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了,給吳小蟲的詩寫一篇散文。這是3月24日下午六點,一只喜鵲,黑翅白肚,坐在對面五樓頂上,呆呆的,兩眼緊盯綠芽初吐的一棵榆樹,好像榆樹每顆綻開的芽苞里會突然飛出一只一只的喜鵲。
當白菜花細碎碎的花瓣撲簌簌跌落在吳小蟲的詩上,我突然決定了,要給吳小蟲的詩寫一篇散文。白菜花是我母親閑來種植在玻璃水罐里的,春分那天它燦燦地開放在陽臺里一張小桌子上了,有點不務正業(yè),也有點不懷好意,把酒后早起的我驚了一跳,一身夜酒都醒。
這是3月24日下午六點,春分過去四天了,雨后日暖云涌。一個陽臺上拿著玩具興奮跑來的孩子,拐彎抹角時撞到了桌子,驚動了桌子這一角的白菜花和另外一角上吳小蟲的詩,跌落的花瓣和蟲詩瞬間攪合在一起,有些觸目驚心。我憑空大叫一聲,就決定給吳小蟲受驚的這些詩寫篇散文。
吳小蟲的這些詩,歷歷18首。我是悄悄委托單位排版的一個姑娘用8開校樣紙大四號宋體字打印出來拿回家里讀的,數(shù)了數(shù),用紙16張,也是假公濟私一筆費用,但我覺得必須如此鋪排,非如此不配讀吳小蟲詩。大約半月前,小蟲在微信里發(fā)詩過來,小小的一塊,囑我一讀,并盡可能去談論。我點開,真如壓縮餅干,竟不能讀下去。一方手機屏,竟找不出一條縫隙讓我蒼蠅樣側身進去,去看明白這寫詩者的面目。而這些詩一旦搬移到16張大紙上,一旦借一個孩子的冒失和幾朵白菜花于黃昏時分一撞,頃刻間明明白白了,明明白白映出一張叫吳小蟲的人臉來。這張臉,我明明滅滅認識已七年半了。我就決定給這張人臉下的18首詩寫篇無用的散文。說無用,是因為散文本就無用,更因為,莊家本是要吳小蟲提供一篇詩歌評論來用的,而我一個因不會評論而發(fā)誓閉嘴不論的人,就只好寫篇散文充數(shù)。但一付諸文字,所有本來想說的話突然間竟脫身飛去,連剛剛讀過的18首詩竟也想不起一行半句。言不由衷,顛來倒去,我決定干脆干凈地忘記那些詩,只留下一個清楚的念想。就像吹完一場認認真真、痛痛快快的二月春風之后,就忘掉那些吹過去的風吧,保留住半張清水鼻涕橫流的臉就夠了。
吳小蟲的這18首詩,我看來就是一封西南來信,帶些碼頭濛濛水汽和縷縷山城氣色。句在齊散之間,齊整如文明晰,散開卻如翅膀縹縹緲緲。在這些斷句里,吳小蟲拔宅而起,讓詞語飛出,隱匿,破碎,詞語破碎之處,露出了一些機鋒。但其實也并無多少驚人之語,只不過一個無奈跑去重慶安置肉身的人,在幾年后重新被人記起,就老老實實寫回來一封書信,也沒別的,無非日常,日日常常,有些人情味,想讓人看清楚他近來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在意些什么,不屑些什么,難過些什么以及歡喜些什么,都是近來事,對于以前,他似乎不想舊事重提,只想能從今開始??偟目磥?,他是不快活的,不寬裕的,即使在吃著喝著、做著愛著的時候,也并不快活,并不寬裕。但這就對了,一個詩人,你要他寬??旎钭鍪裁?。一旦太寬??旎盍?,他就是寫不出詩來的一個“人”了。
但就是這些日常,這些不快活的日常偏偏讓我動容,有點難過,有些失神,卻也歡喜。難過失神卻歡喜著,我就入戲了,就決定要給吳小蟲的詩寫篇散文了,就告訴乘夜去看一座小房子的路上的吳小蟲,我要給你的詩寫篇散文了。其實,這念頭就殊為可笑,你要給一個寫詩的人寫的詩寫篇散文?這不是要給一道上好肉菜鋪一層豆腐腦嗎?不是要給一瓶杏花汾酒兌進二兩燒烤啤酒嗎?但,這些豆腐腦和淡啤酒在我又是必要。因為我就只會干這個,也只拿得出這個。像個窮人去另個窮人家里吃杯水酒,肉沒有,就畫兩棵青菜提上??偙瓤帐趾?,總比帶兩張肉嘴皮過去,上下一碰什么都談的泛泛而談,要好。
讀吳小蟲的詩,才能理解、清楚、弄懂吳小蟲這個寫詩寫到破落的“人”。這個感覺,我早幾年前就有了,而今天讀他的18首,這個感覺竟還是早幾年前那個感覺,一點沒有變。早幾年開始有這個感覺的時候,又差不多是我最反感他、膩歪他、不想與他講話的時候,而這樣的時候,也差不多是他有理有據(jù)把日常過個一團糟的時候。說到這里我就一個沒忍住,想起差不多七年前,我和吳小蟲在太原新建路855站牌下的一個舊場景。都喝多了汾酒,我說你好好回去吧,不要亂想。他就笑嘻嘻地和我擺左手,這個左撇子,在酒桌上總是和他的上首磕碰胳膊肘。此刻他在馬路牙子上趔趔趄趄地擺一只左手,亮著紅嘴白牙說沒事,真沒事,我就掉頭走。后來才知道,他回到前北屯,將出租房里的鍋碗瓢盆和各種書籍徹底糟蹋了一遍。他在地上打滾,翻吐,哭泣,罵女朋友。而原因就是,我一個精于算卦的朋友,在午時的酒席上,給一張桌子的人挨個算了一卦。就是123456789,每人選個數(shù),人家就給你講講今年運勢利弊。輪到小蟲,人家就給他說了幾件今年明年可能遇到的要事,就都說到他心窩里去了。這些事,包括他母親因病去世這種大事,后來好像就都應驗了。而當時酒后,他好像心里就提前有了感應,就受不住。在我掉頭走后,他就一個人在站牌下坐著吹冷風,回去前北屯就翻江倒海,就發(fā)魔怔。而那個時候,也差不多就是他寫《前北屯系列》那個時候了。《前北屯系列》,很多人都說好,那個時候我就感覺,只有認認真真在黃昏或者晚上讀他幾首新寫的詩,才能擦掉他臉上的鼻涕和塵灰,找回他這個從日常里走失了三魂六魄的人,才能在一個不務正業(yè)者的微茫影子之下,重新發(fā)現(xiàn)他的可愛、他的無辜、他嶄嶄新新讓人大吃一驚的神性。沒錯,就是神性,附著在他肉身上和他前胸的胸毛一樣真實,卻又淹沒在一地雞毛中的神性。
說到這里,該另起一段時,我突然就覺得,吳小蟲這個人,就像我母親一不留神就讓它變異掉的那半棵白菜。這半棵廚房里的白菜一夜之間像從沒關緊的窗口領受了神諭,決定再也不當我母親刀下任宰任割的一棵小菜了。它不再看菜刀臉色,不再往炒鍋里跳舞。它翻身跳出了日常的海爾冰箱和油煙彌漫的舊廚房,它悄悄發(fā)芽了,露出了開花結籽的偉大氣象來。我母親,這個脾氣不好的老太太,此時顯現(xiàn)了我從沒有想到的寬容、大度與導師般的詩意,它給了這棵不務正業(yè)的白菜一個玻璃罐子,以及一點點的清水,讓它徹底地、放肆地去陽臺上開花了。而這白菜,也果然不負所望,果然就在半拉舊菜幫子上寫詩一樣開起了春分的花來。這個黃昏,暮光淡淡,我就覺得,這棵眼前開花的白菜正長著一副吳小蟲的嘴臉。而回憶里的吳小蟲其實也長著一棵開花白菜不務正業(yè)的燦燦面孔。而那些年里的前北屯,真像是個亂糟糟收拾不起的電冰箱,太原城就是個異味翻滾通風不暢的破廚房。2009年,吳小蟲風塵仆仆從西安跑回來,在破廚房一樣的太原城里劍拔弩張寫起詩歌,一時間寫得風生水起,名聲大噪,讓天街小雨里的大佬們都愛他,寫得后來我越來越崇敬的唐依兄弟在猛干三碗酒后拍案而起怒寫名文《與吳小蟲絕交書》。那是被吳小蟲英姿颯爽鼓脹起來的一個黃金時代,十分短暫而牛逼閃閃,他身邊每個寫詩的青年,包括我這樣不成器的,都氣鼓鼓,鮮明地愛著,更鮮明地恨著,充滿了要和吳小蟲好有一比的決心與氣勢。如今想來,真是傻得可愛,又傻又可愛。連那封字字吐血、不共戴天的《與吳小蟲絕交書》都尤其可愛,值得珍存起來,為一個吳小蟲時代立此存照。這樣的人,這樣的詩,這樣的朋友與敵人,以后怕再也不會有。
但風光雖好,生活卻還得你照料。但并不是每間生活的廚房里都有我母親那樣脾氣不好但寬容而詩意的老太太愿意給爛白菜們一個空水罐和一點點清水,讓它肆意地、徹底地、不務正業(yè)地去開花寫詩啊。吳小蟲的不幸,是他在準備好好開花寫詩的時候,就永遠沒了母親,又挨了迎面的一巴掌,又一巴掌,要把他重新打回那棵正常的挨刀受油滾的白菜,要把他長翅膀的非常脊背重新打彎在泥地上。他就這么掙扎著,加速腐爛,腐爛著就人間蒸發(fā),一個旱地拔蔥,騰云駕霧,逃離了狼煙四起異味蒸騰的太原城。重慶很好,有一個能讓他放下身體觀照本心的寺廟,他就借寺一用了,吃這幾年的豆腐和青菜。
重慶我還沒去過,但它擱得下一只落魄的小蟲,就讓我對這地方有好感,就像幾年前在太原時,一個人容得下吳小蟲,就讓我對這個人怎么也生不起仇恨來。但吳小蟲這個人,本性里是有只刺猬的,無論他到哪里,無論和什么人相往來,總會時不時炸起一身硬毛來,又露出偏偏過分柔軟的肚皮與心腸,和環(huán)境有摩擦,有刺痛。他在摩擦與刺痛里寫詩。我的感覺就是,他是在與生活日常的貼身摩擦與貼身刺痛中隱忍著寫詩,一針一針地挨著,一字一字地寫著,像一個脫得精光的人躺在荊棘叢里,用一身肉骨頭磨生活,直把周圍的生活磨成了一面透明的玻璃板。遠遠看過去,他與玻璃板之間一絲纖維都不存,都不隔。這面玻璃板,就是他的詩,透過這層玻璃板,這18首他選美般選來的詩,就看得見吳小蟲的肉,吳小蟲的毛,以及他隱隱忍忍的幾絲呼吸。
這呼吸著的詩我在黃昏時讀來,竟也是散文。我近來讀什么都像是讀散文。吳小蟲的這組詩,我當詩去讀,不懂,當散文讀,竟然全懂了。不需要斷句的,不需要標點的,不需要尸檢般開腸破肚的。我心到處,詩就來了。
話說一天的春光里他有了一點念想,他想起那一年自己遠遠跑出來,心里卻想著旁人。想起后來自己在千山之外作鳥作獸,而旁人還是旁人,而月亮,始終是那獨一個。
那一時的榮枯啊曾使我看不見你而如今不看你依然我千山獨行知不知道只剩一個月亮
廟里和尚身邊當個拓碑抄經的居士,山里作鳥獸,當然,居士與鳥獸也有朋友,鳥獸們吃肉喝酒,吃喝罷繼續(xù)關起廟門去苦修行。這日常,有趣,有情,但卻是落寞的,如江水在暗處緩緩流淌,東山之上月亮照白山崗,一個人翻閱本心,有幾分看不起自己。
鳥獸散后月亮更明照在緩緩流淌的江水中心東山之上那個閉關的苦行人
廟里做居士做得清苦了,就跳出來尋個女朋友。女朋友很忙,女朋友隔三差五要去長江上出差,吳小蟲就去送了。一條江水夢幻都閃爍在女朋友的白銀耳飾上,像一點內心深處放大的悲傷。悲傷憐憫在吳小蟲是常有的,因為憐憫,他的內心刻滿了佛像。
人世昨天的歡樂消散昨天的我有翅膀挨著翅膀只有一條江水夢幻閃爍在你耳垂的裝飾起立目送不為悲之悲
每一個女人,在被吳小蟲看上之后,都像吳小蟲心里的母親。每一個美麗仁慈卻于疼痛中消逝的事物,都讓吳小蟲想起那一年在醫(yī)院病床上消逝的母親。世界何其之大,土地多么寬廣,萬物繁盛,母親卻再也沒有了,所有的風水愛欲,都像一個病逝的水漂,水漂中心是母親的面影。我第一次見吳小蟲發(fā)表在《黃河》上的詩,滿紙都是母親,媽媽。
談話中感慨土地再不會給我種植一個媽媽水也病了風也病了火消滅了愛與欲
在再也沒有母親的地方,每一個地方都是陌生而不便久留的。而孫家?guī)r,而華巖寺,吳小蟲竟一住數(shù)年直到現(xiàn)在。我想起吳小蟲離開太原去重慶的這幾年,每到冬天,快過元旦的時候,我都能吃到兩筐或者四筐來自奉節(jié)的柳橙。這金黃、鮮潤而甘甜的事物讓我的晉東南舌頭驚訝,心頭涌出愛意。這些妙物,并不來自吳小蟲的饋贈,但卻讓我莫名想起吳小蟲,想起他就生活在這些妙物之間,心里就多少和他有了一些微妙而奇怪的聯(lián)系。想起他說,自己初到重慶那段日子,窮到多半年沒有吃過一顆水果。想起他說,有一天,在奉節(jié),看到高速路邊漫山遍野沒有主人的橙樹林。他說按摩女呀,他說菩薩呀。
昨日坐車路過孫家?guī)r才將這個地名確認幾年前我從這里上車坐反一次轉車一次在廟中呆到了現(xiàn)在……我記得我的無心每逢周末集市保留紅泥土第一次見到了奉節(jié)橙子夢中竟有少許明媚我的傾斜與端正一次來源于按摩女一次來源于地藏……并未進入我的生活他存在著,以及另外一些影子忽然顫栗,被拋入無限相信抱緊赤銅火柱就是抱緊了此岸與彼岸
想起他還說向陽我要去吃飯了,白菜豆腐,偶爾有一只糖包子。師傅問廟里的齋飯吃不吃得慣。想起他還說向陽我去代語文課了,教幾個孩子寫作文。我不知道,做飯的女師兄多大年紀,結婚沒有,漂不漂亮,對吳小蟲這個年輕的廟里人是個什么念想。我不知道,那些跟著吳小蟲學作文的孩子知不知道,他們面前這個喋喋不休的人是個詩人。啊,作文里美麗的早晨,你并不害怕失去。
做飯的師兄是個女身她來寺里已多年我們不用多言語啊從一堆饅頭里挑出最后一個糖包子我不想吃糖包子這是她給的糖包子我就接受了糖包子她的意念但咬開了有核桃有葡萄干像作文里寫的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早晨你并不害怕失去但也沒有放下的時候
想起幾天前的傍晚,吳小蟲忽然說他在豐都鬼城,去給一個叫左存文的人結婚。這個叫左存文的,好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副教授。半年之前,他說是吳小蟲的朋友,微信里找我?guī)退l(fā)表論文。人世真奇妙啊。在豐都鬼城吳小蟲正給這個叫左存文的做伴郎,我突然想起的卻是差不多7年前在大箕,吳小蟲也給一個叫成向陽的做伴郎。我于是就想,這個叫左存文的人一定是個好人,起碼不會比我更壞。因為只有這樣,吳小蟲才會去當他的伴郎,因為這樣,這個叫左存文的,就差不多可以和我做個朋友了。因為吳小蟲在不同的時間在相似的場景中為我們流下過共同的眼淚。
作為伴郎其時我立于旁一個寺廟中人更應慣于長夜中觀死,做無常狀哀嘆狀超然狀,但你們和父母相對時我的淚窩還是充盈了我看到一種相守的忍耐此刻化為蟬翼的力術而忘記顛倒的晨昏以及這樊籠的人世
想起有一天,我和吳小蟲說起我賣文為生,有人贊賞我十塊錢,我就晚間買了五塊花生米五塊豆腐干下酒,喝酒間花生米豆腐干同嚼,竟沒有金圣嘆傳說里的牛肉滋味。小蟲就笑,說世界之大,向陽你是妙人。而我覺得,小蟲既然這般說,他就一定是個懂得花生米與豆腐干的人,就一定是個能在塵土間彎腰再直挺起來的人。世界虛淡,你帶一根筆進去就好了。
在淡處著筆過如塵日子吃地上撿起的花生米彎腰——
我想,如此帶一支筆在淡淡的世界里一路走一路彎腰寫下去,小蟲不會是他詩里緩流船上那幾只小猴里的一只,當然也不會成為嘯聚山林四處招搖領獎狀的黑猩猩。我猜,如此一路走一路窄窄地寫下去,小蟲會寫白頭發(fā)寫白胡子寫亮一身骨頭,寫成長江三峽絕壁上一只亮閃閃的白猿。有緣船過時,他啼不住,兩岸空留歲月。
還得走這條窄路井藤梗上之余命寒蟬聲落時梅花起跟著青松一起變老誰能解消停的分分鐘心
離開太原在重慶的這幾年,吳小蟲就在獨行、拓碑、抄經、吃齋、想女朋友、為女朋友吃醋、給人做伴郎、與鳥獸朋友喝酒、教孩子寫作文,聽寺中翠鳥,在枯藤般小路上寫詩、自我懷疑、對月哀鳴……中過去了。
而他18首詩的一封信,我猜我是看懂了的。
本就該這般結束了,竟又忽然想起差不多七年前的一個深深夏夜,我和吳小蟲酒后,步行從賽馬場一路走回火車站。路挺長的,顛顛倒倒,吳小蟲的涼鞋像不合腳,磕磕絆絆,時而飛出。他就在路燈下單腳跳著返回去找鞋,找見了就趿拉著追上來。走啊走,說著詩歌,我到家了,不走了,他就一個人繼續(xù)朝著孤燈走去。
那頓酒,本是我?guī)∠x去賽馬場請若寒的。但酒倒?jié)M了,喝光了,才發(fā)現(xiàn)我沒帶錢。賬,是若寒結的,孔令劍和手指兩兄可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