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炎涼
一
他身上有自由和被愛的痕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遲牧遙的感覺。
在此之前,在我用平凡瑣碎的生活消耗掉的青春里,有很多想做但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的事,騎馬便是其一。有一回,好友鐘夢明說他舅舅家的養(yǎng)馬場引進了兩匹澳大利亞的純血馬,我終于克服了一回拖延癥,興高采烈地拉著朋友A去養(yǎng)馬場看馬。
鐘夢明將我們領到一個據(jù)他說是馴馬基地的大草坪,那里有一紅一白兩匹高頭大馬,白馬由他舅舅牽著在吃草,棗紅馬上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金色的陽光下,男人沒有穿騎馬裝,有一頭飄逸的頭發(fā),穿一件皮衣,俊朗中透著野性,這個畫面勾住了我的眼睛。
在他一聲口哨下,烈馬揚起前蹄,從我面前偌大的草地上飛奔而過,一瞬間隱沒在遠處的森林里。朋友A不由自主地捂嘴驚呼:好帥!
我深有同感,因為他的氣質,他身上那種無拘無束又傲慢高貴的神情讓我想起了《燃情歲月》里的布拉德·皮特。
鐘夢明指著他用一種得意的口吻和我們說:“這是我舅舅的朋友,是個野生動物攝影師,拍過食人的雄獅和奔跑在原野上的烈馬,很厲害吧?”
A連連點頭附和太厲害了。而我未置一詞,某個瞬間,不知道為什么,我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另外一件小事——半年前,我曾拒絕了一個每天準點問我“吃了嗎?睡了嗎?在干嗎?”的追求者,說過一句話——我喜歡身上有自由和被愛的痕跡的人。
當時那男生有點懵了,不只是他,后來很多朋友都說:“西河,你也太不切實際了。”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來自一顆名叫孤獨的星,在這顆孤星上枯燥、寂靜地生長,等待一個讓我涌起熱血的人。
我真的以為,我遇不到了。
A躍躍欲試地接近鐘夢明的舅舅牽著的那匹馬,說:“我可以和它合照嗎?”
“沒問題。”鐘舅舅把韁繩給她,叮囑道,“不過,這馬性子烈,你們要小心,千萬不能靠它太近?!?/p>
“好的,”得到了允許, A開心地朝我們招手,“西河,你也來吧?!庇譀_鐘夢明說,“你來幫我們拍照吧?!?/p>
純血白馬傲慢地站在那里,在A靠近的時候它從鼻腔里發(fā)出不友好的聲音,可是A沒有在意,還是把韁繩給了我,不死心地想去抱它。就在她的手摸到它的那一瞬間,白馬嘶鳴一聲,拉著韁繩的我只覺得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向前重重地甩出去。
“小心?!辈唏R歸來的那個人像一陣龍卷風,一個縱身,想要將我攬上他的馬背,卻由于我的手死死地扯著韁繩,使他不堪負重,和我一起重重地跌在地上。還好他那聲及時的口哨,叫停了撒野的烈馬,不然我一定會被這樣活活拖死在地上。
“你沒事吧?”他試圖扶我站起來。
“我……沒事?!蔽彝纯嗟鼗卮?,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手臂被勒出的那道明顯的血痕上,還沒來得及把手臂藏起來,便被他的眼神捕捉到。他飛快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只小藥瓶說:“先把這個涂在手臂上。”
“謝謝?!蔽覜]有問他為什么會隨身帶有創(chuàng)傷藥,不想也知道這是經(jīng)年在野外拍攝的人養(yǎng)成的好習慣,而且這個時候我也來不及多問,A和鐘夢明就焦急地朝我們跑過來了。
在鐘夢明關心我傷勢的同時,A沒有放過接近遲牧遙的好機會,她眨巴著眼睛對他發(fā)起了各種問題攻勢,那架勢恨不得就地磕頭拜他為師。
二
我們坐了鐘夢明的車回去,一路上,A拿著一個以請教為由要來的電話號碼,意猶未盡地向鐘夢明打聽遲牧遙的事情,見我一言不發(fā),說:“西河,你怎么這么不解風情,怎么說他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你都不請人家去吃個飯好好地感謝人家。”
我看著她手里的電話號碼,搖了搖頭。
鐘夢明吐槽A:“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見到個像樣點男人就神魂顛倒。不過我說,遲牧遙這個人還真的不是你們這種小丫頭能HOLD得住的,你知道他的前女友是誰嗎?說出來不怕嚇死你們?!?/p>
“誰???”
“一個去年進了財富名人榜的女人?!?/p>
“那又怎樣?再厲害也是前女友。”
“不對,是前妻?!辩妷裘骷m正道。
“不會吧,他居然結過婚?!盇略有些失落地說。
“聽我舅舅說,他離婚的時候,房子不要了,公司不要了,只開走了一輛越野車,車里只有一套頂極攝影器材!”
“酷是酷,不過我聽說,牛氣的男人如果從婚姻的枷鎖中逃出來了,是不可能再走進這個枷鎖的。而且,野生動物攝影師可是經(jīng)常在外風餐露宿的,為了拍出一組好的照片,一連幾天甚至幾個月蹲在大山里等著動物出現(xiàn),澡都不能洗,還隨時可能成為猛獸的盤中餐,想想還是有點怕?!盇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也難怪他前妻會受不了他?!?/p>
類似這樣的話,在日后,很多親人和朋友都對我說過,就連說話的表情也和A一模一樣,是不解?是輕視?是害怕?
也許都有。
他們會和我說這些話,是因為兩個月后,我忽然辭了電視臺的工作,背著大大的登山包,去了青海的可可西里湖。我?guī)系某税飵准Q洗衣服,干糧、帳篷和手電筒,還有烙在心里的一串數(shù)字,那是那天在車上A拿在手里,我搖著頭默默記下的一串電話號碼。
我用了很多方法查到了遲牧遙的豆瓣,才得知他為了拍雪豹、藏野驢、野牦牛和藏羚羊等瀕危珍稀動物要在可可西里待一段時間。
所以我放棄了所有,毅然決定前往,想著也許來得及和他來一場偶遇,如果沒有偶遇,我就撥通那個電話,連托詞都想好了,說我旅行丟了錢包,聽聞他在這里,請求江湖救急。
鐘夢明知道此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他在電話里咆哮:西河,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理智的人,現(xiàn)在看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是的,我也覺得我瘋了,理智的人瘋了最可怕。
我能理解他們的不解,初遇遲牧遙,他們夸夸其談,我的沉默讓他們以為我對他不屑一顧,像對以往任何一個平凡的男人。他們不知道,那人點燃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胸腔里的熊熊火光。一回去,我就買了很多關于野生動物攝影的書籍,研究它們常常出沒的地方的氣候路線,我甚至為了預防可能出現(xiàn)的高原反應喝了半個月的紅景天,我要靠近他,追逐他,無論用什么方法,無論花多少力氣。
路途艱辛,唯一欣慰的是“江湖救急”的托詞沒有用上。經(jīng)過我的到處打聽,終于有了遲牧遙的消息。當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和一個叫一諾的伙伴穿著厚厚的軍綠色襖,頭上戴著綠色的樹葉圈,臉上身上都臟兮兮地掩在一叢樹枝后面,苦苦地等候著棕熊出現(xiàn)的身影。我從身后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過頭,我們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長途奔波使我灰頭土臉,孤寂的等候讓他胡子拉碴,可我覺得他還是像年輕的意氣風發(fā)的布拉德·皮特。
“是你啊,來旅游嗎?”如我所料他臉上閃過一絲意外。
“算是吧?!蔽矣淇斓卣f,為了不打亂他們的拍攝計劃和節(jié)奏,我噓了一聲,指著前方示意他們不用理會我,他們也領會了我的意思,由著我在旁邊默默地和他們一起守候。
那天的運氣特別好,到了傍晚天色暗下來,一只黑色的棕熊從一棵棕樹葉后面探出了頭。那是我第一次在荒野里看到這種體形的動物,它肥胖,有一身濃密的毛發(fā),略有些笨拙地跳上了一旁的粗樹枝,遲牧遙和一諾飛快地轉換了幾個角度按下快門。
一諾開心地說:“我們在這個樹林里苦守了好幾天,沒想到今天居然拍到了,看來是姑娘你帶來的好運,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杜西河?!蔽艺f。
“和我們老遲是什么關系?”他似一時嘴快地脫口而出,我噎了一下,說:“我和他……萍水相逢?!?/p>
“朋友?!痹谖艺f后面幾個字的時候,遲牧遙幾乎同一時間說了兩個字。
我們的聲音疊在一起,不知為何,逗得三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三
晚上他們帶我去吃手抓羊肉,我同他們大碗喝著青稞酒,聽他們講起可可西里的一些舊事和傳說,覺得有一種江湖兒女的氣息。
遲牧遙這個人,雖然言談舉止都透著矜貴,但身上又有不拘小節(jié)的灑脫。而一諾是非常健談的人,得知我孤身一人來這里,抱拳做出欽佩的表情,又說挺為我擔心的。
我放下碗,雙眼放光:“要不你們帶上我吧,我自己一個人也不知道要去哪,真想跟你們去長長見識,看看各種動物?!?/p>
一諾說:“姑娘,我們這可是苦差事,不是你一個女孩子能受得了的。”
“我知道你們的工作性質,我不怕苦,就讓我跟著你們吧,我保證,就算對你們沒有什么幫助,我也絕對不會打擾和連累你們的?!蔽疫B忙表決心。
一諾把問題拋給遲牧遙:“老遲,你怎么看?”
“我的行程照舊,你這兩天帶她去玩一圈,給她拍點照片,她回去后你再來和我會合?!边t牧遙安排道。
一諾無奈地擺手:“她是你朋友,不是應該你帶她去玩?”
“沒錯,她是我的朋友,但你是我助手,再說,你們現(xiàn)在一起喝過酒吃過飯也是朋友了?!边t牧遙不冷不熱地說完。見一諾沒有辯駁,我連忙說:“你們就這樣安排我的去向不太好吧,我可是準備在這里待一兩個月再走的。”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們明天要去拍大天鵝,反正你們不帶上我,我也會自己去的?!?/p>
最終,在我鍥而不舍的堅持下他們還是答應讓我與他們同往。
白天的可可西里,藍天很低,太陽把遠處的雪山照得金光閃閃,如同畫卷。
在那輛跟隨遲牧遙走南闖北的越野車上,我問他們:“你們拍了那么多動物,覺得人和動物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一諾說:“動物比人更真實?!?/p>
我說:“老遲,你覺得呢?”
遲牧遙大概一時半會兒對我對他的稱呼還沒有適應過來,他愣了愣,還是回答了我:“動物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自然,它們跟隨自己本能和直覺走。而人不同,人被欲望所使,為名利所惑,被情感所困。”
所以老遲,你拋棄一生的榮華富貴,像動物相信直覺一樣選擇來到了這里。你讓我覺得那樣不同,可是你相信嗎,也是直覺引導我千里迢迢,來到了你身邊。
不過這些我都沒有說。我說:“那你們覺得動物攝影的精神是什么?”
一諾說:“杜西河,你好煩,唉,我說你不會是記者吧?!?/p>
遲牧遙卻給了我答案,只有五個字:“等待和尊重。”
《三行情書》里有一封情書是這樣說的,如果人類有尾巴的話,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定會止不住地搖起來的。
那個時候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尾巴,所以在回程的路上,一諾說起他們在內蒙古的科爾沁沙地拍到遷徙的丹頂鶴,有幸拍到了一場鶴舞。他回味無窮地說:“那才算得上驚鴻。”
“真的嗎?我也好想看看?!蔽覞M心期待。
遲牧遙卻說:“也不全是驚鴻,還有驚嚇,一諾你別忘了,你在森林里被毒蛇咬過。有一回,我和你被幾匹狼群起攻擊,還有一次,在水里抓拍鯊魚的時候,我差點被身后的巨鱷吞入腹中……”
我忽然明白了,他和我講他歷的險,是想嚇退我,他想讓我知道前路多兇險,我不該再跟他們一起上路。
老遲,聽了你的歷險,我也覺得心疼。這使我想陪伴你,與你相助守望的念頭更加堅定。
老遲,不要趕我走。
四
第二天等我醒來的時候,遲牧遙和一諾已經(jīng)離開了,那串烙在我心里的電話號碼只有一個關機的聲音回應我。
一諾在給我留的字條上說道:傻姑娘,玩玩就回去吧,老遲說他在水里偷拍鯊魚差點被巨鱷吞入腹中可不是騙你的,你知道,即使再兇險,我們也不會放棄海洋生物,而你連潛水都不會。很顯然,我們這樣的人生不適合你。
我抿著嘴把字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重新背上行囊一個人圍著白云萬里的可可西里湖走了很久。最后,我拿著手機請不知道第多少個迎面走來的旅人幫我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你看,我把自己弄得這樣慘兮兮,前一天身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扛著兩大炮筒的攝影師,而今卻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聊表紀念。
可那又如何,我不要有人告訴我,什么樣的人生適合我。
老遲你有你的直覺,我有我的堅持。
回去之后,我苦學了潛水,每天都堅持跑步,一有空閑就去爬山,看動物世界和很多關于叢林歷險的書,遲牧遙的豆瓣已經(jīng)不再更新,微信更是從來不發(fā),就連一諾也不更新社交狀態(tài),我只能經(jīng)常去鐘夢明舅舅的養(yǎng)馬場,試圖探聽一點關于他的消息。
終于,還是讓我得到他們從可可西里回來的消息,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他們下一站會去澳大利亞拍袋鼠的行程。我一面通過旅行社的朋友辦理澳大利亞的旅行簽證,一面給一諾發(fā)微信,我跟他說我想去看看他們拍的片子。
老遲,原諒我說謊,其實我只想見你一面。老遲,讓我見你一面。
一諾孤身來見我,告訴我說老遲還在休養(yǎng)。
“他怎么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泄露太多擔心。
原來,他們因為在回程途中救了被偷獵者關在籠子里的一大群獼猴,被那些人追打,他們的一部攝像機被摔壞了,他腿部也斷了一根骨頭。
一諾見我心驚膽戰(zhàn)的模樣,說:“所幸,當時你沒跟著我們?!?/p>
我搖了搖頭:“我就應該跟著你們。一諾,帶我去看看他?!?/p>
遲牧遙支著那只打著石膏的腿坐在沙發(fā)上玩游戲,見到我也不意外,指著旁邊說:“隨便坐?!?/p>
我看著桌上的外賣盒子,想起鐘夢明說過的關于他身份的話,覺得有點心酸。
閑著沒事,我?guī)退麄儼涯撬麄兊男」ぷ魇遗c住處于一體的房子收拾得窗明幾凈,臟衣服都洗了,一件一件晾在陽臺上,還買了食材去廚房煲烏雞湯。
這湯一煲就是大半個月,搞得一諾雙手護胸:“杜西河,你有沒有聽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企圖?”
“是啊,我就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下次拍攝帶上我怎么樣?”
“這個我可做不了主?!币恢Z用一種愛莫能助的眼神指了指遲牧遙。
我把熱好的湯端給遲牧遙,討好地問道:“老遲,你收徒弟嗎?能不能收我做個徒弟?或者像一諾一樣給你做助理也行?!?/p>
“不行。”遲牧遙簡潔有力地回道。
“為什么?”我等著他說出一番迂回的遲式拒絕來,結果他慢慢喝了一口湯,說出五個字——這湯有點淡。
還真是,夠迂回。
一個月后,在候機廳,我揚著通往澳大利亞的登機牌對遲牧遙說:“真巧,在這里遇到你們?!?/p>
遲牧遙很配合地演道:“是很巧。”
我得逞地笑笑:“湯淡了可以再熬一鍋,但是不知道澳大利亞有沒有烏雞這種生物?!?/p>
一諾皺眉:“你還真的要來搶我飯碗啊,我說西河,你來可以,不過我對你有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
“下次能不能改燉點兒別的湯?”
五
澳大利亞用熱烈的陽光歡迎我們。
我們簡裝出發(fā),拍攝前所未有的順利,不僅拍到了各種袋鼠和叫不出名字的鳥類,還有獨來獨往有點害羞的斑袋貂,奔跑的梅花鹿。我最喜歡超愛睡覺的考拉,有時候我想如果人能像考拉一樣,每天抱在樹上睡十幾個小時多好。
可是看著身邊的人,他正在專注動物精靈各種難以捕捉的瞬間,我樂得在一旁拍拍花絮,或者只拍拍他認真和專注的樣子,總覺得每個角度都那樣灑脫和迷人,我又有點不想做樹袋熊了,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時間都用來睡覺未免太可惜。
更令人欣慰的是,除了舉世聞名的袋鼠,澳大利亞還有很多美麗的熱帶海洋生物。我們第二站選擇了澳大利亞的大堡礁,不愧是這個世界最大最長的珊瑚礁群,站在岸上看著,都美得令人呼吸停滯。
然而我們來這里,可不只是為了看看。早就聽說這里有著連綿不斷、多彩多形的珊瑚景色和最佳海底奇觀,所以我們準備深入海底潛拍。
反復檢查了裝備后,我們三個一起上了潛水船,其實最開始跳到水里的時候,我感覺有點不適、抽筋,心里十分害怕,練了那么久,還是第一次在大海遨游。但是一想到還有遲牧遙和一諾在身邊,我就放輕松了很多,更何況海底那個瑰麗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了我,當我看到白色的千手佛和礁生物時、當無數(shù)像樹像花像碉堡……形狀千奇百怪的珊瑚占據(jù)我的視線時,當成群的色彩斑斕、大小各異的魚兒從我面前游過時,我恨自己只有一雙眼睛。
至此,我也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潛水愛好者和攝影師甘愿冒著生命危險潛到這里,不為征服,只為觀賞,更為把這樣的美景拍攝下來給更多的人看看。
思及此,我看向一直在離我不遠處的地方專心拍照的遲牧遙,不由得肅然起敬。我像熱愛自己蓬勃的生命那樣熱愛他,也感謝他使我有生之年有機會得見如此美景,這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暈眩。只是當時我并沒有及時察覺眩暈的緣由,即使身體忽然覺得有些冷,我也以為是在水里的原因,沒有聯(lián)想到學習時老師跟我們說過的失溫。老師說失溫時應該果斷按步驟出水,并且擦干身體進行保溫。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慌了,“死亡”這兩個字飛快地閃過我腦中,這一慌越發(fā)無法靈活地操作設備,一兩下鼻腔里就嗆了水,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遲牧遙似察覺出了什么,他快速向我游了過來,我開心地以為他要來幫我,誰知他只在我面前對我做了一個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動作。
也許是要我緊急上升,也許是對我說活該。
我記得昏迷之前,我腦海中最后一個畫面是,遲牧遙再次游開的身影,恍惚中想起了在準備過程中,他和一諾曾極力阻止過我下水,他放話說到了水下他們沒有時間照顧我,不會管我的死活。
是我自己一味地堅持,信誓旦旦地承諾說:“放心吧不用你們管,我能照顧自己。”
老遲,你真的轉身拋棄了我,不再管我,決定讓我同我的執(zhí)念一起葬身在這片異國的海洋。
這樣也好。以后,我就不會再跟著你,不會總想著做你的徒弟,也不再自作多情地去你家洗衣拖地給你煲不夠濃的湯了。
老遲,原來海水的滋味不是咸的,而是苦的,很苦很苦,像眼淚。
六
我沒有死,我在甲板上醒來,天依舊藍,云依舊白,只是映入我眼簾的面孔不再是我熟悉的膚色。救我的是個白人——你看這片美麗的海域總是能吸引各種語言各種膚色和瞳孔的人來潛水。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和遲牧遙第一次見面的養(yǎng)馬場,盡管鐘夢明邀請過我?guī)状?,他說:“西河,自從你從澳大利亞回來,整個人都變了,那種變化,怎么說呢,你開始努力地想要藏起自己的鋒芒和驕傲。告訴我在澳大利亞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嗎?”
我回答:“沒什么,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很多不同的階段,你不是也有追番追到家都不回的中二時期嗎?”
鐘夢明說:“我竟無力反駁?!?/p>
現(xiàn)實總是這樣,不容我們去反駁。
好在,有太多人懂得安于現(xiàn)狀。
再次看到關于他的消息是在一年后,一年后我無意中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條潛水視頻,起初我只是覺得視頻里場影有些眼熟,它突然喚醒了一段在我腦海里塵封已久的記憶,很快,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記憶——我認出視頻里那個因為失溫和嗆水慌亂的人,就是我。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場景,我渾身發(fā)冷,努力去想我那些潛水技巧,可是大腦一片茫然,我以為我要死了,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拍照的遲牧遙游向了我,他拼命地示意我緊急上升,同時他的后腳被一根水草絆住了,不得已只能游回去先將自己從水草中解脫出來。
等他回來救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陷入了短暫的昏迷,而他做了什么?為了不使我缺氧,他居然不惜冒險將他的呼吸器塞進了我嘴里,他那樣經(jīng)驗豐富的潛水攝影師一定知道這樣做即使有幸救了我,他自救的幾率也非常渺茫。
他最壞的打算是和我一起死。
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使他在生死存亡的瞬間做出那樣的抉擇?
而他脖子上的攝像機和我們后面那個潛水的白人一起拍到了這一幕。
所幸,我們在那個白人的幫助下都獲救了。之后,他把我托付給白人,伙同一諾對我隱瞞了所有真相,不告而別,我閉上眼睛,想象著他這樣做的理由,覺得渾身發(fā)抖。
不同于那種在四面海水里絕望的寒冷和窒息,更像是囚禁的猛虎放回原始森林,一種被壓住了很久的天性從鐵窗里蘇醒。
他和我說過,人和動物最大的區(qū)別是,動物跟隨自然,跟著自己的本能和直覺走。而人不同,人被欲望所使,為名利所惑,被情感所困。
是的,我被屬于人的障目所蔽,以為眼之所見為真,它像一把鈍刀,不夠致命,卻一刀一刀,幾乎要穿透我身體里那個愿意為愛翻山越嶺的靈魂。
可是老遲,你以為我活在假象里,平安健康地度過一生就會快樂嗎?
你誤會了我,像我誤會你一樣。
七
丘吉爾鎮(zhèn)坐落于加拿大遙遠的北部邊陲,這里的冬天永遠銀裝素裹,據(jù)說一年有300天能看到極光。
10月下旬,我?guī)狭巳康姆e蓄,幾經(jīng)周折,在曼尼托巴一個車站坐了觀光火車抵達了這個著名的北極熊之都。
風中飄著漫天大雪,落在地上的積雪沒過了腳面,也淹沒了一條條街,小鎮(zhèn)普遍建得不高但色彩明艷的樓房一排排靜默在風雪中,像置身于童話世界。
海灣已經(jīng)開始結冰,聽說等冰能承載北極熊的重量時,它們就走了。那樣我要見的那個人也走了。
三言兩語無法說清我是如何聯(lián)系上一諾并尋到這里的,滿臉被凍得通紅的我擦著鼻子出現(xiàn)在遲牧遙面前那天,落日的余暈從漫無邊際的天空鋪過來,他的面容也染滿了風霜,眼神卻一燈如豆般溫和。
老電影里的布拉德·皮特從草原的盡頭策馬歸來,那個放縱不羈的少年是否懂了歲月的溫和和寬?。?/p>
而我的皮特就在我的眼前,我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擁抱他,眼里涌起奔騰的熱淚。
“老遲,你聽過一首張信哲的歌嗎?他是那樣唱的: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我想你身不由己,每個念頭有新的夢境。我想你鼓足勇氣,憑愛的地圖散播迅息。老遲,我喜歡你?!?/p>
遲牧遙輕輕地將我推開他的懷抱,遲疑地說道:“西河,我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p>
“我知道?!?/p>
“我凈身出戶,一文不名。”
“我知道?!?/p>
“我日曬雨淋,風餐露宿,我形容邋遢,不修邊幅,我不能給你片瓦遮頭,不能許你三餐溫飽,我的生命隨時臨?!?/p>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這顆心還是追逐著你,人生的歡愉,想分享給你;人生的困境,也想同你分擔!”
他忽然長臂一伸,將我用力抱在懷中,這還不夠,又輕輕將我拋向上空,再用那雙有力的臂膀接住我,抱起來轉了一個圈,我歡樂地張開了雙手,喊著老遲,遲牧遙。
他停下來,終于笑了。我捧著他的臉,覺得他老了一些,笑的時候眼角有了細紋,他仰頭看著我的眼睛,說:“杜西河,我真是拿你沒辦法?!?/p>
熊在我們身后的森林里出沒,雪鹿在雪地里緩慢地行走著,海灣里的冰面又悄悄地加厚了一層。我們在丘吉爾鎮(zhèn)落日的余暈里,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英國作家塞繆爾·巴特勒說:除了人類,所有動物都明白生命的最高形式是享受它。
老遲,語言多么蒼白,不如讓我們返璞歸真,像動物一樣,享受著這生的自由和愛的愉悅。
八
一年后,遲牧遙的攝影作品先后在國內和國際上獲獎,他的攝影展辦在我們初遇的那座城,一共展出400幅作品,包括跳舞的丹頂鶴,剛剛睡醒的考拉,在棕樹后躲雨的棕熊,耳鬢廝磨的長頸鹿,奔跑的野駱駝,趴在冰面上捕食海豹的北極熊……吸引了很多人駐足。
其中有一幅叫美人魚的作品,拍的是碧藍的海水里,一個奮力游動的女孩,她的身后是色彩斑斕的魚群和形狀各異的珊瑚,在這張作品里,人和動物、植物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
這不是他的獲獎作品之一,他卻說這是他最珍愛的作品,名字叫《珍惜》。
沒錯,作品里的人是我,他終于決定珍惜我。
老遲,那天去丘吉爾鎮(zhèn)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來得太遲了,我應該在清晨來,來得及給你做一份冒著熱氣的早餐;我應該在春天來,胭脂路上的花正開;我應該在你遇到她之前來,把你從她身邊搶過來,可是,我直到你又孑然一身的現(xiàn)在才來。
可是老遲,你不懷念過去,我也不憂慮未來。
對你我來說,現(xiàn)在代表的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