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強(qiáng)
外婆走路時有個習(xí)慣:將身子向右傾斜,用右腿支撐著大半個身子,很形象地詮釋了“趔趄”這個詞的含義。六十多年來,她一直保持著這副趔趄的走姿。在外人看來,外婆的左腿一定存在問題。事實上,外婆的左腿很正常。
小時候,少不更事的我經(jīng)常問她:“外婆啊,你為什么不好好走路?。俊?/p>
外婆搖搖頭,抱起我,笑而不答。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緣由——外婆的走姿與外公有關(guān)。
八十多年前,十七歲的外公參了軍。參軍之前,外公已和外婆成親。臨行之時,外公說:“要是俺死了,你就再找個婆家。只要俺不死,早晚會回來?!蓖馄帕髦鴾I,看著外公消失在村口。
外公參加了五次反圍剿,多次受傷,幸而不死。長征時,外公所在的紅一方面軍一軍團(tuán)成功翻越了夾金山。隨后的幾年里,外公先后被編入不同的部隊,轉(zhuǎn)戰(zhàn)各地,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在淮海戰(zhàn)役進(jìn)入第二個月,外公不幸負(fù)傷,失去了左腿、左手,回了家鄉(xiāng)。彼時,外公離家已整整十九年,期間由于條件所限,南征北戰(zhàn)的外公從未回過家,也未向家中寄過書信。
在那艱苦而漫長的年月里,外婆一直在苦苦地等著外公回來。期間外公的父母叔伯皆已離世,房屋被鬼子燒毀,親人流離失所。外婆獨守著那間被燒焦的石屋日也盼,夜也盼,淚水流干,青春耗盡,人至中年。
盡管外公殘疾,外婆卻毫不嫌棄,精心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生兒育女,下地勞作,養(yǎng)豬喂驢,打里照外。即使生活再苦再難,外婆臉上也總掛著笑——家里的主心骨回來了,有了主心骨,就有了希望。支離破碎的小家沒幾年便泛起了生氣,雞犬相聞,孩童遍地。
閑下來時,外婆總是攙扶著外公,沿著村里的那條青石板小道溜達(dá),到村里的戲臺前看落子戲,到鎮(zhèn)里去趕集。外公沒了左腿和左手,不便拄拐。外婆便用右手?jǐn)v住他的腰,用左手握住他的左臂,一同前行。走路時,外公的身子不自覺地向左傾斜,外婆便自覺地向右傾斜,時日一久,兩副身體保持著極為默契的平衡。
一年又一年,外公越來越離不開外婆了,每當(dāng)出行,必有外婆相扶。兒女們長大了,想要接替外婆的角色,外公卻死活不樂意,他覺得外婆是最合適的人選,是這個世界上水平最高的“攙扶能手”。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外婆就那樣攙扶著外公,趔趄著身子,一路走來。
十多年前,外公去世。外婆的右側(cè)已無人需要攙扶,但每逢走路時,外婆依舊趔趄著身子,雙手不自覺地抬起,向右傾斜,作攙扶狀,似乎外公還在她的右側(cè),從未離她而去。
在那漫長的歲月里,趔趄的外婆定格成一段趔趄的歷史,定格成一份濃烈卻又無聲的大愛,堅韌地朝前走著,烙刻在我們的心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