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紅濤
摘 要:作為現(xiàn)代詩歌的傳奇,海子詩歌的意義人們曾如此界定: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是以海子之死為標志結束的。代際的劃分在這里不是一個冰冷的數(shù)字,而其劃分的也不僅僅是詩歌,更是時代精神。當八十年代的烏托邦精神和古老農(nóng)耕文明相遇,在海子那里用“麥子”燃燒出血紅烈焰,它照亮海子的詩歌以及那個時代,最終又吞沒海子以及那個燃燒的時代。
關鍵詞:現(xiàn)代主義詩歌 語言的悲劇 海子之死 渴望
“如果確實渴望,如果所渴望的事物確實是光明,那么對光明的渴望就會產(chǎn)生光明?!痹凇对谄诖小?,西蒙娜·韋依曾如此說道。如果我們認同這種觀念,特別是當如是言說的是被稱為當代“圣徒”的思想者西蒙娜·韋依,那么當再面對被稱為“詩歌烈士”的海子,面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疑問就會如大海波涌:在生命臨近終點之前,“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海子的以及海子“將告訴每一個人”的,是否就是幸福以及幸福的起跳——渴望?同時,如果我們接受這份祝福,接受“愿你在塵世獲得幸?!?,驚懼同樣會海霧一樣彌漫而來,因為祝福者的姿勢——面朝大海;因為雖然大?!按号ㄩ_”,但這種綻放之花、溫暖之春卻遠離陸地,墜落入無底之淵,飄散在虛無之空。它們遠離塵世,就如祝福者的身影背對陸地:當祝福之聲飄下,祝福者的身影已經(jīng)漸漸隱沒,在海天融合處和它們融為一體。
如此的音畫同時發(fā)生,使我們在聆聽這一最深沉、真摯的祝福之時,也目睹了一個前往“大?!甭飞仙碛暗母鎰e。因此,雖然聲音和畫面同時出現(xiàn),但相同的發(fā)出者,卻最終落向了相反的方向:塵世與死亡。那么,與塵世的幸福反向墜落的,是否就是其反面,比如死亡,比如痛苦?對海子而言,“他肯定了世俗意義的幸福,以他對生命和人性的全部經(jīng)驗,他也充分理解了它對人們的意義,所以他要為之祝?!?,“而他知道他自己既不可能獲得這一切也不可能安心于這一切。因此他的目光再次朝向了大?!?。而這“大?!?,就是“他最終要把自己獻給的,仍是那種遺世獨立的詩歌理想”?譹?訛。王家新曾如此述說海子之死以及海子的這首詩。臧棣也在詩歌意義上言說道:“在詩人的信仰和感覺中,不僅是詩人自己的生命本質,甚至于整個民族的本質都有賴于寫作來完成。于是,一種語言的焦慮融進了寫作的過程,同時也滲透了生命的旅程,顯然,詩人之死,如果非要用悲劇的眼光來看待的話,那么它的實質是語言的悲劇?!保孔r?訛
這種評論當然是深刻的,但問題的另一面也由此進入我們的視野:如果不僅僅是從詩人的身份,而是從更廣闊、更本質的人的純粹存在角度來看,海子的死亡和這首祝福與告別交織的詩歌,又如何理解?因為即使不是從“人生”即人之“生”的生物角度功利看待人的存在,在生命意義上,“人并不能通過自殺來消除個體自我而是通過接受所有取決于我們的善以及所有不取決于我們的必然性”。這種“取決于我們的善”與“不取決于我們的必然性”是同構的,它們作為整體的,也就是人之存在本身。因此,假如不是以詩人身份,即使不是通過詩歌,而是用其他任何一種方式“竭盡全力為肉體和‘世間的靈魂”表達對“人類靈魂的尊重”,因為“人類最基本的義務包括對人類靈魂的尊重。這個靈魂超越了個人而達到無個人之處”,那么海子之死以及海子的詩歌,又當如何看待?在眾多地方,海子以不同方式表達了相同的意思:他所言說的不是個人,而是人類。其中既有直陳的“我在人類的盡頭”“我走到人類的盡頭”,也有諸多變奏:黎明、黑夜、太陽、王、最后一夜和第一日——以及村莊和麥子。這些大地上的事物,世界的元素,一如世界初始的創(chuàng)造: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世界因混沌黑暗而有了光明,因水而生成空氣、地、海、植物、時間、生命。它們共同的特征,是生成,是肉身的生育;對這種初始的生育,海子將它還原為使人顫栗的畫面:“黑夜從大地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上升”。海子由此反復追問:“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而另一幅圖像更使人不安:“我空蕩蕩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圣書,是我重又劈開的肢體/流著雨雪、淚水在二月”。而“圣書上卷無比明亮”,“圣書下卷骯臟而歡樂”?!丁蠢杳鳌担ㄖ吩诤W幽抢铮珊蜌缤瑫r發(fā)生,到達人類的初始也就是到達人類的盡頭。這是海子的傷痛,而傷痛來自分裂,而這種分裂又如同世界創(chuàng)世之初的生育,是海子對自我存在的痛感指證,而這種自我的指證,就是海子的詩歌,也是海子的“創(chuàng)世”。如此,海子真的是“走到人類的盡頭”。如果說“美只源于傷痛”,那么也可以認為藝術只源于傷痛,或者說,是傷痛創(chuàng)造了藝術,分裂出了藝術,就如同混沌黑暗創(chuàng)造了光明和世界,光明和世界就是混沌黑暗的分裂自身。因為在人的本質意義上,“每個人都帶有特殊的、各自不同的傷痛,或隱或顯,所有人都將它守在心中,當他想離開這個世界感受短暫而深刻的孤獨時,就隱退在這傷痛中”,并“最終讓這傷痛照亮他們”。?譻?訛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海子是個詩人,是卡夫卡所說的當代“饑餓藝術家”。他在時空中給自己安置的位置,是現(xiàn)代的過去與過去的現(xiàn)代、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與過去的過去的交錯或錯位。他所追求的是理想,而不是思想;是語言烏托邦和藝術烏托邦,而不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因為思想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是去“我”的,是“超越了個人而達到無個人之處”,也即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所提出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非個人化”,詩人應當逃避抒情而非提倡抒情,藝術是表達對感情的理解,而非直接表達感情。當達到如此之境,“當我們服從了善和必然性,我們會慢慢失去個人的自主,即表明的自由,從而達到善與真理相統(tǒng)一的真正自由?!边@種“善與真理相統(tǒng)一的真正自由”,在思想和當代人及現(xiàn)代詩歌那里,也就是歷史意識,是傳統(tǒng)(歷史、永恒、精神)與個人(當代、短暫、物質)的關系:“這種歷史意識既意識到什么是超時間的,也意識到什么是有時間性的,而且還意識到超時間的有時間性的東西是結合在一起的。有了這種歷史意識,一個作家便成為傳統(tǒng)的了。這種歷史意識同時也使一個作家最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歷史地位和他自己的當代價值?!??譼?訛這種關系,“要求詩人不斷地溢出時代,從而使自身成為一名真正的當代人。所以,要成就當代性,詩人必須獲得對現(xiàn)代性的溢出和偏移能力。”?譽?訛
海子的這種困境,在他的詩歌符號“麥子”那里有集中體現(xiàn)。就如論者指出的,當麥子從原始的豐收和生殖儀式轉到信仰,作為肉身的饑餓轉為精神的饑餓,海子渴望用土地麥子對立面的力的象征的“銅”和“犁”尋求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統(tǒng)一,或者說是將傳統(tǒng)楔入當代,當代遷入傳統(tǒng)。但這種努力尋求的統(tǒng)一,“只有在農(nóng)業(yè)社會封閉性的方塊之內,才能想象,但作為畜牧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甚至網(wǎng)絡時代,則不時地和它發(fā)生沖突,統(tǒng)一性難以為繼。”因為海子追求的詩歌理想和詩歌語言,是“一種整體性的、原始的詩歌,他的詩歌事業(yè)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他的詩里總是充滿具有元素性、整體性的意象”,這種原始的詩歌和元素性的意象,在本質上屬于“自然的崇拜與輪回”,它們“不屬于現(xiàn)代精神,而屬于麥子的本義”,當這種自然崇拜與輪回“再經(jīng)詩的轉換,便有了再生,即一種超越性的素質,這種素質,很容易被歸納為一種消極的力量,即以生死標榜英雄主義”。?譾?訛這種英雄主義在海子身上是以理想主義出現(xiàn)的,具體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是被稱為“太陽·七部書”的“史詩”“大詩”。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海子對自身的悖論和悲劇也有明確的認識,因為他深切體會到一個理想主義者在功利主義時代的處境,而作為天才詩人和自然之子,他更明白在這個支離破碎的現(xiàn)代世界,平庸已經(jīng)填充中心崩塌之后的世界,只留下一片荒涼,所以他說:“我必將失敗?!钡吘故青l(xiāng)村忠實的生命之子,在生命的最后,海子留下眾多優(yōu)異的詩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無疑是其中最溫暖的一首。這種溫暖,首先來自其詩歌聲音的平靜,而其最后祝福和告別溫和的同一以及自我與親人和陌生人、事物的生機和心靈的豐盈完美合一的“民胞物與,念茲在茲”的博大寬宏,都是在如是的平靜之音中育化生成。
但當我們以感動承納這份祝福,走入這首詩歌,同時走進“面朝大?!钡纳碛?,和詩人一起到達“春暖花開”的深處,我們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這首詩歌里,詩人所處的時空和作為被祝福者的我們,是交錯在一起的。具體而言,在詩歌的首節(jié),詩人以同一聲音漸漸加強的兩個合奏,確定了自己的時間和位置:來自過去的“明天”,來自“一無所有”的“世界”。在這里,形而下的線性時間“明天”,因“渴望”而打通了過去和未來,從而成為時間本身,因為渴望“根本不應被視為人的渴望,換句話說,渴望并非人的一種屬性,相反,人應被理解為歸屬于渴望的本質,從而這種渴望乃是某種超出人的東西”?譿?訛。所以由“渴望”而生成的聲音“從明天起”,成為超越明天的時間,也即“人生在世的”時間性存在。于是,詩人在“明天”所在的空間,“周游世界”之大和“面朝大海”的“房子”之小是同一的,這就如莊子的“大小之辨”和惠施的“飛鳥不動”,因為在這里,“渴望”是詩歌的主體,也是人的本身。也因為“渴望”超越了詩人個體,所以“渴望”在詩中既是詩人自身的,也是每一個人的;既是人的,也是萬物的,所以在詩歌的第二節(jié),詩人說:“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弊詈笠还?jié)則以此開始: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三個詩節(jié)作為聲音單位的行數(shù),由二而四,由四而六,漸次悠長,一如祝福與告別之音漸去漸遠,如此迷人,又如此令人顫栗。而“渴望”就此在詩中幻化為無數(shù)化身:我、親人、陌生人、河山、世界、房子、大海、幸福、祝福,而這一切化身只有一個名字——渴望。詩人“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的聲音中走來,走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莽蒼之濤,并最終化為大海之波、花開之香,而將現(xiàn)在留給了每一個人、每一條河、每一座山。而詩人前往“大?!钡纳碛敖K將因留下的現(xiàn)在,而獲得現(xiàn)在的幸福,就如每一個留在現(xiàn)在的事物因詩人的祝福而獲得過去和明天。在詩中,一切合為整體,無論有形的,還是無形的,無論此在,還是彼在:這是生命之初,詩歌之初,也是其本身。
因渴望而超越歷史和時間,也超越生和死,生命由此自動獲得,詩歌因此自我書寫,也許我們可以如是理解海子之死以及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