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溪
山河破碎,亂離人不及太平犬;人心惟危,外來戶蒙受覆盆冤。
陰損毒狠,村長傳棒鞭尸;義薄云天,村副擊鼓鳴冤。
善惡一一報,沉冤終昭雪;合葬了恩仇,情義人間續(xù)!
第一回
開篇講亂世,不妨先說老爺頂。
頂,其實是山,隔澗聳峰南北對峙,方圓有名。
南頂尊稱天壽山,形似筆架,俯瞰平陽,占臨汾縣界,蘊含文脈;北頂俗名青龍山,勢如飛鏢,刃插云天,屬洪洞管轄,氤氳武象。
自西向東,炊煙迷蒙,阡陌縱橫,村寨棋布。村子名字是虎頭山,官道窯、禹王坪、宋家寨、藕瓜泉;還有石門、后溝、羊舍、桑灣……隨口起名,習慣自然,搭眼俯瞰,恰似一軸民俗風情水墨畫。
話說老爺頂下有處堯賢村,堯賢村里有座老君廟,老君廟中住著家外鄉(xiāng)人,主人叫于靈寶。
于靈寶這人不簡單,炙藥行醫(yī)會耍拳,家中有妻妾倆,原配吉蘭兒,小妾喬石榴,一家人從河南逃荒來的。
于靈寶四十歲左右,剃著光頭,常戴頂瓜皮帽,上過私塾有文化,稀眉襯亮眼,走路腳步穩(wěn),看上去有點兒超凡脫俗的樣子。
吉蘭兒大男人三歲,徐娘半老,樸實無華,好在念過書,識得字,因而能幫上于靈寶的忙。于靈寶平時對她還是尊敬的,出遠門讓吉蘭兒守家,若出診鄰村,則夫妻相隨。到了病人家,一個把脈瞧病,一個按方抓藥,夫唱婦隨,相敬如賓。用于靈寶的話講,有蘭兒出馬,生意不出岔。
至于于靈寶再娶喬石榴,起先并不是他的主意,他不看重那份艷福。吉蘭兒嫁到于家快五年了,肚皮沒動靜,她自個兒先沉不住氣了。
為了此事,于靈寶也操了不少心,或許是醫(yī)不自治,宮寒、血虛、痰濕等等婦科里的方子也試過多遍,輪到自家就不靈驗了。為了穩(wěn)住吉蘭兒的心,于靈寶甚至給自己頭上扣屎盆子,說是自己的問題,地荒不怪籽兒秕。
可夫妻常睡一張床,吉蘭兒不憨。年輕時還可以,如今夫妻二人親熱,每到動情處,于靈寶像只小老虎,可吉蘭兒總怯場,心慌胸悶,四肢痙攣,常是鑼鼓敲著敲著就沒戲了。
于靈寶有苦難言,夜里給吉蘭兒賠不是,尋思自個兒整天忙生意,說不定啥時候怠慢了吉蘭兒。于靈寶一個大老爺們,說到痛心處,涕淚竟能沾濕半個枕頭。
吉蘭兒越發(fā)不安了。她處事干練,一般不到琢磨成熟時,是不會輕易吐口的,凡是她的主意拿定,幾匹騾馬拉不回,事后十有八九證明她的謀算是對的,這也是于靈寶佩服她的原因之一。
湊巧,那一年,日寇進犯中原,兵匪騷擾,百姓遭殃,于靈寶夫妻倆便背井離鄉(xiāng),出豫入晉,路上正好遇見蓬頭垢面的喬石榴被一個兵痞子欺負。喬石榴在地上喊救命,于靈寶兩口子聞聲探望,就發(fā)現(xiàn)了喬石榴。
吉蘭兒氣盛,見狀心惱,豁命上前揪住當兵的耳朵不放。當兵的情急之下,將手里包著布的東西抵到吉蘭兒的額頭上。
“哼,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細看,兵痞子手里像是握著把槍。
稍遲老婆就要沒命了,于靈寶沒再猶豫,腳起掃堂腿,拳攥流星錘,將那兵痞子打了個四蹄朝天。
吉蘭兒趁勢繳了當兵的械——原來是把黑綢裹的木頭槍。
兵痞子見不是對手,爬起身來撒腿就跑,于靈寶要攆,吉蘭兒擋住了,道:“窮寇莫追!”
兵痞子跑了,喬石榴呆立著不動。
于靈寶說:“你也走啊!”
“去哪兒?”喬石榴提起褲子,問道。
“那我管不了你?!庇陟`寶望著西邊太陽快壓山,催吉蘭兒趕路,“咱走!”
“我也跟你們走。”
“不中?!庇陟`寶不應承,嫌累贅。
“雖說露了丑,”喬石榴淚臉上泛起羞紅,“可人家還是黑籽紅瓤……”
吉蘭兒識趣,便問:“你家是哪兒的?”
“河南靈寶?!?/p>
“靈寶?”于靈寶笑了,“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方人不認一方人了!”
喬石榴膽不怯了,伸出藕瓜白的手腕,亮了亮耀眼的銀鐲子,道:“原來是老鄉(xiāng)!我沒去處,鬼子狠毒,村里除了俺兄妹,都死光了。我和我兄弟走散了,如今我沒了去處,我給你當丫頭,行嗎?”喬石榴慘嚶嚶地又哭出了聲。
“也中!”吉蘭兒望了男人一眼,自作了主張。
“姐,還有這位姐夫,妹子這里有禮了?!眴淌竦箼C靈,納頭便拜。
“姐我當定了?!奔m兒巧盈盈地神秘一笑,“只是……咱們以后再說吧?!?/p>
之后的事順理成章,在吉蘭兒的調教下,喬石榴由丫頭升為妾,兩人正式成了姐妹。
妻妾間相比,喬石榴年輕漂亮,尤其是嫁過來一年后,給于家添了個小子于彥平,這讓于靈寶臉上有了光。后來的日子,于靈寶對吉蘭兒敬得厲害,對喬石榴則疼得要死。
以上內情,并非出自于靈寶之口,而是堯賢村的劉家順所言。
于靈寶與劉家順相識,是在老爺頂逢會唱戲期間。那時,于靈寶一家剛來臨汾,舉目無親,聽人說老爺頂上逢會,便在廟里做起了行醫(yī)生意。白天在廟院前擺攤,晚上就住在廟后的石窟里。吉蘭兒抓藥收錢,喬石榴看娃做飯,于靈寶則當上了只看病的甩手掌柜。
人們常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自從于靈寶在老爺頂上扎了攤子,經(jīng)手的病人沒有不見效的。但好景不長,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老爺頂被東洋鬼子占領了,還毀了不少建筑,這也砸了于靈寶的飯碗。兵匪出沒之地,誰敢冒險上山求醫(yī)?
劉家順在這節(jié)骨眼上救了于靈寶的“駕”。
劉家順是堯賢村的人,早年喪妻,單人獨戶。村里有人笑他:“一人吃飯全家飽,干毬打得胯骨響。麻桿細腰豹子頭,花果山上稱猴王?!?/p>
花果山不一定去過,劉家順倒是村里呂梁山上的常客。他種莊稼活兒不在行,全憑鉆山采藥糊口。中草藥采回家,去雜晾干,還得進洪洞城里賣。自打認識于靈寶后,他的濕貨全被于靈寶包了,省了進城的路費,還能賣出好價錢。有時劉家順手頭拮據(jù),于靈寶也出手大方。這使劉家順大有相識恨晚之感,兩人遂以兄弟相稱。
于靈寶落難,劉家順自然要出手相助。
堯賢村有座老君廟,老爺頂沒被毀之時,有州不顯縣,老君廟給百姓的印象不深;老爺頂被毀掉之后,老君廟便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
老君廟供奉的是太白金星的塑像,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屬道教。太白金星有八卦金爐,而于靈寶說自己還會升藥煉丹,二者是天作之合。劉家順相信,有于靈寶到此行醫(yī),便是老君廟唱紅之時,也是堯賢村揚名之日!
以上諸多的好處,劉家順先如此這般地給村長劉子杰通了氣,征求他的意見。劉子杰聽后一言九鼎:“放行,請神!”
于靈寶一家人就這樣從老爺頂被請到堯賢村,住進了老君廟。當然,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進村那日,于靈寶騎著馬,家眷雜物在身后的牛車之上。
堯賢村的整個布局像一只鳳凰,而以老君廟為鳳頭,往南是劉家磚包樓院及鑼鼓場子,權當鳳心鳳脊。東西向,往西依次是善院、石牌坊、劉家祠堂,往東依次是菩薩廟、凈土寺、木偶戲臺,這應該是鳳凰的兩只翅膀。
于靈寶應邀進村之時,先從鳳翅起步,沿劉家祠堂、石牌坊至善院,登鳳脊到鑼鼓場子,最后走鳳頸至老君廟。
路經(jīng)鑼鼓場子十字街口,當然要敲鑼鼓一展堯賢村的威風。震耳的三眼銃響過,令劉家順驚異開眼的不是紅火,而是光天化日之下黃牛破車中的如花嬌娘。炮聲嚇哭了抱在懷里的孩子于彥平,平時躲在家中從不露面的喬石榴抱著孩子撩開破車簾哄,讓劉家順撞了個正著。
也是這倏忽一瞟,堯賢村往后才有好戲看。
第二回
炮銃響罷,老君廟前熱鬧了一陣子后,大家伙兒各自回家,場子里僅剩村副楊秀山、村民劉家順及于靈寶一家人。堯賢村大戶數(shù)楊劉兩姓,編村時村長劉子杰扶正,楊秀山便為副村長,初衷是為了平衡家族勢力,調和民意。
劉子杰五十出頭,個頭不高,心氣卻旺。他自詡祖先是大漢的劉邦,開國皇帝,不像宋時姓楊的楊繼業(yè),給人當差,沒好下場。
楊秀山大劉子杰十歲,身骨瘦弱,舉止斯文。聽了劉子杰的話,他當著楊姓人的面說:“劉邦咋牛了?漢中王本該是人家項羽的,劉邦耍心眼得來的!”
你來我往,兩家人都是背地里抬杠揭短,低頭不見抬頭見,當面還是點頭問好。
有關于靈寶一家納戶住村之事,一把手說了算,帶副字的跟著走就是了。
老君廟內布局大致分兩塊。北端起首當然是靈霄寶殿,殿前有獻亭,作為設壇祭祀之用。殿南穿過屏風柵欄,就到了社火娛樂場合,明末戲臺正好建在南北中軸線上,人們習慣稱為圪垯臺子,戲臺中間留有過往車馬通道,每到酷夏時節(jié),清風徐來,此處為村民歇息納涼的絕妙去處。
于靈寶將家眷暫留半圪垯臺子上歇息,自己跟楊秀山和劉家順在廟內轉轉,想探探此地道行有多深。
楊秀山告訴于靈寶,近幾年因戲臺前容不下多少人,鬧紅火才移到山門外的鑼鼓場子上,這里只有戲班來了才啟用。
經(jīng)這一點,于靈寶想起剛才山門明柱上的紅楹聯(lián),順口討教這位村學究。
堯都平陽 立木諫諍樹華表
舜耕歷山 執(zhí)鞭敲籮成名賢
楊秀山解釋道:“‘堯都平陽的‘都,有建都的意思;‘舜耕歷山的‘歷山,就在洪洞神里村,這是一副村名嵌字聯(lián),看點全在聯(lián)首與聯(lián)末之處?!?/p>
這聯(lián)其他都好,但……
于靈寶初來乍到,不想傷堯賢人的面子。據(jù)他所知,前些年一入三晉地界,就有一處歷山,都說自己的歷山是正統(tǒng),只怕沒個分曉……
心里雖這么想,但他嘴上還是稱好。劉家順悄聲告訴他,此聯(lián)是楊秀山所擬。這讓于靈寶吃了一驚,暗自慶幸,還虧了自個兒口嚴。
戲臺上也有一副梅紅對聯(lián),是年前唱戲貼的。
些小戲臺 可家可國可天下
尋常人物 為將為相為帝君
于靈寶在老家也見過此類聯(lián),用不著細琢磨,便跟在楊秀山后面往前走。
獻亭柱上有一聯(lián),似曾相識。
沾上去 洗干凈不易
掉下來 爬起身甚難
于靈寶忙問:“此聯(lián)也是秀山叔的大作吧?”
“豈敢,豈敢?!睏钚闵降?,“實不相瞞,此聯(lián)系咱村私塾王老先生所擬。王老先生的表兄曾在省城閻錫山處應差,因閻主席的幾頁手記到手,經(jīng)刪簡出此聯(lián),只不過是自個兒品味把玩而已。此聯(lián)貼在這里,原本不是王老先生的意思,是老朽我自作多情,不會有攀龍附鳳之嫌吧?”
“哪里,哪里?!庇陟`寶隨聲附和,“也算是舊瓶裝新酒吧,貼在這里新奇?!?/p>
于靈寶回頭對劉家順說:“孩子也該上學了,娃在家貪玩,要不,讓他跟這位王老先生識字去!”
楊秀山聞言,便要親自領孩子去私塾,劉家順急忙說:“這事我辦,你甭管!”
說著說著到了大殿前,楊秀山覺得于靈寶肚子里墨水不淺,便又指著殿柱上黑底藍字陽雕對聯(lián)讓他看。
圣不自圣 高道資萬世
師無常師 玄德著千秋
于靈寶看罷,納頭便拜。劉家順見狀,幫著點了三炷高香。楊秀山也識禮,拿起銀錘,敲了三聲銅磬。
于靈寶叩首起身后先問:“此聯(lián)出自何人?”
“官道窯的陳鳳鳴先生。”楊秀山見于靈寶顯露敬佩之態(tài),又指殿門上金字大匾問,“此字如何?”
“誠哉斯言?!庇陟`寶仔細端詳后拍手贊嘆,“真?zhèn)€兒有蘭亭神韻!”
“此字出自洪洞書法高手董壽平之手,是村長托關系寫的?!睏钚闵娇涞?。
堯賢村是文風村,雖說是日偽淪陷區(qū),但鄉(xiāng)風不敗??!于靈寶跟著楊秀山在老君廟轉悠了一圈,心里踏實多了。
按村公所的安排,北院為道教圣地,肅靜避俗,于靈寶一家只能住南院。南院戲臺左右有晨鐘暮鼓兩處譙樓。當然,自明清之后,沒了更夫,敲鼓撞鐘之事也就不了了之。譙樓底下是東西廂房,吉蘭兒住東屋待客,喬石榴住西房主廚,于靈寶父子隨意。
次日一早,劉家順徑直到老君廟的西廂房。于靈寶一家人正在吃飯,他立即將劉家順拉到飯桌上。
劉家順也不客氣,伸手抓了個藕瓜豬肉包子道:“趕得好,不如趕得巧,我可真吃啦!”說著,抬頭瞟了飯倌喬石榴一眼。
于靈寶說:“早準備專門設宴請你哩,今天來了,先湊合吃一頓?!?/p>
劉家順說:“有心存后,先說娃上學的事。”
于靈寶有點兒難為情,說:“飯后有家預約病人要上門,我一天窮忙,娃的事你就全權負責,先撂到學堂里,圈圈性,抽空我還想約王老先生一起坐坐哩,到時你可不能少!”
于是,劉家順從喬石榴房里把于彥平領走,按照于靈寶的意思,他向王老先生講了一堆客氣話,直到將事辦得妥妥帖帖,這讓于家上下都挺滿意。
以前只是從于靈寶口里知道劉家順是于家的恩人,今日看來,他還是個大大的好人,喬石榴此刻是這么想的。
一切收拾停當,于靈寶就開始經(jīng)營他的醫(yī)藥行當了。他要干幾樁令村里人心悅誠服的事,僅靠婦科混飯吃不行,他準備向外科領域拓展。他是老子的后代,在家鄉(xiāng),他聽說早些年老中醫(yī)拿水銀、雄黃、朱砂等煉丹。煉丹他不懂,升藥他孩童時好像見過,升出的藥拔毒治瘡特有效。
他不想讓人知道此事,怕鬧不成村里人笑話,說娃沒生下,先讓人看了臭屁眼。每到夜深人靜時,他一個人鉆進北院,先給老君爺叩首,然后架坩堝試著升藥,原料只有于靈寶知道,大多是靠藥性書籍揣摩。他在老君廟山門外打過幾次秋皂莢,升出粉末后,先在自個兒身上試效,吃了不少苦。
幾個月后,于靈寶弄出兩樣藥,一白“除炎靈”,一黑“拔毒膏”。有這一對獨創(chuàng)寶貝墊底,患者凡跌打損傷、生瘡流膿、手足脫臼、腰酸背痛者,丸散膏丹,多方調理,幾乎來一個好一個。一時間,鄰縣近村的人,都流傳這樣一句話:老君廟的藥——絕了!
于靈寶忙,吉蘭兒能幫上手,偏偏閑了喬石榴。孩子去上學,于靈寶、吉蘭兒偶爾也有被請走的時候,喬石榴只有獨自一人守空廟。
倒是劉家順時常來送草藥,與喬石榴家長里短地嘮嗑,還幫著干些擔水之類的體力活。
關系處熟了,說笑話的時候也有。有一次,劉家順干完活,凈閑坐無趣,便與喬石榴借說曲兒,猜謎語鬧著玩。劉家順先開言:
一位小姐好苗條,經(jīng)常伴著書生跑。
脫了它的黃金褲,里面露出一撮毛。
喬石榴立馬變了臉,劉家順一笑,把桌上的黃銅帽小楷筆拿在手里,瞪大眼珠說:“不過就是支毛筆嘛!說得不對呀?”
劉家順瞅著喬石榴低頭不言語了,怕挨批,先?;^跑出了門。
劉家順打喬石榴的主意,是從于靈寶一家進村那一刻開始的。
民國后提倡一夫一妻制,你于靈寶不比我劉家順多鼻子多眼,憑啥吃著碗里的,還留著鍋里的?兄弟間,私下里睜眼合眼讓一個,從情分上也講得過去。況且強龍難壓地頭蛇,想必他于靈寶也不憨。
左右權衡,主意敲定,他這就等下手的機會了!
也該于靈寶倒霉,這一天他和吉蘭兒過澗北出診,走時藍天紅日,午后竟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洪水攔住了去路。
主家見狀,盛情挽留,到天黑也不見雨停。無奈,于靈寶夫婦只好在異地過夜。
堯賢村同樣是電閃雷鳴,老君廟里的喬石榴心煩意亂,心里像貓兒抓。
天已擦黑,喬石榴冒雨將廟門早早上了閂,順路去茅房解手。老君廟的茅房與馬房相通,正行走間,身后忽地一股涼風,她扭頭看時,黑影撲面,一只手先捂住了她的櫻桃小口。
“別吭聲!”口音熟,但比平時嚇人,“不聽話就掐死你?!?/p>
喬石榴聽出了是劉家順,但水桶已掉在井里頭,掙扎也無用。
劉家順先將喬石榴的褲子褪下,卻被對方嚇出的熱尿濕了一手,這讓劉家順心里挺臊氣。
“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你沒聽說過,暴雨天行房不吉利?況我這兩天身上過月事,遲上幾天讓你爽爽地鬧,行嗎?”喬石榴怕得要死,說得臉上眼淚直流。
劉家順嘆了口氣,道:“行吧,就等你這句話哩?!闭f著,他兩手扳過喬石榴的臉,伸嘴在她臉上胡亂親了一口,便猴兒似的縱身躍上破窗,翻墻溜走了。
對劉家順這干猴,喬石榴根本看不上眼,當下四顧無人,只得使緩兵之計。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劉家順早晚要下手。
第二天,于靈寶夫婦回來了,喬石榴暫不敢聲張。愁了幾日,為了保住名節(jié),喬石榴將此事暗暗告訴了吉蘭兒。
吉蘭兒聽后倒也平靜,微微一笑,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來就來吧。但要記住,此事只能你知我知,下次他要來,你提前告訴我一聲,咱想辦法讓這孫猴子吃不了兜著走!”
第三回
這一日,劉家順又來老君廟送草藥,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汾河灣宋家寨要唱戲,戲班子有名角景留根。于靈寶準備去擺攤,說河南戲看膩了,瞧瞧蒲州梆子的新鮮。
“你去嗎?”劉家順繞了一個大圈子,最后問喬石榴。
因有吉蘭兒的話在先,這回喬石榴心里一點兒也不慌。她說:“這是蘭兒姐的事,恐怕挨不上咱?!?/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個“咱”字一下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劉家順厚著臉皮湊前幾步,低聲叮嚀:“最好別去,宋家寨人心忒壞。這回你要成全了我,日后要想去,我領你去!”
喬石榴得到這個消息后,趕忙告訴吉蘭兒。吉蘭兒囑咐喬石榴傳話給他,約好哪一天,月黑夜讓他悄悄來……
果然,三天后,于靈寶在飯桌上也提起了宋家寨唱戲的事,仍想讓吉蘭兒當幫手。吉蘭兒推辭道:“我近日腰腿痛,就讓石榴替我一回吧?!?/p>
于靈寶想了一想,說:“中,領上娃,讓她娘兒倆見見世面也好?!?/p>
頭天晚上商議好,為了提前在戲場占個擺攤好的地方,次日一早,于靈寶和喬石榴便早早接了孩子,三人準備早點兒上路。臨行前,喬石榴偷偷問吉蘭兒:“能行嗎?”
吉蘭兒說:“家里的事你甭操心,你把孩子帶好就是,一切我擔著!”
喬石榴聽了,淚珠在眼窩里直打轉。
三人走后,吉蘭兒便把兩邊房舍通通打掃了一遍,又把喬石榴的床鋪布置了不少家什。
按照事先約定,到了晚上,劉家順便應約登門——真可謂“春風放膽去梳柳,夜雨瞞人來潤花”。
早早吃罷晚飯,吉蘭兒先向客廳神龕燒了三炷紫檀香,求神靈保佑壯膽免災。她還用鐵戒尺將窗扇支了個縫,為的是讓月輝透進屋內,省去床頭的燈光。
六尺彩綾,三尺系胸三尺墜;一床錦被,半副遮體半副閑,上床后,吉蘭兒索性將身上的衣裳全脫光,寶藍紗帳里,現(xiàn)出女人所能具備的誘人神態(tài)。
大門“吱呀”一聲響,劉家順鬼鬼祟祟地進來了,他特意去村頭池塘里洗了個澡,滿心歡喜地來了。
西廂房的門沒閂,表明喬石榴就在屋里。他躡手躡腳走進臥室,借著月光,瞅見床上仰躺的美人兒。
吉蘭兒見有人進屋,趕緊將粉紅色的鴛鴦手帕蓋在臉上。
劉家順激動地往前挪了幾步,笑道:“你害啥羞??!”
床上沒回音,那戴著銀鐲子的手腕向懷里一擺,示意他上床。
劉家順再也控制不住了,忽地撲上床,兩手先扣住那一對顫挺挺的香奶,便問:“今日怎么個玩兒法?”
“使這東西。”吉蘭兒丟給他一個玉環(huán)。
劉家順想起于靈寶講笑話時曾提過《金瓶梅》里西門慶用的銀托子,他接過那帶藥味的玉石神器,給自己套上,開始一陣肉麻,接著就豪情萬丈,道:“我也算艷福不淺,真香!”
不料,“香”字還沒出口,他突覺身下一陣劇痛。剛爬到吉蘭兒肚子上的劉家順像挨了毒蝎子蜇一般,“哇”的一聲尖叫,便跌撞到床下。
“肏你八輩祖宗,我,我跟你沒完!”劉家順痛得無心戀戰(zhàn),雙手捂著下身,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門。
“自作孽,不得活!”吉蘭兒罵道,“你有膽再來,玉虎墜還給你留著!”
看官,吉蘭兒用的這涂藥的懸玉環(huán)有講究,不做手腳它是壯陽套,但要涂多了,或者再加點兒拔毒之類的東西,懸玉環(huán)能成“玉虎墜”。
那劉家順香沒偷著,回家就大病了一場,命根子給生生地廢了。
家中婆婆媽媽的風流韻事,于靈寶一概不知。一方面是他出診看病,忙得腳不沾地;另一方面,凡世上女人吃虧的事,大多也不想讓自己的男人知道,知道了不是吃醋,便生暗氣,何苦呢?因此吉蘭兒和喬石榴對這事閉口不提。
這一日,于靈寶在村口遇見劉家順,這才想起好久沒見面了。于靈寶問:“藥還送不送啊?”
劉家順回話寡淡,道:“今后你另請高手吧,這光我沾不得。”
于靈寶覺得奇怪,便說:“老兄提價也行!”
“裝得真像!”劉家順嘴上說不出口,心里犯嘀咕。難道此事你不知道?那“懸玉環(huán)”,本是壯陽藥,怎么能鼓搗成“玉虎墜”?此事沒大夫指點,吉蘭兒能辦得成嗎?哼,你不仁,我就不義了!
光陰荏苒,轉眼到了秋后。鄉(xiāng)村秋糧收到倉里了,瓜果成熟,出力流汗的農活接近尾聲,祈福娛樂的神事擺上了議事日程。
這一天,村公所召開會議,村長劉子杰坐鎮(zhèn),村副楊秀山主持。另外還有劉占奎、劉大虎、楊鐵蛋等人到場。
楊秀山說:“雖說日寇近年常有騷擾,但前些時候人家宋家寨幾百人的村子敢唱景留根的戲,咱堯賢村也要看樣子,不能讓日本人嚇得連什么事也不敢干了,不但要唱戲,還要逢會,今天咱們專門商議這事。”
劉占奎說:“逢會不難,得請先生看日子,圖個吉利?!?/p>
劉大虎說:“這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楊秀山年紀大,有閱歷,尤其是對老君廟上的事頗關心。他說:“正二月要鬧紅火,六七月里龍口奪食,寒冬臘月冷破石頭出不了手……”
劉子杰聽得不耐煩了,說:“老爺頂三月三朝山,就按老規(guī)矩辦不行嗎?”
誰也不敢說不行,堯賢村明年逢會,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三,那時天氣不熱不涼,農活不松不緊,請班子唱戲,亮亮堯賢村的牌子。
會后,楊秀山在滿井圪臺碰見劉家順。劉家順打聽村里逢會的事,楊秀山便將會議始終說了一遍,出于禮貌,也向劉家順征求意見。
劉家順說:“不如問問于靈室,人家見過世面,有文化?!?/p>
楊秀山說:“我問了,于靈寶認為,老君廟和老爺頂根本不是一回事。二月十五是太上老君的誕辰,此時逢會名正言順,況且二月二龍?zhí)ь^,往后天氣越暖和,才是真正適合的日子?!?/p>
當晚,劉家順便跑到樓院里,將于靈寶的話灌到劉村長耳朵里。有的謅上,沒的捏上,添油加醋。劉子杰靜靜地聽著,沒表態(tài)。
次日,村公所南廈廳又開了一次議事會,這次會議說到捐銀子請戲班的議題,大家大眼瞪小眼,嘴巴都軟了。沒人吭聲,劉子杰開言了,他說:“按人口齊齊地攤,攤多少,秀山兄預算后沿戶下帖子。我是村長,最后差多差少,全包圓。喔,對了,還有于靈寶,他不能白當廟上的住持,得有所表示,問問他出多少!”
筷子插到豬頭上,躲是躲不過的。楊秀山按村長的吩咐,來老君廟見于靈寶。
于靈寶倒也慷慨,說:“逢會期間,我行醫(yī)的收入全捐!”
楊秀山如實回話。劉村長不依,道:“他說得輕松,假如逢會時天氣不助興,收不下幾個子兒,此話等于沒說,這家誰敢當?”
楊秀山又去做于靈寶的工作,于靈寶便說:“這樣吧,村長出多少,我出多少!”
楊秀山又去見村長,這回劉子杰不說話了,臉上沒有表情,楊秀山也沒敢再往下問。
正副村長間的話,被劉家順聽到了。劉家順首先上門向族兄劉村長認錯,并獻計謀,借機會擺置于靈寶那賊東西。
劉家順說:“當初是我嘴賤,瞎了眼,凈想當好人,不想成了罪人?,F(xiàn)在站在你一村之長的位置上看待此事,小弟錯在三處:一是于靈寶行醫(yī)看病,不怕一萬,但怕萬一,若有閃失,他于靈寶能拍屁股走人,咱堯賢村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二是于靈寶近幾年在村里看病,樂善好施,籠絡人心,發(fā)展自己的勢力,長此以往,外來戶當村長的事,也是有的;三是此人從小習武耍拳,身手不凡,一旦翅膀硬了,不好控制,不得不防……”
“去去去,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劉子杰臉上越發(fā)寡淡,讓劉家順討了個大沒趣。
第四回
不久,村長劉子杰正同劉占奎在村公所閑坐,桑灣炮樓來了請柬,要約見堯賢村村長劉子杰。
桑灣炮樓是日本人的據(jù)點,平素除催款搶糧外,公事不多。這次繞開當?shù)卣?,專下請柬,并指名道姓要村長出面,事情絕非一般。劉子杰多了一個心眼,打發(fā)劉占奎先去,就說村長有事不在,公事由他轉告。
說是炮樓,實是廟宇。幾年前鬼子進村,見村口城隍廟高臺厚墻,易守難攻,便先駐扎進去。過了一段時間,日本軍官石谷太郎帶一班人接防,這里略加修固,才成了炮樓據(jù)點。
劉占奎打心底里是不愿意為村長當此差的,但村長平時待他不薄,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所以此行不想去也得去。
約談者是石谷太郎,他身披棕色和服,指捻檀香佛珠,紅潤臉龐,墨點唇髭,一副慈祥和善的樣子,人稱“笑面虎”。他懂漢語,說話不用翻譯。
“你,大大的村長?”石谷太郎豎起拇指夸劉占奎,“堯賢村好!”
劉占奎怕石谷太郎接下來給自己壓擔子,便吐了真言:“我是良民,不是村長?!?/p>
石谷太郎聽后,臉色一下變得陰冷起來,道:“我要見的是村長君,良民不見。”
“那我回去喚村長!”情急之下,劉占奎折身就要走。
“不行,等著人來換你!”石谷太郎將手一揮,兩名端著刺刀的鬼子兵一把將劉占奎的兩只胳膊扭住,把他拉到地下室監(jiān)禁起來了。
等了一天,劉占奎沒蹤影,劉子杰心里一下慌了。他覺得情況不妙,連馬也沒敢騎,徒步趕到桑灣炮樓。
劉子杰被擋在炮樓門口,持槍鬼子先進去通報。隨著“啪啪啪”幾聲擊掌,石谷太郎迎出了門,道:“知道你會來的?!?/p>
劉子杰笑臉拱手答道:“太君好!”
兩人并肩入室,分左右落座。
沒等劉子杰探問,石谷太郎笑著先開了口,說:“我沒有公務,只有小事一樁。你們支那的中醫(yī)中藥是個寶,舉世聞名,我當兵前,就有偏愛。后來棄醫(yī)從戎來到你們平陽,聽說貴村的于靈寶對中醫(yī)藥偏方有研究,我很想交個朋友,煩請村長幫忙?!?/p>
“鄉(xiāng)村土醫(yī),受此垂愛,實為萬幸?!眲⒆咏苈犓v完,心緒才放寬,“小事,我馬上辦!”劉子杰得令起身要走。
“不行!你回去,他不來!”石谷太郎瞇眼狡黠一笑,兩名端槍的鬼子兵早已將大門封死。
劉子杰心里又犯了愁,忙解釋道:“我不回去,誰去叫人?”
石谷太郎將手一招,劉占奎已被押進議事廳。劉占奎頭發(fā)衣裳上還掛著秸草碎屑,可一見村長,哭喪的臉馬上舒展開了。
“你回去,叫于靈寶來,我交個朋友!”石谷太郎直接向劉占奎交代,“村長嘛,這里有煙酒,有女人,不愁!”
劉子杰清楚自己成了人質,于靈寶不來,自己很難逃生,便再三囑咐劉占奎道:“太君的事就是咱倆的事,抬也要把人抬來!”
劉占奎點頭稱是,見石谷君向他擺手示意,便快步退出炮樓,直奔堯賢村。
劉占奎回去沒敢回家,直接跑到村公所。村長的侄子劉大虎見了劉占奎,沒見他叔叔,正要細問,劉占奎擦把汗道:“先去老君廟叫于靈寶!”
待了一會兒,于靈寶跟著劉大虎進了村公所,屁股還沒坐熱,劉占奎便說:“你跟我到桑灣炮樓跑一趟吧!”
于靈寶挺納悶,忙問緣由。劉占奎說:“炮樓里的石谷太郎要和你交朋友,讓我來請你?!?/p>
于靈寶說:“我和那日本人不沾親不帶故的,素不相識,這樣的朋友交不得。無緣無故一個太君請一個鄉(xiāng)下土郎中作客,誰敢信?”
劉占奎趕緊笑著接上了話茬,道:“你說得對,正由于你是土郎中,洋太君聞著才特別香?!?/p>
“不去!”于靈寶斷然回絕,“東洋鬼子將我一家從河南趕到山西,我眼見著死了那么多人。現(xiàn)在貓兒要對老鼠示好,叫我認敵為友,為虎作倀,你把我于靈寶看成什么人了!”
劉占奎無言應答,看著于靈寶合掌作揖道了聲“對不起”,一個人氣呼呼地出了村公所的門??紤]了一夜,次日一早,劉占奎只得讓劉大虎去叫村副楊秀山商議。
楊秀山來到村公所,劉占奎將桑灣炮樓請客之事說了一遍。楊秀山本想推辭,心里又想親自見見于靈寶一家子,免得再生事端。況且劉子杰還在那里當人質,惹了“笑面虎”,“地頭蛇”也不依,總得一起琢磨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到了老君廟,楊秀山徑直到西廂房,正好于靈寶和吉蘭兒在商談此事。二人一見楊秀山進了門,都不言語了,靜聽楊村副的主意。
楊秀山說:“靈寶執(zhí)意不去,確有骨氣,但咱們退一步講,不妨來個折中處理。靈寶說不去,暫且就不要去,但總要去個人交差。誰去呢?想前思后,只有我去?!?/p>
“那不行!”于靈寶馬上否決,“我不能讓你為我冒險。日本炮樓是虎穴狼窩,是殺人不眨眼的地方,萬一進去出不來,我于家不就落下天大的罪孽了!村長去了被扣,你再進去出不來,怎么辦?”
吉蘭兒反復掂量后,道:“秀山叔當然不能就這么空著手去,你把家當給他帶著,送給那鬼子,能蒙混過去自是好,混不過去,就說你病著,不方便見客,伸手不打笑臉人,東西先送好,那鬼子不見得會多為難咱!”
三人一商量,就這么定了。楊秀山去見劉占奎,說若堵住劉子杰的嘴,這事就有一半成了。劉占奎覺得這次是楊村副出謀逞能,自己是脅從,事敗責任也不在他,次日便隨楊秀山又去桑灣炮樓。
也該事成,石谷太郎頭天夜里熬夜,起床稍遲了。守門的鬼子見劉占奎帶人進來,知道是請的土郎中,沒通報便讓他倆進了客廳。劉占奎心里忐忑不安,說自己拉肚子,先鉆進了茅房。不想劉子杰也在如廁,劉占奎趕緊向劉子杰交代了幾句,連褲子也沒脫,就又回到了客廳。
石谷太郎聽說院內有聲響,便出廳問事。一見劉占奎,就堆著笑問:“朋友請來啦?”
劉占奎雙目瞟了一眼楊秀山,點頭賠笑,沒有回話。楊秀山趕忙起身應道:“我是土郎中,大大的良民!”
“中藥好,中藥材好!”石谷太郎一見楊秀山開心無比,“你的,交個朋友!”
這番話,讓楊秀山滿腹的憂慮頓時冰消瓦解,于是他斗膽亮出第二招。
“朋友見面,空不得。”楊秀山從懷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線裝書增補《壽世保元》,“這是祖上留下來的藥書,家傳舊書難成套,不成敬意!”
“大大的好!《壽世保元》我聽說過,沒見過?!笔忍蛇B聲稱贊,“快喚村長,喝酒!”
楊秀山見石谷太郎沒嫌棄,便見風使舵,亮出第三招,舉手獻出兩樣東西:于靈寶的“除炎靈”、“拔毒膏”,還附有黑白秘方。
這時,劉子杰也進了客廳,劉占奎怕露餡,道:“太君與咱村土郎中交上了朋友??!”
劉子杰吃了苦,態(tài)度不卑不亢。誰來不重要,事了就好。
石谷太郎聲言要酒肉相待。楊秀山怕夜長夢多,執(zhí)意見好就收,拱手致謝道:“太君公事忙,我病人多,來日方長,不敢打擾了?!?/p>
石谷太郎該得的得了,便說:“你是大大的良民,方便再來,酒肉有,女人有,包你快樂!”
三人點頭哈腰地出了炮樓門,跑了一程,連慌帶喘地歇息下來。三顆腦袋六只眼,面面相覷,這才松了一口氣。
劉占奎說:“沒想到秀山兄還有這肚才,瞞過了太君,‘村學究還真瞞過了‘笑面虎!”
楊秀山說:“事情到了這份上,著急放炮,是甕圪壟上跑馬——鬧懸哩,也托你和劉村長的福,鬼門關走了一遭。”
劉子杰憤憤地吐口唾沫,心里有股火。就怨村里出了一個外鄉(xiāng)棒,差一點兒將堯賢村鬧翻了天,還讓他活活地當了三日階下囚,這口氣他咽不下!
第五回
桑灣炮樓要人的事平息后,按原來的計劃,堯賢村第三次召開村公所會議。第一次商議逢會的日子,第二次商議逢會花銷,這次商議逢會期間的社火表演。
按照當?shù)仫L俗,逢會正日要祭祀神靈,趕會的人多,這是逢會的高潮。東道主務必有社火表演,除取悅老君爺外,以鬧紅火為由,讓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看熱鬧,玩得開心,亦壯村威。
不管咋說,在臨汾,鬧紅火沒有威風鑼鼓夸不了紅。那就像人天天要吃飯一樣,菜蔬副食花樣再多,畢竟饃饃干面才能管飽。鑼鼓敲起來龍騰虎躍、排山倒海,令人熱血沸騰,富有震撼力。
堯賢村近些年兵荒馬亂,村里人沒那興致了,現(xiàn)在要逢會,總得支撐門面。而省府議員、劉子杰的父輩劉尚文最近傳話道:“若沒鑼鼓,回鄉(xiāng)逛會沒意思?!?/p>
劉尚文年過七旬,每次回鄉(xiāng)探親,只要聽到村內鑼鼓響,他就會在村外提前下馬,步行到鑼鼓場子,高興得不得了。
會上劉子杰有事不在,劉占奎便把楊秀山叫到村公所參加會議。
劉占奎說:“村長臨走時交代,明年逢會,劉尚文議員可能要回來,要提前準備,尤其是鑼鼓,不能讓老人家失望。今日召集諸位,就是商議如何在鑼鼓上出新招。秀山兄年高識廣,得先發(fā)言?!?/p>
楊秀山道:“這是有關村上臉面的事,咱有啥說啥。咱村鑼鼓耍招旗的活兒難找人,凡耍招旗者,要踩著鼓點跳躍亮勢,穿插武術套路,豐富鑼鼓表演效果。當敲到《十二牌》、《齊頭崖》最后一聲,三眼銃即響,招旗圓場,人要同時輕輕地落在戲鼓上。這就要求扛旗者,既要骨架靈活,又要身手不凡?!?/p>
劉大虎聽完躍躍欲試,說:“我小時候上學,課堂上常瞌睡,可一放學就撒了歡,拳棒的事,我擅長!”
劉大虎是劉子杰的親侄子,父母去世早,自小隨著村長“小爹”長大,自視甚高。
楊鐵蛋也有了心思,說:“不是沒人,是沒機會,明天咱現(xiàn)場比試一下,誰行誰上!”
楊鐵蛋本是楊門的小子,但眼里根本瞧不起楊秀山這個長輩,平素雖姓楊,但待人處事偏向劉家,因此很得村長的賞識。
劉占奎又說:“選人的事,明天咱鑼鼓場子上見分曉,可這耍招旗總得有個新名堂吧,到時候,還報這‘十二牌,看的人能笑掉牙,準砸鍋?!?/p>
楊秀山說:“這不難?!端疂G傳》的‘林沖雪夜上梁山,《西游記》的‘孫悟空大鬧天宮,《三國演義》的‘趙子龍血戰(zhàn)長坂坡,隨便挑一個典故即可?!?/p>
“那就定《長坂坡》吧,讓裁縫做面杏黃旗,演義趙云舍身救幼主的故事,通俗易懂,也有看頭!”劉占奎說了自己的想法。
“先動起來,基本套路可增可減,關鍵還是人!”楊秀山又強調了一句。
歌兒想出來了,問題基本解決了,會議就此結束。剩下的是,凡參加會議的人分頭到戶告知,后天早飯后來鑼鼓場子集中。會敲的當然要來,不會敲的看熱鬧捧捧場也不能少——因為這是村史。
十月天寒,村子里一片蒼涼。太陽已經(jīng)失去夏日的烈性。西山老爺頂方向的掃堂風,颼颼地刮來,滿場子的黃塵撲面。場內陸續(xù)來了不少人,中間支著松木,篝火點燃,煙熏火燎,人群中偶爾有幾聲咳嗽。
堯賢村鑼鼓家伙有兩腔鼓、四對鈸、十面鑼、鐃镲各一對,戲鼓子一個。三十余人上場,十六人一伙,敲累了換班,一律男子漢。堯賢村的鑼鼓不像其他村子一味求緊圖快,敲起來鼓點優(yōu)雅,張弛有致,雄渾激越。
鑼鼓敲過三巡,選旗手的比賽就開始了。首先上場的是炮手楊鐵蛋,他想炮旗一人扛。鑼鼓重新敲起,開頭還可以,后來由于自個兒身胚子重,耍過一個時辰,臉上紅汗黑汗地鼻孔里直冒熱氣,他自動下場認輸,道:“這營生太遭罪!還是當咱的炮手吧。”
隨后,劉大虎跳上場,他覺得招鈸費力,不如耍旗輕巧,又引人注目。他小時學過拳棒,武術招式輕車熟路,一面杏黃旗在他手里繞成一張撕不開的蛛網(wǎng)??上ё詈蠼Y束時,他雙腳老踏不到炮聲。
“這不行”,楊秀山是行家,搖頭說,“這和男坤角王存才的《掛畫》一樣,最后出腿一蹺,將戲臺紙蛋勾起踢到臺下,這是一絕!劉大虎也承認要練到這份上,沒兩三年的工夫不行!”
“實在不行就算了吧,老黃歷照樣能看!”劉占奎覺得這點子出得確實難,便想換。
“不行!”人群中突然一聲喊,劉子杰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場子,“這樣,堯賢村的人就丟盡了!”
“要不大家再想想?!币姶彘L發(fā)了話,劉占奎話頭也轉了彎。
“我推薦一個人,不知合適不合適?!眲⒓翼槾丝搪读嗣妫吧襻t(yī)于靈寶,我聽說,他以前是把好旗手?!?/p>
“他能行嗎?”楊秀山覺得他畢竟不是地道的堯賢村人。
“叫來試試!”劉子杰說。
“那家順你去喚人。”劉占奎下了命令。
“我分量不夠!”劉家順指了一下自己精瘦的腦瓜笑著說,“得派帶銜的?!?/p>
“要不,麻煩秀山兄跑一趟?!眲⒆咏芸戳艘谎蹢钚闵剑庩幍亻_口,“他買你的賬!”
楊秀山無法推辭,便去老君廟了。
不一會兒,于靈寶跟著楊秀山到場,見了村長,先拱手自謙道:“十里風俗不一般,我怕弄不好?!?/p>
“試一下嘛,如今你也是堯賢村的一員了?!眲⒄伎陟`寶的手幫腔道。在場的人也想瞧稀奇,一起拍手稱好。
于靈寶來時就沒穿太厚的衣裳,青衫皂褲紅腰帶,加上手里這面嶄新的杏黃旗,顯得英武倜儻。
這次專門練《十二牌》和《齊頭崖》兩段,這是古曲牌名,前天會上改成《長坂坡》,名稱有變,鼓點未動,《風攪雪》之后,就接《長坂坡》?!堕L坂坡》好就好在此刻招鈸、鐃镲一律撤去,僅剩金鼓對銅鑼,鑼成了主角。鼓輕而低,鑼緊而齊,到這節(jié)口,敲者皆躬身低頭,聽者靜心閉眼,滿場人如癡如醉。難怪鄉(xiāng)村人夸:要舒坦娶媳婦,要痛快敲鑼鼓,美字全在“鑼”字上。
開始,于靈寶踩著《風攪雪》鼓點,使招亮勢,一桿杏黃旗滿卷西風,揚起天上雪星,腳下浮塵。當鑼鼓敲到《長坂坡》時,于靈寶打一聲呼哨,身影不見了,眼前分明只有馳騁沙場的常山趙子龍!
杏黃旗化作一桿銀槍,上下旋轉,凝成一團白點。炮響了,鼔停了,鑼息了,場中央戲鼓上盤腿坐一人,趙子龍?不,分明是擎旗者于靈寶。
楊秀山首先拍手叫好,道:“戲鼓上立比坐威,看起來堯賢村耍招旗后繼有人了!”
眾人興致高,決定再來一遍,鼓勵于靈寶放開手腳,大膽地耍。
此刻天色漸暗,彤云低垂,寒風刁鉆,人們臉上有零星雪點,可場子里的人有增無減。大家看了頭遍,還想看第二遍。當鑼鼓敲第三遍時,人們揚起脖子,瞪著雙眼,沒一個愿走的。
第三遍表演更完善,更出彩,當于靈寶口打呼哨,連旗帶人鷂子翻身正要縱身上戲鼓時,一聲嘶叫緊緊揪住了眾人的心。
于靈寶的腦袋撞上了三眼銃!
人們嘩地圍上來,楊秀山站在圈子內,厲聲斷喝:“誰干的?”
“我!”楊鐵蛋兩手叉腰,理直氣壯,“一時失手……”
楊秀山跪在于靈寶身邊,但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于靈寶此刻已腦破骨露,血肉模糊,恐怕不行了。
于靈寶口眼歪斜,牙縫里透出一縷氣息,說:“秀山叔,我家里,求您……”于靈寶話沒說完就咽氣了。
楊秀山顫巍巍立起身,揚手打了楊鐵蛋一巴掌,罵道:“誰的主意?”
“我的主意!”劉大虎挺身而出,接上了話,“要抓抓一對?!?/p>
“秀山兄,胳膊總不能往外拐!”劉占奎低聲勸道,“都是咱村的晚輩。”
“照你說,死人就當死只蠅子?”楊秀山火氣未消。在場的人也炸開了鍋,膽大的看,膽小的想走。
“都別動!”劉子杰將手中銅鑼咣地一敲,喧嘩的鑼鼓場子立馬肅穆無聲。雖說村里死人是常有的事,但今天死的是不該死的人。劉子杰是一村之長,正好今天他又在場,他的話最有分量!
第六回
這里暫且擱起,插一段幾日前的事,作為本回的交代。
那是宋家寨唱戲結束后的第二天,于靈寶在家設宴,酬謝那位未曾見面的王老先生。為求熱鬧,他還提前登門邀請了幾位熟人,前來捧場。
他先去叫劉家順,劉家順心里有鬼,托病在床,于靈寶見其臉色也不好看,給他枕頭下塞了幾塊大洋,便告辭出門。
他又去叫楊秀山,楊秀山滿口答應,并領下了去請私塾王老先生的活兒。
堯賢村的學堂設在善院,王老先生奶名王西天,是老媽在世時看到西天古佛神龕,隨口叫的名。
次日臨近午時,王先生早早放學,由于彥平領著徑直來到老君廟的西廂房,見屋內貼著自己寫的對聯(lián),微微一笑,對這于神醫(yī)多了幾分好感。
飯收拾好了,于靈寶將妻妾全部打發(fā)到東屋去,他自與兩位客人盡興。
入鄉(xiāng)隨俗,四個盤子一壺酒,外加羊湯火燒管飽。三人品性相投,又行起了酒令,皆是肚里有墨水的人,這酒話倒聊出些知己的味道了。
三人喝得盡興,王西天醉醺醺地說:“讓于彥平好好讀書,小家伙腦瓜靈,是塊料,惜錢莫教子,護短別從師!”
于靈寶點頭稱是。
王西天催于靈寶出酒令,于靈寶嘆口氣,道:“寧為太平犬,莫做離亂人!”楊秀山腦瓜轉得快,堵住于靈寶的口,接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幾多時……快上餅子吧!”
這邊洪洞羊湯早已燒妥,喬石榴主廚。因為這回她隨丈夫看戲,嘗了羊湯火燒的鮮,并留意羊湯下料烹調的路數(shù),臨回家時,她專門花錢稱了幾斤生料,準備讓姐姐嘗嘗鮮,不想今日倒派上了大用場。
喬石榴忙手,吉蘭兒忙心。她尋思,嘴饞的劉家順今日沒到場,怕是準備撕破臉了。她心上有事,口里就無味,喬石榴留給她的那碗熱騰騰的羊湯,全成了干火,她品不出鮮味來。
西廂房中,客人連夸羊湯手藝好,笑聲里,不分老小,酒深交心,直到午后申時方休。
今天,村里鬧紅火喚于靈寶去,村公所本該讓劉家順他們跑腿,犯得上讓村副楊秀山登門?這大大引起了吉蘭兒的懷疑。
于靈寶被請走了之后,心神不寧的吉蘭兒便開始實施這幾天的籌算謀劃。她親自到西廂房見喬石榴,將自己的預料和盤托出,并用不容商量的口氣給喬石榴下訣別令。
“非常時候,咱姐妹各有重托,你從后門偷偷出去,到善院領彥平出走,舍卒保車,樹倒留根,你先求王老先生幫忙,到附近村莊隨便找個地方躲避,萬不得回廟。我與靈寶如有三長兩短,你領著孩子回鄉(xiāng)——記住,非常時期,你出門必須女扮男裝!”
為作最壞打算,吉蘭兒將一個小包袱交給喬石榴,道:“這里有三件東西:第一件是銀鐲子,你憑它去打聽你兄弟的下落,指望往后能有依靠之人;第二件是根金條,也是我出嫁時的體己,作為你母子路上的盤纏,也算咱姐妹的情分;第三件是這副狀子,這事的前因后果我寫在上面了,我還按了血手印,你交給王老先生,日后若有說公道話的人,這是證據(jù)?!?/p>
事情太突然了,喬石榴連想也沒敢想,境況竟會這么糟糕!喬石榴流淚撲向姐姐的懷里,被吉蘭兒一把推開,怒道:“快走,再遲你就出不了廟門了!”
喬石榴還沒見過姐姐發(fā)這么大的火,她向吉蘭兒磕了一個響頭,起身略加收拾,便出了老君廟,直奔私塾。
妹子走后,吉蘭兒心里多少踏實了些,她今天要在堯賢村拋頭露面,不能讓鄉(xiāng)親們笑話。她洗了臉,梳了頭,還換了一身已漿洗干凈的衣裳。與喬石榴相比,她另是一種氣質。
她悄悄來到鑼鼓場子,于靈寶那時候正試練頭遍,她站在場邊仰頭觀望。
到了第三遍時,幾天來自己一直擔心,但又不能相信真會發(fā)生的事到底發(fā)生了。吉蘭兒眼睜睜看著丈夫被人打傷,她頓時心如刀絞,軟軟地倒在地上。不少人折身關照這突然暈厥的婦女,場子里開始騷動。
此時,場上的劉子杰發(fā)話了。
“都別動,凡是跑的人就是殺人的人,沒殺人,為啥跑?跑是跑不掉的,你一家老小總在堯賢村吧?”劉子杰站在死人面前厲聲斷喝。
“凡在場的人,與殺人之事都脫不了干系,誰殺的?我說是誰就是誰,不服你踩上梯子告天去!”劉子杰說到“天”字時,還將手中銅鑼咣地敲了一聲,以示威嚴。
“退一步來說,失手者是楊鐵蛋,楊鐵蛋是你們楊家的人,尊長家教沒責任?”劉子杰說第三句話時,一雙白眼有意飛到楊秀山臉上。
劉占奎順著村長的話道:“對,村長講的也是實情,法不治眾。如果大家都承擔此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已經(jīng)死了,一锨也是動土,兩锨也是動土,來,在場的每人抽他一棒,有責大家擔!”
劉占奎從篝火堆中抽出一根還冒煙的焦棒,首先帶頭掄了熱尸一棒。
“一人一棒,打了走人!”劉子杰從劉占奎的手里將焦棒奪過來,也重重地打了一棒。
無奈,眾人只得照辦。不少人于心不忍,閉上雙眼,只是虛晃一棒。楊秀山最犯難,他真不忍心打這一棒,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來。
“秀山兄,通知家屬,讓她們來搬尸!”劉占奎眼尖,見楊秀山想溜,心想,你不打也得跑腿。
吉蘭兒將息了一會兒,渾身開始有了知覺,當聽到劉占奎喚人搬尸時,她霍地一下挺起了身,哭天哭地無用,眼下得處理丈夫后事,還得為妹妹出逃爭取時間!
“堯賢村的人都聽著,搬尸的人在這兒!”她理了理頭上的亂發(fā),抖了抖身上的散土,一聲剛毅的吼叫,將全場人的目光引向自己。
楊秀山見是吉蘭兒,內疚之情脫腔而出,道:“我對不住于家人,是我從你們家里把靈寶領出的,現(xiàn)在……”
現(xiàn)在遲了!吉蘭兒后悔沒將與劉家順結怨之事告訴丈夫,如果稍將此事點破,一家人要么提前棄廟逃生,要么推辭不去扛旗,都不會走到這一步。退一步說,今日于靈寶即便來,只要小心點兒,嚴防不測,憑他的身手,場子里沒人是他的對手?,F(xiàn)在一切都遲了,天下沒有后悔藥,埋怨更沒用!
但眼下這場面,沒有兒女情長的時機,要有膽識。既然于靈寶已經(jīng)先走一步,大不了跟著丈夫去死!
“真想不到!”劉占奎不知吉蘭兒啥時候已偷偷進了場,也許親耳聽到了他與村長的訓話,不得不賠禮道,“一時失手,誤打誤傷,真不該!”
吉蘭兒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生死由命,想來也該——深秋的楊葉,青的落哩,黃的也落哩?!?/p>
劉占奎覺得此女人也不太刁,便說:“咱先埋人,事大事小總有一了?!?/p>
劉子杰聞言,道:“埋人?埋去哪兒?堯賢村沒有外鄉(xiāng)人的墳地!攛到井里去嗎?”
吉蘭兒望著他,一聲冷笑。
第七回
半晌,吉蘭兒緩了口氣,問:“你們說先埋人,咋埋?”吉蘭兒眼淚漣漣地問劉占奎,接著轉過身又沖著劉子杰說道,“靈寶是為村里鬧紅火的事死的,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
“誰殺的?”劉子杰瞪著眼想說胡話,不認賬。
“誰殺的?紅口白牙,你不是說了,你說是誰就是誰!”吉蘭兒抓住劉子杰剛才當眾說的話不放,“你說清楚,誰殺的?一人一棒,打了再走人,這也是你親口說的?!奔m兒說著,從地上把那根焦棒提在手里,“這頭一棒也是你劉家的劉占奎帶頭打的!劉村長,于靈寶已經(jīng)死在這里,我也沒打算活著回去!”
一連三句,落地有聲,吉蘭兒說到痛心處,瞧劉子杰一眼,迎頭撞去,被楊秀山一把拉住。
“咱分兩步說!”劉占奎忙為劉子杰解圍,“先埋人,后了事?!?/p>
一個婦道人家,單槍匹馬,也確實有難處,吉蘭兒擦了把臉上的淚珠,問:“你說,人咋埋?”
“只要能辦到的,咱盡量想辦法?!睏钚闵竭@節(jié)口先開了口。
“劉村長剛才說了,堯賢村祖輩就沒給外鄉(xiāng)人留墳塋,這話我認了,將人攛到枯井里也罷,可收尸送葬的事得依我?!?/p>
“行,你說,堯賢村的人也不是不懂道理,于靈寶這些年也為堯賢村辦了些好事,只要能辦到的,咱都想辦法!”楊秀山也不顧忌劉子杰的意思,當場承諾。
吉蘭兒提了三點要求,道:“既然靈寶是為村里鬧紅火死的,現(xiàn)在鑼鼓家伙就在手邊,不妨勞駕諸位就用《長坂坡》曲牌送葬。在場人都親手打了靈寶一棒,還望鄉(xiāng)親們送他一程!”
“行!”滿場子的人異口同聲,大家覺得這要求不過分,人之常情。
“第二點,沒棺槨,沒靈車,我不嫌棄,大籮筐總有吧,扶靈人我要親自點。楊鐵蛋說他是一時失手,這回你得扛旗代幡抵罪。村長村副左右相跟扶靈,我斷后,盡夫妻情分送他一程?!?/p>
楊鐵蛋十分不愿意,讓楊秀山當頭喝住了。
“第三點是抬筐的人,楊鐵蛋失手殺人后,劉占奎鞭尸是頭一棒,理應頂一頭。抬筐另一頭,讓劉家順上。他和靈寶平素稱兄道弟,這活兒讓給別人沒資格。”
劉家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在鄉(xiāng)親們的面前,他沒有理由推辭。
鄉(xiāng)親們覺得吉蘭兒的話句句在理,一點兒也不過分,楊秀山覺得這么辦也合理。至于劉子杰,他臉上顯示出不自然,但心里想,只要將于靈寶除掉,這只是面子上的事,也不妨事。
一切都按吉蘭兒的要求辦,沿路街心兩側全站著堯賢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有的嘆氣,有的垂淚,大家用不同方式來與這位外來的神醫(yī)告別。
從鑼鼓場子往東,經(jīng)菩薩廟到文昌塔,劉占奎與劉家順抬筐,楊鐵蛋扛旗權當領鼓幡,劉子杰與楊秀山在左右兩邊扶靈,每到一處,鑼鼓要敲一陣子,曲牌《風攪雪》接《長坂坡》,也夠風光的!
大街上,天空陸續(xù)飄起了冰涼的雪團兒,籮筐過處,鮮血點點,給街心雪面印上一路的紅花。
一路上,凡鑼鼓敲罷間隙處,吉蘭兒都會當街哭一段《大祭樁》,嘶啞的嗓音里,發(fā)泄的是無奈女人的凄慘與悲壯!
“起根發(fā)苗在桑灣,炮樓就是鬼門關。
你性倔不跟日寇交朋友,讓村長村副作了難……”
吉蘭兒一路哭,慢慢唱喪詞,竟然換了內容,成了現(xiàn)編現(xiàn)唱。
“房梁拆來椽頭落,老天殺人不睜眼!
你喜眉笑臉出了門,不料鑼鼓場子出大禍!
頭腦撞成爛西瓜,從此彥平?jīng)]爹呀!
你合著眼窩上西天,再不回家轉一圈?!?/p>
劉家順做賊心虛,一路無話,吉蘭兒越哭,他只覺得后心骨里一股涼氣,兩腿走著走著,打起了顫。
吉蘭兒走著走著,突然向抬前桿的劉家順發(fā)了話。
“罵了聲靈寶你眼瞎,劉家順兄弟你搭話。
劉家順你別怕,于靈寶待你也不差。
玉虎墜本是懸玉環(huán),是誰爬了西廂榻?”
劉家順死氣不吭,耷拉著腦袋只顧往前走。
后面的哭喪詞,只有吉蘭兒與劉家順心里清楚。兩邊觀眾指指劃劃還蒙在鼓里,但總覺得這話里有話。
風雪中,送葬隊伍走走停停,先是金鼓對銅鑼,敲鑼者皆躬身彎腰,來一排子《長坂坡》;接著吉蘭兒就用《大祭樁》哭喪調,數(shù)落一陣子,哀婉凄楚,不勝悲涼。
送葬隊伍來到文昌塔下,塔下不遠處有口枯井,原為水井,后經(jīng)地震塌陷,井內沒水,無人問津。
“下葬!”劉占奎早就不耐煩了,當送葬隊伍還沒圍到枯井口時,楊鐵蛋與劉大虎兩人已經(jīng)將血筐奪到手里。
“等一下!”吉蘭兒一只手將血筐扳住不放,她想最后看丈夫一眼,另一只手從楊鐵蛋手里將那面杏黃旗拉過來,試圖用它遮住丈夫。
此刻,劉占奎下手了,他心里早就有怨氣,順手將抬桿從吉蘭兒手里抽出,攔腰掄過去。可憐吉蘭兒連同血筐一起,一齊栽到枯井里了。
吉蘭兒在井底哭喊叫罵,求生掙扎,楊鐵蛋端起一塊大青石,照著吉蘭兒的腦袋狠狠地砸下去,井底傳來一聲尖叫,往后便沒了聲息。
“埋!”劉子杰下了死命令,那輛牛車上早就拉來锨镢家伙,在場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動手。很快枯井填平,扒土成丘。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里吉蘭兒慘遭暗算,與丈夫同葬枯井,也算不求同生,終歸同死。再說說逃出廟門的喬石榴。
喬石榴照著姐姐的吩咐,一進善院,王西天老先生正守著孩子們背書。他見喬石榴神色匆匆,知道有事,便提前放學,打發(fā)娃娃們各自回家,這才將喬石榴讓到里屋。
喬石榴也顧不得臉面,將事情從頭到尾梳理細訴了一番,并將吉蘭兒寫的陳詞親手交給了他。
“啥話甭說了?!蓖趵舷壬芡樗?,“你我都是外鄉(xiāng)人,我看于靈寶今日是兇多吉少,得早作安排。你們母子哪兒也甭去,就藏在我這兒,等村里有了消息,晚上我送你們母子出門!”
果然,臨到天黑,村里傳言,說于靈寶夫婦同遭橫禍,一齊被攛到村南枯井里了。
噩耗傳來,王西天暗自盤算,殺了當事人,必然要斬草除根。于彥平在私塾讀書,那群人必定要來善院逮人。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另謀出路,走為上計。
按照王西天的安排,喬石榴女扮男裝,攜子從善院出門,悄悄沿溝塄出村,經(jīng)宋家寨過汾河,再坐同蒲小火車回河南??梢蛔叩酱鍠|南,遠遠望見那座文昌塔,喬石榴死活不走了,她要親自去枯井墳一趟,——姐妹、夫妻、父子一場,天塌下來也要去一遭。
王老先生也理解,人心都是肉長的,有時情比命貴重。
也算蒼天有眼,早一刻來,喬石榴母子即入陷阱,因為劉占奎也有算計,讓劉家順在此守株待兔。喬石榴母子即便是逃,只怕也要先來此處訣別祭拜——暗中抓人,神不知,鬼不覺,比去學堂明目張膽地欺負人,情理上要高明得多。
劉占奎謀劃得方,但用人不妥。劉家順膽小,原本獻計殺于靈寶,也是憑著一腔氣。如今于靈寶和吉蘭兒活生生地死在他面前,他早嚇得不輕了。夜深人靜,月黑風高,只有烏鴉在樹杈上聒噪。劉家順老覺得眼前枯井堆起的丘墳里有聲響,有人影。他毛骨悚然,見四周沒啥動靜,便披著月色早早回家去了。
劉家順做賊心虛,次日一早就棄家鉆了西山。這一走,劉家順再沒見回堯賢村,村里傳言,說劉家順作了孽,后來得了疙癆,流膿出血,最后蛆蠅滿身,不治身亡,這是后話。
第八回
月黑天,荒野里死一般的靜,不遠處土崗上的文昌塔風鈴偶爾哀鳴一聲,更讓人心慟。王老先生幫喬石榴母子點了三炷香,喬石榴母子跪在墳前叩首慟哭,哭得死去活來。王西天怕走漏風聲,幾次在一旁勸解,總不管用。
“誰?”事不湊巧,遠遠過來一個人影。喬石榴爬起身要跑,王西天應聲道:“我——王西天?!?/p>
“你也來啦!”來者是村副楊秀山。
王西天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道:“要抓,抓我!”
楊秀山也瞅見了喬石榴母子,先放了話:“都別怕,我是自己人?!?/p>
王西天心里也知道,平日于靈寶與楊秀山交好,楊秀山不會偏幫劉子杰。
喬石榴將吉蘭兒生前的安排告訴楊秀山,指望楊秀山日后能為他們夫婦說句公道話。王西天說:“這世道如此,堯賢村草菅人命,我今日放走了他們母子,村長也不會放過我。我也不準備在這里呆了,但愿意為此事作證,只要能洗這不白之冤,對簿公堂,隨叫隨到!”
幾人議定,為安全起見,送喬石榴母子的事,楊秀山也參與。他說:“我是本地戶,認識的人多,路上好照應,我直接送人去車站?!?/p>
這番話說得喬石榴期期艾艾,磕頭直拜。
于是,楊秀山悄悄套上車馬,親自送喬石榴母子離村逃命,直奔同蒲鐵路的甘亭小站。
幾人趕到汾河岸邊,但夜已經(jīng)深了,渡口沒有艄公舟船,一行人皆沒了主意。
正為難時,沙灘草叢里閃出一黑影,楊秀山急忙將喬石榴母子按倒在車轅后,隨手拉馬掉轉車頭欲走。
那黑影跳起身來,忽地趕到車前,伸手牽住馬籠頭,攔住去路。
楊秀山見躲不過身,索性也豁出命來,邁步挺胸搶到車轱轆前,執(zhí)鞭應變。
“秀山叔?”對方似乎認出了眼前老頭,低聲探問,“深更半夜的出門干甚?我是楊永年?!?/p>
楊秀山心里焦急,見楊永年穿著一身軍裝,心下詫異,但也顧不得其他,便說:“村里出了命案,這孤兒寡母想回河南老家,咋個走法?”
“過河?”楊永年有點兒猶豫,“今夜情況復雜,過河上路怕有危險。可繞行一程,下一站再上車?!?/p>
楊秀山顧不上細說,道:“老漢今日就聽你這句話!”說著揚鞭催馬,沿河灘泥路匆匆南去。
為安全起見,楊秀山一行人干脆繞過臨汾城直奔張禮站,結果路上又遇見黎明出走的王西天老先生。他從長袍下的皮囊中將吉蘭兒的信當著喬石榴的面鄭重交給楊秀山,說:“只要出了虎狼地,護送之事由我接辦,你是堯賢村的執(zhí)事人,靈寶夫婦的覆盆冤案,就指望你了?!?/p>
楊秀山眼里噙著淚水,說:“靈寶的死我脫不了干系,是我把于家安置在堯賢村老君廟內的;其次,由我桑灣赴會,于靈寶雖躲過了一劫,由此卻埋下了禍根;再者,敲鑼鼓耍招旗的主意又是我出的;末了,當著眾人的面,又是我將人家吆喝到鑼鼓場子上……真想不到,這伙龜孫能打背后捅刀子,這口惡氣不吐,我死難瞑目!”
簡短相勸后,王西天領著喬石榴母子又上了路,輾轉幾日,總算平安登上南下的火車。望著冒出的白煙,徐徐前行的列車,王西天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送走了喬石榴母子,楊秀山心懷內疚,暗地里準備替于靈寶申冤。
恰好有一天,鄰村官道窯的陳鳳鳴先生登門造訪,這就為楊秀山吐這口惡氣提供了機會。
陳鳳鳴年過半百,科考失利,終生未仕,但滿腹才學,是一方文人的師爺,堯賢村老君廟靈霄大殿前的對聯(lián)就出自其手。他平素恃才孤傲,待人接物不拘小節(jié),衣著邋遢,常有人背后戳其脊梁,笑他“窮酸”。
這天,陳鳳鳴找楊秀山借書,因過年時族兄曾提議續(xù)寫家譜,眾人擁他為主筆。他聽說堯賢村楊氏宗譜從未中斷,且比較完善,便來尋楊秀山討教。
楊秀山道:“借書可以,我還有件事,想求先生幫忙?!?/p>
“別賣關子了,說要咋辦?”陳鳳鳴見楊秀山應承了,黃臉上泛出紅暈,“只要不要命,啥都行?!?/p>
“替我寫張狀子!”楊秀山將嘴湊到陳鳳鳴耳朵邊低聲道。
“千兒八百字的文章,公文客套話,舉手之勞不算事,答應你——咦,要告誰?”
“村長劉子杰!”
“他呀!”陳鳳鳴一聽,心里一沉,不言語了。
楊秀山趁熱打鐵,便將堯賢村于靈寶夫婦蒙冤慘死的事由講了一遍,說:“還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官道窯與堯賢村地頭相連,有關于靈寶夫婦含冤喪命之事,陳鳳鳴早有所聞,心里也覺得不平不順。
說不平不順還有情由。前年,陳鳳鳴腎虛尿頻,曾向于靈寶討過方子。于靈寶開出方子,陳鳳鳴欲付藥費,于靈寶說服后見效再說。后來藥到病減,陳鳳鳴去謝醫(yī),可人家死活不收藥款,說往后誰用不著誰呢?
想到這兒,陳鳳鳴勉強應承,胳臂肘下夾著那本線裝書出了村。五天后,陳鳳鳴還書,書頁中夾著寫好的訴狀,一并交給了楊秀山。
有了訴狀,楊秀山又將吉蘭兒的自述一起裝好。這一日天氣特好,楊秀山便說去堯廟逛會,背上褡褳,懷揣路條,搭順路馬車下平陽府,徑直去投臨汾縣府衙。
臨汾縣衙坐北朝南,乍一看門樓為中西合璧,樣式說洋不洋,說土也不土,俗而欠雅。
楊秀山進得門洞,值班崗亭走出一個腰間斜插盒子槍的保警隊哨兵問他:“喂,過來,辦甚事?”
楊秀山早有準備,趕緊從褡褳里掏出路條和幾張晉西鈔,笑著塞到那人手里,道:“村里應差,要見縣長?!?/p>
崗哨士兵將手一揮,示意放行,并給楊秀山通了個信:“縣長恐怕不在,進大堂找知事官。”
楊秀山連忙道謝,跟著領差進了大堂,見到知事,楊秀山恭恭敬敬地將訴狀及呈單從肩上褡褳里抽出,見四下無人,又將幾塊大洋壓在麻箋下面,一并遞上。
知事伸手碰到銀錢,臉上有些不自然,楊秀山趕忙吐出客氣話,道:“公益券,不成敬意?!?/p>
“五天后再來一趟”,知事解釋道,“你要辦的事,晚上縣長回來我一定遞閱。”
“行行行!”楊秀山唯諾連聲。
出得縣衙,楊秀山渾身輕爽了許多。他走到鼓樓底下,一聲賣粥梆子,讓他肚子里一下空得叫起來。紅豆稠米湯,楊秀山要了一海碗,吸溜溜喝了一頭熱汗,趕天黑前回了家。
四天后,楊秀山寅時起床,趕酉時進了城。
此刻日頭已過午,楊秀山為避嫌疑,是徒步孤行上城的,因而深感體沉力乏,干脆找了家旅店住一宿,明天一早辦事。
次日早飯后,楊秀山再去闖縣衙。縣太爺昨日半醺未醒,面談的還是上次那位知事。
“有關堯賢村命案一事,我與縣長合計過,現(xiàn)在向你提出三處疑點:第一,于靈寶妻妾兩房,按說政府是不支持這種婚姻的;第二,于靈寶賣藥行醫(yī),有沒有可能閃失坑人?第三,聽說此人身手不凡,連日本人都不理會,一旦逞能出格,是不是會踢破閻長官‘村管理,兵農合一的村規(guī)民約呢?如有事發(fā),上峰怪罪下來,我們可擔不起!這事還是依你們村長的辦,省事!”
楊秀山聽完后,心由熱變涼,火氣也助長了,壯了膽道:“是的,于靈寶有些事情是不甚好,但也要分因果主次。如今是人命官司,若如此放任草菅人命,這國法安在,天理何容?況且,這犯罪處刑之事,我也沒聽說啥時將權力下放到村級,如果是這樣,要咱這縣衙何用?凡看人不順眼,就濫殺無辜,這世道不就亂了套啦?”
“也是,也是!”知事覺得眼前這老頭也不是吃素的,只能見好就收,“不過這也不是縣長的意思,縣長還夸你訴狀寫得漂亮哩!但是如今山西的情況,大家不都想著法子平事嘛!”
“我是代表村民說句公道話!我看這么辦吧,是麻煩縣太爺派人入村實察,還是讓村里人進城闖衙?此事已經(jīng)到了潷水見魚的時候了,人命之事,千萬馬虎不得!”
“晚上我跟縣長商議一下再說!”知事也怕把事鬧大了擔責任。
楊秀山聽了這番話,氣呼呼地回村,直挺挺倒在炕上,不吃不喝噓長氣,老婆哭著勸了一晌,他才起身咽了半疙瘩饃,灌了半碗湯。
等到第四天,村里來了個讓他招架不住的消息。
“官道窯的陳鳳鳴被人打了黑槍!”
“晉西事變”后,蔣閻政府腐敗無能,社會治安日趨混亂,惡霸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的事時有發(fā)生。要取誰的人頭,大不了出幾石麥子或幾兩銀子,這買賣叫“打黑槍”。
楊秀山聞訊,折身而起,拔腿就往院外跑。剛出院門,他就被鄰居展手攔住了,鄰居道:“昨天半夜,陳鳳鳴被人槍殺了,子彈是從窗戶射進去的。現(xiàn)在咱村也戒嚴了,沒有村長親自簽路條,任何人不得出村,當然任何人也不準進村……”
楊秀山心里明白,自己英明一世,到頭來還是敗在劉子杰這狗東西手里。陳鳳鳴的死,是殺雞給村里這些給于靈寶鳴冤的猴子們看的!
楊秀山仰天流淚,不知該如何是好。
第九回
前面說到,前些日子,楊秀山送喬石榴母子回河南,在汾河灣路遇夜襲車站的同村小子楊永年。本回咱就從此人說起。
楊永年是“帶羔子”,臨汾一帶指隨母改嫁的孩子。他生父在煤窯拉馱吐血而亡,母親王荷仙帶著他,不好討生活。恰好堯賢村的楊老二喪妻后,經(jīng)人牽線撮合,便用毛驢將楊永年母子從虎頭山接到山底下。楊老二有條件,說不管這孩兒是誰的種,進楊家門得從楊氏姓。王荷仙也痛快,只要有碗飯吃,啥也同意。
楊永年母子就這么在堯賢村落了腳,前幾年,他養(yǎng)父楊老二病故了,如今母子相依為命。楊永年在軍隊做伙夫,養(yǎng)活老母親。
這天晚上,楊永年回家探母,路過善院門前,見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學堂大門上了銅鎖,鎖下門板上有一張貼了幾天的白麻紙,上面寫著一首打油詩!
眾鄉(xiāng)親,聽我言,堯賢村近年不納賢。
村長一伙王八蛋,四海兄弟另眼看。
倭寇本是東洋人,恭敬勝過他祖先。
亂棒打死外鄉(xiāng)人,法不責眾瞞過天。
楊永年不識幾個字,聽大伙兒斷斷續(xù)續(xù)將告示念完,才弄懂上面的意思。
“村長這是鞋角窯里耍拳,窩里斗,寒磣!”楊永年心直口快,一句話驚得身旁的人趕緊伸手捂住了他的口,此人正是村副楊秀山。
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見是楊永年,也沒太在意。楊秀山怕他再多嘴踢亂子,忙說:“永年,我家里有只雞不敢殺,你幫我個忙!”說罷,拽著楊永年的胳膊一直到他家里。
楊秀山留楊永年吃了晚飯,還講述了于靈寶夫婦之死,又說了官道窯的事,告誡他說話留神。楊永年聽了,直嘆氣。
過了三天,村公所開治安聯(lián)防會,劉子杰有事缺席,劉占奎出頭,劉大虎和楊鐵蛋等都到場,村副楊秀山不得不到。
劉占奎說:“現(xiàn)在局勢緊張,日寇、蔣閻、八路都在搶地盤,村級管理很難。官道窯陳鳳鳴的死是個教訓,咱村近期也不安寧?!?/p>
接著,劉占奎又把閻長官“兵農合一”、“劃分份地”等新經(jīng)濟政策說個沒完。最后,他約楊秀山一起去找王荷仙。楊秀山忙問有啥事,劉占奎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王荷仙近年迷上了陰陽八卦,以打卦算命營生。丈夫死后,她因是外來戶,不愛與村里人走動,整天在家。
見了面,劉占奎開言道:“家里境況可好?”
王荷仙道:“湊合。”
“你兒子呢?”
王荷仙瞇眼應聲,那神態(tài)像是給人請神瞧病,一聽劉占奎扯出兒子,她雙眼一下瞪圓,道:“問他做啥,他咋啦?”
“他對村長有成見!前幾天在私塾門口,他嘴里說話不干凈!”劉占奎站起身來就走,扭頭拉住楊秀山的手說,“看著辦吧,小崽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看他墳頭上就沒那苗蒿!”
當晚,王荷仙挪著身子找楊秀山討教,楊秀山說:“我看這樣吧,既然劉占奎將話已經(jīng)挑明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先低低架子賠個不是,我看他也不會怎么樣?!?/p>
王荷仙聽楊秀山這么說,當即應承,說:“我準備酒肉攤子,你替我跑腿,就按你的意思辦?!?/p>
次日一早,楊秀山直接去找劉子杰,說:“非常時期,還是以和為貴。等兩天,讓楊永年母子擺席賠禮道歉。”
劉子杰冷笑道:“這兩天我哪兒也不去,奉陪到底!”
楊秀山走出劉子杰的樓院,出了一頭熱汗。
有了楊秀山的回話,王荷仙便托人給兒子捎信,說自己想過生日,宴請鄉(xiāng)親,讓他后天回來預備攤子。
老娘從來沒有鬧過壽,今日她親口提出來,孝順的楊永年自然要放在心上,于是買了宴席要用的材料,挑了一擔,沉沉地進了堯賢村。
一見兒子,王荷仙禁不住放聲大哭,把楊永年驚得渾身僵直,雙腿打軟。多虧楊秀山提前到場,才把事情的原委敘說了一遍。楊永年吃軟不吃硬,起先不應承,最后,王荷仙抽過刀子以死相逼,楊永年才不敢吭聲了。
三人都指望忍得一時氣,免去百日憂,卻不知,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楊永年母子忙活了半日,午時設宴請客。劉子杰、劉占奎、劉大虎、楊鐵蛋一行皆衣衫齊整地到場赴宴。為防意外,楊秀山還特地請來幾位同宗照護幫忙。
席間,王荷仙垂淚口緊,話道不出來,楊永年義憤填膺,蹲在地上也不吭氣兒,楊秀山?jīng)]辦法,只得出面來個開場白,說:“今天永年母子設宴賠禮道歉,我是楊門尊長,先講幾句。年輕人嘴上沒毛,說話沒把兒,可打折骨頭還在袖子里,畢竟是一村人,遠親不如近鄰,讓人一步天地寬,長輩不和年輕人一般見識。嘿,說多了,咱先上菜,吃著聊著,兩不誤?!?/p>
滿桌佳肴,汾酒整簍,楊秀山在席前寒暄,楊永年在后面把盞,酒過三巡,賓客們都酒酣耳熱。這時,劉大虎開言了,說:“今兒個名為賠禮道歉,我看氣氛不濃,沒看頭。不妨讓這小鬼下跪賠禮!”
劉占奎應聲附和道:“既然這么說,晚輩拜長輩,何嘗不可!”
楊秀山趕緊救場,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人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別把玩笑開得過分了!”
這明明是得寸進尺,楊永年背著身不予理睬。
劉子杰見這樣子,吊長臉起身退席,王荷仙慌了,小腳跨出,哧溜一聲跌倒在地。
“唉,養(yǎng)兒不教母之過,我老臉不要了!”王荷仙說著,雙膝著地,顫兮兮地叩首了。
“嗨,不活啦!”楊永年見狀,七竅生煙,吼聲如雷,手中酒瓶當空一擲,撒腿跑出了庭院。
院子里杯盤狼藉,原本祥和的氣氛霎時充滿了火藥味。
王荷仙跪在當?shù)卦贈]起來,暈了過去,大家一齊把老人抬上炕頭,放平身將息。劉子杰一伙見勢不妙,陸續(xù)離了現(xiàn)場。剩下的人由楊秀山安排,先去四處找楊永年。
楊永年沒回部隊,悄悄跑到文昌塔下取了樣東西,路經(jīng)于靈寶夫婦墳頭時,心里的火氣更旺了。
人就慘死在你堯賢村,且死無葬身之地,還不讓人說句公道話,天理難容!于靈寶是外鄉(xiāng)人,我楊永年在他們眼里,也是外鄉(xiāng)人,于靈寶的下場,說不定就是我的下場!
不久前,在部隊打掃戰(zhàn)場時,楊永年出于好玩,給自己留了一把日造九四式手槍,昨天挑擔回村時,他把槍塞進文昌塔上的鼠洞里,以備不時之需。
不承想,他從部隊回來給娘過生日,卻白白喂了一伙王八羔子,吃就吃吧,你不該讓老子下跪!下跪,老子犯了啥法?明明是欺負人!
想到此處,楊永年又跑到不遠處,跪在老爹的墳塋前叩首告別:“爹,這口氣不出,我就不姓楊!!”
楊永年心里有了譜,爬上文昌塔,將那殺人的玩意兒掏出來,見還有五發(fā)子彈,夠用了。
回村途經(jīng)龍王溝,狹路相逢,正好碰上徒步行走的楊鐵蛋。楊永年在火頭上,摳動扳機,子彈不偏不斜,正中其前胸。
開了殺戒,憋氣多日的楊永年便收不住了,一不做,二不休,繼而直奔村公所,找劉子杰算賬,不想只找到了劉占奎,他便一槍斃了劉占奎,再四處找劉子杰。
忽聽得村公所外有馬蹄聲,楊永年追出來,見劉子杰騎在馬上,正往老爺頂上跑。
楊永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第十回
劉子杰和楊永年這一上山,好幾天沒動靜。村長沒了蹤影,村務一團亂麻沒人管,只有將楊秀山臨時扶正。
這日,楊秀山正準備喊人議事,門外突然傳來哭聲。
劉大虎闖進了村公所的門,見楊秀山在,哭著要拜。楊秀山見劉大虎身披白衫,頭綰孝巾,大吃一驚,問:“咋啦?”
“村長被人打了黑槍,死在舍身崖上了!”劉大虎一邊哭,一邊說。
連續(xù)三起命案,楊秀山判斷殺人者就是楊永年,心里既喜又愁。喜的是,為了于靈寶的覆盆冤案,有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沒想到楊永年這小子竟然出了手,為民除害了??!愁的是,楊永年肯定兇多吉少,出于道義加情分,劉家死有尸,楊家也要活見人。他顧不了許多,敷衍了幾句客套話,便離了村公所,牽馬套車,帶領一伙人先去青龍山實地查看查看。
來人從山前山后兩路搜索,但四處都是只見血跡不見人。
這時從山后傳來噩耗,說有一個打柴的樵夫昨日發(fā)現(xiàn)舍身崖下澗水灘的赤巖上有具血尸,多半是楊永年。
原來,楊永年殺了人,怕連累母親,自己投崖自盡了。
大家伙兒一合計,就地買棺置衣入殮,靈柩裝車,路上有遮蓋。按當?shù)仫L俗,死者不見陽光,來世轉生快。
靈柩回村停在大門口,楊秀山先進院見王荷仙,說劉子杰死了。王荷仙指著供桌上的食品,說:“昨晚我夢見劉子杰進了地獄,要下油鍋。我早上一起床,便向神靈敬了吃食,蒼天有眼??!”
“那你夢見永年了嗎?”楊秀山使個膽大,觸了話題。
“他不會死的?!蓖鹾上尚χf,“這娃命硬!”
“假如神靈說了,要讓劉子杰死,永年就不能活,你作何選擇?”楊秀山又逼近一步。
“你說兩人都死???”王荷仙聽得有些不自在了,“那根本不可能!”
“那好。”楊秀山趁熱打鐵,朝大門外喊了一聲,“入宅!”
話音未落,大門呼啦推開了,人們抬著棺材進了院子。
王荷仙遠遠一見棺材,立即明白了,兩手把大腿一拍,“哇”的一聲干號,便從方桌上栽下來,不省人事了。
鑼鼓長了沒好戲,楊家決定三天后出殯。楊秀山是楊姓尊長,該擔的要擔。王荷仙哭著央告,楊永年為村里除害喪命,出殯要在村里轉道,為楊門人爭臉。
楊秀山說:“這你放心,永年的事由咱楊門人共擔!”
王荷仙家住村西碾盤院,出殯時得由西往東轉,楊姓人全到場,足有七八百號人。將要起靈,王荷仙突然沖出家門,雙手死摳棺蓋,要見娃一面。楊秀山執(zhí)意不肯,說楊永年的尸體血淋淋慘不忍睹,怕她受不了,小的命救不活,別連老命也搭上。
“那我跟兒子一起死!”王荷仙死活不依,手拄著長煙袋索性爬上棺蓋,端坐其上。坐就坐吧,這也是一種宣泄哀怨的方式,要換一般人做不到,但王荷仙古怪人偏做古怪事。
“起靈!”楊秀山怕再出意外,下令出殯。王荷仙仍穩(wěn)坐棺頭,眾人一聲喊,連棺帶人一起抬出了院門。
一路上,和尚披法衣敲磬頌懺,道家赤膊上陣玩雜耍,吹鼓手則當街開打《夜行舟》。四位袒胸露背的金鼓手繞一高架戲鼓轉悠,一片熱鬧。
正在這時,前邊跑回一個探路的領幡者,說劉子杰的靈柩也過來了,同樣請了法師和尚、鼓手道家。送葬人當然沒有楊永年家多,但卻財粗氣壯,鬧騰得更氣派。
楊秀山心里嘀咕,他劉家的墳塋在村東文昌塔附近,為何偏往西行?
顯然,這是沖著楊永年來的。劉家給這位扶正后的楊村長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剛才的熱鬧勁熄火了,送葬儀仗隊伍也停住了腳步。大家都看楊秀山的臉色,等他拿主意。
“走嘛!”王荷仙在棺頭搶先開腔了,“拼上老命往前走!”說完將手中的長煙袋鍋磕得棺幫當當響。
楊秀山也控制不住局勢了,大家聽活神仙發(fā)話,誰敢不聽!因為好歹是埋老人的兒子哩,兒女連著心!
雙方人馬在鑼鼓場子上碰面了,大都身披著孝服,乍一看,好似冰天雪地,蒼茫茫通體一色白。
按村史,此事有忌諱,即使一村同日兩家出靈,都得暗自通氣,相互禮讓,因為一旦雙虎照面,煞氣相克,說不定會對哪方不吉利。王荷仙人稱活神仙,此忌不會不懂。
“識時務者為俊杰,村長駕到,讓路!”劉大虎口氣很大。
“不讓,看你能將老娘咋樣!”王荷仙坐在棺頭,沉著應戰(zhàn)。
劉大虎指著劉子杰棺蓋上的一袋銀洋,心里早有盤算,道:“大不了多破費點兒,一袋現(xiàn)大洋買你十條命!”
“血本用不著下那么大,一條命足夠!”王荷仙說,“我老婆子前腳出了門,后腳就不準備回去!”
“上!”劉大虎仰頭往自家磚包樓院上一瞅,雙手一揮,樓院堞垛上嘩地伸出了一溜槍頭。執(zhí)槍者皆黑衣黑褲,齊刷刷一排,至少有三十條獵槍。
王荷仙一瞧這陣勢,先愣了一下,繼而呵呵一笑,道:“你用這群替死鬼嚇唬誰?實話告訴你,八路軍總部的人早就開拔到堯賢村外圍,不信你開槍,照老婆子胸膛上打!”
王荷仙這番話,先鎮(zhèn)住了樓頂上打黑槍者,也穩(wěn)住了楊秀山一顆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楊永年是給八路軍做飯的,探親幾天不歸,人家不會不問。也許是王荷仙急中生智,狐假虎威,但他們卻不得不防。
劉大虎不買賬,但樓頂上暫時沒了動靜,一旦打起來,正規(guī)軍的槍法要比這伙草頭王準得多。活神仙說八路埋伏在村子外圍,說不定就在附近哪個大院墻下。八路不先打頭一槍,一旦扯破了臉面,就有好看的。
鑼鼓場子里鴉雀無聲。突然,村頭傳來一串清脆馬蹄聲。原來,省府議員劉尚文聞訊趕來奔喪了。劉家人群里出現(xiàn)了騷動,自動讓出一條路。
劉尚文走進十字路口的鑼鼓場子。他身著紫檀馬褂,頭戴藏青禮帽,手里的黃銅水煙桿在日頭下閃著金光。壞了,見這陣勢,對楊秀山來說,勝似當頭一棒!
劉大虎借勢上前攙扶,卻讓老人撒手甩開。他立在場內,環(huán)視一周,微微點點頭,便徑直走到楊永年的靈柩前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后上前拉住王荷仙的手,說:“嫂子啊,節(jié)哀,保重!”
楊秀山也跑過來,慌亂之中,主動向劉尚文打招呼。劉尚文沖著他說:“還愣著干什么?鑼鼓場子內就地設靈堂,舉村共祭!”
楊秀山低聲問劉尚文:“花費咋攤?”
劉尚文指著劉子杰棺蓋上的那袋大洋說:“把錢袋子提下來,交給村長,剩下的我包!”
王荷仙聽說,哧的一聲溜下棺頭,跑過去問村長:“真的?!”
楊秀山激動地說:“省府議員的話,連閻督軍也要聽三分,那還有假?”
“好!”鑼鼓場子里,眾聲呼喊,兩伙村民融為一體,共同料理這堯賢村空前絕后的喪事。
兩副棺材擺在靈棚間,坐北向南,楊左劉右,這是劉尚文的主意,忠孝立身,楊永年比劉子杰強。
葬禮繁雜,值得一提的是“三獻點主”和“雙祭文”。先說“三獻點主”,由縣太爺?shù)奶嘏蓡T郭氏代勞,獻茶、獻酒、獻食;然后再由郭氏拿筆蘸朱砂在死者牌位上的“主”字上捺一點。鄉(xiāng)里人叫點朱,規(guī)格極高,平常百姓是消受不起的。
劉尚文還親自寫了篇祭文。
維:
清濁饈典,祭祀亡靈;長空星落,石破天驚。
當街雙棺,堯賢不幸;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倘依常規(guī),叔侄同宗;提攜抱養(yǎng),天倫情濃。
楊劉同村,終非血緣;若論主次,誠惶誠恐。
怒其不爭,長輩之過;橫行鄉(xiāng)里,結黨伙朋。
一手遮天,劣習煙賭;他鄉(xiāng)異客,視作眼釘。
尚文不才,愧吃俸祿;開口說人,心知肚明。
永年雖幼,剛毅血性;鋌而走險,為民請命。
賠禮道歉,人還能受;讓其下跪,天理何容!
關山難越,鷸蚌相爭;英年早逝,得利漁翁。
漁翁是誰?東洋日寇;鷸蚌何人?八路閻兵。
大敵當前,窩里起訌;藩鎮(zhèn)割據(jù),亂世惡夢。
生之何恩,殺之何咎?生而為英,死而為靈!
民族存亡,保國衛(wèi)家;同仇敵愾,眾志成城!
趕走列強,還我河山;嗚呼哀哉,堯賢方寧!
尚饗!
劉尚文靈前陳詞,慷慨激昂,以致老淚涕零,場內人皆為之動容,唏噓不已。
隨著楊秀山一聲地動山搖的吶喊:“起靈!”楊劉兩姓人馬一齊爭著抬棺。送葬隊伍浩浩蕩蕩,穿街而過。
事后,楊秀山在肚里反復琢磨那祭文,心道:“堂堂省府議員,怎么會凈替共產(chǎn)黨說話哩?”
不管怎樣,村學究還是暗自慶幸,好歹總算走完了這步險棋,也對堯賢人有所交代,此生足矣!
第十一回
若要追問于靈寶一家的傳奇結局,不能不對喬石榴母子的后事作一簡要交代。
喬石榴母子平安坐上南下的火車,四處尋找兄長的消息,但她回鄉(xiāng)四處打聽,只打聽到兄長上了前線,不知開赴何方。喬石榴無法,帶著兒子回了老家靈寶,賣了金條,置了處房產(chǎn),滿心窩子的希望就撲在兒子于彥平的身上。
于彥平是于家的血脈,身上有于靈寶的修養(yǎng)德性,從小刻苦。十年寒窗,這孩子居然成了當?shù)匚ㄒ坏拇髮W生。大學畢業(yè)后,兒子工作在陜西,便把母親也接去了西安。
喬石榴跟著兒子,后半生倒也過得清閑。只是好景不長,因半生操勞,她很快便得了病。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向兒子安排后事,道:“咱雖然祖籍在河南,但根在山西。那里有你父親,有你大娘,那里也應該是你娘的歸處……秦晉之間交通不便,路途遙遠,恐怕娘的尸骨是運不回去了。唉,人死如燈滅,燒成骨灰,撒在你爹和大娘的墳頭,娘就知足了。切記,你決不能為娘的事再折騰了,既麻煩鄉(xiāng)親,又驚動眾人——不值?!?/p>
于彥平哭著一一應了。
這年清明,堯賢村楊氏尊長楊秀山帶領滿戶人上祖墳,小輩里一個也不能少。說有集體觀念在當時難免有些夸大,但上墳人一律能領到碗口大的雪白蒸饃,確是事實。雖說這饅頭出自楊家祖塋麥地共產(chǎn),姓公,可女娃終究說是外姓人,蒸饃只能發(fā)給男后生。說到底,不外乎圖個家族人丁興旺,一旦有事,人多勢眾不難堪。
相比之下,土崗上文昌塔下的于靈寶墳頭就顯得有點兒孤單冷落了。忙過家族祭掃,按慣例,楊秀山自然忘不了給于靈寶夫妻燒點兒紙錢,添锨土。除了兒孫,跟在屁股后面的人也不少。
清明時節(jié),春暖花開,郊外姹紫嫣紅,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生機。當楊秀山一伙荷鋤提籃走進柳溝時,見枯井墳頭跪著一個人。
“于彥平!”小輩人眼尖,幾乎在同時,楊秀山跑步與這位似曾相識的漢子抱在了一起。
于彥平向這位頗受眾人尊敬的長輩談了母親的臨終遺言。一切按老人的囑咐辦,不過,除了這骨灰盒外,還多了一塊青石碑,這是于彥平自己的夙愿。
“挖!”楊秀山大手一揮,下了決斷,“既然有骨灰盒,就應開墳合葬!”
于彥平還想說些什么,大家伙兒根本不聽。約摸一個時辰,男左女右,先大后小,墓穴內,喬石榴的骨灰盒,與于靈寶夫婦的尸骨一字排開,喬石榴終于如愿以償?shù)芈袢胛牟碌狞S土中。
墳頭前,一塊不大不小的青石碑也立起來了,楊秀山覺得今天的事辦得挺稱心,擺開祭品對著墳頭,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事情辦妥,于彥平與鄉(xiāng)親們揮手告別。這時楊秀山又開言了:“今天我作主,邀于彥平吃頓咱楊門祭祖的孝德飯。彥平,白蒸饃也有你小子的一份!”
有位青皮后生湊勢添了一句:“吃了堯賢村的孝德饅頭,咱將來去西安,可要吃你家的羊肉泡饃哦!”
于彥平一笑,道:“那是自然,我爹和兩個娘都在這里,還指望村里人照拂呢!”
楊秀山聽了這話,望著于靈寶的墳頭,淚水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