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
桑子,世居紹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和長篇小說《水的情史》《德克薩斯》 等十余部,《棲真之地》入選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好詩第二季,《錢江書》獲得中國作家協(xié)會2016年度重點(diǎn)作品扶持,參加詩刊社第29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xué)院第31屆高研班,獲第十二屆滇池文學(xué)獎、《文學(xué)港》儲吉旺年度文學(xué)獎詩歌獎。
桑子的詩歌做到了知性與直覺的有效平衡,尤其是在那些日常的細(xì)微之物那里發(fā)現(xiàn)了時間法則,并進(jìn)而對應(yīng)于幽微的內(nèi)心世界。正是在那些細(xì)小幽微易于被忽視之物那里,桑子打開了我們情感經(jīng)驗(yàn)共時體的諸多分岔路徑?!拔锵蟆北毁x予生命感之后在詩歌中得以還原、重生與再造。這也是詩歌的時間化、生命化、普世化與歷史個人化的過程。桑子的詩歌既有寂靜的內(nèi)核,又隨時攜帶著精神能量的漩渦與風(fēng)暴。她在系列詩歌文本中所持續(xù)建立的“棲真之地”既體現(xiàn)了地方性知識的重構(gòu),又體現(xiàn)了寫作的個人信仰。她的詩歌因此具有了自我擦亮的功能。生成性的、生命性的、神啟性的、夢想性的詩交織成一個綜合性的空間。桑子詩歌夢幻性與日常性并置,個人化的想象力建立于歷史以及現(xiàn)實(shí)情勢之上。對于桑子而言,她正視世界的殘缺、未知以及不可解釋的一面,也始終持有虔敬、贊美的溫暖之心。這是一種反諷性的悖論,是分裂中的肯定,是殘缺的贊美。這是一個向世間晦暗之物索要亮光的詩人。詩人所要最終揭示的是那些暗夜中靜靜發(fā)散著微光的事物和精神內(nèi)核。這是一個著白衣暗夜行走并提前領(lǐng)受了凜凜時間雪意的詩人。
有鑒于此,特授予桑子第二屆李白詩歌獎提名獎。
(霍俊明執(zhí)筆)
桑子獲獎作品選登
事情可能在瞬間改變
1
被羊齒植物包圍著的月亮
飽滿而又危險
2
螞蟻不可思議的小
不可思議的大
在一枚露珠面前 天空也一樣
3
河灘邊有一叢叢的篦麻
在那兒 陽光很好
魚兒很肥
但抓不到
4
葬禮結(jié)束
玫瑰凋零
不是死,而是不再活著
5
溫差把草原的白天和夜晚
分成兩部分
像一只鞋底從舊鞋上脫落了下來
6
幾分鐘后,月亮升起
仿佛巨獸交出了它剛吞下的一切
一切有把握的事件都顯得那么愚蠢
后半夜的一場大雪
1
你把我從夢中喚醒
凌晨三點(diǎn)
雪花和你都是降臨者,來自永恒
2
存在有何意義
在我們面前,這些存在
都是未來
湖,老柳樹,石欄桿和雪花
3
我們是卑微之物
而雪花是最終的果實(shí)
它誕生
向世間一切晦暗之物
索要光亮
4
清涼的微光中
寂靜在神性的花蕊中顫栗
每一朵雪花的死都滋養(yǎng)著我們
5
雪從自身涌出
徑自進(jìn)入敞開者
如同愛
6
向著僻靜 貧瘠的草叢
它們互相觸及
隱忍節(jié)制的那部分
并嘗試
與一切偉大之物分道揚(yáng)鑣
7
世間最純粹者
一小會兒工夫
就把塵世拖進(jìn)了單調(diào)的生死輪回中
8
有天賦的存在者
用死亡將死亡廢除
9
它在我們唇齒之間融化
比清晨更澄澈的愛
我們無能為力的事物
也可以有明亮的光輝
在撫仙湖
1
你來這之前
馬匹的脖子必系黃銅的鈴鐺
太陽獨(dú)一無二
并不代表火焰與精神
飾物和徽章無意義
藍(lán)響亮 如一場慶典
每個人的衣褶間有尚未出生的世界
所有的寬廣都可疑
2
光亮在湖面上鋪開
如火焰
我們在臥榻之上
數(shù)對岸七個山頭
無數(shù)的紅嘴鷗貼近水面飛翔
深入溫順而柔軟水中的長喙
像情色泛濫的插曲
3
只有你是唯一的
向晚的薰衣草呼喊著綻開
日頭在給它們上釉
再過幾分鐘
它會像大鳥下的蛋
落入孵巢
噢 撫仙湖
像一塊畫布
被鳥兒攥緊而皺在那兒
4
這些日子 無所事事
就讓刺莓果自己在草叢中成熟
讓死像豆莢一樣在陽光下爆裂
讓太陽松開無盡的光芒
林子里有古老的稠密 蜜一樣的水
5
十二月是儲藏的季節(jié)
月亮變肥
黑夜為肌膚松綁
喝酒吧 純粹的烈酒
再把爐火燒旺
燒成愛情的模樣
6
每一次醒來都躺在新的表面上
我們用翅膀說話
草原中央的獵豹
血紅色的爪子伸入清亮的溪水中
精疲力竭的花朵開在巖石的胸膛
如月亮般蜜色的胸膛上
許多個晴朗的夜晚
那兒會落滿了晶亮的雨滴
棲 真 之 地
1
全等于零
當(dāng)鵝卵石上的鳥飛起
純凈只是尋常的事物
純凈的事物有完美的弧線
明亮的風(fēng)吹進(jìn)了灌木叢
如同破曉
我們一直待在此地
黃昏猶如盛宴高潮
此中有祭壇一樣的寧靜
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
光在楊樹喧嘩的葉片之間睡覺
響亮地睡覺
當(dāng)風(fēng)與風(fēng)接踵而至
十一月的樹木將光著身子
布下無物之陣
不用再寫短句
一個短句是另一個短句的彌撒
缺席和喪失都將是仁慈的
2
乙未初冬
植物仍然強(qiáng)壯而令人愉悅
懷了孕的女人如月亮垂下
如器物上上好的釉彩
村莊入口在東邊
太陽每天把村莊占領(lǐng)一遍
被占領(lǐng)是件體面的事
植物和人都欣欣向榮
偶有不知名的孤寂
看得見葉梗暗的部分
記得起雪如何亮而白
明白河灘邊的牽?;楹伍_得正野
3
山坡上有一種金黃
富足而溫暖
我們一直想要的東西
它一下子就能全部給予
大地正在受孕
它莊嚴(yán)的玫瑰色骨肉和血液
勝過一切恩典
不必再談?wù)搰?yán)肅的事情
在紫色的森林邊上
有我們溫暖的巢穴
巢穴里有陳酒和五月的花香
祖母的頭巾印著金黃的太陽
我們像小獸
在迷人的夜晚分娩
4
狗在吠
籬笆上的蜘蛛小心翼翼地
吃盡露水
美如此耐心
讓人想起雨后的蝸牛和有毒的果實(shí)
鳳仙花徒勞
長在酒壇上
四月的佛手五月的石榴六月的荷塘很擁擠
親愛的馬鈴薯花
還是與我們說說大海吧
萬籟俱寂
1
十九座山峰穿過濃霧
棲息在桅桿上
上弦月射下一堆星星
落在了花園里
2
花園里的卵石像舊書頁中的詞語
它荒在寂靜的夜里
蝴蝶棲落在花蕊中
如句中修辭
3
風(fēng)吹過森林、河灘
仿佛永恒的東西在路過萬物
該如何進(jìn)入
是我們的事情
4
成熟的果子從樹上掉落
仿佛是一種跪拜儀式
不可言說的世界
輕輕觸及了它最甘甜的部分
5
夜行的動物披著光的袍子
它們需要多么單純
才不至于擾了夜的荒涼
6
黑夜已找不到遮蔽的衣裳
清晨的光如此眩目
仿佛無所不知
來到我們中央
7
在世界杜撰的大戲里
虔誠是要義
但只有寂靜在君臨一切造化
神在細(xì)小的事物中
1
那穿著白色浴袍的女人
拂曉時躺在一簇激情的蕊上
花園里有玫瑰花瓣凋零
風(fēng)把它緊緊地貼在象牙白的墻上
2
二月的夜 裹著半透明的綢緞
月亮肆無忌憚地望著它
3
在這里
神在細(xì)小的事物中
多子的植物和蒼山的雪花總是更為美麗
4
秋天葡萄色的滾圓的果子
還在遙遠(yuǎn)的根蔓間
編長長的麻花辮
5
靜靜的船塢
宛如早春的花瓣飄在河里
它思念著美艷絕倫的人
6
去年的雪下得嘹亮而豐饒
此刻的靜是它結(jié)的果實(shí)
一場深沉的睡眠
一種巨大的美
夢里你會摸到一枚珍珠的扣子
如果你需要就解開它
7
還有星星
那一小簇一小簇花兒
歪斜在二月的空枝梢
天地之間的威嚴(yán)
來自龐然大物的彎腰
8
往東,長滿水草的岸邊
有高高的山坡
二月的玉蘭振翅欲飛
我們?nèi)鐑深w大行星
躺在深藍(lán)的無垠中
與塵土結(jié)合,披著光芒的長袍
9
洱海裸露的身體上
太陽松開無盡的光芒
出于純粹的愛
自由在自身的反光中加冕
10
清晨霧起的海灘與礁石之間
她畫齊了七只海鷗
像從一場古老戰(zhàn)爭的硝煙中
救出奮力廝殺的兄弟
獲獎感言
今天站在這里的感覺就像是陰雨迷蒙的江南,某一天早晨醒來,陽光突然照耀到眼中,有種惶恐和不真實(shí)的感覺。從黑暗的津渡和時間未解之處摸索著走出來的人,是否有足夠?qū)庫o、謙卑、感恩和愛的能力?我反問自己。
我曾經(jīng)與專業(yè)的登山隊(duì)去攀登貢嘎雪山,親眼所見在暴風(fēng)雪中失去生命被抬下來的登頂者,四周是凜凜的反光——陽光照耀到圣山終年不化的積雪上反射出冷徹骨髓的光,尖銳的寒冷的利爪打在每張疲竭的臉上,“死亡像中彈倒下的詞根”。
那時候,我感覺到死亡是溢出生命之外的那一部分,比生命更寬廣、更值得敬畏。詩歌同樣是溢出生命的一部分,它審判了我們的靈魂和生存之虛妄,引導(dǎo)了我們的覺悟,給我們攀登絕壁時順下來一根輕輕晃動的繩索。詩歌就是雪山之巔寒冷的閃電,最終照徹了人類被遮蔽又最核心的那一部分。
當(dāng)詩人定居在豐富的生命內(nèi)核時,光明就出現(xiàn)了。詩歌是這個世界的母語,與光一樣。歌德于臨終時刻最后的一句話就是“再亮些!”對,讓晦暝時刻再亮些吧!
也許探尋和自我獲啟正是精神意義上的布滿亮光的棲真之地,但絕不僅僅是安然的世外桃源,而是一次次精神世界提升、淬煉和涉險的過程。一次次在陌生的境地驚愕而犀利地打量自己,這個將傾向于冰雪與光芒的人就是詩人。他在奮力企及世界的深淵與開闊。
綿陽是見證了李白和杜甫兩道照徹亙古精神之光交匯的地方。今天我要向這些杰出的詩人前輩致敬,感謝我們于不安和黑暗中睜開眼睛還能領(lǐng)受到光明的世界,感謝這個還可以用自省與純粹去撇開浮沫沉淀我們內(nèi)心的詩歌!
(桑子)
【本欄編輯/王德寶 特邀編輯/雨田 馬青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