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
文/蒲末釋 攝影/JessieYu13- 模特/謝治勛
阿琛站在水中,河水漫過了他的膝蓋。他第一次覺得這條河是如此親切。
01
阿琛有語言交流障礙。
讀小學(xué)時,阿琛比身邊人大兩歲,一開始同學(xué)們看他的眼神都帶有一種敬畏,直到一次語文老師點他起來念一段課文,他用一口蹩腳的方言念了一句,引得哄堂大笑。
從那以后,身邊同學(xué)就不再怕他了,他們會在課間圍在他課桌旁,像在動物園看猩猩一樣。
“阿琛,你怎么不說普通話?。俊彼麄兛偸沁@樣叫囂著。
阿琛有時候急了會大聲吵嚷著,沒一個人聽懂,他們也就跟著學(xué)著他的樣子,甚至手舞足蹈起來,氣氛如同六一兒童節(jié)的晚會。
阿琛從來不會將這些告訴母親,母親聽不見他說話。平日里,母親只會用:“嗯”、“啊”,和他交流。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只對她完整地說過一句話。小時候有一次上街,過馬路,一輛車快速從他身后駛來,阿琛站在馬路中間傻了眼,母親在馬路對面跺著腳歇斯底里地喊著:“快點跑,阿琛?!?/p>
很多年里,阿琛做夢,經(jīng)常聽到有個聲音呼喚著:“快點跑,阿琛?!?/p>
02
讀完五年級,阿琛就輟學(xué)了。
阿琛在家待了半年,每天游手好閑地在鎮(zhèn)里轉(zhuǎn)悠著。
阿琛經(jīng)常跑到鎮(zhèn)上,在大街小巷游走著。漕陽鎮(zhèn)不大,一個小時能轉(zhuǎn)一圈。鎮(zhèn)的最北邊有一條河,正午的太陽照下來,河面泛著耀眼的光。阿琛從沒見過這么寬的河,他長久地望著河面,水光刺得他只覺得暈眩。
河的對面是他從沒去過的領(lǐng)域,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草地。
從那以后的每個中午,阿琛都會去那條河邊走走。正值初夏,阿琛匆忙穿過空曠的小鎮(zhèn),來到河邊就潛在淺水區(qū),猶如一條缺水的魚。
阿琛不會游泳,他沒有學(xué)過,也沒人教他,村子里的小孩都是他們的父親教會他們游泳的,阿琛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在他的記憶里,很小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帶著他在田埂上上奔跑,但他始終想不起那個人的臉。
一直到傍晚,蟲鳴聲響遍了整片草地,夕陽與遠處的河面平齊,水面以下似一團團火焰,阿琛才想起要回去。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半個月,阿琛第一次在河邊遇到了人,是一個少年。阿琛看到他時,他已經(jīng)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縱身往河里一躍,濺起一陣水花,就看到那個少年快速地往河中央游著。
阿琛走到河邊,少年停了下來,半潛在水中,回頭看了一眼,掉了頭以更快的速度游回岸邊,一上岸就大聲對阿琛吼著:“你要干嘛?”阿琛直搖頭,少年撿起來他衣服,又數(shù)了數(shù)他錢包里的鈔票,盯著阿琛說:“你別跑啊?!卑㈣∵€是搖頭,他往前走了兩步,用手指了指河面,比劃著自己只是路過。少年數(shù)好了鈔票,邊穿衣服邊說著:“你少裝啞巴。”
阿琛往前走了兩步,少年卻將阿琛推開,啐了口唾沫,一路小跑到岸堤上,阿琛才發(fā)現(xiàn)岸邊的樟樹下有一輛自行車,少年解了鎖,往鎮(zhèn)里的方向騎去,遠遠地喊著:“這么大太陽,可別中暑了?!闭f完他竟大聲地笑了起來。
那天的確是阿琛到河邊來最熱的一天,水底都是熱的,阿琛沒潛多久就上了岸。
03
第二天,阿琛又碰到了那個少年,他還沒有下水,見到阿琛,手背在身后,故意挺著胸膛朝阿琛走來。
“又是你啊?!鄙倌暌桓备吒咴谏系臉幼?。
阿琛點頭,支吾著半天,說自己每天都會過來。
少年繞著阿琛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皮著說:“不是啞巴啊,”說完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河面,“是不是看中了這塊啊?!?/p>
阿琛問少年看中了什么,少年收起笑容,沉凝了一會兒,故意壓低聲調(diào)說著:“你沒聽人說,洛河這一塊有很多銅錢嗎?”阿琛搖頭,他今天才知道這條河還有名字。
少年脫完了衣服,讓阿琛幫他看管著,阿琛答應(yīng)了。少年跳起一躍就扎進了水中,阿琛坐在岸邊,看著少年在河里潛下去又浮上來,上上下下好幾次,又游回了岸邊,大口喘著氣。嘴里罵咧著:“全是沙,連塊鐵都沒有?!?/p>
阿琛將衣服遞給少年,他接過去笑著說:“謝謝?!?/p>
少年問阿?。骸澳憬惺裁??”阿琛在沙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個字讀什么,我沒念幾年書,不認識?!辈恢翘柼珪竦木壒?,少年的臉竟然有些紅。
阿琛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念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項遠,項羽的項,遠方的遠?!鄙倌暌荒樥龤獾卣f著。
那天下午項遠下了四次河,還是一無所獲。傍晚回去,項遠問阿?。骸懊魈炷氵€會過來嗎?”阿琛點了點頭,打著手勢問他,項遠回頭長久地看了一眼洛河,搭著阿琛的肩說:“就當我們認識了?!闭f完加快了步子,趕到樟樹下,問阿琛順不順路,阿琛指著另一個方向,項遠也就騎著車先走了。
第二天見到項遠,他正靠在樟樹下打盹,阿琛走了過去,項遠將身旁的兩瓶汽水遞了一瓶給阿琛。阿琛問他怎么不下河,項遠繼續(xù)瞇著眼說:“我回去問了,這河里的銅錢早就被人撈盡了?!?/p>
“你會游泳嗎,不如我們比賽?!表椷h問阿琛。
阿琛說不會。項遠便推著阿琛往前跑著,邊跑邊說:“那正好,我教你啊,不收你學(xué)費?!?/p>
項遠帶著阿琛在淺水區(qū)附近游著,阿琛學(xué)得很快,兩個人在河里嬉鬧著。
阿琛從來沒有過這么開心的日子。
玩累了,兩個人就躺在沙地上,黝黑的皮膚上沾滿了燦黃的沙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阿琛,你有朋友嗎?”項遠突然問他。
阿琛沒說話,睜開眼望著頭頂?shù)奶?,眼睛一會兒就脹得生疼?/p>
項遠突然起身,俯視著阿琛,投下的陰影正好遮住了阿琛的臉。
“不如我們結(jié)為兄弟吧?!表椷h笑著將手伸向阿琛。
阿琛又睜開了眼,他猶豫了一會兒,將手搭給項遠,就被他拉了起來,兩個人一起跌入河里。項遠向前游著,阿琛站在水中,河水漫過了他的膝蓋。他第一次覺得這條河是如此親切,他躺了下去,如同十多年前躺在母親的子宮里。
04
之后的十幾天,阿琛都到河邊來跟項遠學(xué)游泳,他們游到河中央,浮在水中,腳下已經(jīng)踏不到泥沙。項遠總是閉著眼睛,沉浸其中。阿琛望著河對岸,岸堤似乎就在眼前,他想要繼續(xù)往前游,項遠卻喊住了他。
“那邊太遠了,阿琛,你游不過去的?!?/p>
項遠也沒有去過河對岸的領(lǐng)域。阿琛問過項遠,項遠只是說:“那里是另一個鎮(zhèn)子,也許不是,誰知道呢。”
阿琛跟著項遠逛遍了整個漕陽鎮(zhèn),大街小巷,大路小路,項遠騎車帶著阿琛,他一路高喊著,聲音蓋過了蟬聲。
荷花凋了以后,正是夏天最熱的時節(jié),項遠再不去河邊了。阿琛帶著項遠去他家,母親也不多問,只是多添了一副碗筷。項遠大口扒著飯,像很久沒吃飽過似的。
阿琛帶著項遠去池塘摘蓮蓬,村里的幾個孩子見項遠眼生,刻意避著他倆,兩個人就去偏一點的荷塘摘。項遠每次都摘得比阿琛多,摘完抱回去給阿琛的母親剝,一來二去,阿琛的母親也就跟項遠熟了起來。
他跟阿琛母親介紹自己的時候依然是一臉正氣地說:“我叫項遠,項羽的項,遠方的遠。”母親樂呵呵地直點頭。
轉(zhuǎn)眼到了九月,左鄰右舍的孩子都去上學(xué)了,只有阿琛一個人在家里,依然無所事事。母親找來了他叔父,讓他跟著他叔父學(xué)器匠。
項遠也沒去上學(xué),阿琛一直不知道項遠是做什么的,他看起來比自己大一歲,個頭也比自己高,比他更容易找到事做。
阿琛跟著叔父去工地上工,項遠來看過阿琛幾次。
有一天,阿琛從工地回家,遠遠地看到項遠在家門外徘徊,見到阿琛笑著跑過來。項遠的嘴角有些紅腫,像被人打過。阿琛指著他嘴角問他怎么了,他笑著說:“沒事,皮外傷?!?/p>
“我能在你這住一宿嗎?”項遠依舊笑著問阿琛。
阿琛點頭,趕緊帶著他進屋。
晚上睡覺時,項遠一直沒說話,阿琛從沒見過項遠如此沉默。
第二天阿琛醒來,項遠已經(jīng)離開了。
在那之后的半個月,阿琛都沒有見過項遠,他有幾次休息跑到洛河那邊,也沒有見到項遠的身影。
也是在那段時間,村里常聽到有哪戶人家遭賊,幾乎每一年的農(nóng)忙時節(jié),村里總有幾戶人家遭賊,卻沒有一次聽說過捉到了賊。阿琛不擔心這些,家里沒有什么金貴的東西可盜的。
某天中午,阿琛出門挑水,遠遠地看到馬路邊一戶人家的樓頂爬下來一個人。
那個人的身影像極了項遠。阿琛丟了水桶就跑了過去,他想喊出聲又喊不出來,沒等阿琛趕過去,那個身影就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05
阿琛再一次見到項遠,是在洛河邊,他正瞇著眼睡覺,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過了九月,河水漸漸變涼,阿琛沒有下河,他坐到項遠旁邊,項遠見他來了只是望了他一眼,繼續(xù)瞇著眼睡覺。
“我……那天……看到你了……”阿琛支支吾吾地說著,“那個……爬墻的人……是你嗎……”
“項遠!”見他沒反應(yīng),阿琛大喊。
“喊我的名字,倒是喊得挺順的嘛。”項遠坐起來,吐了狗尾巴草。
“是我?!表椷h語氣淡然地說著,說完看了阿琛一眼,起身朝岸上走去。
阿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看著項遠的身影越走越遠,最后隨著他那輛自行車消失在阿琛的視野之外。
那一天,阿琛天黑了才回去。他沿著洛河來回走著,月亮升了起來,映照在河中央,在河中蕩漾,散著冷氣,連眼淚都是清冷清冷的。
回了家,阿琛也沒吃飯,進了房間,倒頭就睡。
那之后的一個星期,再沒聽說有哪戶人家遭賊,有人說賊已經(jīng)被抓住了,還有人說賊已經(jīng)到隔壁村子里去了,他們聊這些的時候好像在聊昨晚的電視劇情。
阿琛每天中午都會出門在村子里走走,他想看到項遠,又怕看到項遠。路上的人看到他都會多看幾眼,他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疑惑。
就這樣又過去了半個月,項遠始終沒有來找過阿琛。初秋的天氣下起了一場又一場的雨,阿琛再沒去過洛河。
是在一個雨過天晴的傍晚,阿琛從鎮(zhèn)里回來的路上,看到有人打架,一群人圍在那里,兩三個中年人對著一個少年拳打腳踢,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你個小癟三,還敢偷我的東西。”
是項遠,阿琛一眼就認出他來。他沖了過去,推開人群就帶著項遠跑了起來,穿過三四條巷子,才把身后的人甩掉。阿琛跟項遠擠在一個陰暗的樓梯道下面,兩個人屛住呼吸,不敢多吸一口氣,項遠的臉和衣服滿是鮮血。
他們擠在那里,半小時都沒說話。
“跟……我……回去吧?!卑㈣缀跤脩┣蟮恼Z氣說著。
“好。”
項遠跟著阿琛去了他家,路上碰到幾個從田地里回家的大伯,見他倆都問他們怎么了,阿琛直搖頭,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他躲開了母親,帶著項遠去洗澡,又拿了自己的衣服給他換上。
項遠在阿琛家住了下來,阿琛去上班,他就在家里看阿琛以前上課的課本。
06
項遠在阿琛家住下的第五天,阿琛從工地回來,老遠就聽到他家隔壁的琴嬸在家門口哭天搶地著說家里遭賊了,存了好些年的錢全沒了。阿琛一字一句聽得胸口發(fā)悶。
回到家里,沒見到項遠,扒了兩口飯,阿琛就回了房間。沒等他坐下,就聽到項遠在屋外喊他的名字。阿琛站在門口望著項遠,天已蒙蒙黑,阿琛只看得清項遠的臉,他的臉色蒼白,他們對峙了很久,阿琛也沒喊他進去,轉(zhuǎn)身回了屋。
項遠跟了上來,阿琛把他往屋外推,項遠緊緊攥住阿琛的胳膊,阿琛大口喘著氣,使出全力將項遠推向門外,兩個人在門外扭打了起來。夜色沉得厲害,阿琛已經(jīng)看不清項遠的臉,他只覺得手上滿是淚水,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項遠的。
最后是母親趕了出來將他倆拉開,這一場打斗也就悄無聲息地沉于黑夜中。
那一晚,阿琛一直沒睡,項遠背對著他,也沒睡。
直到屋外的公雞啼了第一聲鳴,阿琛才開口,他支吾著說:“你以后……能不……不偷了嗎?”
說到“偷”這個字時,阿琛覺得心頭一顫。
“我忍不住?!?/p>
“我忍不住,阿琛。”
“對不起......”
項遠低聲抽泣著,整個身體靠著阿琛戰(zhàn)栗起來。
阿琛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項遠已經(jīng)離開了,床頭是一摞錢。
阿琛看著那一摞鈔票,不知道如何處置。他將錢藏在了枕頭底下,出了屋門,又聽到隔壁大清早就在家門口罵罵咧咧的,問候著盜賊的祖宗十八代。
阿琛吃過早飯,去了工地。
那幾天,阿琛都心不在焉的,干活也沒有氣力。
工地的活就要完成了,阿琛沒聽叔父說下一個活兒會在哪。阿琛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叔父說,有了這手藝,以后就不用擔心沒飯吃了。
07
最后一天竣工,上午天氣還好好的,中午卻下起暴雨,工程只能再拖一天。
阿琛從工地回家,遠遠地看到他家門口站滿了人。他們打著傘,很難看清是哪些人。阿琛擠了進去,母親正跪在門口,“嗯嗯啊啊”的,滿臉都是淚水。鄰居琴嬸站在母親面前,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見到阿琛就扯過他的衣領(lǐng),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阿琛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周邊的人聚了過來,琴嬸使勁地拽著阿琛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將一疊鈔票在阿琛眼前用力晃著,聲音尖銳地問著:“說,錢是不是你拿的?你這有爹生沒爹養(yǎng)的東西,我早就該想到是你!”
之后還罵了一些難聽的臟話,阿琛都沒聽清,他只是被眾人推搡著來到自己的房間,被褥、柜子、抽屜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東西散落在地上,無處下腳。琴嬸踩在地上的衣服上,指著阿琛的床頭,又扇了他一巴掌。
“村里的那個賊,就是他。”有人喊著。
“在其他地方再找找,指不定還在哪藏著掖著?!?/p>
“對對對,打電話,讓他蹲監(jiān)獄。”
阿琛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覺得喉嚨被人擰住一樣,只覺得窒息。
不知是誰踢了一下他的膝蓋,疼得他喊了出來。他半跪在地上,外套被人扒掉,他們像圍著一頭野豬一樣,拳頭像石頭一般砸在他的身上。
母親跑了進來,她近乎咆哮地拿著鋤頭向那些人揮動著。人群散了出去,母親拉著阿琛往屋外走,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眼睛里充著血。
人群里有人大聲喊著:“不能讓他跑了!”
阿琛才緩過神來,母親盯著他的眼睛,下顎顫抖著,一遍遍朝阿琛空吼著。
“跑!”
“跑!”
阿琛聽不到一點聲音,卻明白母親在說什么。
他沖出了人群,使出全身力氣跑了起來,雨點砸在他臉上,生疼生疼的。
身后有人呼喊著,阿琛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
阿琛一直跑,穿過鎮(zhèn)里,跑到鎮(zhèn)的最北邊,來到洛河旁。
雨已經(jīng)停了,身后依然有人不緊不慢地追趕著,警笛聲也愈來愈近。
警車已經(jīng)趕了過去,他們一群人站成一排,慢慢地朝阿琛靠近。
模糊中,阿琛看到那些人在笑,猖狂地笑著,面目猙獰。阿琛覺得眼前發(fā)黑,就要暈了過去。
那些人愈靠愈近,笑聲消失了,只剩下激烈的水流聲。阿琛回頭看了一眼洛河,水面水流湍急。
“快跑啊,阿??!”岸堤上有個聲音響起,是項遠。
“快跑啊,阿?。 表椷h幾乎是哭喊著。
阿琛使出全力,向河邊跑去,像當初項遠教他那般,縱身一躍,跳入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