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傅高義相識的時候,他已年近七十。一九九九年秋季,我和一起來哈佛訪問的舍友李大華一起選修了傅高義在社會學系開設的中國研究的Seminar課程,現在想來,那時他在哈佛任教的時光已經進入倒計時,而我們可能是他課堂上的最后一批外國學人。
因為自己的專業(yè)是社會學的緣故,更因為當時正在撰寫《西方社會學歷史與體系》一書,這以后,就像我常常會去Francis街65號看望丹尼爾·貝爾教授一樣,我也常常會去叩開不遠處的Sumner街14號傅高義教授的家門,或邀他去哈佛廣場上那家著名的燕京飯店小酌,聽他聊哈佛大學社會學的歷史,尤其是憑結構功能主義君臨天下的帕森斯教授的其人其事。早在讀研究生期間,傅高義就選修過帕森斯的美國社會研究課程,這不僅影響到他后來選擇以社會學為志業(yè),而且后者的社會均衡的觀點還左右了他最初對中國社會的研究。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帕森斯在英國和德國接受社會學教育后回到美國,通過翻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九三0)和撰寫《社會行動的結構》(一九三七),一方面將韋伯和歐洲社會學引入美國,另一方面則成為美國社會學界的扛鼎人物。一九四四年,他接替俄國人索羅金出任哈佛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兩年后即將社會學系改名為社會關系系(Department of Social Relations),將社會學、社會人類學、社會心理學和臨床心理學囊括殆盡。一九七三年在帕森斯退休之前,強調整合與均衡的結構功能理論在米爾斯、達倫多夫、古爾德納等人的持續(xù)批判下,尤其是面臨六十年代后半期美國社會的風雨飄搖,已經開始式微。用那時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的傅高義的研究生趙文詞的話說,當時最能言善辯的研究生都以諷刺帕森斯為能事。在這樣的背景下,七十年代初擔任系主任的霍曼斯將社會關系系改回社會學系,社會人類學、社會心理學和臨床心理學則各自回了同在詹姆斯樓的人類學系和心理學系。一時間帕森斯苦心經營起來的“帝國”土崩瓦解,到我一九九九年去哈佛訪問時,只有James Hall西側的圖書館還保持著“社會關系圖書館”的名稱(二0一二年我再去哈佛訪問時,連圖書館都改了名)。難怪傅高義會告訴我,那時剛剛退休還常常去系里拿信的帕森斯會拿著拐杖戳著地板大罵霍曼斯,把系里的行政人員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帕森斯退休的時候,傅高義已經在哈佛大學社會學系任教十年。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傅高義一直給弗洛倫斯·克拉克洪(Florence Kluckhohn,系著名人類學家克萊德·克拉克洪的妻子)做研究助理。一九五七年,后者告誡剛剛獲得博士學位并意欲以研究美國社會為志業(yè)的傅高義:如果你想深入洞悉美國社會,“就應該負笈海外,在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文化中生活并浸淫其間”。第二年,二十八歲的傅高義偕前妻蘇珊娜(Suzanne Hall Vogel)和他們剛剛一歲的兒子前往東京,開始了長達兩年的異國之行。
在東京市郊真間町(學名M町)的田野研究的過程中,他開始意識到“在大公司或政府機構工作的工薪雇員(salary man)家庭和小農場主或獨立商人家庭之間倒存在較大的差異”,而家庭模式上的差異與更廣泛的教育和社會問題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樣一來,原先他博士論文中有關家庭與兒童心理健康的議題被后來的日本新中產階級即工薪族的議題所取代。
收集完田野資料返回美國的傅高義最初到耶魯大學任教,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找到了重返哈佛的機會。進入六十年代,因為麥卡錫主義在政治上逐漸失勢,而美國人也清晰地意識到社會主義中國將作為一個重要的對手長期存在,曾作為“危險領域”的中國研究又重新被提上議事日程。此時,在福特基金會等機構的支持下,哈佛、哥倫比亞、華盛頓、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斯坦福以及康奈爾等大學的中國研究如火如荼;而“戰(zhàn)后在美國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創(chuàng)造了當代中國研究”的費正清也再一次慧眼識珠,使得傅高義一九六一年有機會以博士后研究員的身份返回哈佛,而他的社會學背景也開始成為費正清等人實現將傳統(tǒng)漢學改造成當代中國研究的契機。
進入哈佛東亞研究中心的傅高義一面跟著趙元任的女兒趙如蘭學習漢語,跟著費正清等人學習中國歷史、政治與文化,一面利用在日本收集的田野資料撰寫《日本新中產階級:東京郊區(qū)的工薪族和他們的家庭》。一九六三年,幾乎在這本著作出版的同時,已經起了中文名并留任哈佛的傅高義動身前往香港,研究一九四九年后中國的政治、社會與文化。盡管當時的美國彌漫著冷戰(zhàn)的氛圍,主流意識形態(tài)視中國為對手,但傅高義及一批年輕的中國研究學者在費正清的影響下卻對中國抱以同情的態(tài)度,用他的話來說:“盡管美國是冷戰(zhàn)的領導者,美國的中國觀察家們卻不屬于激憤的冷戰(zhàn)斗士之列。”作為地域研究的中國研究是冷戰(zhàn)的產物,但大多數研究者了解與研究中國的目的卻是為了中美間的交流而不是對抗。
如果說上述立場決定了傅高義對中國研究的態(tài)度,那么社會學的訓練則使他脫離了關注中國之命運一類的宏大敘事,轉而研究離香港較近因而能夠獲得相對豐富的文獻和口述資料的廣東。在香港除了約談訪談對象(多數是來自廣東的移民或偷渡客)外,他開始系統(tǒng)閱讀《廣州日報》《羊城晚報》,一年后回到美國后還繼續(xù)閱讀哈佛大學購買的一九四九年后完整的《南方日報》?!巴粮摹薄⑸鐣髁x工商業(yè)改造、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幾乎所有一九四九年后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及與其相關的一系列政策的出臺和變化都引發(fā)了傅高義的高度關注。一九六九年,在“文革”達到頂峰之際,《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guī)劃與政治(一九四九至一九六八)》出版。至此,傅高義成為全美能夠同時駕馭中日兩種文化并因此能夠洞悉整個東亞局勢的不二人選,他將費正清和日本研究專家賴肖爾(Edwin Reischauer,一譯賴世和)開創(chuàng)的哈佛東亞研究傳統(tǒng)近乎完美地繼承下來。
在費正清的影響下,傅高義成為中美關系變化的積極推動者。他參加了冷戰(zhàn)期間建立的致力于改善中美關系的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National Committee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的工作,并和費正清一道為先前的哈佛同人基辛格出謀劃策。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訪問中國之后,中美關系獲得實質性改善,傅高義也有機會進入自己研究了多年的中國大陸。一九七三年,傅高義跟隨美國國家科學院資助的代表團訪問中國,從此之后,訪問中國成為他的日常生活和研究的一部分。也是在這一年,四十三歲的傅高義接替退休的費正清出掌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不久中心更名為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
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在東亞乃至全球的地位,決定了它們成為傅高義學術人生的“雙推磨”。一九七五年,剛剛陷入中美關系變革大潮之中的傅高義,又接受日本基金會的邀請和資助,去日本采訪戰(zhàn)后商界和金融界的領軍人物。盡管自一九五八年之后,傅高義幾乎每年都會去日本訪問,在一九六五年開設中國社會課程的同時甚至更早,他也開設了日本社會的課程,對這個島國的一切幾乎了如指掌,但一直到完成這次研究歸國時,他才第一次對美國的制度和整個社會的優(yōu)越性發(fā)生了懷疑,而日本這個原先他一直帶著優(yōu)越感打量的“他者”開始以驚人的成就使其“大為驚異”:“得天不厚的日本,怎么能把美國人都束手無策的一大堆問題,處理得這樣頭頭是道呢?”經過深入的探究,傅高義發(fā)現日本的成功與所謂國民性或勤勞、克己等傳統(tǒng)美德無關,而得益于其獨特的組織能力、措施和精心計劃。一九七九年,《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一書出版。
在《日本第一》出版之時,有著世界上最多人口的中國已經在鄧小平的推動下進入后來令全世界矚目的改革開放。一九八七年,在廣東的近七個月內,尤其是在省內周游的十周里,傅高義走訪了全省的十四個地級市和深圳、珠海、汕頭三個經濟特區(qū),全省一百個縣他去了七十多個,拜訪了三十多名縣級以上的官員。兩年后,《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一書出版。如果說這本著作和二十年前的那本《共產主義下的廣東》前后相繼,正好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廣東當代史,那么這本涉及廣東改革開放的動因、性質、過程及前景的著作,開始將研究的視野從全能型的國家轉向“過渡中的社會”。盡管這本書出版之前已經發(fā)生了“天安門風波”,對中國改革開放富有信心的傅高義還是堅信:“如果政治環(huán)境能夠給予廣東人民更多的機會,那么在今后的歲月中,他們將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其實,在研究廣東的同時,傅高義的眼光已經從日本和中國投向整個東亞。八十年代初,哈佛大學要求資深教授們?yōu)閷W生開設公開課,傅高義開設的課程為“東亞產業(yè)社會”(East Asia Industrial Society),他將自己的研究擴展到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和香港,著重討論后發(fā)型產業(yè)社會的特點。在《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出版兩年后,《亞洲四小龍:東亞現代化的擴展》(一九九一)一書出版。盡管“亞洲四小龍”的說法成于七十年代后期,但只是在傅高義的著作出版后,這一概念才成為討論新興國家和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政策的典范?,F在看來,此番對韓國的涉獵,為他最近幾年與高麗大學金炳周教授合作主編的《樸正熙時代》(二0一三)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到九十年代,傅高義對中國、日本和整個東亞社會的洞悉,已經使其成為美國最為著名的亞洲研究專家。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九九三年在哈佛大學的同事、后來提出“軟實力”一詞的政治學家約瑟夫·奈(Joseph Nye)出任克林頓政府的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時,自然就會邀請自己的老朋友傅高義出任東亞情報官,為美國國防部和中央情報局提供材料與分析背景。不過,這樣的“從政”機會對一個六十三歲的人來說似乎有些晚了,所以僅僅兩年后,傅高義再度返回哈佛,接替人類學家華?。↗ames L. Watson),再度出任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在這一任期內,傅高義的努力使“費正清中心事實上成了美國政府亞洲事務部波士頓分部……這段時間也成為中心四十年來最為活躍的時期”。
記得傅高義從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退下來不久,即開始強化他的漢語,每周二、四兩個下午都跟著一位從華南師范大學來的女老師學習中文。我當時并不知道緣由,只是感嘆他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學到老。后來才知道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又開始了一項更為巨大的工程:用了十年時間撰寫長達七百余頁的《鄧小平和中國的轉型》(即中文版《鄧小平時代》)一書。而再度學習中文,像他后來所說,只是為了能夠直接從事訪談,從而收集更為廣泛的第一手資料。這部后來被譽為“對鄧小平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和中國風云變化的改革開放進程的全景式描述”的著作,獲得了包括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終選名單”等一系列獎項。二0一三年初,中文版《鄧小平時代》由三聯書店出版,到我十月再訪哈佛時不到一年的時間已經賣出去五十萬冊。那天傅高義告訴我,六十萬美元的版稅他一分都沒有留,全部捐給了自己的母校威斯利安大學。我好奇地問他,為什么沒有捐給哈佛,老先生直言:“哦,他們不缺錢。”
從一九五八年研究日本開始,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歲月中,傅高義為以中國和日本為主的東亞研究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在我們前面述及的其主要的研究經歷和出版物中,兩部涉及日本,三部涉及中國,一部涉及韓國,一部涉及包括韓國、新加坡和中國的臺灣與香港在內的“亞洲四小龍”;而所有的研究主題都可以歸于一句話:東亞的現代化。即使有關鄧小平和樸正熙的兩部人物傳記,其主題也都是圍繞中韓這兩個傳統(tǒng)相同的東亞國家的現代化展開的,因此除兩位頗具克里斯馬權威的傳主的姓名不同外,兩書的副題驚人的相似,都是transformation:或中國的轉型,或韓國的轉型。
導源于帕森斯的現代化理論的淵藪,一直可以追溯到馬克斯·韋伯。一九一五年,在韋伯寫成《儒教與道教》一書時,他將十年前撰寫《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時所討論的那個主題推演到中國,即在中國能否產生“理性資本主義”的問題。盡管韋伯的著作寫于一九一五年,但該書的英文版經由H.格斯翻譯出版,卻是在“韋伯熱”初起的一九五一年,這和戰(zhàn)后作為美國“地域研究”主體之一的中國研究的興起正好同步。這一巧合,加之戰(zhàn)后帕森斯對美國社會科學進而對費正清及其中國研究的影響,上述韋伯式命題即“理性資本主義在中國能否產生”的問題,自然很快成了剛剛成型的中國研究的基本主題。雖然帕森斯和韋伯的理論傳承不盡相同,但韋伯對上述命題的思考,為源自帕森斯的現代化理論提供了基本的內核,即理性資本主義之路就是現代化之路。
單從理論上說,原本帕森斯的現代化理論,不過是為了深化經典社會學中盛行的傳統(tǒng)—現代的二分法,以此解釋發(fā)展中國家或欠發(fā)達國家的社會現代化道路的可行性,但五十年代“現代化理論”成為美國學術界的“顯學”,卻多多少少是為了與此時已經如火如荼的共產主義競爭,在馬克思的暴力革命理論之外,為欠發(fā)達國家找到一條以美國為標準的發(fā)展之路。如此,冷戰(zhàn)時代造就了麥卡錫主義的社會氛圍,也同樣使現代化理論成為影響到美國的中國研究乃至整個地域研究的基本國策之一,成為一種為美國戰(zhàn)后國際政策辯解的意識形態(tài),或者說成為雷迅馬(Michael E. Latham)所說的“非共產黨宣言”。
盡管傅高義對冷戰(zhàn)始終抱以冷靜的旁觀心態(tài),但作為帕森斯治下的五十年代的哈佛社會學人,東亞的現代化或者說東亞社會由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型后來確實成了他畢生的研究主題。一九五八年,當年輕的傅高義挈婦將雛奔赴戰(zhàn)后的日本時,他就敏銳地關注起戰(zhàn)敗后的日本如何面對危機,重建經濟繁榮和新的社會秩序,而這一秩序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就)是‘新中產階級的大規(guī)模出現”。顯然,傅高義關于新老中產階級的劃分受到米爾斯的《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一九五一)一書的影響,他將小業(yè)主和小地主劃為老中產階級,而將戰(zhàn)后隨著日本經濟快速增長而日益壯大的大公司與政府部門的白領雇員稱為“新中產階級”或“工薪族”(Salary Man)。在這本被威廉·W.克里稱為“在日本民族志中影響最為深遠的著作”中,傅高義從這樣幾個方面揭示了日本新中產階級或“工薪族”的社會圖景:(一)工薪族的崛起,意義并不在其收入的多寡,而是他們所受雇的大型組織的出現及在戰(zhàn)后日本所處的引領變革的地位,正是后者賦予這一新興階級以可預期的收入、聲望和社會地位;(二)對工薪族的理解必須置于日本社會的脈絡之中,換言之不能脫離他們的家庭關系、友誼模式、生活條件和教育背景,正是這些因素使得工薪族在日本不僅是一種收入穩(wěn)定的職業(yè),更是一種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三)最為重要的是,日本新中產階級的崛起并沒有引發(fā)階級間的對立與沖突,相反,它以文化擴布的方式成為人們爭相獲得的一種新的理想生活方式。
在傅高義對日本中產階級的描述中,傳統(tǒng)與現代的頡頏始終隱含其間:像所有邁向工業(yè)化的國家一樣,一百多年來,尤其是戰(zhàn)后以來,日本一樣出現了邁向現代的轉變,包括大家族系統(tǒng)為核心家庭所取代、個人主義價值觀的不斷增強、女性獨立與解放、家族企業(yè)讓位于大型組織和政府機構、人口從鄉(xiāng)村向城市的聚集,但是與工業(yè)化時期的歐美甚至近代以來的中國相比,日本“在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期間,高度的社會秩序卻依舊貫穿始終”。在傅高義看來,本該劇烈動蕩的社會轉型所以會呈現出“一幅較為有序和受控的社會圖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受惠于新中產階級或工薪族的崛起:正是“工薪族為社會上的非工薪族樹立了一種生活方式的范本,由此轉遞(mediate)了西方化和工業(yè)化的直接沖擊”。
盡管日本在現代化轉型中的成功受到了傅高義的推崇,但一直到十余年后完成《日本第一》時,他才開始意識到日本成功的真正意義:對一直以“老大”自居的美國來說這是一面可以借鑒的“明鏡”。一個以西方為師的東方國家所以最終能夠反客為主,其基本的理由在:(一)日本的制度是在不斷反思和借鑒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二)作為唯一的非西方發(fā)達國家,“日本在自己傳統(tǒng)的基礎上”,借鑒了異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三)作為人口大國和資源小國,日本較早地面臨并成功處理了現代社會常見的資源匱乏與人口膨脹的難題;(四)日本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制度都十分完善,以致“這個國家固然資源貧乏,但在處理一個后工業(yè)化社會所面臨的基本問題上,卻是出類拔萃的”。進一步說,“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工業(yè)發(fā)達國家在社會、經濟、政治等方面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變化,污染、資源缺乏等問題造成了很大的政治影響,只有像日本那種中央集權而又靈活的體制、協(xié)商一致的社會,才有能力適應這種時代”。
或許是因為幅員遼闊、沿海與內地差異巨大,或許是因為無法獲得真實有效的全面數據和經驗資料,與對日本的整體研究不同,傅高義對中國的涉足“不滿足于籠統(tǒng)地概覽超過七億的中國人”,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一直聚焦于毗鄰香港并因此后來成為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從一九六三到一九八八年,傅高義有關廣東的研究時間跨度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城市的規(guī)劃與政治(一九四九至一九六八)》(一九六九)以在香港收集的文獻與口述資料,講述并分析了一九四九年后一種新型的秩序—社會主義秩序在廣州這個中國最早的通商口岸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都市的建立情形,以及人民對這一制度的適應過程;《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一九七九至一九八八)》(一九八九)則描述了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之后,廣東朝向現代的迅猛變革。明眼人能夠看出,因為從事研究的時間限制,在傅高義描述的一九四九至一九八八年廣東的近四十年當代史中,“文革”十年大半是個“缺環(huán)”,為此,作者在《先行一步》的第一章中即以“廣東的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為題補齊了這段歷史,并將“文化大革命”這場內部的災難和來自香港等地的外部刺激并列,視為激發(fā)廣東人改革渴望的重要契機。
《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書的主題,如其緒論所示聚焦于“舊秩序的瓦解與新秩序的建立”,放在共產主義文明的維度之下,這是有關社會主義中國現代轉型的另一種表述。在傅高義的研究所涉及的二十年中,一方面共產黨通過接管城市、土改和社會主義工商業(yè)改造,為一個分崩離析的舊中國帶來了新的秩序、朝氣和希望,以及理想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熱情;另一方面共產黨人建成了“一個能夠控制經濟變革的政治組織”,并十分有效地通過這個“強大的政治體系控制社會、改造社會”。由此,“中國共產黨通過他們的政治組織獲得了相當大的經濟進步”,但同時進一步的經濟增長也受到無所不在的政治體制的蠶食和抑制。
因為先前翻譯過美國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的《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此番受傅高義委托翻譯他的《日本新中產階級》,我就一直注意這兩本著作的異同。從表面來看,這兩本著作的共同點在于都出自社會學家之手,但其內在的相似之處則是兩位學者都以敏銳的目光發(fā)現了近代以來尤其是戰(zhàn)后以來伴隨著工業(yè)化的狂飆突進,人類社會的結構尤其是階級結構的深刻而趨向一致的變化。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除了米爾斯的作品是一項本土研究,而傅高義的著作則是一項外域研究之外,最大的區(qū)別恐怕在于:作為左翼“斗士”,米爾斯更多地關注了中產階級的出現及快速增長如何銷蝕了西方世界對資本主義的不滿—他對美國中產階級或所謂“白領”階級的“政治后衛(wèi)”姿態(tài)頗為不屑;而作為東亞社會轉型的研究者,傅高義則滿懷欣慰地看到了新中產階級的出現如何緩解了傳統(tǒng)日本受到的來自現代的劇烈沖擊。
(《日本新中產階級》,[美]傅高義著,周曉虹、周海燕、呂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0一七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