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里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一天到晚是閑著的,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給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chèn,棺材)上的擺設(shè),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地愿意工作。每當(dāng)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面是他不能領(lǐng)著我到后園里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得不干凈。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么連我也罵上。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我們后園里去吧?!?/p>
我拉著祖父就到后園里去了,一到了后園里,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
絕不是那房子里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么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后園里,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兒等著我似的。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jié)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結(jié)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地喊,在問著祖父:“爺爺,櫻桃樹為什么不結(jié)櫻桃?”
祖父老遠地回答著:“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jié)櫻桃?!?/p>
再問:“為什么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因為你嘴饞,它就不開花。”
我一聽了這后,明明是嘲笑我的話,于是就飛奔著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沒有惡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里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后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ǘ浜歪u油碟那么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dāng)我聽到祖父說,“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guī)缀鯖]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得很遠地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醒說:“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風(fēng),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沒有去處,玩沒有玩的,覺得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長。
(選自《呼蘭河傳》,蕭紅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本刊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