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氏喬
2010年的成都很冷,齊飛巴不得帶著他父母全部移居到北方。
齊飛穿著防寒服窩在我家沙發(fā)上,“暖氣一定是全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
我抽掉他一支萬寶路,“快滾去你的第二故鄉(xiāng),越遠越好?!?/p>
齊飛的第二故鄉(xiāng)在西安,2006年,他跑去西安讀了四年大學,就徹底背叛了他的出生地。
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暖氣,說到底,還是齊飛喜歡的姑娘在西安。
我見過那個姑娘,的確是齊飛的理想類型,細長條兒,瓜子臉,水靈的沒有心事似的,我們叫她小冬至。
齊飛和小冬至在他倆大一的冬至認識,那年的齊飛很憂傷。
齊飛是這樣形容的,那年冬至他晃蕩在北方校園街頭,全是十塊錢一碗的餃子,大家哈著白氣兒吃得真高興。唯獨他的鄉(xiāng)愁騰云駕霧,告訴他成都的冬至要喝白白的羊肉湯。
失魂落魄的他在游蕩,迎面就遇上了那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姑娘。
齊飛一股腦兒涌上一種親切感,覺得這姑娘太像羊肉湯了,懷著悲切之情就沖上去要了電話號碼。
小冬至猝不及防,只回應了短短一聲,“???”
齊飛也說不出長篇大論,熱淚盈眶地握住小冬至的手,“電話號碼,電話號碼?!?/p>
小姑娘嚇得不輕,把電話號碼報給齊飛就溜了。
齊飛站在原地長吁短嘆了好一會兒,然后跑去吃了碗餃子。
事后小冬至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她說當時就倆想法:1.遇上一神經(jīng)?。?.還是一帥哥。
就這樣,小冬至沒抵制住帥哥的誘惑,齊飛沒抵制住美食的暗示,兩人勾搭上了。
有個成語寫得很好——秀色可餐,人間最具吸引力的,不是秀色,便是可餐。
2007年初,齊飛和小冬至打入熱戀階段。
情深似海的他巴不得學校晚點放假,而坐標南方二流大學的我早已穿好羽絨服游蕩在放了假的大街小巷。
賦閑的日子很是無聊,于是我提議要遠赴西安審查他的戀愛業(yè)務。
齊飛求之不得,在電話那頭對我歌功頌德,說我是鐵血漢子真朋友。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阿克,阿克是為數(shù)不多盯著我和齊飛一路走來的朋友,必要時也算半個大哥。
他立馬表態(tài)要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順道還把機票錢給掏了,我覺得真劃算。
到了西安,沒看大雁塔,沒看兵馬俑,我們就沖去見齊飛和小冬至。
以為齊飛要大擺流水席宴請我們,沒想到就在學校里找了個吃羊肉泡饃的小店。
我表示初次見面略拘謹,生怕給齊飛招來不好的印象。
我說,哈啰姑娘,我是齊飛的死黨。
阿克說,哈啰姑娘,我是齊飛的大哥。
小冬至說,干,這么客氣,喝酒先。
我震了一震,隨后感到身旁的阿克也震一震。
什么白色羽絨服,什么溫暖得像羊肉湯,看來都是鬼扯,活生生一豪放派。
暗地里加一分。
酒局開得很順利,輪輪都有新話題。
第一輪聊戀愛史。
齊飛滔滔不絕,把他和小冬至的相識相知全部敘述了一遍。
我們對著小冬至干杯,不錯不錯,祝百年好合。
第二輪聊哥們兒史。
我和阿克把齊飛從小到大那點兒破事兒全部翻了出來,騎車掉鏈子,暑假抄作業(yè),有什么說什么。
小冬至溫柔體貼表示能理解,我們敬她一杯,弟妹好修養(yǎng)。
但是話題的第三輪就開展得不太順利了,其實原本的方向是朝著展望未來發(fā)展的,但是在第二輪聊友情的時候,我一個激動,不小心抖出了齊飛從前追姑娘跳樓的事情,話題就偏離了航道。
小冬至嘴角一歪:齊同學,原來你還是個苦情種???這茬兒我怎么沒聽說過。
齊飛一口酒沒來得及咽下去,不苦情,不苦情,就是年少無知沖動妄為。你現(xiàn)在叫我跳樓我也跳。
小冬至用指甲敲敲木桌子,不著急,喝完酒咱們上天臺。
我把脖子繞了幾圈就是沒敢看齊飛,齊飛心里指不定把我罵到祖宗多少代了。
一頓好吃好喝后,齊飛屁顛屁顛跑去結賬,我和阿克趕緊打哈哈說要去旅游景點轉轉。
阿克說看兵馬俑,兵馬俑多好看,壯觀。
小冬至說,不急不急,一會兒給你看個更壯觀的。
我預感到事情不妙,忙說壯觀有什么好看的,看大唐芙蓉園。
小冬至笑,一會兒我領你們去看齊飛怎么上天臺。
適時齊飛付完錢屁顛屁顛跑回來,一會兒去哪兒?
小冬至說,天臺。
其實一個女人,適當有點狠勁兒是可愛的,但是像小冬至這種,狠過頭了,就有點可怕。
我在心里給小冬至扣了兩百分,然后默默地委屈地跟了過去。
齊飛學校附近有一棟特破的居民樓,甚至破出了幾分藝術的那種破。
以前大概是哪個單位的職工樓,如今升官的升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基本人去樓空,留個房產(chǎn)證就等著拆遷。
其實我從小,就是一個怕鬼的男人。
齊飛,也是一個怕鬼的男人。
已經(jīng)晚上十點鐘了,我們四個人站在小破樓的樓底下,提著一袋便利店的啤酒,躑躅不前。
小冬至拍拍齊飛的肩,上呀,別怕,嚇不死你。
我腿都軟了,一心只想往邊兒上靠,抽出兩百大洋,信誓旦旦道:別上去了,吹涼風對身體不好,哥請你們吃燒烤。
小冬至說:行吧,你自個兒去買了帶上來,我們仨先上去。謝謝你啊。
我手心一涼,趕緊把票子揣回去,其實燒烤也不好,上火。走,咱們一塊兒上去吹吹風。
于是小冬至領頭,阿克殿后,我和齊飛拉著小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上走。
樓梯上沒燈,等我含淚走完這一段旅程的時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我發(fā)誓,這種關頭,小冬至就算是問我銀行卡密碼我都招。
天臺上零星散著廢鐵等垃圾,冬天的大風吹來一股子狗騷味兒,吹得我神經(jīng)打了個卷兒。
我把羽絨服緊了緊,對面的小冬至點上一支煙。
風里明明滅滅的紅火星美得像首歌,我忽然叢生一種少年時代才有的哀愁與憤怒。
小冬至說講講吧,我還沒聽過齊飛的情史呢。
我說既然來了肯定是要講的,別急,先唱首歌吧。
齊飛和我相視一笑,讀書的那個時代,我們最喜歡樸樹。
其實在我還膽大妄為的年代,我、齊飛還有阿克是老爬天臺上去玩兒的。
那時候我也不怕鬼,那時候我滿腔都是對某些人的憤怒和對未來的惆悵。
可忽然有了樸樹。
那種忽然像是春風一樣,學校里莫名其妙流行起了他的歌。
有一天我們坐在刮大風的天臺上,齊飛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快樂在城市上空飄揚/新世界來得像夢一樣 /讓我暖洋洋?!?/p>
然后齊飛說,我看上了一個姑娘。
齊飛說二班的,那個老扎馬尾辮的那個。
阿克說哦哦哦,那個楊盼盼。
齊飛臉上飛過一抹不難察覺的紅霞,就她,就她,哥的眼光怎么樣。
我明確表態(tài),不怎么樣,氣質略清高。
齊飛說等著吧,老子總有一天要找個細長條兒。
是了,從始至終,齊飛就喜歡那一款的姑娘。
我們幫齊飛做計劃,喜歡楊盼盼,首先要引起她的注意。
自此以后我、阿克還有齊飛三個人就老愛在二班門口晃,楊盼盼的注意引沒引起沒多大把握,倒是認識了很多哥們兒,迅速和二班的男同學打成一片。
我點撥齊飛,這個時候就該適當出手了。
于是我們找來了和我們玩兒得最好的二班男生姜安東,齊飛給他散了一根煙,特誠懇,看著他說:哥們兒,我覺得你們班楊盼盼不錯,怎么樣,幫忙給搭個橋?
姜安東沒來得及把煙點上,你喜歡楊盼盼?
齊飛有點不好意思,摸著后腦勺微微點著頭,姜安東把煙塞回齊飛手里,她是我的,別跟我搶。
我們三人愣在原地,然后看姜安東走進了風中。
出師不利。
我看著齊飛,這口氣能忍?
阿克搶過那支被退回來的煙,他能忍,我都不能。
于是我們叫上五湖四海的兄弟,莫名其妙就去和姜安東干了一場架。
干架之前還下了戰(zhàn)書,約定在離學校不遠的小公園。
氣勢洶洶的我們對著氣勢洶洶的他們,一上去先不打架,忙著理論。
我說,姜安東,我們把你當哥們兒,但是你搶哥們兒喜歡的女人這就不對了。
姜安東皺著眉頭想了很久這個邏輯,好像是我先喜歡的楊盼盼啊。
我說:可是我們先告訴你的啊。
姜安東說,告訴了才叫喜歡啊。
我說,喜歡就不能憋著。
然后我聽見齊飛說,老師來了,跑。
一群人頓時作鳥獸散,我跟著齊飛、阿克躲進小公園男廁所。
其實如今我想起來,那時候我果然還是很強詞奪理,明明是姜安東先喜歡楊盼盼,別人不幫我們忙并不是什么得罪,然而年少的我血氣方剛,趾高氣揚,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永遠覺得這個世界對不起我。
但那次約架以后,或許是我點醒了姜安東,他深信不疑“喜歡就不能憋著”的道理,轉頭就給楊盼盼告白了。而齊飛還是個在情感世界里躑躅不前的窩囊廢。
更不幸的是楊盼盼答應了,從此以后姜安東只用鼻子看人。
齊飛覺得很憂傷,他拉著我們上天臺喝酒,再也不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這樣的話了。
一時間齊飛聽懂了所有的情歌,看破了所有的紅塵,齊飛無限憂傷,“我要跳樓,脫離塵世苦海?!?/p>
我和阿克受到了氣氛感染,覺得這是一個大事兒,真的害怕齊飛看破了紅塵。
于是我們各種安慰各種攔著,齊飛沒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滿世界都是惆悵的齊飛站在西北風猛吹的天臺上,張開了雙臂,他說,也是,不跳了。老子總有一天會找個細長條兒。
然后就開始了為期三年的尋找。
在這期間齊飛喜歡過無數(shù)女生,無一例外都是那種高白瘦的。但是也遭到了無數(shù)白眼、無數(shù)拒絕,反正齊飛就是很不幸運了,他看上的所有姑娘,都不愛他。
齊飛心灰意冷,表示對愛情徹底失望,然后2006年結束高考,飛到西安上了大學。
故事就此打住。
我把這過程配合著齊飛的“伴奏”講完后,小冬至已經(jīng)抽掉小半包煙了。
她抽煙很厲害。
然而我以為等我講完這一段青春她會笑的,小冬至卻沉默地又抽起了煙。
我忍不住問她:什么感想?
小冬至說:齊飛,你一輩子再也不會惆悵了。
我笑,齊飛終于找到了他的細長條兒。
2010年,大學畢業(yè),小冬至和齊飛分手。
齊飛穿一雙白色阿迪達斯回到成都,我去機場接他,順便表揚一句鞋子挺好看的。
齊飛說:哦,小冬至買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悄無聲息地拿過行李箱,岔開話題。
聽說小冬至去了克拉瑪依,天遠地遠,跑去做醫(yī)生。
齊飛爸媽給他在成都安排好工作,體制內的,位置一步步設計到正處級,到時候再靠自己發(fā)展。
齊飛其實很痛苦,他們分開的那天淚如泉涌,他在西安跟我打電話,他說小冬至轉身離開的背影太落寞了,他說小冬至說:“一切只是不夠愛而已?!?/p>
我知道自此以后齊飛大概再也不會找細長條兒的姑娘了,姑娘的背影像一道傷疤烙在他的心上,說什么愛真的需要勇氣,現(xiàn)實面前他們只能做低頭行走的陌路人。
2010年的成都格外冷,冷得齊飛受不了。
齊飛工作很閑,每天來找我嘮嗑。
說什么成都不好,氣候潮濕,過于浮躁,食物太辣,他不喜歡。
我說:得,你這個背叛故土的反動分子。
齊飛說,唉,惆悵啊,要去旅游。
我們一核算假期,正好都有空當,立馬心血來潮商量著去哪兒。
我說去泰國,看人妖姐姐。
齊飛嫌泰國太大眾。
我說那去鳳凰,文藝小清新。
齊飛嫌太悶騷。
我說那就去長白山,夠大氣夠蒼茫。
齊飛搖頭,不,我們去克拉瑪依。
我大跌眼鏡,一看就是想去見夢中情人。
我在屋子里又吵又跳,說當初你們斷得了,怎么現(xiàn)在又放不下了。
齊飛冷眼看著我,我表演失效,假期還是陪他坐上了去克拉瑪依的火車。
然后整整三天,陪他在醫(yī)院門口蹲點。
沒等到穿著白大褂娉娉婷婷走出來的小冬至。
齊飛嘆口氣,和我走上回程的路途。
此行我就一個收獲,克拉瑪依還是挺好看的。
回成都已是隆冬,我的生活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齊飛卻開始各種躁動了,終于在回來后的一個星期給我打電話,說:“我辭職了?!?/p>
我在這頭訝異萬分。
“腦子進水了?”
齊飛說,“不,我去克拉瑪依?!?/p>
2014年年初,齊飛“不遠萬里”從克拉瑪依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
彼時他和小冬至結婚剛過一年,婚禮時候我風塵仆仆趕去新疆,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伴郎,過癮。
明信片的背后寫著,“要離開克拉瑪依啦,真舍不得這里的手抓羊肉啊。下個月我和冬至就回成都,后年去西安,以后就兩頭跑了?!?/p>
我笑,世間大概總是有兩全的辦法,誰也不辜負誰的重新走到了一起。
知道你已經(jīng)看多了悲傷的故事,聽多了傷感的情歌??墒沁@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在等著和你不期而遇。從那以后,她再也不跟你說對不起你拒絕你的好意,再也不跟你說一切都是因為不夠愛而已,你卻偏偏附會命運般記住了每一個日光和月光里,她曾經(jīng)流轉你心間的身影。
齊飛啊,祝你的愛情長命百歲,再無惆悵,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