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男
摘 要:趙令畤的鼓子詞《元微之崔鶯鶯商調(diào)蝶戀花詞》是鶯鶯故事流變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該篇鼓子詞淡化了元稹《鶯鶯傳》原文本的時代特征,在《鶯鶯傳》基礎上加大對“情”中人崔鶯鶯的表現(xiàn),進一步簡化紅娘角色,并突出張生“始亂終棄”的特點,表達了對鶯鶯的憐憫,最終將崔張愛情上升到更具普遍性的人類情感層次,使得鶯鶯故事從帶有時代特色的“自敘”文本向具有藝術獨立性的“美話”發(fā)展。
關鍵詞:鼓子詞 《鶯鶯傳》 “自敘” “美話”
元稹的傳奇《鶯鶯傳》誕生后,鶯鶯故事得到廣泛的流傳,成為上層文人士大夫和下層平民都喜愛的文學題材。人們根據(jù)鶯鶯故事進行了一系列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有以抒情為目的,抒發(fā)感想、簡單吟詠的詩詞作品,如杜牧的《題會真詩三十韻》、王渙的《惆悵詩》、趙元的《題麗人圖》、秦觀、毛滂的《調(diào)笑轉(zhuǎn)踏》等;又有以敘事為目的,對其改編、再創(chuàng)作的說唱演藝作品,如趙令的鼓子詞《元微之崔鶯鶯商調(diào)蝶戀花詞》(以下簡稱《商調(diào)蝶戀花》)、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以及已經(jīng)散佚的話本《鶯鶯傳》、雜劇《鶯鶯六幺》等。由于話本《鶯鶯傳》與雜劇《鶯鶯六幺》等作品已經(jīng)散佚,所以趙令的《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是現(xiàn)可見資料中最早對鶯鶯故事進行改編、再創(chuàng)作的文本。
《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在《鶯鶯傳》的基礎上,用韻文與散文相間的方式,重新完整地講述了鶯鶯故事。研究者已關注到趙令對《鶯鶯傳》的發(fā)展主要在于以鼓子詞的說唱方式,將鶯鶯故事“播之聲樂,形之管弦”?譹?訛,以及使用抒情詞的文體對原文本進行情感擴充,表達對鶯鶯的同情和對張生的批判。但在散說敘事的部分,一般認為趙令只簡單改寫了《鶯鶯傳》原文本,創(chuàng)意不多。其實,趙令的改編并非如此簡單。他的改編代表了鶯鶯故事從“自敘”向“美話”發(fā)展的趨勢。
一、淡化《鶯鶯傳》的時代特征
《鶯鶯傳》在開頭就點明張生是唐貞元中人,交代了故事的發(fā)生年代。張生等人經(jīng)歷的兵亂,《舊唐書·德宗本紀》亦有記載:“十二月庚午,朔方等道副元帥、河中絳州節(jié)度使、檢校司徒、兼奉朔中書令渾薨。乙未,戰(zhàn)淮西賊于小河,王師不利,諸軍自潰。丁酉,以同州刺史杜確為河中尹、河中絳州觀察使?!??譺?訛《鶯鶯傳》中出現(xiàn)的“渾薨于蒲”“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cè)止?jié)”都是這一時代背景的真實反映。對于這場兵亂的起因,《鶯鶯傳》還提到“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軍,軍人因喪而擾”?譻?訛,這一筆有著非常明顯的時代特點。唐代中期宦官監(jiān)軍之事并不稀少,他們掌控兵權,對內(nèi)掌握禁軍,對外出任各藩鎮(zhèn)的監(jiān)軍。但趙令在改編《鶯鶯傳》時,不僅省略張生“唐貞元中”的生活年代,敘述兵變也只言“丁文雅不善于軍,軍之徒因大擾,劫掠蒲人”,對丁文雅的“中人”身份不再提及,對渾、杜確二人也均不提起。這些在《鶯鶯傳》中反映真實時代背景的信息被省略,既有可能是為了“略其煩褻”的改編需要,也能反映出趙令對《鶯鶯傳》文本時代性的弱化。
趙令的《侯鯖錄》中還有《辨?zhèn)髌纡L鶯事》與《微之年譜》?!侗?zhèn)髌纡L鶯事》中收錄了宋代王的《傳奇辨正》。王認為《鶯鶯傳》是元稹的“自敘”之作,他說:“蓋昔人事有悖于義者,多托之鬼神夢寐,或假自他人,或云見別書,后世猶可考也,微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為人敘事,安能委曲詳盡如此?”?譼?訛趙令據(jù)此整理了《微之年譜》,將元稹生平與《鶯鶯傳》內(nèi)容對應起來,可見他也認同《鶯鶯傳》為元稹的“自敘”之說,是元稹據(jù)本人的風流韻事創(chuàng)作的。而在《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里,趙令卻將諸多反映時代背景的信息省略。除了在開頭保留的人名“丁文雅”是唐人、篇末提及故事本自《鶯鶯傳》,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唐代故事。如此,該故事就不再指向元稹本人的經(jīng)歷,而只是一個獨立的愛情故事。我們或可從該篇鼓子詞的引子中找到一些解釋。對當時許多士大夫而言,鶯鶯故事是他們在“極飲肆歡之際”津津樂道的“美話”。?譽?訛只是該故事尚未“被之以音律”,使他們宴飲之時不得盡興。所以趙令改編的直接緣由在于助興。酒宴歡飲、觥籌交錯之時,鶯鶯故事之奇恰可以滿足士大夫們“極談幽玄,訪奇述異”的興趣。而其背后的時代因素因時過境遷,對聽故事者并無什么吸引力,而且它們對故事主體情節(jié)也沒有什么必要影響,所以被忽略。元稹寫《鶯鶯傳》不僅有“自敘”的意圖,遵循的也是唐人寫小說常用的史傳筆法,在文
本中追求歷史的真實感。而趙令疇去其“史”的痕跡,僅保留其情節(jié)主體以滿足人們的藝術性享受,正是一種將紀實文本藝術化,將個人“自敘”文本向人們樂于欣賞的“美話”發(fā)展的做法。
趙令之后,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進一步發(fā)展了鶯鶯故事的藝術獨立性。董、王二家只稱丁文雅是一個“荒淫素無良策”“失政”的將領,并對鼓子詞中消失的杜確進行了新的塑造。杜確在《鶯鶯傳》中只簡單起到反映時代背景的作用,而在《西廂記諸宮調(diào)》與雜劇《西廂記》中,他多次參與到崔張愛情中來,成為一個講義氣、善成人之美的美好形象,他的時代特點也徹底轉(zhuǎn)化為藝術要素。由此可見,鶯鶯故事發(fā)展的一個總體趨勢是時代特征逐漸淡化,藝術獨立性逐漸增強。而趙令的鼓子詞無疑是這一發(fā)展趨勢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二、關注“情”中人崔鶯鶯
趙令對鶯鶯故事的藝術化改造,除了剝離原故事的時代色彩外,還重點突出了“情”。開篇引辭中,趙令就說自己基于《鶯鶯傳》創(chuàng)作的《商調(diào)蝶戀花》詞是“句句言情,篇篇見意”??梢姟扒椤笔沁@篇鼓子詞的創(chuàng)作重心,而表現(xiàn)這一情事,最關鍵的就是表現(xiàn)鶯鶯的人物形象。作品在最后一段散說中說:
逍遙子曰:樂天謂微之能道人意中語。仆于是益知樂天之言為當也。何者?夫崔之才華婉美,詞彩艷麗,則于所載緘書詩章盡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態(tài),則不可得而見。及觀其文,飄飄然仿佛出于人目前,雖丹青摹寫其形狀,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嘗采摭其意,撰成鼓子詞十一章……?譾?訛
趙令認為元稹對鶯鶯的塑造極為傳神,尤其將鶯鶯“都愉淫冶”之態(tài)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超越畫筆。他對鶯鶯的這種情態(tài)十分欣賞,并以繼續(xù)表現(xiàn)這種情態(tài)作為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鶯鶯的“都愉淫冶”之態(tài)并不只表現(xiàn)于容貌的秀美和才華的驚艷,還表現(xiàn)在她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她的動作、神態(tài)、心理,等等。趙令正是用文人詞的方式,全方位、多角度而且動態(tài)地對鶯鶯的形象進行了細致的描繪。
例如趙令寫張生第一次看見鶯鶯,散說部分大體照搬了《鶯鶯傳》的文字:
常服啐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斷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張問其年歲,鄭曰:十七歲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譿?訛
隨后他用一首《蝶戀花》詞進一步刻畫鶯鶯的情態(tài):
錦額重簾深幾許。繡履彎彎,未省離朱戶。強出嬌羞都不語。絳綃頻掩酥胸素。黛淺愁紅妝淡佇。怨絕情凝,不肯聊回顧。媚臉未勻新淚污。梅英猶帶春朝露。?讀?訛
這首詞與散說部分都表現(xiàn)了鶯鶯的羞澀與愁怨。寫羞澀之態(tài),趙令寫其不說話且頻繁舉帕掩于胸前的矜持。寫愁怨之情,趙令在《鶯鶯傳》“凝睇怨絕”的基礎上,重點表現(xiàn)鶯鶯的淚痕,使人聯(lián)想到鶯鶯的哀愁既有可能來自于剛經(jīng)歷兵亂后的驚魂未定,也有可能包含喪父之痛與見陌生男子的不情愿等因素。散說與詞相配合,鶯鶯的情態(tài)就更加立體和豐滿。又如張生得到紅娘的啟示,寫《春詞》二首撩撥鶯鶯?!渡陶{(diào)蝶戀花》詞寫道:
懊惱嬌癡情未慣,不道看看,役得人腸斷。萬語千言都不管,蘭房跬步如天遠。廢寢忘餐思想遍。賴有青鸞,不必憑魚雁。密寫香箋論繾綣,春詞一紙芳心亂。?讁?訛
“懊惱嬌癡情未慣”是說鶯鶯是一個嬌憨矜持的閨中少女,對于男女之情尚在懵懂之期?!叭f語千言都不管,蘭房跬步如天遠”,是說她習慣于閉門深閨,不聞外面的事情。所以對張生來說,想要進一步接觸鶯鶯是很困難的,然而她又喜讀書作文,常沉迷于文辭之中,因此寫情詩以亂之是唯一的選擇,而鶯鶯果然“春詞一紙芳心亂”。
在講鶯鶯故事時,趙令的散說大體照搬《鶯鶯傳》文本,起到簡要敘述情節(jié)的作用,《商調(diào)蝶戀花》詞則對相應的散說段落進行“言情”和“見意”,用含蓄婉轉(zhuǎn)的語辭細膩地表現(xiàn)人物尤其是鶯鶯的情態(tài)與心理。文人詞善于傳情達意,用文人詞重復情節(jié),可以放大情感。而鼓子詞又需要合樂演唱,音樂的曲調(diào)與節(jié)奏,講唱者的聲腔與情緒,這些都可以調(diào)動聽眾的情緒。這樣一來,聽眾就能深入體會鶯鶯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
趙令用鼓子詞形式讓鶯鶯的美好形象被更立體地表現(xiàn)出來,這也是鶯鶯故事向藝術文本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后來董解元使用復雜且富于變化的諸宮調(diào)形式,藝術感染力進一步加強。而到王實甫寫《西廂記》雜劇時,故事被搬上舞臺,演員的扮相動作等又可以在視覺上豐富敘事與情感,使觀眾能夠調(diào)動更多感官欣賞鶯鶯的美麗情態(tài)。
三、簡化紅娘角色
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與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中,紅娘的角色相較于《鶯鶯傳》要豐滿許多。但趙令在創(chuàng)作《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的時候,他筆下的紅娘卻要比《鶯鶯傳》中的紅娘形象更加簡單。這似乎和后來紅娘的文學形象逐漸豐滿的趨勢不一致。
例如,《鶯鶯傳》中張生求紅娘牽線:
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shù)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薄韧Γ瑥堃蛱萜錁涠庋?,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于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睙o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輥?輮?訛
張生給紅娘送禮,請她向鶯鶯傳達自己的心聲,紅娘的反應是驚嚇而逃,但第二日又主動來見張生,為之出寫詩之謀。一前一后的反差中,我們可以揣測到紅娘從起初驚嚇,到靜下心來思忖,再到下定決心幫助張生這一心理過程。張生逾墻欲見鶯鶯,先驚醒了紅娘,紅娘疑惑問張生前來的原因,可知紅娘對崔張之約起先是不知情的。但當她帶著鶯鶯前來時連聲的“至矣!至矣”又能表現(xiàn)出她想要撮合崔張二人的急切又興奮的心理。歷來研究紅娘角色多關注《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雜劇《西廂記》,認為《鶯鶯傳》中的紅娘“純屬條件人物”?輥?輯?訛。的確,《鶯鶯傳》對紅娘著筆甚少,她只是一個傳遞消息的侍婢,并不像后來諸宮調(diào)和雜劇中那樣突出,但若細細體味《鶯鶯傳》這寥寥幾筆,我們也能感受到紅娘角色的生動可愛,元稹作為一位優(yōu)秀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功底可見一斑。
在《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中,張生“私為之禮者數(shù)四,乘間遂道其衷”之后,趙令刪去了“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而是直接進入紅娘獻計的部分。這樣一來,紅娘的反應就缺少了《鶯鶯傳》中的前后反差。其后寫張生逾墻來見鶯鶯,他又刪去了“紅娘寢于床”至“爾為我告之”的部分,直接接上“無幾(據(jù)《侯鯖錄》??薄疅o幾或作‘良久),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的內(nèi)容,紅娘的好奇與興奮心理也不再表現(xiàn)出來。他為什么要刪掉對紅娘的相關表述呢?對當時士大夫而言,他們喜愛鶯鶯故事視其為“美話”,主要是因為才子佳人之間的戀情奇妙而浪漫。他們只關注情事中的兩位主人公,而對其他人物并不十分關注。紅娘只需作為敘事要素使得情節(jié)完整即可,不需更多筆墨。所以,趙令保留了紅娘牽線這一情節(jié),而把元稹對紅娘的其他描述當作“煩褻”省略掉了。這也表現(xiàn)了他在改編鶯鶯故事時對主人公之“情”的高度關注。
隨著鶯鶯故事演繹方式的不斷發(fā)展,創(chuàng)作者們逐漸關注到紅娘角色的重要性?!段鲙浿T宮調(diào)》和雜劇《西廂記》就相繼發(fā)展了紅娘角色。一方面有篇幅增大的原因,諸宮調(diào)與雜劇的體制可以同時滿足情感的細膩抒發(fā)和敘事的跌宕起伏,所以不再需要弱化其他角色來突出主角情感。另一方面,這也是鶯鶯故事發(fā)展更完備的成果。要進一步豐滿崔張二人形象以表現(xiàn)情感,并增強敘事的曲折性和趣味性,就必須依靠其他角色的敘事參與。而紅娘無疑就是一個重要角色,同樣鄭老夫人、法聰(惠明)、杜確諸多新老人物也紛紛得到新的塑造。
四、對崔張愛情的新理解
元稹雖寫出了二人纏綿悱惻的愛情,卻也為張生的始亂終棄尋找了理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輥?輰?訛。而趙令對鶯鶯深含憐憫之意,對二人愛情不得圓滿表達了深深的遺憾。例如第一首《蝶戀花》詞中,他就感慨“不奈浮名,旋遣輕分散,最恨多才情卻淺,等閑不念離人怨”,奠定了全篇的情感基調(diào)。在散說部分,他通過對原文本添刪字詞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獨特理解。
張生第二次赴京之后,鶯鶯寄信。鼓子詞在《鶯鶯傳》“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中加上“以禮”二字,表述為“不能以禮定情”?輥?輱?訛。對《鶯鶯傳》“不能定情”四字,可以理解為沒有通過婚姻禮數(shù)確定情緣,也可以理解為二人的感情不能穩(wěn)定、堅守下去?!耳L鶯傳》中,張生曾向鶯鶯“詰鄭氏之情”,想要知道鶯鶯之母鄭氏對他們二人婚事的意見,但是鶯鶯作為一位矜持的閨閣女子,很難開口詢問母親,所以她回答“我不可奈何矣”(據(jù)張國風《太平廣記會?!?,野竹齋鈔本“我”作“知”)。而張生“因欲就成之”,也就是打算自己去向鄭氏提親。所以張生本意是想要和鶯鶯締結(jié)婚姻的,但他是否真的去提親,鄭氏的反應又如何,這些《鶯鶯傳》都沒有交代。我們也可以推測,鄭氏的反應可能并非二人愛情的重大阻礙。鶯鶯對張生的埋怨更有可能糾結(jié)于二人情感本身之不堅定,而不是婚姻禮法。而到《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中,“以禮定情”就又多了幾層意味。特別提出的“禮”,既意諷和張生越過禮法的相愛,又遺憾最終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夫妻。有一些細節(jié)值得關注,該篇鼓子詞中省略了張生詢問鶯鶯關于鄭氏意見的內(nèi)容,也未言他準備向鄭氏提親,而且《鶯鶯傳》開頭對張生“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性格描寫也被省略。這樣一來,張生在《鶯鶯傳》中存有的一點對禮法的顧慮在該篇鼓子詞中全部消失,鶯鶯信中所言的“不能以禮定情”,則更明顯地表現(xiàn)為對張生不守禮法的埋怨。張生“始亂終棄”的形象就更為突出。
多年之后,鶯鶯與張生已經(jīng)各有嫁娶,張生過鶯鶯居處,欲以外兄身份再見,并通過鶯鶯的丈夫傳達此意?!耳L鶯傳》的說法是“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輥?輲?訛,鶯鶯的丈夫征求了鶯鶯的意見,而她拒絕出見。但《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的說法,則是“夫已諾之,而崔終不為出”?輥?輳?訛。鶯鶯的丈夫答應了張生讓鶯鶯出見,而鶯鶯拒絕。當年張生普救寺解圍,鄭氏喚鶯鶯出見,鶯鶯起先拒絕,最終迫于母親的壓力不得不同意。而這一次,她即使違背丈夫的意愿,也要堅決拒絕與張生見面。對比之下,鶯鶯拒絕張生的態(tài)度就更為堅決,也體現(xiàn)了趙令同情鶯鶯、埋怨張生的立場。
最后的散說部分,趙令將《鶯鶯傳》中張生關于鶯鶯的大段“妖孽論”省略,與何東白的對話,又將對鶯鶯故事悲劇的理解上升到新的高度。何東白看了趙令的這首鼓子詞,認為“文則美矣,意猶有不盡者,胡不復為一章于其后,具道張之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義。始相遇也,如是之篤;終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于此則完矣”?輥?輴?訛,意思是趙令應在篇末再加一章,強調(diào)一下二人愛情悲劇在于定情之不理智、結(jié)合之不符合道義。而趙令則認為,何東白的思路是為文者的“箴戒”思路,而像鼓子詞這樣的說唱“鄙靡之詞,止歌其事之可歌,不必如是之備”?輥?輵?訛,只需要表現(xiàn)其值得表現(xiàn)之處,不需要用嚴肅的道德標準來評判人物。他認為真正值得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不在于二人愛情與理性、禮法的矛盾,而在于“聚散離合”這一人類始終無法拒絕的無奈命題。他感慨“聚散離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同惜也”,并引用白居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詩句,感嘆“其獨在彼者耶”?輥?輶?訛。由此可見,趙令將鶯鶯故事的主旨上升到更具普遍性的人類情感層次,上升到對于人生命運的思考。其立意比較《鶯鶯傳》更加高遠。
董解元和王實甫相繼改變了鶯鶯故事的結(jié)局,以張生科舉高中并與鶯鶯沖破阻礙最終大團圓結(jié)束。這種喜劇結(jié)尾的改編表達了創(chuàng)作者對于崔張愛情的美好期望,而他們的這種美好期望也并非僅就鶯鶯故事而言。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有“從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輥?輷?訛,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更鮮明提出“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輦?輮?訛,他們所表達的是跨越歷史面向全人類的美好祝愿,和趙令對普遍的人類命運悲劇的惋惜與思考是一脈相承的。
淡化鶯鶯故事原有的時代特色,將“情”作為表達的重點,對鶯鶯深懷憐憫之情,并最終升華到更具普遍性的人類情感層次,趙令的《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不僅是對《鶯鶯傳》的改寫,更是對鶯鶯故事的一次全新演繹,是鶯鶯故事從具有時代特色的“自敘”文本向具有藝術獨立性的“美話”發(fā)展中的先驅(qū)者。
參考文獻:
[1] (后晉)劉等撰.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 (北宋)李等編,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3] (北宋)趙令撰,孔凡禮點校.侯鯖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2.
[4] 凌景埏校注.董解元西廂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5] (元)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6] 寧宗一.創(chuàng)造性的改編——從《鶯鶯傳》到《西廂記》的情節(jié)典型化和主題提煉[A].古典文學論叢第2輯[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