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蘭振
早飯之后又過了一會兒,他仍然沒等到該動身的時刻。他要走親戚,但現(xiàn)在為時尚早,那個村莊離他家在的這個村莊也就是三二里地的路程,抬抬腳就到,要是去早了,又得陪人說話。他在這個年節(jié)里已經(jīng)陪著太多的人說話,他覺得已經(jīng)說得夠多,不想再多說了。他要等到太陽接近正南的點兒上時動身,他決定還是騎車去,倒不是為了加快速度,也不是為了省腳力,而是想嘗試家里的那輛自行車。自行車就站在院子一角,明晃晃的閃耀著誘惑,偶有一根陽光碰著了鍍鎳車把上某一點機關(guān)時,一束強烈的光芒就趲射出來,仿佛太陽濃縮成一個點,而這個點就藏進了那白亮的車把里。這車不是新車,是父親剛剛購置的二手車,有七八成新,也是不可小覷的家產(chǎn)之一。家里添了這么個大件,他常年在縣城上學,不輕易在家,在家時當然要不耽誤時辰,不時地練練。他的車技一般,但這輛七八成新的自行車能讓他的水準迅猛提高。在平坦的道路上,他已經(jīng)能夠松開一側(cè)的車把照樣讓車子飛快地前進,要是再給他一周的時間,他肯定能松開兩側(cè)的車把。他們把松開兩側(cè)的車把讓自行車穩(wěn)穩(wěn)地飛跑叫“大撒把”。大撒把是一種本事,不是每個騎車人都能大撒把的。騎車充其量是小米加步槍,而大撒把則是原子彈導(dǎo)彈,兩者不在一個級別上,不可同日而語。大撒把需要高超的技藝,但他已經(jīng)差一點就熟練那技藝了,所以他要不時嘗試,鍛煉,爭取在寒假開學之前達到雙手揣在胸前騎車和扶著車把騎車一樣輕松自如,讓自行車成為他身上的一個部件,就像他的腿他的胳膊一樣隨意動作。
家里人都出去了。父親不聽規(guī)矩的管轄,沒過正月初十照樣去田里勞作,他那閑不住的心思和他閑不住的雙手一樣,纏繞上了紅薯育秧,于是坐臥不寧,只有去田里才能使他安然。母親和妹妹們也都不在家。東偏房的陰影遮覆了大半個院子,角角落落充滿不被打擾的安靜。他端來一盆水,找出一塊舊布擦拭自行車。他仔仔細細地擦,不漏過一個零件。他甚至折疊布角探進轉(zhuǎn)動部件的狹縫里,試圖粘出那些看不見的土塵灰粒。自行車像一只被伺候的狗,他甚至能聽見這條狗伴隨著他撓騰它的動作發(fā)出舒服的呻吟。洋鐵瓷盆里的清水變渾,漸漸發(fā)黑,同時自行車愈顯出明亮嶄新,像是剛從車鋪里推回來的新車似的。陽光柔和,但已透露出一絲溫暖,他凍得泛紅發(fā)僵的手指略微顯出了靈活。天依然寒冷,只有晌午的時候才嗅出春天的氣息,有暖和的感覺。但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得不能再美好,尤其是初午的陽光一照,熱乎乎的,人還是有點暈,有點懶,舒服得不行,就像這輛被伺候著的自行車。一切物事在這個春天都感到舒服,盡管這是初春,春天還沒有大張旗鼓來到,充其量只是春天伸了伸腳試探一下,但對剛剛還處身寒冬的人來說已經(jīng)很受用。春節(jié)就是春節(jié),確是春天的開始,過與不過這道門檻就是不一樣,連風也變得柔和,連水也變得不那么砭手了。陽光漸漸擴大著地盤,壓縮著東偏房伸出來的陰影,他的心被陽光下的一切事物俘虜、融化,他覺得這一切都無比明朗和諧。
他把自行車擦了兩遍,直到因為干活他的身子發(fā)熱,他的手即使浸泡在冷水里也不再感到冰冷。他的脊背上汗津津的,差點兒都有點黏衣裳了。他站起來,在院子里走動,眼里是明晃晃的陽光,走到房檐下的背陰處時眼前能看到藍的黃的紅的彩虹。虹彩閃爍一會兒后,他才能再度看清景物。但一離開陽光寒冷立馬又圍簇上來,逼他又走回太陽地里。他伸伸胳膊和腿腳,筋絡(luò)通暢。仰臉看看太陽,仍然沒到他走的那個位置。他決定再干點什么,但時間不太充裕,甚至不再允許他再騎車去村南的那條橫路上這頭沖到那頭。他決定不出去練車了,但他有點口渴。盡管沒有干太多的活兒,沒有出太多的汗水,他仍然習慣性地有點口渴。他有喝水的欲望,但并不是真渴,于是他靈機一動,走向了屋子里的那口大缸。
那是口黑陶缸,安安靜靜待在里間的角落里,像是要躲避年節(jié)的熱鬧,像是要設(shè)法回到它當初來的地方去。那口黑缸外面上了一層釉,映著不大的方形窗欞透進的光亮發(fā)出幽明。缸體頗沉重,需要他屏一口氣雙手扶抓著一點一點朝外挪蹭。他不敢太用力,怕缸里的物件迸濺出來。其實他根本不可能用上力氣,因為一摞不知要做什么用的鋸開的木板斜棚在缸的上方,低矮窄狹的空間讓他有勁使不上。缸體艱難地磨轉(zhuǎn),終于露出了半個缸口,這樣便于操作。他解開勒得很緊的缸口的麻繩,揭去好幾層塑料薄膜,再掀掉一層略略發(fā)黃的白粗布,于是比釉層更黑暗的缸口坦露出來。他嗅到了一股清香,他能感受到那黑暗的液體,像幽深的清凌凌的水,像一池幽潭。他將手伸進缸口內(nèi),伸出兩個手指觸碰,轉(zhuǎn)了半圈他的手指就捏住了那柄白鐵卮子。長柄是鐵絲捏制,卮桶有拳頭大小。轉(zhuǎn)動卮柄的時候他感受到了沉實的阻力。缸里滿騰騰的,全是那種解渴的液體。不是水,但比水解渴的功能更強大。他提起卮柄,避過上頭的斜木板,讓卮桶順暢地越過缸口。他屈起胳膊肘,俯首嘴唇接觸到卮桶沿,接著他嘗到了那種液體的滋味——涼得有點鎮(zhèn)牙,但涼里透出一股甜,透出一股香。他有點喜歡這液體,顧不了太多,他滋溜咽下了一口。不錯,他真正嘗到了甜頭,當那液體順著胸骨后頭淋漓直下時,他猛覺暢快。當你渴急的時候,喝了第一口解渴的水后會感到更渴。他又挹起一卮,又輕快地喝掉。第二口的時候那股甜香濃烈起來,而且舒服起來,不像第一口有點異樣。他舀起一卮子,一舉胳脯嘰溜一聲喝光,然后再接著一卮子。他把這陶缸里的液體當成了夏天里街上賣的浮子酒,那種叫酒的液體透出薄甜,但卻口感甚好,喝了還想喝。當缸里的液體差不多填住了胃里早飯留下的所有空隙時,他的渴意稍懈,這時他有點稱賞父親了。父親還是身手不凡的,他沒有做過這種被稱為“明溜子”的米酒,但他竟然做成了浮子酒,喝著這么甜香。這缸米酒是父親秋天的杰作,但全家人對父親貿(mào)然做酒都不信任,覺得他只弄些谷子蒸熟拌上酒藥是不可能做成酒的,只是讓水變變味罷了。所以誰也沒拿缸里的液體當酒,連大年初一誰也沒有打這口黑缸的主意。這不過是浮子酒罷了,一種夏天里解渴的飲料,類同酸梅汁。直到走出院門,他一直把那缸液體當成浮子酒,當成父親做酒不成而做淡了的浮子酒。當他推車邁出家院的門檻時,他覺得暢快是從身體內(nèi)部蕩漾生長,而且正在越長越多。他已經(jīng)有點憋不住。他覺得他的暢快太多了,他想笑,想向所有的人,不,是整個世界表達他由衷的歡欣。
院門上的紅紙黑字的對聯(lián)送舊迎新,平展展趴附在門框門頭上,趴附在門心上,他走過時臉膛都映紅了。走過了他又扭過頭來,看一側(cè)門框上的紅紙,那紙已經(jīng)不服粘貼它的漿糊管轄,已經(jīng)掀起了一角,哈朗朗笑他。他想站穩(wěn)自行車過去揍它一頓,但一想還沒過正月十五,沒過元宵節(jié),對聯(lián)是不興撕掉的。便宜了它,讓它白笑我一回。他悻悻地推著車子走開,他拐過村街,朝村南走去。他走的路還蠻對頭,大方向不錯。狗記路貓記家,他對去親戚家的路還是閉著眼睛不會走錯的。他歪歪仄仄走到村口,他想停下來找個人搭搭話,但是沒有看見人?!叭硕妓滥娜チ耍俊彼R一聲,人沒被他罵出來,他也就把村口拋在了身后。村南的那條縱路沒有問題,他一偏腿坐在自行車上穩(wěn)穩(wěn)當當,兩條腿成為曲軸,劃動著車鐙子。一切好得不能再好,當自行車走動起來時輕風開始唱歌,而且陽光好像多起來,一明一明,他有點目眩,有點睜不開眼睛。閉著眼睛路也不一定走錯,這一點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也不會被輕風或者陽光誤導(dǎo),干脆不走親戚了與它們在曠野里嗚嗚啦啦拉話吧。不,他是誰,他不會受它們盅惑的。問題出在了自行車上,他明明朝前對準路,但車輪總是朝路旁的田地里沖,他有點力不從心。自行車不聽話,它為什么不聽話了呢?明明清早擦洗它時它還百依百順,他媽的就這么點時間它不是它了,就叛變了。
他真想跺自行車一腳,但并沒有等他實施行動,車子已經(jīng)先行一步將他抖落在麥田里。是的,他是栽倒在麥田里,而不是明光光的道路上。麥田里的土壤在冬天里凍透,又在春風里率先融化,暄虛輕軟,像是軋過的棉花,自行車一拐進田里,車輪就深陷下去,幾乎瘞埋了半個車輪,別說是他,任誰也不會騎動半步的。麥苗涼絲絲的,摸摸他的臉頰,撫弄他的耳朵,有一支麥葉竟然鉆進了他的鼻孔一探究竟。他閉緊眼睛,因為他覺得大地在側(cè)翻,像是要存心抖掉他。他是一只壁虎,一不小心爬進了人家吃飯的餐桌上,人家根本不屑于拿一根小樹枝撥拉掉他,而是干脆翻轉(zhuǎn)桌面。他在掉下去掉下去,還好,他并沒有掉下去,當他睜開眼睛時,他又看見了面前招搖的碧綠的麥葉,仍然涼滋滋的。他還看見了晃動的陽光,看見了無垠藍碧的天空,他懷疑是做夢,但聽說夢境里一般是沒有陽光的,確實他也記不起來是否做夢見過陽光,他使勁回憶仍然記不起來。他感到溫暖,渾身像是著了火,使這料峭的初春有了夏天的意味。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羊,因為麥苗就在嘴邊,翠嫩的麥苗,散發(fā)出清芳,有著誘人的形態(tài)和氣息。他挫動牙齒,張開嘴。他本來是想啃一口麥苗,但張開嘴后卻逸出了一聲朗笑。笑完以后他還是像羊那樣略微歪仄一下臉,啃了一口麥苗。但他立即吐掉了麥苗,因為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嚼動,苦澀溢滿了他整個頭部,并且向全身彌散。不是他吐掉,而是口腔出于條件反射清空了剛剛嘴嚼翻動兩次的麥苗,而且他竟站了起來,歪歪仄仄站了起來。他踉蹌了兩步,又趔趄了三步,竭盡全部力量站穩(wěn)在麥田里。他站穩(wěn)了,看見了躺在不遠處的自行車,也看見了自行車后架上歪仄著他走親戚的竹籃子,如今竹籃子已經(jīng)即將脫離自行車,已經(jīng)側(cè)翻,籃子里盛放的饅頭、馃子、麻葉兒一應(yīng)禮品有一多半躺在麥田里。他明白今天走不成親戚了,他明白不是在做夢,似乎發(fā)生了一些事,但具體是什么事兒他有點不能肯定,但肯定與自己有關(guān)。為什么是這樣?我為什么是這樣?他想想清楚,但一時又想不清楚。后來他無端地覺得是自己喝醉了,至于是怎么喝醉的他有點記不清了。但他知道自己是醉,這就是醉。但欣悅是發(fā)自身體內(nèi)部,發(fā)自骨子里,他仍然想笑,哪怕是輕笑一聲。
他艱難地挪動沉重的腳步,離他的籃子盡可能遠一些。他的小腹發(fā)脹。他緩慢地一絲不茍地解開褲帶——他竟然不會解褲帶,忘記了解開他極其熟悉每天都在操作的他的褲帶環(huán)扣的技巧了。他停頓了一刻,最后想起來應(yīng)該先拽一下帶梢,然后滑動環(huán)扣,于是褲腰開始萎頹,他裸露了該裸露的部位,讓緊張的腹部盡情松懈。那真是一陣輕松,當你被一件事情折磨很久而終于這件事情一下子被扔掉時你的輕松真的無法言表。他又一次想笑,而且又一次笑響。他的笑聲比風的嗚嗚聲更響亮,比水流擊打麥葉的聲音響亮,他為自己的笑聲自豪、驕傲。他笑了還想笑。
但麻煩事兒還是接踵而至:他系不上他的褲帶了,關(guān)鍵時刻他的褲帶環(huán)扣出了毛病,掉鏈子了——在他危難之時他的褲帶竟然系不上了,而這條褲帶從來對他忠心耿耿沒有出過半點毛病。他有點生氣,他不想要它了,但后來一想他不能不要它,尤其是此刻,他要是不要它就只有不穿褲子一條路。他咕噥了一句罵人話,然后又開始做說服褲帶的工作。他磕磕絆絆,還好,最后褲帶還是不大情愿但也沒有太違抗履行職責圈住了褲腰,但明顯沒有束緊,隨時都要滑脫。他沒拉上褲子前開門上的拉鏈,褲腰上的絆扣在剛才與褲帶搏斗的過程中被撕岔,褲子的右開襟就從前門掉落下來,呼扇呼扇像肚子上長出了一支軟塌塌的翅膀,像老太太拴錯了地方的一塊鼻涕布。走不成親戚了,走不成親戚了。不是因為其他,是因為這條褲帶。他打算打道回府。他開始扶起他的自行車。自行車一次次朝后退卻,要躲開他,但他還是堅持扶它起來。他說,“你干啥啊,你干啥啊,”說著就像嗔怪并縱恿一個人做事一樣終于讓自行車斜著身子站在了麥田里。他動手尋找籃子里滾落的禮物,無奈麥苗已經(jīng)漫過腳面,有些果品啊什么的鉆在麥苗底下,和他捉迷藏。他沒有找到太多的東西,反正他知道是不夠數(shù),但他不想找了,他想離開這地方。他想在路上騎車,在自行車上笑,大笑。盡管他說服自行車重新回到土路上去頗費周折,但最終他還是把它弄回到土路上,而且他開始試圖騎上它,像每次一樣坐在那神氣活現(xiàn)地隆起的座位上。
真是翻了天了!自行車竟然不聽他的話,有點看他的笑話。當他雙手推著自行車快走幾步助力然后要腳踩鐙子邁起一條腿騎上它時,它突然朝前奔跑,不受他的指令猛地趲走,掙脫他的手,讓他撲了個空。他跌倒了,自行車因為動作太猛當然也跌倒了,還嘩啦嘩啦大聲辯解呢。車就躺倒在他的面前,架空了的后輪在咯咯咯咯一個勁地轉(zhuǎn)圈,像是道歉,但更多是嘲笑。他有點惱羞成怒,他爬起來狠狠跺了一腳自行車,自行車委屈地呻吟了一聲,他也沒覺出怎么疼,但再走路腳需要一跳一跳,不然身子就朝一邊仄歪。他的腳也許崴了。他又覺出鼻梁上有點癢,有點麻酥酥的,像是爬著一條蟲子,就像平時哭泣時淚水順著眼角爬下來一樣。難道他哭了?這不可能,因為他現(xiàn)在還想笑呢。他舉起手背抹拉了兩下,于是他看見了手背上粘染的鮮紅——啊,是他受傷了嗎?不可能!他沒有覺出疼痛??!也許是自行車受傷了,但又一想自行車不該出血,不會鮮紅的。他開始側(cè)棱著額頭伸出幾根指頭探查,他懷疑是頭被磕破了。仍然沒有疼痛,但根源還是找到了:在他的額頭正中間,他摸到了那處傷口,淺淺的,只有撫摸時才能感覺到那奓開的傷口的存在,小小的溝壑稍微硌手。他是受傷了,這一點確定無疑。于是他不想再騎上不聽話的自行車,他受傷了還是想笑,因為受傷了也不疼,多好!他又舉起袖子朝傷口隨便抹拉了幾下,想擦凈血跡,但只是涂抹得面目全非,適得其反。他推起自行車,滿心歡喜往村子里走,因為此刻風掃殘云,他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傷口和血什么的不快。
他一瘸一拐,有點跟不上自行車的步伐,好幾次差一點又給甩掉,又要跌跤。還好,最后勝利還是屬于他,經(jīng)歷千難萬費勁兒,他最后還是走進了村口,站在了村街上。村子里這會兒已經(jīng)有人走動,不像早飯前后那樣冷清。他看見一個人朝他走來,但看不清是誰,“翅膀,”那人叫他。那人是他的堂哥,個頭矮矬,墩墩實實的,一側(cè)的臉上靠近眼角處有一刀橫肉,一笑最明顯。堂哥好戰(zhàn),平時一聽打架馬上就眼睛放光。堂哥是跑到他跟前的,探著身子伸著頭端詳了一下,馬上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大嚷,“喲,是打架了??!誰打的?——喲,滿臉是血!”堂哥搶過他扶著的即將歪倒的自行車,扎穩(wěn)到路旁,兩手抓著他的肩膀再細細端詳。堂哥睜大眼睛,呼吸開始變粗,朝他來的方向大罵,“狗日的,下手不輕呀,是往死里打的??!——走,找他去!”
村街上開始有人往這兒圍簇,最先來的一個說,“問清再說,”他能沉住氣,他走近翅膀,渾身上下摸他,看骨頭斷了幾根,殷血濕熱幾處。然后又彎著腰仰著頭探究翅膀的臉,問,“翅膀,你跟誰打架了?。俊?/p>
他的臉成了花狗臉,橫一道豎一道全是紫紫黑黑的血,但紫黑之下漾出笑意?!按蚣??”他說,“我不知道啊?!彼纯磶讉€人,滿心喜悅,他瞇縫著眼仰著臉又得意地說,“嘿嘿,跟自行車打架啦!”
“噫嘻——打著腦子了,肯定打著腦子了!”堂哥渾身都是焦急。堂哥斷定是打了大架,因為春節(jié)一過村子里天天都有打架事件,出外打工回家過年的年輕人找不著事兒干(當時剛時興打工),手腳發(fā)癢,喝高了迷魂湯,不打架才怪呢!這個村和那個村打,找不著對手就同一個村窩里打。年輕人打架蔚然成風,是年節(jié)里的一景。
那個能沉住氣的人若有所思,張開鼻孔在嗅,就像一條在找東西吃的狗。他找到了,一臉不屑。他說,“你喳聒個啥!你聞聞——是喝醉了,酒氣沖鼻子?!?/p>
“不可能,”堂哥說,“他壓根兒不會喝酒。他才上中學,他還沒過十五歲哩!”堂哥對那人的解釋不滿,但臨戰(zhàn)狀態(tài)已經(jīng)解除。
不過堂哥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為他趴近他的面孔張開鼻子,馬上眉頭就皺了起來,“怎么可能呢,”堂哥的表情松弛,自我解嘲,“誰家興一大清早喝酒呢,要喝也得晌午喝??!”
堂哥扶著他,另外的人推著自行車。堂哥邊走邊咕噥,“你怎么喝醉了呢,你又不會喝酒?!?/p>
但他只是想笑,他覺得喝醉也罷不喝醉也罷真的都很好笑。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