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錫琴
一
姚灣像一道鼻梁,鑲嵌在陳家村和花溪村之間,但這鼻梁不好看,都是石頭。陳家村和花溪村可就不一樣了,像兩個漂亮的花臉蛋,一邊一個打扮著姚灣。
姚灣都是山地,風調(diào)雨順的年頭,播下半袋子玉米種,能收獲一袋子玉米。遇見大旱的年景,連種子帶化肥都賠在山地里。泥一把汗一把的姚灣人開始流行一句話——春天種一坡,秋天收一鍋。
都說姚灣的窮根又深又硬,是因為有三大不爭氣。姚灣的不爭氣,首先體現(xiàn)在姚河水,別的地方的河水,豐滿得都溢灘了,姚河水卻還瘦得像一條褲腰帶,要斷不斷的。還有不爭氣的,就是姚灣的井,一口一口比賽似的干涸了,像一個個黑眼珠日夜瞪著,看我們走很遠的路,挑很沉重的擔子去趕水。
趕水是姚灣特有的苦日子。大家要翻山越嶺去陳家村和花溪村把水拉回來,腳底下的水泡會日夜不停地提醒,一滴水也來之不易。如果有一天,你來到姚灣,看到人們齊刷刷一瘸一拐地走路,那不用問,姚灣趕水的日子來了。
媽媽趕水去了,事實上我們村有點氣力的人都趕水去了。趕水和趕集一樣,就是哪里有水他們就趕著牛馬去哪兒把水拉回來,然后倒在自家的積水窖里,靠著這些水讓我們度過整個旱季。
忘了告訴大家,姚灣最不爭氣的是我爸,這個最后的打井匠,喝醉后滾下山崖,現(xiàn)在就癱在炕頭上,時不時從嘴巴冒出點臟話,或者順手扔出幾件東西發(fā)泄情緒。打井匠都廢了,他的武器也就廢了,曾經(jīng)閃著銀光的井針,就插在我家的枯井里,和他一樣撂荒著。
今年的旱季特別長,家家的水窖早就沒有一滴水了,莊稼喝完我們喂給它們的最后一口水,就開始耍賴,再沒力氣拔節(jié)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我這個十歲男孩子的肩頭高。
陪伴媽媽翻山越嶺趕水的是我家的老馬,這對老弱組合,拉回來的水只夠洗衣做飯。每次媽媽回來,都癱在炕上。這時,廢掉的打井匠是長吁短嘆的,拿著破蒲扇給媽媽扇風。我媽的臉歪在東邊,我爸的臉歪在西邊,我曾經(jīng)看過他們的眼,滾滾而出的都是淚水。
十五歲的哥哥,這幾天一直和井針過不去,他試圖從井里拔出定井神針。他不是孫悟空,相持了幾天的戰(zhàn)役,戰(zhàn)況也沒啥變化,一個依然在井里嘲笑,一個依然在井沿堅守。
我在我爸面前“彈劾”我哥,說這個二貨,沒事玩啥不好,偏和井針過不去,該打不該打?
我希望我爸揍他,越狠越好。前幾天,一個來調(diào)研的人,手里拿著半瓶水,就是不扔,害得我和我哥跟出去有五里地,最后那個人看出來我們的意圖,把水給了我們。我合計我哥肯定得給我,我可是他親弟,可他給了四歲的丫丫。
丫丫的媽媽是寡婦,她趕水去了,把丫丫鎖在院子里,她小手扒著柵欄的門,臉上全是汗水沖下的泥道道,她的小舌頭舔著上嘴唇,眼睛卻死盯著半瓶水不放。丫丫摟著那半瓶水卻不喝,她說把水留給她媽,這樣媽媽明天就不用趕水去了。
從那回來,我哥就圍著井針轉(zhuǎn)。
我爸開始擔心,你哥這哪是犯二,一個打井匠的兒子,如果他要拔出井針,那他是想要打井去了。
我樂壞了,說這多好啊,把井打咱家炕頭,咱也像城里那樣,安個水龍頭,渴了,躺在炕上張嘴就喝飽了。我爸一拍大腿,哎呀呀!二小子,你這是要接我的班啊!
我納悶了,我爸還有班讓我接?我爸說,可不,不爭氣的班唄!
我爸還說,打井匠不那么容易當呢,除了要拿得起井針,還要會選打井的地方,這才是技術活。山底下有姚河水的大動脈呢,找到大動脈才能打上水來。
看來要當好打井匠,還得會中醫(yī)診脈那一套,這我哥哪會啊!我哥把我爸當初打的井走了個遍,別看六眼井現(xiàn)在都瞪著干眼,當初那些井可都滋潤過村里的一草一木呢!
二
說實話,我們村十年九旱,我早就忘記了姚河的水是青是藍了。
所有人都覺得缺水的日子糟糕透了,可我卻不那么覺得。小河干了,可是干了有干了的好處,在它發(fā)燙的河床里,到處都有被曬干的小魚小蝦,我用半個小時就可以撿上滿滿一大碗小干魚,在回來的路上,我還抓住了兩個躲在大石頭背后乘涼的螃蟹,這收獲不小吧!
晚上,媽媽把這些小干魚煎透了,撒上細碎的蔥花,嘿!那滋味,別提有多鮮了。
爸爸媽媽還有哥哥,他們看上去心事重重,沒吃幾口就下了飯桌。我把剩下的油煎干魚倒進米飯里拌了拌,沒幾下子就扒拉進肚里啦。哥哥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好像又在瞪我了。他總是在心情不爽的時候瞪我,我不愛和他計較,瞪就瞪唄,又不能把我瞪掉一塊肉。
哥哥坐在門檻上說,他明天就要打井去了,井非打不可了。
就在今天下午,那個四歲的丫丫,因為口渴,喝了放在院落里的一瓶藥水,藥水把丫丫折磨得小臉都綠了,在院子里打滾。丫丫現(xiàn)在就躺在醫(yī)院的急診室,醫(yī)生忙成一團也不知道救不救得活她!聽說丫丫的媽媽柳花,像誰拽出了她的腸子,嗓子都嚎啞了,她抽著自己的嘴巴不停說,丫丫,你活過來吧,你活過來吧,媽媽保證以后不讓你缺水喝,一輩子不讓你缺水喝。 你醒過來,媽媽帶你走,咱們哪有水,就在哪安家……
我爸這個三大不爭氣之一,聽說后,久久沉默。然后他狠命砸著大腿,咧著大嘴嚎,都怪我??!都怪我啊!我不爭氣,要不是貪酒,姚灣缺水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這是我爸第一次親口承認自己不爭氣。
哥哥說,現(xiàn)在不是說后悔話的時候。井是非打不可了,長著兩條腿的人熬不住了,長著四條腿的牛馬也熬不住了,那些沒長腿的莊稼更熬不住了。等老天爺賞臉,我們看到的最后一滴水就是我們的眼淚了。
我驚詫于哥哥的變化,老師說,歲月的更迭才讓人長大,知識的積累也能讓人長大,而我的哥哥,在兩種成長之外,在大旱的日子里拔地而起了。
媽媽摸著哥哥黑瘦的肩頭,眼淚嘩嘩地流,她在擔心,明天這瘦弱的肩頭,會不會變成兩個紫紅紫紅的饅頭,而這紫紅的饅頭能不能換來清水長流,灌溉我們的姚灣。
我爸說,明天他要親臨打井現(xiàn)場,就是滿地爬,也要找到姚河水的大動脈。
我哥笑了,小白牙讓他顯得更黑不溜秋的。他說他已經(jīng)摸著姚河水的大動脈了,他都聽見姚河水吶喊著來了。六個井眼,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我爸說,真的?你啥時候找的,我咋不知道呢?
我哥說,不是你幫我找好了六眼井嗎?我要重——蹈——覆——轍。
重蹈覆轍,這個主意太妙了,我們都沒有想到。姚河水只是水位下降到地表,并沒有絕流,所以,沿著干枯的六眼井,是最有可能打出水來的,比漫山遍野瞎轉(zhuǎn)要好多了。
以前這個時候我早就睡了,我的想法是,一天一頭豬,不如炕上打呼嚕。今天,我沒睡,我有點崇拜我的哥哥了。
三
我哥已經(jīng)初具男子漢的風范,領著十幾個人在撅著屁股打井呢。沿著以前干涸的井底,挖上來的土都是干的,我用手抓了幾把揚著玩,瞇了自己的眼睛還不算倒霉的,還被哥哥踢了一腳,讓我滾一邊玩去。
打井這么好玩的事情我能不參與一下嗎?我遠遠地坐著看,偶爾去給我爸匯報一下工程進度,昨晚我哥封我為后勤部長,我順便把信息部的事也干了。
我聽見一個人說,在山上打井可不是容易的事,碰上繞不開的石層就前功盡棄了。哥哥說,要是容易早就打井了,何必讓那么多的人起早貪黑地去趕水呢!哥哥的話讓那些人都沉默了。
早上的氣溫還沒有升高,但是哥哥和那十幾個人就像從水里游了一圈剛爬上岸一樣,全身都濕透了。
哥哥打的井在一個星期后宣布失敗了,打了一百多米深還是上不來一滴水,都是碎石頭,還把打井的井針掉到井底了。
有人說,這回好了,我們姚灣人馬上就變成旱地的蛤蟆——沒幾天蹦跶了,回家收拾收拾東西,帶著一家老小逃命去吧。
還有人說我哥,花了大家那么多錢打井,連口水都沒讓大家喝著,要是用這錢買礦泉水,都能把我哥淹死。
我記住了,說這話的人是石頭他爸。石頭他爸在村里開了一家小賣店,我昨天去買礦泉水,他爸爸把礦泉水又提高了五毛錢。人人都罵他,可這也不耽誤他把錢樂呵呵揣進腰包。全村其他人都支持哥哥打井,就唯獨他反對,他一定在想,如果這些錢都落進他的腰包,那該有多好。
好吧!我決定以后對石頭不客氣了,他爸對我哥說出那么不要臉的話,還要我對他怎么客氣呢?我只是沒有想好,對石頭我是偷襲還是當面教訓呢!偷襲不是我的性格,我想還是當面說清的好??墒呛髞?,當我看見石頭因為他爸爸賣高價水被人扔了石子,正在哭鼻子,我就決定算了,有那樣的爸爸夠他難受的了,我決定以后不和他玩就是了。
哥哥告訴我們說,他還要再打一眼機井。我爸和我媽覺得沒必要,更何況費力不討好,一身臭名背到老。
哥哥不那么認為,他說,水退石頭在,好人說不壞。這話說得,嘿!真帶勁!哥哥還說,他要讓丫丫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上姚河藏起來的水。
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哥哥的決定是肯定不會更改的了。
哥哥打井的這段時間,媽媽每天天不亮就牽上我家上了歲數(shù)的老白馬去翻兩座山趕水,馱回來的水要分給孤寡老人一些,要給打井的那些人喝一些,還要灌滿打井機的大水箱,那可是個大肚皮的家伙。這樣,我們家真正能用來燒水做飯的水都不夠用了。
我也想跟著媽媽去趕水,哥哥笑話我說,你還是老實在家待著吧,如果走到半路你走不動了,老馬是馱你還是馱水呢?這么瞧不起我,我可真有點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我看著媽媽的身影和白馬消失在山彎處,很久之后,又看見他們的身影從山彎轉(zhuǎn)出來,去給幾戶不能趕水的人家送水。
干涸的河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樂趣,更多的時候我和一群孩子看哥哥他們打井。打井機日夜轟鳴,開足了馬力。
我問哥哥什么時候能打上來水。哥哥說,只要打到砂層里就行了。我問什么時候能打到砂層,哥哥說他也不知道。只說就是把這座山打穿了,也要給大家打出水來。
我心說,完了,媽媽趕水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
石頭他爸還有臉來看熱鬧,每次來都拿上幾瓶礦泉水,擰開一瓶“咕咚咕咚”喝半瓶。整個村子,也只有他家敢這么放開嘴巴喝。
別看我小,可我也知道,大熱的天里,他不是來看什么熱鬧的,是想來賣水的。
哥哥打井的地方,只有一棵沒長高的柳樹,完全起不到遮陰的效果,汗水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身上淌下來,像流了無數(shù)條彎曲的小河。
石頭他爸知道他們渴,我也知道他們渴,可他們悶著頭打井,誰也不說話,更沒有一個人買石頭他爸的高價水。
石頭他爸開始是站著,站累了又坐著,兜里的幾瓶水早就曬熱乎了,可還是沒有賣出一瓶水。直到太陽下山了,哥哥他們都收工了,石頭他爸又揣著幾瓶水回他的小賣店了。
晚上,我看見哥哥的后背曬禿嚕皮了,有的地方還起了水泡,我想別人也一定和哥哥一樣。我找出了我家最大的那把傘,準備明天用它給哥哥遮遮毒辣的陽光。哥哥說,打著傘,我要怎么干活呢?我使勁撓了撓腦瓜皮,也沒撓出一個好主意來。
第二天,在哥哥他們施工的地方,一夜之間蓋起了一座涼棚,涼棚有些簡陋,木架子上搭著幾片舊炕席,但是遮擋陽光很有效果。這下可好了,哥哥他們不用再做烤肉了。這是誰這么聰明,想出這么好的辦法呢?反正我沒想到。
今天,媽媽去趕水,正碰上剛出院的丫丫和柳花。媽媽說:“你別急,水會打上來的,我就不信龍王爺那么偏心眼,讓我們渴死。你在家照顧丫丫,我?guī)湍阙s水?!?/p>
我媽把柳花家的兩只桶也掛在老馬背上,老馬默默地上路了。我不太放心,也跟了去。回來的路上,我看見老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媽媽說它渴了,早上把我們家最后剩下的豆子喂給它,怕它脹肚,沒敢給多喝水。我小心翼翼地從水桶里給它捧來水,老馬看了看我手掌心里的水,卻沒舔一下,只見一滴渾濁的淚水從它眼角里流出,它兩腿打顫,慢慢地跪了下去。
就這么一跪,我家的老馬再也沒有站起來。
媽媽說,我們家的老馬為了讓我們多喝一口水累死了,它的肉誰也吃不進去。就這樣,我們家的老馬沒進湯鍋,媽媽想把它葬在一個土坡上,那地方能看得見正在施工的機井。
趕水的人看見這匹倒在趕水路上的老馬,默默幫媽媽把老馬埋了,人們很想停下來,為老馬難過一下,但是沒有人敢停下來,因為他們怕也像這匹老馬,一旦休息就再也走不動了。媽媽換下老馬,把擔子架在肩膀上,她走在馬群里,走在牛群里,和那群牲口一起,一瘸一拐地繼續(xù)趕水。村里還有丫丫在等她,還有那個小挖井匠的怪獸在等她。
凌亂的頭發(fā)像一條條小蛇一樣貼在媽媽的脖子上。
我和媽媽把水挑回村,提到柳花和丫丫的家門口, 一路上水直晃蕩,晃到這里水剩下很少很少。柳花看到把水架到肩膀上的媽媽,什么都懂了,她抱著媽媽大哭,埋怨自己不該讓老馬去趕水。
媽媽當著柳花的面沒有哭,但轉(zhuǎn)過身就抹起了鼻子,其實媽媽已經(jīng)哭了一路了,她不停地說我們家的老馬是好樣的,拉的水比壯馬少一點,它都不干。除了春種秋收,年年就這么奔波在趕水的路上,馬蹄鐵磨得“飛薄”,倒下去雙眼還望著回村的路,眼睛都沒閉上。
老馬馱水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啊晃,我記得過去每次趕水回來,都能從它身上刮下半洗臉盆的汗。我給它刮汗,它總是沖我“咴咴”地叫,我好想一直給它這么刮??!可它用不著了,它倒在離村十里遠的山路上,汗水浸濕了一片干土。我哭啊哭啊,老馬的身影就從我的淚光里“撲簌簌”往下落。
哥哥沒哭,兩手攥緊了拳頭,我知道哥哥心里不好受,他說把這水拿走吧!村東邊的五爺爺癱在炕上,每天離不開水,給他送去吧!
媽媽沒拿走水,她說這水是給打井的人喝的,不能讓他們光受累還沒水喝。媽媽走了,她一瘸一拐得更厲害了,我看媽媽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我真怕瘦弱的媽媽也像老馬那樣倒下去。
我哭累了,看著桶里的那點水也有點發(fā)愁,打井機的水箱很快又要加水了,那頭機器比一頭水牛都能喝,這水哥哥他們誰也喝不著了。不知道今天石頭他爸還會不會來,要是來了,我就用兜里的零用錢買幾瓶水吧!
可還沒等我把錢數(shù)好,山爺爺就走來了,他端著水瓢,小心翼翼把水瓢里的水倒進水桶里就走了。接著花二嬸和柳奶奶也來了,她們拿來的水并不多。再往后,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二十幾個人,每個人都不多說話,把水倒進桶里就走了。
哥哥他們也不說話,但看得出來,他們更加賣力氣了,不把這水打出來,所有人都不會答應的。
最后來的那個人,我看著有點討厭,是石頭他爸。他一定是聽說我家的老馬不行了,運不來水了,跑來賣水來了。我剛才還盼著他來,現(xiàn)在我又開始討厭他。
他扛著一箱礦泉水來了,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我們誰也沒理他。他擰開一瓶礦泉水讓大家喝,大家都把他的手推開了。他急了,把剩下的礦泉水全打開,咕咚咕咚往桶里倒。我一看也拿起礦泉水幫著倒,我生怕他一會兒改變主意把水又拿走了。
哥哥說,你這水又不是大風刮來的,又不是地里長出來的,有本錢呢!哥哥要給他錢。他看著哥哥掏出皺皺巴巴的幾個零用錢沒接,哥哥以為他嫌少,又開始掏錢,但啥也沒掏出來。
石頭他爸把錢推回來說,千萬別提錢,我要是再收你們的錢,連你家的老馬都不如。
看來石頭他爸也和我們小孩子一樣知錯就改,老師說這樣的人都值得原諒。我決定以后還帶著石頭一起玩。
就在老馬走后的一個星期,哥哥他們終于鉆透了巖層,把井針打進砂層里了。哥哥說,要出水了,再過一會兒就能上來水了,快,快去,快去喊人接水。
我和幾個孩子撒著歡,向著村里一路狂奔,一路高喊,上水了,上水了,快點接水啊,快點接水啊……我們穿行在疙疙瘩瘩的街道,想把這振奮人心的消息暢快淋漓地送進每個人的耳朵。
有的人還來不及撂下飯碗,有的人來不及穿上鞋子,還有的人來不及高興先哭了,他們拎著大桶小桶從各色門里一路趕來時,噴薄而出的井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晶瑩又璀璨的光芒,像憋足了勁的奶牛,急于要奉獻它的乳汁給人們。
人是歡騰的,水是歡騰的,動物植物都是歡騰的,那個不爭氣的打井匠都是歡呼雀躍的。他對我媽說,看見沒?我兒子,打井匠的兒子都不是孬種。媽媽沒時間聽他自吹自擂,也跟在喜笑顏開的村民后面擔水去了。
當姚河水不得不捧出它珍藏的清涼時,我看見了丫丫和她的媽媽,柳花左手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右手牽著小小的丫丫,正要向村外走去。她們聽見了吶喊聲,愣在那里。我哥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她們走去,她們也奔著這清涼而來。
來來往往的挑水人滿臉喜氣,水筲里的水漾來漾去,在地上畫出無數(shù)條彎彎曲曲的水龍,隨著人們的腳后跟進了家門,“撲通撲通”跳進水缸的姚河水和人們的笑聲一樣勢不可擋。疲憊極了的哥哥,俯下身,吃力地扛起井針,一步一步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輝煌的落日把閃爍的井針和汗淋淋的哥哥融成一體,我仿佛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巨大的水龍呼嘯而來,跟著哥哥,穿過樹林,越過高山,撲向無邊無際的田野,滋潤出一片生機盎然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