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文平

一位等不到1000多天后新中國成立的萬丈光芒，不得不將生命定格在15歲灼灼年華的英雄劉胡蘭，近段時期又陷入一些人所謂的真相質(zhì)疑和道德審判中。

其實，近年來，這種質(zhì)疑和“審判”一直沒有停息。她慘烈犧牲后60周年，就有一高校教授言之鑿鑿披露“真相”，說她死在鄉(xiāng)親們而不是敵人的鍘刀下。前些天，一則數(shù)年前就流傳在網(wǎng)絡(luò)的家長意見書，又重新被置頂和轉(zhuǎn)發(fā)。這位隱姓埋名的家長聲稱拒絕紀念“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去參加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否則就會“種下血腥、殘忍和仇恨的種子”。盡管《解放軍報》早就通過采訪當事人還原真相，盡管同樣是一位隱姓埋名的教師義正辭嚴地對該家長的思想迷誤進行了澄清，這種不絕于耳的重復和聒噪本身就說明，在一些人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真的是在追求孤立的真相，在不少人的精神世界中，對于參與或圍觀涂抹英雄的活動已經(jīng)安之若素，甚至興味盎然了。稍微留意一下，這些年享受這種待遇的不光是劉胡蘭，江姐、狼牙山五壯士、董存瑞、邱少云、雷鋒、焦裕祿……這些年，他們哪個是安寧的？

是的，如今我們擁有了一個獨立國家的憲法所維護的言論自由，我們更擁有一個繁榮國家所創(chuàng)造的網(wǎng)絡(luò)世界所支撐的抒寫便利，我們可以足夠任性地張揚自我、彰顯個性。但是在所謂“真相”“常識”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在英雄人格的映襯下，一種市井閑談的空虛、一種自掃門前雪的自私、一種蚍蜉撼動大樹的自負，一句話，一種庸俗習氣的彌漫和流竄。真正的真相不會因為質(zhì)疑就不是真相，真正的英雄越是被玷污就更加顯出英雄本色。庸俗價值觀的放大和放肆，無疑是加倍地自取其辱。然而，這種關(guān)乎民族精神生態(tài)的嚴肅問題，我們?nèi)匀恍枰羁痰鼐选?/p>

什么是庸俗？就庸、俗二字的本義而言，前者是對地位較低的勞動者的稱呼，后者是對人的社會習性的判別，并無明確褒貶。但是近代以來，特別是新文學運動以后，庸俗這一復合詞，日益明確地指向一種精神道德和行為取向的平庸和粗俗，這就和高貴、崇高等品質(zhì)日益對立起來，成為文化價值批判，特別是美學考量體系中充滿力量的字眼。就在不久前一場重要的舞臺藝術(shù)研討會上，一位曾獲得過梅花獎的演員在談到人物形象塑造時舉例說：劉胡蘭為什么無所畏懼，因為她是一個懵懂的不懂事的娃娃，如果是一個30多歲，上有老下有小的成年人，會這樣大無畏嗎？這位演員談的當然主要是藝術(shù)問題，她本人也不見得對劉胡蘭沒有敬意。但是這樣的理解卻在人性化的外衣下，剝?nèi)チ艘粋€少年英雄崇高的精神內(nèi)涵和非凡的道德勇氣，成為魯莽和無知的時代犧牲品，這樣的邏輯和那位寫信的家長何其相似。

和普通、平常相比，庸俗同樣是一種沉溺于自我世界，不具有卓越和超越追求的生命狀態(tài)和價值取向，但是庸俗不僅僅如此，庸俗還要把小我的瑣碎、自私、粗俗和空虛等負面價值，描述為一種人人都應該理解和效法的規(guī)則，把卑下的趣味和狀態(tài)伸張為社會的共識，它所采取的策略是把高貴和崇高的對象，從充滿光輝的高臺上拉下來，這種下拉，如果真的反映了事實，揭露了虛偽，那是值得贊美的。但是庸俗者采取的是虛無、編造、涂抹、歪曲、中傷等手段，其有意無意的心理動機在于，拉低生命的價值杠桿，從而減輕或取消高位價值對小我心靈產(chǎn)生的壓力和撕扯，同時也消解和擺脫社會協(xié)同和團結(jié)所需要的公共責任和義務。比起無恥的叛變、公然的踐踏等極端卑劣的品質(zhì)，庸俗是一種人性的“小惡”，政治哲學家阿倫特在《反抗平庸之惡》的名著中，冷峻地審視了“過去不再啟示未來，人心在昏暗之中徘徊”的時代普遍流行的“小惡”，給邪惡的權(quán)力讓路，在非正義的暴力前屈服，最終導致納粹肆無忌憚的大屠殺。

那位寫信的家長相信自己是站在真理的一邊的?！耙恢币詠砦叶枷Ｍ⒆邮窃谝粋€原諒、包容和關(guān)愛等等散發(fā)著人類自然天性的環(huán)境中成長?！边@當然是普天之下所有父母所寄希望于自己的骨肉所生活的世界的，劉胡蘭的父母何嘗不是如此？但是在那個年代，當戰(zhàn)爭機器不斷地踐踏和蹂躪人性尊嚴的時候，是必然也必須有人去勇敢面對和挺身反抗的，歷史的正義正是通過這種被迫的選擇得到張揚，正因為如此和平才如此珍貴，和平的確是無數(shù)人用鮮血和頭顱換來的。而這種超越小我，舍生取義的英雄壯舉和崇高心靈是更要加倍愛護的，這不僅僅是一種道德上的感恩，更重要的是在極端考驗的情境下，人類超越自我利益局限，尋求生命升華的精神境界，這正是人性最為集中和閃光的高標。席勒從美學意義上論述崇高品質(zhì)的時候說道：“作為純粹的精神活動使自己擺脫一切物質(zhì)的東西，直到認識真理和現(xiàn)實義務，在這里它離開我們，因為它的領(lǐng)域只是一個感性的世界，塵世的雙翅不能使它飛越這個世界，但是，另一種嚴肅而沉默的天賦這就走到跟前：它以強有力的臂膀帶領(lǐng)我們越過令人眩暈的深淵?！边@種天賦就是崇高的精神追求，而人，無論是個體意義上的，還是人類意義上的，都因為分享這種品質(zhì)而實現(xiàn)自我和整體的超越，為此，人類文明才可以期待更美好的境界。否定和消弭這樣的價值和標準，阻斷這樣向往和走向崇高的歷程，只能使我們沉入庸俗，甚至徹底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