的。此番我做到這個地步,好歹也讓她有所忌憚。今時不同往日了,我如果始終如泥塑菩薩般任由她們搓圓揉扁,將來就算登基稱帝,也只不過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罷了!”
他說這話時,似乎煩不勝煩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我這才想起他身上有傷,上衣都不曾穿,房中雖然燃了好幾個炭盆子,但光著上身只怕還是會著涼,于是我扯過一旁的錦被,小心翼翼地替他披上,誰知這家伙埋首在我頸窩處蹭了蹭,沒頭沒腦地問我:“圣卿,你小的時候,你母親可曾唱過什么歌謠哄你入睡?”
我微愣了愣,眼前浮現(xiàn)一張溫婉的臉龐,輕聲唱道:“元宵夜,花燈圓,十里長街光映天;龍游天,燕翅剪,鯉魚兒甩起一縷煙……”
我唱得眼眶微濕,不知不覺間,懷中的男人似乎真的睡著了般,呼吸均勻,只是臉始終是埋在我頸間的。
他身上的傷都敷上了金瘡藥,淡淡的藥味和著他發(fā)間的皂角香,中和成一種寧神香般的淳厚氣息。我止了歌聲,靜靜地端詳著他。
房門在這時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柴叔端著藥碗進(jìn)來,看到我倆的姿勢后,明顯被嚇到了。我慌忙指著床邊的茶碗,心虛道:“我……我剛給他喂了點(diǎn)兒水。”
“王爺醒了?”柴叔大喜,放下藥碗便湊上前來。
“噓!”我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醒了,喝了點(diǎn)水又睡著了!”
柴叔如釋重負(fù)地點(diǎn)頭,旋即恢復(fù)了從前一貫的冷硬模樣:“我這就去讓人備下軟床,送王爺回去?!闭f完旋風(fēng)般沖了出去,看得出來,這老家伙對劉欣是真的關(guān)心,不多時便張羅著人抬了軟床進(jìn)來。
直到房中空了,床上只剩下一床亂糟糟的被子,我才驚覺那人是真的走遠(yuǎn)了。
這年中秋后,皇上頒旨昭告天下,立定陶王劉欣為東宮太子。也是在這個月,董家上上下下都開始準(zhǔn)備我與金家大小姐的婚事,到處披紅掛綠、張燈結(jié)彩。我卻時常陷入一種莫名的恍惚之中。
那日之后,劉欣似乎真的從我的世界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了半點(diǎn)兒音信,只偶爾聽爹下朝時提及他稱病謝客足有大半個月,后來更被皇上接進(jìn)宮中養(yǎng)身體;或是他何時參加宮宴,被皇上安排坐在了身側(cè)之類的。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時常夢見他當(dāng)日一刀朝自己捅下時的決然眼神,我甚至一度覺得他大概早有了厭世之心,否則哪有一個堂堂王爺奉召入京,竟只帶了一名護(hù)衛(wèi)和一個隨從的?每每思及此事,我眼前總能依稀浮現(xiàn)他側(cè)躺在我懷中,眉眼低垂的那張?zhí)撊醯哪槪陆^得讓人莫名地心生澀意。
大婚那天,共牢而食、合巹而飲后,我牽著金氏回新房,卻在踏進(jìn)院子時,看見了我書房的窗臺邊,赫然立著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玄色對襟廣袖長衫,持筆在紙上寫著什么,神情專注,側(cè)顏說不出的美好。氣色看起來不算太好,整個人都清瘦了不少,眉眼較之以往愈發(fā)棱角分明起來。
大約是察覺出了我的異樣,金氏好奇地順著我的視線望去:“咦,他是誰?”
我抿了抿嘴:“是我……一位故友,我……我們許久不見……”
“郎君怎么忽然結(jié)巴起來了?”金氏嬌俏一笑,“既然有客,你先去招呼客人好了!”她說著,善解人意地替我整了整禮服,這才隨著喜娘和媵妾去了南廂的臥房。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得厲害,挪著小碎步往書房走去,劉欣顯然聽見了我們方才的喁喁私語,抬頭向我看來。我正猶豫著該給他一個怎樣的反應(yīng),雙唇卻似有了自主意識般微微上揚(yáng),歡喜便這樣不由自主地溢了滿臉。
劉欣愣住了,那雙漆黑的眸中忽然蕩起柔碎的光:“相識一場,今日才知道圣卿笑起來有傾城之華!”
“你怎么來了?”我心知他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但并沒有行禮,只是將身子湊向案前,看著他方才寫過的那張紙。
他的字寫得極好,蒼風(fēng)勁骨,一看便是常年練筆的人,平攤在桌上的蔡侯紙上赫然寫著:獨(dú)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
約莫是寫到最后一個字時,我們恰好回來,所以“歸”字的最后一筆,墨線淋漓,顯然是在紙上頓了許久。
這分明是一首離別夫妻的相思詞,用在我和金氏這新婚夫婦身上,多少透著那么點(diǎn)兒不合時宜??墒遣恢獮楹?,看到最后那句時,我忽然想起去年也是在這樣的隆冬時節(jié),冰天雪地里被掀開的車簾后,裊裊茶煙里的那張臉,竟似無知無覺般浸潤入骨。
“我若是不來,如何見得到你這春風(fēng)得意的容光?”他笑了笑,目光緩緩自我眉間移開,“我一路行來,聽聞京中未嫁女子今日一大半都在家中以淚洗面,只恨錯投了娘胎,沒生在金家為女呢!”
我一窘:“我以為殿下事務(wù)繁忙,必不會有空來的,所以不曾下帖相邀,沒想到你會來。”
他摘下指間那枚玉扳指,抓過我的手便套了上去:“我來得匆忙,是跟著別人混進(jìn)來的,不曾備禮。這枚扳指,我戴了些年頭,就當(dāng)是賀禮了!宮中還不知道我的行蹤,所以也就不久坐了……”
“這么快便要走了?”我一急,“你吃了飯嗎?是不是當(dāng)日刀傷沒好,怎么臉色還是這么難看?”
“不必了!”他搖頭,嘴角輕揚(yáng),“你從側(cè)門領(lǐng)我出去便行了!”
“可是……”我還想說什么。
他冷不丁地伸手拉住了我的手:“我們走吧!”
我頓時覺得周身一股暖意四散開去,胸腔里的跳動震耳欲聾,竟似被這溫暖蠱惑一般,言聽計從,與他相攜往側(cè)門走去。
“新娘子可還喜歡?”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嗯!”我悶聲應(yīng)著,低垂著腦袋,視線不自覺地落在我們交疊的兩片寬袖處。他微側(cè)著身子,風(fēng)從他那邊吹來,空氣里的香氣有久違的淡香,還是當(dāng)初在中山王面前一把將我攬入懷中、在我耳畔呢喃軟語的那個人。
“明年這個時候,說不定你就有孩子了,不論男女,將來送去宮中給我解悶,可好?”
“???”我訝然抬頭,腦子飛速轉(zhuǎn)著,思量著他這話有幾分玩意幾分認(rèn)真,話外又有什么意思。
“不舍得?”他撇了撇嘴,側(cè)過頭看我,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差異,讓他的雙唇好巧不巧地從我額前擦過。
我們兩個幾乎同時僵住了,維持著那個姿勢,誰也不敢動。
滿園子的北風(fēng)颯颯,在耳邊呼呼刮過,我卻覺得臉上燙得幾乎能燒著額前的碎發(fā)。好不容易聽見劉欣輕嘆了一聲,我才找回理智,連退了兩步拉開距離,抽回手縮進(jìn)袖中,結(jié)結(jié)巴巴道:“舍得舍得,承蒙太子殿下不棄,這種幸事是那孩子幾世修來的福報。我……我先代他謝過太子。”
他哼了一聲,忽然俯身,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來我的手,果然沒有你那新娘子的手好牽!”
雖然明知他說這話是在故意擠兌,我卻還是忍不住紅了耳根,曲膝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草民斗膽,懇請殿下舉薦我入宮常伴左右!”
劉欣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的歡喜,卻在下一秒暗淡下來:“為什么?”
“我……我年紀(jì)也不小了……”
“我要聽實(shí)話!”他打斷我的話,站直了身子,不復(fù)方才調(diào)笑時的親昵姿態(tài)。
“殿下如今貴為東宮,是將來的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管殿下從前為的什么學(xué)了治國之道,一朝成為天子,您就是萬民敬仰的皇上,屆時,您想要保護(hù)的、想要守候的,才能名正言順地握在您自己手里!”我見他表情陰晴不定,索性賭氣般站了起來,仰頭道,“圣卿不才,想入宮隨侍殿下身旁,不為青云之志、不為榮華富貴,為的是今后能名正言順地跟在您身后,看著您一步一步走上那九重繁華春深處,而您一回頭便能發(fā)現(xiàn),您再也不是孤單一人!”
他靜靜地看著我,眸底不知為何竟是一片諱莫如深,半晌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是你所想,我必不會讓你失望的?!?/p>
6.斷袖
翌年開春,成帝薨,劉欣守孝靈前,不飲不眠,直至大行皇帝葬入陵寢才正式登基。
那日,我站在一眾殿侍之中,遙遙地看他玄服纁裳、革帶佩玉,十二旒的白玉冕冠與他眉心的朱痣搖曳生輝,心中五味雜陳。
自從他登基以來,我這個太子舍人便因為外祖父去世而丁憂了兩年,再回來時,他什么也沒說,便直接將我榮升郎官?;貋淼哪翘欤冶惚凰藗€正著,他老遠(yuǎn)便招手叫我過去。
他身旁的小黃門一見我走來,便自覺地躬身退了兩步。我上前向劉欣微微行了個禮:“陛下可是要回長信殿?”
“嗯!”他聲音沙啞,背脊雖努力挺得筆直,我卻忽然驚覺,從前比我高半個頭的他,身形似乎有幾分佝僂了。
聯(lián)想他自登基以來,內(nèi)有先帝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以及他的祖母恭皇太后、恭太后這四座大山施壓,外有群臣朝政絡(luò)繹不絕,我有時值夜,時常見未央宮中燈火通明整夜不熄,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兩眼。
“成公公,勞您去御膳房通報一聲,送些易消化的糕點(diǎn)到未央宮來,陛下累了這半晌,一會兒還要批閱奏章,雖然沒空用飯,多少吃些東西墊墊肚子!”我轉(zhuǎn)頭,小聲吩咐他身旁的小黃門,眼角卻瞥到他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不由得好奇,小聲道,“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
他搖頭,只忽然伸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
到未央宮后,立時有宮女端上熱水給他凈手拭面,我微微抬手:“你們退下吧,讓我來!”
“你如今可不是當(dāng)初的太子舍人了,幾時輪到你這一個郎官替我做這種事了?”他皺眉,還想說什么,我卻手腳麻利地擰起手帕來。
“你外祖父過世,你父親竟不知嗎?”他忽然開口詢問。
我手腳一僵,定了定神才轉(zhuǎn)頭去看他:“皇上如何知道?”
他不答話,盯著我看了好半晌才道:“方才牽你手時,發(fā)現(xiàn)你衣內(nèi)穿了麻衣。所以想來,只有你那位一年前便得了重病了的外祖父了?!?/p>
我努力擠出一抹笑:“老人家上了年紀(jì),生老病死也是常事。但是家父并不知道外祖父的身份。當(dāng)年外祖父也是費(fèi)了很大一番周折,幾乎傾盡了人力才得到我娘的下落。只可惜當(dāng)時我娘已經(jīng)過世,外祖父與我憑信物相認(rèn)之后,并不想與官場中人有太多牽絆,所以不讓我告訴家父?!?/p>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是忽然有了心事,半晌才仰面躺在身后的小榻上。
我輕聲道:“陛下先別睡,一會兒還有人送吃的來,好歹吃飽了再睡!”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眉眼緊閉,神情懨懨的,似是很不高興。我暗自思忖了半晌,不忍打擾,只好上前替他拉過錦被,準(zhǔn)備去外面守著,結(jié)果剛要離開腰上卻多出一雙手,下一秒,整個人都跌進(jìn)了他的懷中,我險些驚呼出聲,所幸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噓!”他溫?zé)岬臍庀⒆晕叶髠鱽?,“別吵,陪朕躺會兒,就一會兒!”
“陛下!”我顫聲道,只覺身后的人如同一團(tuán)火球?qū)⑽野?/p>
“圣卿……”他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處,使勁蹭了蹭。
“陛下有心事?”我努力忽略鼻息間讓我血液燒燃的氣息,試探著問。
“圣卿,我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王了,為何心里竟一點(diǎn)也不覺得歡喜?”
我只覺得一陣鼻酸:“陛下新君繼位,百廢待興,稍有倦怠、疲乏也是正常的,微臣不才,但有能為皇上分憂的,一定竭盡所能……”
“娘娘,娘娘,您不能進(jìn)去!”門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伴著幾名宮女的驚呼,緊接著便是宮門被推開,香風(fēng)襲來,皇后疾步走入殿內(nèi),其間我雖努力想掙開劉欣的手,卻被他更緊地?fù)碜×搜怼?/p>
據(jù)聞,在劉欣年少時,皇后傅氏便嫁入定陶王府,模樣雖是小家碧玉的乖巧,可惜此刻那張因為憤怒和驚訝而猙獰的臉,讓人看起來有些恐怖。
“陛下這是在干什么?”她目眥欲裂地看著我們,倘若視線是繩索,我估計已被她雙眸中的兩條嫉妒之繩活活勒死。
見她氣成這樣,劉欣似乎有些高興,只不過他那種報復(fù)般的滿足只在臉上稍縱即逝,便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皇后擅闖朕的未央宮,便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據(jù)說傅氏是劉欣祖母傅昭儀的堂侄女,按輩分來算,劉欣倒要叫她一聲姑姑的。所以,這女人在劉欣面前,頗有些頤指氣使的意思,一個箭步上來,揚(yáng)手便要賞我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這一巴掌卻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落在了劉欣的臉上。
“陛下!”我大驚失色,不懂他為何忽然擋在我身前。
他只是抬手,用食指的指腹用力擦去嘴角裂開時綻出的殷紅:“皇后看來對圣卿成見頗深??!”
“陛下怎可這樣?”皇后眼中泛起淚光,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委屈,“當(dāng)日云深回定陶說您對這家伙偏袒有加,臣妾還不肯信,為你在老祖宗面前多番討?zhàn)埱笄???墒恰墒侨缃?,皇上貴為大漢天子,坐擁后宮佳麗,怎可耽于男色?皇上可知如今朝野上下流言蜚語,都說您偏寵這小白臉如珠似寶……”
劉欣微微一笑,上前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滿是柔情蜜意。皇后一時怔忡,以為自己的當(dāng)頭棒喝起了作用,正要埋首于他懷中好好哭訴一番,卻聽劉欣忽然開口道:“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皇后交心。圣卿當(dāng)日入宮之時,朕曾經(jīng)向他許諾,自他入宮隨侍朕的第一天起,朕絕對不讓他受到其他任何人的委屈。皇后若真覺得朕喜歡男人這件事讓你顏面有損,令我漢室劉家蒙羞了,不如回去和太后好好商量商量,把這皇位讓給我三叔或是宗親里的其他兄弟吧?”
皇后聽聞此言,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她雙唇顫抖得厲害,看著劉欣許久,末了,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臣妾明白了,皇上這哪里是專寵董賢,皇上這是對臣妾、對母妃、對老祖宗都有不滿。如今您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說一不二,自然也容不得我們這些人再插手您的一切。既然如此,臣妾這便回長信宮去閉門思過,等老祖宗們來了,再去老祖宗和母妃面前請罪受罰!”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提著裙擺揚(yáng)長而去,臨去前,還不忘狠狠剜我一眼,那眼神里滿是憤怒的怨毒,仿佛恨不得將我剝皮拆骨般。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忽然有些慶幸,我不是劉欣!
然而劉欣轉(zhuǎn)身,沒事人一樣沖我笑了笑,只是端水喝茶時,手一抖,將他珍愛的那套茶具摔了個粉碎。
我默然無語。那幾日我除了更加小心翼翼地盡忠職守外,便是將所有的時間都泡在司庫房里。
我曾聽劉欣無意提及,那套茶具當(dāng)年是他父王的至愛,也是宮中的官窯所制。他一路從定陶帶到京城,又帶進(jìn)未央宮中,可見他的珍視程度。
我好不容易在一堆發(fā)黃的資料里找到那套茶具的圖樣,便忙著命人連夜打胚重新燒制,在司制坊守了一日一夜,等我抱著那套茶具興沖沖去獻(xiàn)寶,卻聽聞他去陪太皇太后了。于是,我趴在角落的案幾上打起盹來。
一覺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他平日休息的長榻上,手邊還赫然多了一截熟悉的長袖,嚇得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守在床邊的小黃門見我醒了,頓時笑得一臉諂媚又曖昧:“董大人醒了?您這一覺睡得可真沉。皇上來時一看到那套新茶具就愣了,一個人坐了許久呢。后來看您在案幾旁打瞌睡,可心疼壞了,親自把你抱上床的,可您一翻身,硬是把皇上這袖袍壓在了身下……因為前殿還有事要忙,皇上不忍吵醒您,竟然叫奴才取了劍來,這不,就有了您手上這截袖子了!”
我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玄色衣料,一時間眼前竟然像是能看到他坐在案前端著茶盞時的模樣,眼中有微微的暖溢出,但看到對面小黃門瞧我時的眼神,心里不由得也是一陣焦躁。人言如刀,今日這斷袖之事一出,恐怕我以后在宮中行走,更是要如履薄冰了。
7.
二十二歲這年,我被封為當(dāng)朝大司馬,位列三公,官拜一品。朝中諸人分為兩派,一派深知劉欣對我寵信有加,因而唯我馬首是瞻;另一派則認(rèn)為我諂媚君前、以色侍人,不能長久。只有我心里清楚,雖然我日夜伺候在他身旁,但他與我清清白白,從未有過什么逾禮齷齪的事情。
事實(shí)上,這么多年以來,我們之間最親近的一次,反而是當(dāng)年雪地之中,他被我激怒時的那個報復(fù)性的吻。思及此,我臉上隱隱有些發(fā)燙,不自覺地偷偷從一堆奏折中望向窗邊那人。
“一直偷偷瞧朕干什么?”劉欣似是察覺到我的視線,慢悠悠地端起一碟點(diǎn)心向我走來。
“誰偷瞧你了?我看得光明正大!”我立時心虛起來,搶白道,“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明明你才是皇帝,為什么這些亂七八糟的瑣事都要我來處置,你卻在這悠閑地下棋、吃東西?”
“咦?”他故作訝然地挑眉,“當(dāng)初是誰信誓旦旦要入宮隨侍朕、輔佐朕,九重繁華春深處……”
“夠了夠了!”我臉上愈發(fā)燙了起來,“是是是,是我自己巴巴地湊上去想為你分憂解患的,所以我如今累死活該!”
劉欣將碟子放在我面前,我發(fā)現(xiàn)他近來走路時步履有些奇怪,他在我案幾的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撐著案幾的手明顯青筋暴起。
“躺得久了,腳都麻了!”似是看出我的狐疑,他笑著解釋道,“馬上就要中秋了,圣卿可愿與朕去京外行宮里單獨(dú)過節(jié)?”
我想了想,翻了翻桌上的奏折:“但是,最近朝中雜事頗多,孔大人說,有許多事情要陛下決斷呢!”
他目光微暗,旋即笑了笑,雙手墊在案前,將下頜枕在手背上,如孩子般安靜地看我:“圣卿,不如,臣將皇位禪讓給你吧!”
我手上的朱筆驀然在折子上拉出老長一道紅痕,瞧著觸目驚心,卻不及我心頭的震動。
我扔下手中的筆,疾步退離案幾,匍匐在他腳邊:“陛下……”
“從前,朕若這樣跟你說話,你大概只會斜朕一眼,或是摔了筆,像只小獅子一樣,指著朕的鼻子說‘劉欣,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吧!”他托起腮,表情有些寥落地拾起我扔開的那支朱筆,“這些年,你為朕勞心勞力,朕都看在眼里,圣卿對家國天下的心,比朕要重得多。圣卿,朕是認(rèn)真的,你若想要這皇位,朕……”
我起身與他對視,胸臆間翻騰著滾燙的憤怒和難以言狀的絞痛:“皇上這些年重用微臣,近日將我爹調(diào)任光祿大夫,又將內(nèi)弟召進(jìn)執(zhí)金吾,臣不勝感激。雖然近來朝中流言甚囂塵上,覺得皇上對臣寵信有加,偏心過重,但是微臣心里清楚,皇上扶持董家勢力無非是想借此打壓您身后那四家外戚的力量,不想恭太后再以親母之命,對陛下這個當(dāng)今天子頤指氣使……”
他忽然揮了揮手,示意我別再說了。他一只手撐著案幾便想起身,也不知是他力道不均還是怎的,他手腕一滑,整張案幾忽然側(cè)倒壓在了他的腰間,一時案上的墨硯、奏折、朱筆,嘩啦啦如下雨般砸在了他的頭上、身上。
“陛下!”我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起案幾,幫他掃落身上的東西,卻不經(jīng)意拉到他下袍的衣擺,掌下觸及的小腿枯瘦如柴,竟似全沒了肌肉。
劉欣顯然也有些慌亂,猛地甩開我的手,臉色慘白道:“朕沒事,扶朕起來!”
“你的腳怎么了!”我盯著他,心中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朕說了沒事!”他踉蹌著便想自己爬起來,奈何雙手撐起身子,下肢卻分明僵硬遲滯,本就略顯蒼白的俊顏上,密布著憤怒、狼狽和悲涼。末了,他終于頹然地癱坐在地上,仰面望著頭頂,緩緩閉上了雙眼。
我伸手,脫了他的靴子,狠狠扔出去,撩起他寬大的褲管,露出兩截如同凋敗已久的腿,腿上無數(shù)粗碩的青筋猙獰地盤踞在松弛的皮上,觸目驚心。我只覺得眼睛一濕,眼淚已然決堤。
“什么時候的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冰冷低沉,不帶一絲情緒。
“有些年頭了,當(dāng)年一時置氣,隆冬時節(jié)傷了元?dú)?,又忙著與三叔爭儲,沒有休息好,所以落了病根。后來先帝大行時,朕在靈前守孝,徹底損了筋骨,早兩年還能勉強(qiáng)扛住,近來愈發(fā)不中用了……”
我不等他將話說完,狠狠地將他的上半身從地上扯了起來,只覺他消瘦輕盈,似一只殘破的傀儡娃娃,瘦骨嶙峋,竟在我面前佯裝無事了這么久。我頓時恨得咬牙切齒:“劉欣,你個王八蛋!你到底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外面的人把我說得多不堪?我替你擔(dān)下那么多的惡名,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誰?你心里真不知道嗎?”
他睜開眼睛,眸中皎潔一如當(dāng)年:“是呀,圣卿,這么些年了,朕也一直很想問問,你可想清楚了,你到底為了什么留在朕的身邊?”
“我當(dāng)然是為了……”我脫口而出的話,突然被咽回了喉中,“你都病成這樣了,為什么不告訴我?怪不得每次太醫(yī)來給你診平安脈,總要支走我,怪不得太皇太后她們每隔些時日便要送些壯筋骨的補(bǔ)藥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好騙,看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你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他伸開雙臂,將我緊緊拉入懷中。我知道他用盡了全力,但搭在我肩上的一雙手,輕得如同風(fēng)一般,哪里還有當(dāng)年那個提著我摔出房門的定陶王的盛氣凌人?
“圣卿!”他喚我的名字,溫柔又憂傷。
我僵著身子,不肯應(yīng)他,他便一遍一遍地叫,執(zhí)拗得像個孩子:“圣卿,若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你是誰,朕有時候興許真會騙過自己,以為你是真心愛著朕、在意朕?!?/p>
我扶著他身子的手略略一松:“皇上這是什么意思?”
“元宵夜,花燈圓,十里長街光映天;龍游天,燕翅剪,鯉魚兒甩起一縷煙……”他的聲音淳厚溫柔,在整個大殿里蕩漾縈繞,頓時將我剛止住的淚水又逼了出來。
“二十多年前,定陶王新納一房美妾,名叫蕓娘。當(dāng)時他雖抱病在身,但對蕓娘寵愛有加,可惜好景不長,兩個月后,王爺?shù)牟∏榧又?,?dāng)時已經(jīng)生下王爺唯一子嗣的丁夫人為與蕓夫人爭寵,時常守著王爺寸步不離,結(jié)果,三歲的小王爺意外溺亡。丁夫人唯恐此事讓王爺病情加重,于是秘不發(fā)喪。豈料不久,王爺也撒手人寰,眼見王位無人后繼,丁夫人就將自己貼身丫鬟的兒子偷偷接進(jìn)府中,對外宣稱小世子溺水之后大病一場不能見人……”
“夠了!”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大口喘著粗氣道,“別再說了!”
“可惜,她的如意算盤打到一半,將丫鬟的兒子接進(jìn)來李代桃僵后,卻發(fā)現(xiàn)蕓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她趁王爺發(fā)喪當(dāng)日,人多紛雜,命人將蕓夫人擄走賣入了青樓……”劉欣說完,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后面的事,卻是朕的猜測了,想來蕓夫人性情敦厚、溫婉貌美,一入青樓,便被當(dāng)年恰好時任定陶縣丞的董恭大人看中贖身帶回了府中,八個月后,董夫人誕下一名麟兒,取名為賢……”
我如遭雷擊般看著他,仿若從未認(rèn)識過眼前這人一般,搖著頭頻頻后退:“你……這些事,我都是外祖父死時才知道,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我四歲那年被接進(jìn)王府便一直被丁夫人養(yǎng)在房中裝病,蕓妃發(fā)現(xiàn)有孕去見丁夫人時,我就在屋中偷偷隔了帳簾看她。丁夫人與我娘商量著派人把她賣去青樓時,我在床上裝睡,也聽得一清二楚!”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與你娘有七成相似,當(dāng)日在雪地里第一眼見到你,我便起了疑心,只是礙于云深是丁夫人的耳目,不好聲張。云深走后,我讓柴叔去查過,信門門主的女兒,確實(shí)閨名一個‘蕓字,只不過嫁入董府生下你后,纏綿病榻,不過兩年便香消玉殞。”
“那你還把我留在身邊?還讓我坐上如今這三公之位?”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說起來,我這一生,就是個笑話!自從有了定陶王的身份,我就不曾做過一日自己。唯有遇見你,圣卿,那是我這輩子唯一能做主的一件事。最開始,我可以選擇殺了你,但我更喜歡將你視作命運(yùn)給我的變數(shù)。直到我被封為太子,你提出要入朝為官,那時我便在想,若你是為皇位而來,我得幫你,幫你把這劉姓江山名正言順地還到你的手上!”
“怪不是……怪不得你當(dāng)時要我生下孩子以后送到宮里!”我冷冷地看向他,曾經(jīng)被自己決定一輩子埋到心底的秘密,被他這樣毫無征兆地說破后,我覺得既無力又失落,“所以,你一直以為,這么多年我留在你的身邊,只是為了復(fù)仇和奪位嗎?”
“難道不是嗎?”他怔怔地看我,眼中有濃濃的期待和希冀,連臉色都浮現(xiàn)一抹不自然的潮紅。
可我忽然什么都不想說了,微微退后一步,躬身抬手,對他深深行了一個君臣大禮,然后頭也不回地迎著陽光走了出去。走出未央宮的那一刻,我聽見屋內(nèi)有人傳出愴然的低笑,兩滴明亮的眼淚跌出眼眶,被我踩在了腳下。
七年相守,我們之間到頭來,只剩下千頭萬緒的猜測和試探,那些曾經(jīng)溫暖過的關(guān)切、依偎和陪伴,隔了宿命的羈絆,都變得模糊,難辨真假。
數(shù)日后,我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中驚醒,還不等我披好衣服,柴叔已經(jīng)旋風(fēng)一樣沖了進(jìn)來,不由分說地拖著我?guī)讉€縱跳,飛奔著趕往未央宮。
我?guī)缀跏橇r便被洶涌而來的恐懼攫住,一言不發(fā),任由柴叔帶著我穿梭在瓢潑大雨之中。
一進(jìn)主殿,便見屋中一片寂靜,昏暗的燈火里,偌大的宮中,門戶大開,穿堂的夜雨涼風(fēng)習(xí)習(xí)卷進(jìn)來,將床前的紗帳吹起老高。只有太醫(yī)神色慌張地跪在一旁,見我來了,小聲道:“大司馬!”
“陛下如何了?”我竭力強(qiáng)作鎮(zhèn)定,卻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顫得厲害,竟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撩起床上的紗帳。
因著前些日子的那場爭執(zhí),我們已有半個月不曾見面,此刻他形銷骨立地躺在那里,臉上、身上被扎了細(xì)密的銀針,宛若刺猬一樣。從前如同豹子般敏捷強(qiáng)壯地將我壓制在馬車上的人,如今,髓枯筋痿,比垂暮老人還要頹敗。
我咬著唇,淚水奪眶而出,卻見他睫毛微顫,睜開眼,似是恍惚了一陣,旋即微微一笑,低低喚了一聲:“圣卿!”
“我在!”我哽咽著,如同石頭般僵在他的面前,不敢說話,不敢去拉他的手,更不敢看他那雙濃墨般裝滿溫柔的眼。
時間仿若就此靜止般,只剩下雨聲在殿外不停地響起,不知過了多久,太醫(y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地沖到床頭輕喚了一聲:“陛下!”
風(fēng)雨飄搖,那人一動不動,依舊維持著方才溫柔的笑意,靜靜地看著我。
“陛下!”太醫(yī)顫聲,抬手舉向劉欣的鼻間,我卻猛地拍開他的手,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太醫(yī)結(jié)結(jié)巴巴:“大司馬,陛下他……他……”
“出去!”我大吼著,隨手抄起床邊的藥箱便扔了出去,“我讓你們滾出去!”
柴叔的臉色異常難看,卻還是拖著太醫(yī)向殿外走去。
我在床邊坐了下來,伸出手,取下他身上一根根的銀針并扔出去老遠(yuǎn),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一如從前我發(fā)脾氣時嬌寵地看著我。
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臉上,我湊近他的臉,終于忍不住抱住他。
他至死都不知道,我娘根本不知道丁姬李代桃僵之事,更沒有想過害她流落青樓的人是他人的一場計謀。她除了在每年定陶王的忌日要我在家中上一炷香之外,什么也沒有告訴過我。若非中山王找上我外祖父,再加上他病重,門中管事無意中接下訂銀,我和他這一輩子,斷不可能有任何牽扯。
他更不知道,我外祖父臨終前才告訴我一切,甚至曾經(jīng)逼我立誓辭官,此生莫與皇室再有任何牽扯。我卻義無反顧,擔(dān)了這聲名狼藉守在他身邊。兩千多個日夜的不離不棄里,兩顆心里裝滿了秘密,誰也不敢說,怕天機(jī)破,怕情蹉跎,怕繁華落盡處,只剩一個人看著另一個人,連死都不舍得轉(zhuǎn)開眸。
8.終曲
元壽二年六月初三,在位僅七年的漢哀帝駕崩。太皇太后王政君召來大司馬董賢,在東廂接見,問他如何安排喪事。董賢一言不發(fā),默言以對,免冠道歉。
翌日,王莽派謁者以太皇太后詔書的名義就在宮殿里給董賢下詔說:“自從董賢入宮以來,陰陽不調(diào),災(zāi)害并至,平民遭罪。三公,是皇上最重要的輔佐之臣,高安侯董賢不懂得事物道理,擔(dān)任大司馬不能令眾人滿意,不能用來擊敗敵人安撫邊遠(yuǎn)地方。收回大司馬印綬,令董賢罷官回家。”同日,董賢自盡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