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菁琦
之前她總覺得死亡很遙遠,生命很長,可以任性揮灑,也并未思考過生命的意義。而如今被推到各種死亡面前時,她感到被激發(fā)出對生的感激。
頭骨裂開,需要先清洗顱內(nèi),再用暗針;小面積粉碎性的肢體,用膠水固定;時間緊迫時大面積傷口的縫合,要一針到底……當別的同學拿著鑷子和針,手不聽使喚地抖抖抖時,韓悅舉針穿梭自如,在殯儀館里,她縫完的皮膚看不太出痕跡。
韓悅很得意,這是她在專業(yè)上最滿足的一刻。作為長沙民政職業(yè)技術學院殯儀學院的學生,她正在當?shù)匾患覛泝x館實習,“防腐整容是殯儀專業(yè)最核心的內(nèi)容,給逝者化妝,考驗化妝能力?!边@個開朗的大二女生,眼睛一笑即彎,每一句話結尾,都要帶上一串哈哈哈哈,和她在殯儀館里沉靜肅穆的樣子很不同。
韓悅的理想是當一名優(yōu)秀的入殮師。9歲那年,一個長得像老師的中年男子,在韓悅的夢中反復說起一個名詞,入殮師。并預言,將來她會成為一名入殮師。
父母、同學、親戚聽她一本正經(jīng)說出所謂的夢想時,嚇了一大跳,多是當故事聽聽。但高考填志愿時,聽說長沙市民政職業(yè)技術學院的殯儀專業(yè)是國內(nèi)最好之一,她真的直奔而去。
韓悅最愛防腐整容課,全班50多個人盯著老師放的幻燈片,上面的尸體殘缺不齊,還有蠟化、碳化的,大家卻興奮異常,聽老師講死因以及如何修補。禮儀課教葬禮司儀,教室正中間擺著一副假棺材,墻上釘著兩幅白底黑字的挽聯(lián),對面擺著幾十條椅子,供學生上課坐,上課還要穿黑色正裝。
因為好找工作,以及日本電影《入殮師》的吸引,近年來殯儀專業(yè)招生十分火爆,但對年輕人來說,選擇殯儀專業(yè),在過去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熊英是殯儀學院最資深的老師之一,在她看來,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都沒有教人正面死亡,恐懼導致忌諱,加上鬼神故事多,與此相關的一切行業(yè),很長時間里都被看得比較低等。
她回憶,1995年第一批學生進來,有些人并不明白要學什么,懵懵懂懂報了考。當年“殯儀館”不是一個常見的詞,學生只知道“火葬場”。學生觀念很封閉,對死比較忌諱。第一次帶學生去殯儀館實習,有幾位女孩硬不肯下車,假裝肚子疼。那幾年的就業(yè)率不高,只有40%的人選擇這個職業(yè)。當年殯儀學院院長怕學生們產(chǎn)生自卑感,經(jīng)常加油打氣,“你們算是殯儀黃埔軍校的第一期啊,今后你們當中肯定會出很多館長!”
殯儀行業(yè)的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2012年殯葬改革,全國嚴格執(zhí)行火葬。以前土葬時,并不需要經(jīng)過殯儀館,司儀角色大多是家族里的長者擔任,對殯儀服務的需求量不大,葬改后,殯葬服務完全獨立出來,包括葬禮司儀、遺體整容、墓碑設計等等。城市化發(fā)展越快,對殯儀服務就越依賴。如今清明憑吊等等都放在殯儀館,導致該專業(yè)近幾年招生與就業(yè)都十分火爆。
陳靈均高中時是學霸,高三模擬考??梢钥贾?00多分。她本來的理想是四川大學。轉(zhuǎn)折來得很突然。高二時,和她最親近的小姨病故了,去世時只有30多歲。“我之前一直沒哭,但在葬禮上哭了很久。悼詞千篇一律,大段大段的廢話,套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讀得通。整個葬禮過程沒溫情可言,但小姨曾是多么鮮活的一個人吶,最終連一個像樣的人生總結都沒有。”陳靈均覺得這個行業(yè),人情味太少。她立志要學殯儀,用自己的行動改變這個行業(yè),哪怕只能撬動一點點?!八劳霾⒉皇且粋€人生命的結束,逝者會永遠活在生者心中。視死如生,死者為大,是人性中最可貴的一點。”
韓悅喜歡化妝整容,陳靈均喜歡解剖學,她甚至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一副人體骨骼模型,用于了解解剖、縫合知識。寒假時她打算把模型搬回家學習。路上袋子破了一個洞,露出了森森白骨,惹來一路驚疑眼光,她也毫不在意。
相比熊英最早教過的那些生于70年代的學生,現(xiàn)在的90后很不一樣,他們思想包容,信息量大,興趣愛好廣泛,個性更加獨立、灑脫,對死亡也沒那么忌諱。
為了讓他們能快速走向崗位,學校開設了許多模擬課堂。一堂模擬葬禮儀式課上,學生們一一上臺主持一段葬禮。90后一個個神色輕松?!霸泼傻统粒菽竞?。今天,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在這里悼念,悼念……”臺上的同學突然忘詞了,臺下小聲哄笑,騷動一番。下臺后,老師厲聲道,“你們不要把這當游戲,這不是兒戲!”
經(jīng)歷過真實的現(xiàn)場后,一些人再沒笑出來。如果說之前選擇這個專業(yè)還是因為有些年輕人追求“酷”,那么親歷過死亡后,他們開始明白自己工作的價值。
康玉芬寒假在殯儀館實習,第一次單獨當主持時。悼詞還沒開始,家屬就哭得撕心裂肺,場面陷入失控。送別遺體時,家屬死死把住棺材,僵持不走,勸都不知如何開口?!斑@些都在課堂上無法模擬,當遇到時,人完全蒙了?!?/p>
此外,比起課上秀氣的假肢假腿,現(xiàn)實狀況慘烈且殘忍。因車禍擠壓頭部變形嚴重的、被曬得脫皮的、腫脹發(fā)臭的……“幾乎每天都要接觸十幾具,一開始有點招架不住”,康玉芬說,“只能自己慢慢調(diào)整過來?!?/p>
見證過許多次生死的康玉芬,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一些年輕人的臉龐。20多歲的年輕人,生命消逝在最朝氣蓬勃的年紀,令她十分唏噓。
之前她總覺得死亡很遙遠,生命很長,可以任性揮灑,也并未思考過生命的意義。而如今被推到各種死亡面前時,她感到被激發(fā)出對生的感激?!耙欢湫』ǖ拿?,一首歌的柔情,一個笑容的甜蜜,都是生命里可貴的東西,而以前似乎看不到?,F(xiàn)在我看到了,想緊緊把握,想珍惜再珍惜。這份工作讓我深刻體悟到,由死向生。”她一字一頓說出最后四個字。
韓悅則感受到社會的嚴重偏見。一次放假回家,一位長者本來握住她的手,得知她是“為死人化妝的”,對方的手重重地撒開了。一些親戚也不愿意她在家談論專業(yè)相關的事。她聽到學姐學長的故事里,有租不到房子的,出租車拒載去殯儀館的,難找到男女朋友的,被家屬罵“賺死人的錢”的。聽到這些她不免低落。
但在一次次與死者家屬接觸中,她發(fā)現(xiàn)了職業(yè)最閃光之處。
曾經(jīng)有一具遺體泡在水里時間太長,腫脹嚴重,舌頭、眼球都鼓出來了,家屬看到十分痛苦,完全無法接受。整容老師傅將遺體脫水,花四個小時化妝修復,最終還原其正常面貌,家屬見到時,感激得當場下跪,眼淚直流。
“沒有什么比一句家屬的謝謝更快樂的了。這是職業(yè)最大的意義。”韓悅笑道。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