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曄

讀書時，誰不認識敖嬌嬌，就如她的名字一樣傲氣，一雙丹鳳眼把她的眼角吊得比別人都高，從來都沒正眼看過誰；一條馬尾也是吊得高高的，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的，就像傲慢大公雞的尾巴。尤其是上高中以后，據(jù)說她和縣長的公子好上了，她經(jīng)常坐著縣長公子的自行車招搖過市，從不避諱什么。同學的記憶里她幾乎沒有主動和別人說過話，甚至連打招呼都沒有過。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對于她當然只有仰視的份，她怎么可能正眼看過我。

后來畢業(yè)多年，聽說因為當年她父親到處顯擺自己的女兒成了縣長的兒媳婦，縣長很反感，堅決不同意他們的事情。

那時我們基本都去不同城市讀大學，縣長公子當然也不例外。惟獨這個敖嬌嬌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讀大學。同學集會她不常去，偶爾去了，依然傲視群雄的樣子，什么自己的老公多有本事，自己家的生意如何賺錢。再后來，同學聚會再也見不到她的影子，同學似乎松了口氣，因為不必再目睹女王的高傲了，敖嬌嬌漸漸成了一個傳說。

若不是我的表妹在一所普高當校醫(yī)，我想，這輩子我都別想目睹敖嬌嬌的芳容。她居然能放下身價主動給我打電話，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電話里，她的語調(diào)竟然如此謙卑、和氣，讓我的大腦瞬間排空，竟然不知道她在電話那頭說的都是什么。后來我總算弄明白，她的女兒本來可以考重點高中的，但是因為身體原因耽誤學習只能去普高，她得知我的表妹在那里，就想托我表妹照顧照顧，我爽快地答應了。

后來我才知道，她女兒的病很麻煩，是紅斑狼瘡。那一段時間，我總是能接到她的電話，諸如找老師補課，體育測試要求免試之類的。也許是因為她憐惜女兒，也許是體悟到做母親的心，對于她的要求，我都不打折扣全都照辦，讀書時的高傲，現(xiàn)在從她身上根本找不到半分了。

那日放假，我沒事在步行街上閑逛，沒想到遇見敖嬌嬌，更沒想到她的大買賣就是一個鮮花店。她非得拉著我的手到店里坐坐。其實說實話若不是她喊出我的名字，看她臉龐留下的曾經(jīng)的影子，我真的認不出來她了。

她的眼袋毫不留情地展示著她的疲倦，那對高揚的眼角似乎也低垂下來，一條馬尾低調(diào)地系在脖頸處。而我認不出她的關(guān)鍵是，那曾經(jīng)瘦削的香肩如今已是渾圓，和任何其她中年婦女沒有區(qū)別。那曾經(jīng)不足一握的細腰已經(jīng)圓如水桶，而且腹部微微隆起。都說歲月是殺豬刀，我看歲月就是個大油桶，任憑當年是如何的弱柳扶風，浸泡久了，身材都是油乎乎的肥。

她和我相對而坐，叨嘮著給女兒治病的經(jīng)歷。她說當時確診女兒的病情時，她都要暈過去了。為了治好孩子，夜不能寐，到處求醫(yī)。無論是大醫(yī)院還是民間的偏方，凡是能淘弄到的，她都一一嘗試。那年在北京租個小屋，天天給孩子熬藥，有時熬著藥就打起瞌睡來。她撩起頭發(fā)讓我看她的前額，左前額有一處疤痕，她說就是碰到滾燙的藥罐子上燙的。我萬萬沒想到這個當年千嬌百媚的女人竟然遭了這么多的罪。

家里的積蓄很快就花光了。有人勸她放棄，因為這病根本不能痊愈，長大也是痛苦。她卻依然堅持。別人都說是女兒拖累了她，使本來神采飛揚的她過早衰老。但她卻從來沒有任何怨言，不管自己看上去如何憔悴，為女兒付出任何都心甘情愿。

看著她胖胖的樣子，我雖然倍感意外，但也不能直接說，只得開玩笑地說，有二胎了，趕時髦呀。她居然欣喜地說，看出來了，是的，四個月了。啊！我目瞪口呆，四十好幾的人了，真的是有了。但我很快明白了，女兒有病，他們是得再要個孩子，否則將來真有什么，誰給他們養(yǎng)老呢。

可是接下來的一番話，我立時對她肅然起敬起來。她眼圈紅紅地說，等有一天我們都走了，誰來照顧我的女兒，到時候她的婚姻不幸福，或者根本就不能成家，而我和他爸爸都不在了，她該怎么辦，她連訴苦的地方都沒有。趁著我的身體還可以，我給她留下一個弟弟或妹妹，那樣將來就可以照顧她，她也好有個奔頭，也有家可以回。

沒有明說，但我們心知肚明，高齡產(chǎn)婦意味著什么。她似乎喃喃自語，就是再辛苦再勞累，我也要植一棵樹，為的是讓我的女兒有個依靠。

當年那么驕傲的她，居然為自己的骨肉，不惜讓歲月無情在自己曾經(jīng)靚麗的容顏上刻劃，她居然想到那么遠，想到了有一天我們都會離世，于是不再吝惜自己的身材任其臃腫。

母親，多么偉大的稱呼呀！為了這個稱呼，再驕傲的人也會謙卑到一棵草的高度，也有植一棵樹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