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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大叔

2017-06-02 20:38孫勝
雨花·下半月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光棍大叔大哥

孫勝

大叔三十歲的時候,爺爺曾給他找過一個女人。

據(jù)說那時候,爺爺為了給大叔謀老婆,硬是把老宅的土樓讓出來,自己在屋后搭了幾間草房,帶著奶奶、父親和其他幾個叔叔住進去。

那個女人,倒是個勤快的女人。屋前屋后的活計干得漂亮,能洗能刷,能做飯。人也白凈。

沒過多久,大叔就把家中的積蓄全交給她了,叫她守家人。

可好景不長,不到一年,那個女人竟卷了錢,跟人跑了!

那時候,農(nóng)村。男人與女人,根本沒什么婚姻契約,男女關(guān)系能長期運營下去,靠的基本是感情二字。而感情靠什么維系呢?首先是男歡女愛,然后就是男孩女孩了!

那個女人逃走后,大叔癱坐在地上,反反復復地,把存錢柜打開又關(guān)上。

爺爺淌著兩行老淚,跪在他旁邊告訴他:“那個女人跑啦,卷了你的錢,跑啦……”

大叔聽不進去。開柜,關(guān)上。開柜,關(guān)上。再開……

無論時光如何流逝,我總是敢于肯定:大叔的故事會在家鄉(xiāng)流傳下去,至少會比較長久地流傳下去。農(nóng)村人閑來話為伴,大多時候又是言己家之長,別戶之短。況且大叔這般遭際實是不尋常,就更易于在孫莊的蓽門委巷里傳播了。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聽他們笑談大叔的難堪了,只是那時記憶并不精確,都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約是到了八九歲,我才能簡單聽個意思,可終究不是悉解。而他們講到大叔的時候,又總會詭秘地嬉笑,讓我心生疑懼。他們總拽著我前額的幾撮碎發(fā),沖我喊叫:“你大叔是個光棍呢……”

“光棍?”我捂著額頭問他們,“光棍是什么?”

他們笑得前仰后合,禁不住扯起旁人的胳臂,拗著氣罵我是個“呆兒”!

“光棍是沒有女人的男人?!?/p>

“光棍娶不上老婆!”

“光棍沒人要!”

……

可我依舊糊涂,皺眉,咬手,都不得解。

人堆后面又有人高喊:“光棍!光棍就是龜孫,龜孫!”

喊到龜孫,他們更歡了,好像“龜孫”一詞,是為大叔量身定做的。

“龜孫”是什么?他們笑“龜孫”什么?我大叔是個“龜孫”么?

我不能理解。我只得呆呆仰望著他們的笑,難以克制地笑。

父親在家中循聲而出。他站到屋后的土坡上,大聲喚我。我嚇了一跳,驚惶惶收起鼻涕,揉著眼睛往回跑。而那幫人還在笑。

他們可真討厭,像極了我家木籠里圈養(yǎng)的臭鴨子?。ó敃r我真這樣想。)

我剛跑到父親跟前,父親便問我:“他們說的什么?”

“他們說……他們……說,大叔是個光棍……”我有些怕父親,絲毫不敢隱瞞,“他們還說……還說,光棍就是龜孫,龜孫……”

我怕父親動怒,只敢微抬著腦袋看他。

父親果然很生氣,我瞅見他臉都漲紅了。我怯怯地站在他旁邊,倏然聽得他罵了一句娘,但到底沒聽清他罵了誰的娘。后只見他,生生掐下一段干樹枝似的長桿草,捏進手里去,揉出干脆的聲響……

后來回到家,父親便跑進在堂屋里抽煙,一根接一根,抽得可兇了!

母親見他這樣,十分憂心,偏又不想上前詢問,便悄悄拉我進鍋房,問我:“你爸咋回事嘞?”

我一五一十地講給母親聽,講著講著竟委屈起來,撲到母親懷里大聲哭了。

母親摟著我,輕輕撫著我的背。我緊緊摟住母親的脖子。母親哄著我,叫我別哭別哭!

“羅芳”,父親突然咬著煙跑進來,發(fā)現(xiàn)我在哭,感到很奇怪,“孩子怎么哭了?”

“還說呢!被你嚇得唄!”

父親愣了一下,繼而上來拍了拍我的頭,說:“男孩子哭什么?”,順勢又把我臉上的眼淚揩干凈。我立馬安靜下來,躲在母親懷里不敢出聲。

“我是想著,咱得給大哥尋個伴兒呢!”父親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說,“我是受不了莊里人嚼舌根,天天戳我大哥脊梁骨……”

“咋找嘛,大哥也不愿意找,我們著急有啥用?”母親把我抱在腿上,“我們結(jié)婚都七八年了,從我們一結(jié)婚,你就想給大哥張羅找個伴!可是呢?我們年年都托人給大哥找,大哥一個都不要,凈說自己要住土樓吃莊稼飯活到死,我們有啥辦法?”

“大哥就是心里過不了那道坎”,父親搬了個凳子,在母親身旁坐下,“你沒見每年過年一家人坐一起吃年夜飯的時候,大哥總抹眼淚???”

“大哥苦命我知道,但凡你要有本事讓他同意咱給他尋女人,我咋能不想著法子托人尋嘞?以往尋來人見面,大哥總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別說來人尷尬,我都尷尬嘞!”

“成吧成吧,你先尋著,大哥這邊有我,這一回,我就算跪地求他,也是樂意的?!备赣H擦洋火,再次點上一支煙,嘆了氣說,“大哥今年都四十八歲了哦……”

“明兒個我就回娘家,再去托托人,這種事向來托不了本莊人謀劃……”

父親點點頭,好像心里的一樁心事將了,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些了。

母親把我放下來,理一理圍裙,牽我到場院外摘菜去了。

母親走娘家之后,娘家羅莊那邊很快便傳來佳訊:羅莊有個寡婦有意找男人,另立門頭,舊時還與大叔一道出過河工,有過一些深情。

我父親大喜過望,大腿一拍,樂樂呵呵地搖響了拖拉機,要趕到羅莊去!

拖拉機“突突”地在場院上轟響,柴油機燃燒吐出灰蒙蒙的煙霧。父親雙手握著拖拉機的手把,半曲著身子站在拖拉機上。他高興地喚上傳信人,跟他一道回去。傳信人爬上拖拉機的時候,我還看見父親恭維地給他點了一支煙,臉上堆滿了笑意!

晚上,天快黑盡的時候,父親開著拖拉機回來了。

拖拉機剛熄了火,母親就帶著我和兩個姐姐從屋里出來迎他。老遠就聽到父親跟人說笑的聲音。門口的大燈一直照到遠處,一群人喧喧鬧鬧地朝場院走來。

母親感覺很奇怪,辨不清遠處是些什么人,直到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父親領(lǐng)著羅寡婦一家回來了。

大燈很亮,把羅寡婦的臉照得很清晰,也使我看得分明。羅寡婦擁有一張很精致的臉龐,歲月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皺紋,只是眼角處有幾點細小的黑斑。但是黑斑又被她額前的碎發(fā)遮掩了幾分,若不是她抬起頭正對著燈光,我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扇舭岩磺型庥^的體察湊到一處,我想誰也不能否認,羅寡婦是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呢!

“羅芳”,父親在燈光下朝我母親伸手示意,“羅姐他們來啦……”

母親愣了一會兒,聽到父親叫她,便趕忙笑著,跑下臺階去,熱情地引羅姐一家進屋。

“哎——羅姐……羅姐來啦,快快請屋里坐……你看這門燈太刺眼,我半會兒都沒認出來呢……”

羅姐難為情地朝母親笑笑,小聲寒暄兩句,就忙轉(zhuǎn)身向母親介紹她的一雙兒女。

羅姐轉(zhuǎn)過頭,讓兒女們喚母親,“三媽媽……”兒女們學著喚了一聲,轉(zhuǎn)手又把自己的孩子推到前面,告訴母親,這是他們的孩子。

母親笑容滿面,從圍裙口袋里掏出幾塊糖塞到兩個孩子手里去。羅姐的兒女立馬教孩子回話,“趕快謝謝三奶奶……”孩子們很聽話,一邊擺弄著手里的糖果,一邊學舌,說:“謝謝三奶奶……”

接著,大家便相互禮讓著往堂屋里走去,快進屋的時候,父親偷偷把母親拉到一邊,說:“待會兒做些好菜吧!”

母親暗暗白了父親一眼,小聲嗔怪父親不提前做好打算,家里都沒什么菜了。

父親撓撓頭“嘿嘿”地笑了兩聲。母親也不理睬,竟撇下父親,轉(zhuǎn)身去堂屋給客人們倒茶去了。

父親討了個沒趣,正打算悻悻進屋,可恰巧看到我,正在他身旁晃悠,竟無事生非,朝著我的屁股,就撥了一腳,“你大姐和二姐去哪兒啦?”

“大姐和二姐……”我摸著屁股,委屈極了,我抿了幾下嘴巴,說,“她們進里屋了,爸爸……”

父親向里屋瞥了一眼,抬手指著里屋的方向說:“去把她倆尋來,讓她倆去店鋪去買點熟食回來,家里來客人了?!?/p>

我趕忙點點頭,急著逃開父親,誰知父親又在背后叫我:“等會兒——”

我驚地趕快掉過頭,只聽得父親說,“你待會兒再去土樓一趟,把你大叔叫來吃飯!”

這次我更不敢疏忽,連忙作聲回答,又怕父親沒有聽到,便用力地點了幾下頭。直到父親移步進屋去,我才如釋重負,去里屋找姐姐們說話。

門外的大燈,招惹來很多細細的小蟲子,在門口來來去去地繞著大燈飛。小蟲飛在燈光里,像一些鍍金的絲線,晃來晃去,混亂極了。

屋內(nèi),或是屋外,會聽到很多昆蟲的叫聲,啯啯、唧唧、啾啾……遠處還有狗叫的聲音,或東或西,或北或南?;蛘卟槐娣轿唬鰱|忽西忽北忽南。

夜晚,黑黢黢的,有燈火的地方才是光亮的。

我們一家,羅姐一家,同席而坐,心照不宣。

飯桌上,父親和羅姐的兒子一味循禮喝酒,來回敬飲。

大叔心知肚明,卻始終不發(fā)一辭,只顧吧唧嘴巴吃飯,間或自酌兩口小酒;若是有人向他敬酒,他頂多也就端端酒杯,微微示意,便一飲而盡;從頭至尾,不曾見得他有絲毫興致理睬旁人,即使我父親巧意安排,使羅姐坐其身側(cè),他也并不領(lǐng)會。

倒是羅姐心熱,不時端起酒杯,邀大叔飲酒,在席間我便聽得她喚了大叔幾次。羅姐“大哥、大哥”地叫著,極其親昵,而大叔只是淺笑應之,呆呆地喝酒!

母親熟知大叔心性。每每托人為大叔說親,見了面一向如此,母親早就不像以前那般生氣了,單單就是怕羅姐尷尬。母親便不住地與羅姐、羅姐的女兒推杯置盞,談笑家常,恁是把自個兒臉色喝得紅紅的,大有幾分醉意,才肯罷手。

我們幾個小孩子呢,見大人種種情狀,半知半解,卻只知叫叫嚷嚷討些肉吃,待吃個大飽,便急急下桌去了……飯后下了殘席,兩家人四散而坐。

父親酒足飯飽,快意非常,硬是拉著羅姐的兒子,高聲笑談一些席間未盡的趣事。

母親本想跑去鍋房洗鍋刷碗,可是生怕父親酒醉胡言,造次生非,便一意陪伴羅姐和羅姐的女兒,講些陳年舊事,互訴苦辣酸甜。

羅姐面帶笑容,始終跟母親相聊甚歡,可是仔細看她,卻又會覺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光我一人,便好幾次瞥見她用余光瞥向我的大叔。

我的兩個姐姐呢,順著母親的意思,帶著羅姐的小孫子和孫女到東屋去看電視,而我不愿意跟從她們。我想蹲在大人們旁邊,聽一些我聞所未聞的新奇事兒。

唯獨大叔最寂寞,他呆呆地在我旁邊坐著,沒什么特別的動作出來,只是呆坐,沒有人會知道他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jié)u漸深了,門外籠上了大霧,原先的狗叫也不分明。真正安靜的夜晚到來了。在冥冥之中,能留存下來的聲音,變得遙遠而不可估計,像是陌地里的風鈴鐺,不可追尋。它們從靜悄悄的大霧里傳來又很快消失,像往事一般飄浮不定。

羅姐一家突然起身,向我們告別。說要趁大霧初起,回家休息了,若等大霧濃重,怕路不好走。父母親覺知有理,也不便挽留,只好送她們回家。

大家互相客套著向外走,父親、母親伴著羅姐一家人在前面走著,我和大姐、二姐跟在他們身后,大叔孤獨一人落在我們后面。

地上都是不規(guī)則的人影,朝我們前行的方向變換……兩家人一路客套走到場院外邊。也就是當拖拉機真的顯在面前的時候,那些極富誠意的話,才算徹底收尾。

羅姐一家在我母親的關(guān)切聲中,陸續(xù)爬上拖拉機的車斗里。父親等他們?nèi)可宪囌痉€(wěn)之后,搖響了拖拉機。

拖拉機的聲音很快便在夜晚的大霧里旋開,“突突、突突”地,整個村莊都可聽見;柴油機的排氣煙囪不停地向外冒出縹緲的晃動的長煙。長煙與大霧顏色不同,在霧夜竟也可瞧見。

拖拉機操縱桿兩邊的大燈也被打開,在夜晚的霧色中形成兩道模糊的光路——大抵是可以照明的。

羅姐站在車斗里,雙手緊拉著自己的孫子和孫女。

母親帶著我們向羅姐一家揮手告別,羅姐一家向我們表示感激。

大叔靜靜地站在我們身后。他一直沒有跟羅姐告別。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辦法,猜測他內(nèi)心所想。然而羅姐牽掛他。

在父親松開腳剎,準備前進的時候,羅姐抓住車斗的鐵欄,大聲地跟大叔告別。

我們在拖拉機轟隆隆的響聲里,清楚地聽到了她的聲音。跟吃飯時的稱呼一樣,“大哥……”,她依然稱大叔為“大哥”,“我們走了哈!我改日再來……”

大叔站在原地,愣了好久都沒有說話,直到父親開走了拖拉機,他似乎才想起來要做些什么。他微微地抬起手,機械地揮動了兩下,繼而倉皇地回了一聲,“哎——哎,改日再來……”

我不知道這句話羅姐是否聽到。就在大叔開口回話的瞬間,父親已然把拖拉機開進了大霧中去了,遠遠地,只能聽見那模糊的聲響,看到那迷蒙的光……羅姐走后。母親開始笑大叔木訥,說他像得了瘟病??吹侥赣H笑,我們也樂哉哉地跟著笑。大叔不理會,竟自要回到土樓去。母親在他身后叫他:“大哥,不等永清回來啦?”

“不等啦……”大叔擺擺手,頭也不回,便走進大霧里去了,“等他回來,就告訴他我回土樓了!”

“那羅姐的事,成嗎?”

大霧里沒有回答,母親有些失望。

我跟母親說,興許大叔走遠了沒有聽到。

母親搖搖頭說,如果真是這樣,便是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便聽到父母親的笑聲了。我以為家里有什么可喜的事了。我忍不住勁兒,掀開被子,夾著拖鞋,一股腦兒跑到堂屋來。

原來是羅姐來了!

我杵在原地,在堂屋掃視了一圈兒,沒有找到羅姐的兒女和孫女??磥砹_姐是一個人來的,腦子突然回想起她昨晚的話,“我改日再來……”

咦?羅姐說的改天再來,咋今天就來了?

而且父親也無道理。要拿往日來說,他見我起得那般遲,定要訓我的。我還衣衫不整,頭發(fā)毛毛燥燥,像頂了個雞窩,他更應該生氣才是。然而他竟十分溫和,竟十分溫和地向我微笑!

我滿腹狐疑,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慶幸母親拉我過去,讓我跟羅姐打招呼。

我應聲叫了一聲“阿姨?!绷_姐坐在板凳上向我微笑……這時,大叔像往常一樣,騎著車過來了。

他在我家院門口停下,把車支倚在院墻一處,走進院來!

“永清啊,永清!”大叔還沒有進門便扯嗓子喊父親,“我要趕集去賣蝦,家里有啥缺的,我給買點……”

父親見大叔來了,笑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想出去迎我大叔??晌醇八~出步,母親便搶先跑出去了。

“能有啥缺的,大哥……”我母親上前就抓著大叔的胳臂,喜笑盈盈地拉他進屋,“你每日趕集都要跑來問一趟,倒是今天呀,來得最有道理!你要不來呀,我們還得尋你去呢!”

“尋我干什么?”大叔很納悶。

看著大叔滿臉疑惑的表情,母親恁是不說話,硬生生把他拉進屋來。直到拉進屋子里,才寬心地松開手。

“尋你,尋你看羅姐嘞!”母親掩著嘴“哧哧”地笑起來。

羅姐從距離大叔幾米遠的一個凳子上站起來向大叔點頭。我看到她的手松垮垮地靠在褲縫旁邊,好似丟了氣力。她好像也有些尷尬,突然間就壓下頭來。后面的窗子打進的幾許光亮,匍匐式的移上她的額頭,在她的眉角邊,映出幾縷碎發(fā)的影子。

似乎過了好久,我才聽得羅姐輕聲喚了大叔一聲,可那聲音已完全不及昨夜道別時的那般響亮了,只是稱呼沒變,依然喚著大哥——跟父母親一樣的。

“對著嘞!大哥!”父親乘勢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好像眼前的一切使他得償所愿了,他幫腔似地對大叔說,“大哥噯,人家羅姐一大早專門來看你嘞!”

大叔又開始發(fā)愣了。過了好久,才開口說話。

“羅姐……來啦……”大叔抬手指了一下羅姐身后的凳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坐……坐吧……”

便就是說上這幾個字,大叔便連續(xù)清了幾次嗓子,母親笑他是嗓子眼進了毛毛蟲了!

大叔故作鎮(zhèn)定,裝作沒有聽見,只說自己要趕集賣蝦去!

父親想要動手把他攔下,誰知他三兩步便跨出門去。我母親再在后面叫他,他也不止步,連連朝身后擺手,說他急著呢!

父母親有些泄氣了??刹辉脒@時,羅姐竟急急地跑出去,她一把扯住大叔的“鳳凰牌”大杠自行車的后座。后座兩邊綁著兩個小蛇皮口袋,口袋里裝著大叔從水渠邊挖來的龍蝦。龍蝦們擠在口袋里,會發(fā)出“窸窸窣窣”地聲響。

羅姐的舉動著實把我大叔驚著了!我和父母親遠遠地看著大叔,他老老實實地扶車,站在原地,愣成個木人似的!

羅姐跟大叔說:“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大叔沒有拒絕,他慢慢扭過頭推著車,在前頭兒走了。

羅姐回頭笑著跟我們招了招手,跟著大叔去了……

自從羅姐跟我大叔趕了一回集,一些長了觸角似的孫莊人開始蠢蠢欲動。他們似乎天生具有捕捉信息的能力。我便時常看見他們像蛤蟆似的蹲在一處,不是下土棋便是打牌,然而話題長久圍繞著大叔!

什么羅寡婦倒貼孫家龜孫,什么孫家老大半路風流……反正都是笑話大叔與羅姐的。向來如此嘛,光棍與寡婦的故事歷來為人稱道嘛!

我不知道那些污言穢語是否被羅姐聽到。那段時間,羅姐幾乎每天都來我家的。

白天羅姐來了,便一心跟著我大叔去。大叔去趕集,她便跟著;大叔下地干活,她便也扛個鋤頭跟下去……大概要待到傍晚,羅姐才會回去。那時候,大叔常伴著紅艷艷的晚霞,騎著他的黑色的“鳳凰牌”大杠自行車,送羅姐回家!

而我們也總能聽到孫莊里的牧羊人說:“孫家老大送羅寡婦回家,一出莊頭,孫家老大竟然會唱出歌來!那羅寡婦,扒拉著孫老大的腰兒,嘻嘻地笑!”

大叔有了這樣的幸事,父母親感到十分快意。雖然風言風語像雜草一樣瘋長,但……都無所謂了。

兩個月過后,我父母親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積蓄許久的喜悅。他們覺得時機已然成熟,可以操辦大叔與羅姐的喜事了。

有一天中午,父親喝了點酒,竟激動地拍起桌子。他沖母親喊:“婚禮,”他把手舉到空中又甩下來,“一定要大辦特辦!”

母親笑著與他端上酒,痛痛快快地陪他喝了下去!

“大哥,羅姐!”父親隔著老遠便向他們招手,“一下午在地里種啥呢?”

“在北河灘種豆子嘞!”大叔把鋤頭、麻包放到地上,接著說,“我以前總尋思著北河灘那幾畝地種些豆子,邊上種點樹,就罷了!可你羅姐覺得種油菜好嘞!”

“大哥,當然種油菜好啦!”母親接過話茬兒,笑著說道。

“為啥?”

“這以后結(jié)了婚,可不得聽人家羅姐的!”母親上前拉過羅姐的手,笑著朝大叔使了個眼色。

大叔一時不說話了,眼睛滴溜溜兒地盯著羅姐看。

“大哥!你就別發(fā)愣了,表個態(tài)呀!”父親心急,一把兒把大叔扯到羅姐面前。

“羅姐,你說嘞?我們都人到中年,還要那個排場嘛?”

“大不了以后三天,我不來便是了!”“啊?”

大叔驚異地看著羅姐,羅姐故意避開大叔的眼睛,屋墻角擰下一根野芝麻草,放到手里把玩兒。

父母親不約而同地大笑。大叔還是不解。母親只得拉過他做解釋。

老一輩的婚嫁習俗有條規(guī)定:女子再嫁,結(jié)婚前三天不能再入男方家門,須在家等待男方迎娶!

而往后的故事,是我最不想提及的。我總感覺悲劇。像車輪一樣來來回回地碾壓著我的大叔。他悲苦半生,都沒有奔向幸福,而且似乎他仍要悲苦下去……

南邊村子們來人了,說羅寡婦跟人跑了……

傳信人跟我大叔解釋:“羅寡婦也卷了你的錢,跟人跑啦!”

大叔不信,跳罵傳信的嚼蛆放狗屁。傳信的不愿與他計較,單單擺手搖頭嘆大叔可憐。

大叔氣急敗壞,竟跟那傳信的干起架來。

很快,村上的人都往村頭攢聚。大家爭先恐后的,像去趕社戲。

我那時只有十歲,年齡小,愛跟風,更愛跟人。一大幫神色奇怪的人從我眼前匆匆跑過去,他們一路上互相喊話,聲音嘈雜,我也聽不真切。

一開始,我先跟在一些大人后面跑,后來我干脆擠進他們中間去。他們有熟識我父親的,在里面看到我,紛紛上前捏我的脖頸,拿我取樂,說我是黑泥鰍黑猴子之類。我裝作沒聽到,得意洋洋地擠在人群中間。大人們大笑不止,戲謔著推我向前……

待我來到村口時,大叔已經(jīng)曲躺在地上了,像病牛一樣喘息著。我站在距離他身邊幾公尺的位置看他,腦里開始不斷的努力回憶他原有的樣子。

我呆呆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大叔,他丑陋地在地上彎曲著他的身體,我感到他可憐,像一只蛆蟲。他如此低賤,蜷縮在距我腳下幾公尺的地方。

大人們里三層外三層把大叔和傳信的圍在了中間。里圍的大人們相視而笑,互相招呼著、搶著要把大叔扶起來。外圍的一邊吃煙談笑,一邊興致高昂地朝里面張望。

大叔閉著眼睛重喘著粗氣。我蹲在他臉旁,靜靜地看著他。他臉頰的肌肉時不時會抽搐幾下,喉結(jié)會晃動,還有他的眼睫毛會微微地顫動。我確信大叔還活著,于是我安然地把我的小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我在他耳邊輕聲喚他,“大叔,大叔……”

大叔醒了,大叔睜開他的眼睛來看我??吹酱笫蹇次遥液芨吲d。里圍的人也看到了,他們之前吵吵鬧鬧忙忙碌碌也未見他們上來搭把手,那會兒竟變得異常勤快了,幾個人要來捧大叔的頭,又有幾個人要來捧大叔的腳。大叔不樂意讓他們擺弄,自己掙扎著從地上坐起來。

我扶著大叔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D(zhuǎn)頭的時候,看到外圍相眼兒的幾個人扔掉了他們手里的香煙……

大叔在地上坐了一會兒,便掙扎著要站起來,然而他剛動了幾下,臉上的傷口便朝下滴血。血滴到他發(fā)白的汗衫上,紅亮亮的,晃人的眼睛。大叔著手,從地上拈了點洋灰掩在傷口上,之后便一心著力,想從地上爬起來。我見他如此,急忙去扶他。他扯著我細瘦的肩膀,像個失蹄的牛馬,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了。

大家開始安靜下來。人們在向外退去,他們在西邊留下一個缺口,似乎有意給大叔讓路。我扶著一瘸一拐的大叔向前慢慢地踱步。我靠著大叔的肩膀,感受到了他的顫抖與喘息。當走到缺口時,我有意看了一眼站在缺口旁的兩個人,他們捂著嘴巴,又朝后退了兩步……

剛走出去不遠,我看到父親向我們跑過來。他身上穿著殺豬時才穿的舊皮袍。

父親為了給大叔結(jié)婚辦酒席,一直打算把家里養(yǎng)了很久的大肥豬殺了撐席,顯然他達到目的了!我想我大叔跟人打架的時候,估計他正高興得給豬捅脖子呢!

“咋……”父親大口大口地喘氣,極其費力地問我,“咋……咋回事?”

我剛想上前回答,卻被大叔伸手攔住了。

“老三……”大叔瞇著受傷的眼睛看向我父親,他一邊搖頭一邊嘆氣。

大叔拉著我“啪嗒啪嗒”地繼續(xù)向前走,父親被遠遠地撇在身后。

我靜靜地走在大叔身邊,時而回頭去看父親。父親呆滯地立在原地,恰似受了某種禍事的打擊……

而大叔卻執(zhí)拗著向前走,我走在他身邊,有感他的悲苦與絕望!

回到土樓的時候,大叔只是尋得一個板凳悶悶地坐著。我與之講話,他也不理,只顧用雙手抱住腦袋輕磕他的膝蓋骨。我對他的舉動渾然不解,卻感到害怕。我想輕輕地躲開他,誰知他又突然喚我:“大侄兒,給我拿條毛巾來吧!”

我被他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愣是沒敢回答。直到他又叫了我一次,我才跑去里間兒,從腳盆架上抽來一條毛巾。我把毛巾遞到大叔面前,大叔看都沒看我,就將毛巾扯了過去。他把毛巾生生捂在臉上擦血,半邊弄臟了,他就換到另一邊。最后,我看著他雙手捧著那干燥燥的毛巾狠命地揉搓著他的臉,繼而又突然把毛巾揉成團猛地扔到地上。

那團毛巾像骯臟的刺猬一樣在地上滾動,接著停在一處,慢慢松展開來。我木然地抬頭去看大叔的臉,我在他的臉上不再能搜尋到血水、鼻涕和洋灰,尤能看到的,是血漬、傷口和不可思議的憤怒……

他發(fā)瘋似的把他的“鳳凰牌”大杠自行車拽出去,看都沒看我一眼,便騎走了!

再等大叔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

我記得那晚月光很糊,看起來并不是太舒服。

我和父母親站在土樓下等著大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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