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家 談

“兄弟”蔣老師

小學五年級上學期，新來了一位語文老師當我們的班主任，這位老師姓蔣。

蔣老師個子雖高，但臉蛋看上去像個娃娃——學生頭，唇邊剛剛長出一圈毛茸茸的胡子，那樣子，頂多18歲。

太年輕已是“不幸”，更不妙的是，他一上講臺，便非常認真且略有點兒怯生生地說：“我才從學校畢業(yè)，只比你們大幾歲，今后，我們便跟兄弟一樣……”

“??！”一聽他的開場白，我心里便歡呼開了——竟是這么一個嫩生生的人兒，今后我們可要無法無天了哦！

那時候，班上最調(diào)皮的要數(shù)我與另外三個妹子，我們四個一幫，好得如結(jié)義金蘭，團結(jié)得像鐵桶一樣緊。我們四個人都有外號：周惠娟叫“惠鬼”，蔡麗卿叫“麗鬼”，張愛冬叫“愛鬼”，我叫“夢鬼”。了不得的是，我們比伢子更能野、更頑皮。

這位新來的蔣老師，毫無例外也成了我們的“對頭”，變著法子和他鬧對立，仿佛是我們最開心的事。蔣老師教課很認真，一點都不肯馬虎?？晌覀冃乃级喟氩辉诼犝n上，一心研究著這位新來的老師。

這位蔣老師講課時，嘴喜歡往右上角歪，吐一個字要輕輕往上歪一下。我們總算找到了攻擊老師的地方。

一次蔣老師又提問了，我很乖地把手舉起。他果然一下點中我。于是，我忍住笑，居然狗膽包天地在回答問題時，嘴唇一歪一歪，學得儼像。老師開始還不曾介意，愛鬼惠鬼她們卻心領神會，望著我竊竊地笑。當老師發(fā)覺時，課堂里已笑成一片……

老師領教了我們的“本事”，臉都氣白了。喔喲！我們好生得意喲！

我和其他三個妹子最喜歡翻他的抽屜，主要想看看他是不是寫了有關(guān)我們淘氣的事，翻開一個本本，里面竟然夾著一份自傳。一看到這兩個字，我們四個“鬼”便緊張了，頭湊到一起，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樣，我相信我的父母很窮，要不然，他們是不會把我賣到一個姓蔣的小商人家里的……”只念到這一段，我們?nèi)忌盗?，蔫在那兒好一陣。然后，我們一句話不說，把沒有看完的自傳放回原處。這時，我們心里頭已在認錯了。

從那以后，我們確實安分了一些，當然并沒有一下子變成好孩子。蔣老師的房里我們依然常去，也依然像檢查官一樣檢查他那些從來不鎖的抽屜。終于有一天，我們在他的抽屜里又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也是這個發(fā)現(xiàn)從此開始改善我們和蔣老師之間別扭的關(guān)系。

那天，我們照例去翻他的抽屜，忽然我發(fā)現(xiàn)一個手冊里夾著一張四寸的姑娘照片。

“愛鬼、惠鬼快來呀！了不得，快來看！”四個“鬼”頭湊在一起，高興得一身亂顫——照片中的人兒梳著兩條辮子，緊閉著嘴，應該是一個端莊、不愛笑的姑娘。

這個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把我們四個人弄懵了，我們發(fā)了狂似的大笑，小肚子都笑痛了。

我們立馬跑到教室里大叫“蔣老師談噠愛哦！蔣老師談噠愛哦！”全班同學都知道了，那些小孩子們也都高興，戀愛是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如今我們的老師也戀愛了。

然后，我們很珍惜地把照片放好，再悄悄地把撬開的門關(guān)好。從那以后，我們再沒有溜進老師的房間搗亂過。

小學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知道老師要結(jié)婚了，這可是一件大事情哪！我們四個聚攏來，把身上有限的零錢全湊到一起，大概也只有塊把錢的樣子，那時候的一塊錢，已經(jīng)是一個很了不得的數(shù)字了。

我們到新華書店挑了幾幅畫，用紅紙卷了，趁著天空斷黑邊兒去給蔣老師送畫。我們在買畫送畫的路上真是又興奮又覺得神秘——要去參加只有大人才有資格參加的婚禮，好像我們一下子都長大了?？墒且坏绞Y老師的新房，情形便不一樣了。

到了門口，四個“鬼”妹子探頭探腦，誰也不敢進去，只鬼鬼祟祟地躲在門邊兒，一反常態(tài)地扭捏起來。還是我膽大一點，敲開門把畫送到新娘手里，然后逃命似的奔出屋來。蔣老師大聲喊：“熊夢云噯！張愛冬噯！”立馬和新娘追出來，捉住我們稍后的兩個，硬讓我們?nèi)ニ路恐凶?。我們害羞死了，死活不肯去，又欲逃跑，新娘子眼尖手快，追過來塞給我們每人一大把糖。

我們得了糖，稀里嘩啦地踩著破舊的木梯，一直跑到禮堂邊才松一口氣。于是剝開一顆糖，放在口里含著，討論起老師的新娘子來。那一天，我們好像過得特別有意義。

臨到小學畢業(yè)，蔣老師讓我把這兩年來的全部作文重抄在一個厚本子上，存在他那里。這時候，我才明白，我原來是蔣老師最器重的學生。

回過頭來看，只有小學五年級六年級是我們最快活的日子。蔣老師用他年輕的胸膛，容忍了我們種種愚頑，情愿“忍辱負重”也決不肯傷害我們。在蔣老師仁慈的心創(chuàng)造出的寬松氛圍里，我們的個性、秉賦得到了自由的發(fā)展。

離開蔣老師的世界踏入這個社會已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的風霜已使我們的心靈銹跡斑斑。多想回到蔣老師支撐的那個兒童的天堂里去，坐在五年級或者六年級的教室里，永遠做一個小學生?。?/p>

（葉 夢）

葉夢，原名熊夢云，湖南益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文學專著12部，出版編著4本，其文學作品《羞女山》《創(chuàng)造系列》《靈魂的劫數(shù)》《紫色暖巢》《遍地巫風》被收入三百余種散文年鑒、鑒賞辭典、散文精選本。被《中國當代散文史》等多種文學史列入章節(jié)介紹，是中國新時期有影響的散文家、散文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