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摘 要:《河岳英靈集》是研究盛唐詩歌理論的重要資料,而其中提及的“興象說”更是近幾年的研究熱點。本文擬從殷璠對“興”與“興象”的不同論述出發(fā),通過分析《河岳英靈集》中收錄的詩人陶翰與孟浩然詩歌,指出:“興”在其看來是一種基礎(chǔ)寫作方法下的美學范疇,“興象”是一種“天、物、人”三層意義結(jié)構(gòu),“興”所完成的是“天”與“人”的合一,而“象”是一種承載著“天”的價值與意義而和詩人互通,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符號化意義構(gòu)成。
關(guān)鍵詞:殷璠 《河岳英靈集》 興 興象
作為殷詩歌理論的一個審美范疇,“興象說”歷來是研究熱門,但學者們對于“興象”的研究,大多拘泥于情感與物象的關(guān)系,并未抓住“興象”的重點。
《河岳英靈集》中“興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并不多,直接用“興象”兩個字的只有三處:
然挈瓶庸受之流,責古人不辨宮商征羽……于是攻異端……都無興象,但貴輕艷。
今陶生實謂兼之,既多興象,復備風骨。(陶翰)
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孟浩然)
而間接提到“興象”,譬如提及“興”字的有以下四處:
建詩……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常建)
虛詩,情幽興遠,思苦詞奇。(劉虛)
又《行路難》五首,并多新興。(賀蘭進明)
曙詩言詞款要,情興悲涼,送別登樓,俱堪淚下。(崔曙)
一、殷之“興象”猜測
殷的“興”并不是一種美學評價范疇,而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即是說,一首完成的詩歌之中總含有“興”,它首先是一種基礎(chǔ)的寫作方式。比如評劉虛,說他“情幽興遠”,“興”與“情”直接相關(guān),是一種從情出發(fā)的感物興懷的創(chuàng)作方式。又如評賀蘭進明“又《行路難》五首,并多新興”,這里的“興”即是一種興情方式,賀蘭進明借用古題卻用了與古詩中并不相同的一些對物象的認識,或者添加了不同于古詩的物象到詩里。
所以,殷的“興”是一種感物興懷的基礎(chǔ)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當“興”與“象”結(jié)合到一起,意思就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在于,“興”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興象”是一種美學范疇。
殷第一次提及“興象”時,前面說“編紀者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論其取舍”,后面說后人因為過于追求詩歌的技巧性,而對于曹劉的評價過低,“興象”是作為“但貴輕艷”的反面提出,間接地作為對曹劉等建安詩人美學范疇的肯定。鐘嶸的《詩品·序》說:“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今古獨步。”齊梁以后的文人專事詩歌技巧的追求,對于建安重意的古樸詩風并不喜愛,殷和鐘嶸都主張一種重文義而輕技巧的詩歌范式。此處的“興象”正是反對這種重技巧的詩風。他在下文對重意的詩歌范式進行了描述,一是“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另是“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nèi)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從殷的《丹陽集》就可以看出,當時無論是官選詩還是私選詩,都縈繞著一種浮艷的氛圍,應(yīng)制詩的僵硬與對文辭的追求,宮廷詩歌的奢靡,都成了當時選詩的最佳詩作。
殷覺得這種宮廷詩人的技巧性詩風對于統(tǒng)治者不利。作為中國古代的士人,他想憑借自己的學識與能為,在盛世的時候輔佐帝王,而在亂世的時候就為帝王指點江山。盛唐時期設(shè)鴻詞科,以詩歌取士,考上鴻詞科的進士就能參與政治。當時關(guān)于詩歌的制度,在殷等人看來是影響整個朝堂上下官風與政治的大事。他們上尋《詩大序》,找到了“詩言志”的古訓,又找到建安,曹植的灑脫任俠讓他們有了一套自身的詩歌理論。
殷的“興象”指什么?他提到了“逸駕終存”。這個詞是評價曹劉的,殷用曹劉的詩歌來與“輕艷”的詩歌對比,而又用“都無興象”來批判之。筆者猜測,殷的“興象”與“逸駕”相關(guān)。
二、殷“興象說”實例論述——陶翰、孟浩然
殷用“興象”評價兩人:一者陶翰,二者孟浩然。
陶翰詩,比如:《宿天竺寺》
松柏亂巖口,山西微徑通。天開一峰見,宮闕生虛空?!鹣邵E尚在,許氏道猶崇。獨往古來事,幽懷期二公。
王克讓注:“詩寫天竺寺山幽、路僻、境勝,令人心同懸解;追尋仙跡,期與神仙一遇之想油然而生?!??譹?訛殷收錄陶翰詩歌多為軍旅詩歌,少有寫景詩。通過其軍旅詩可以看出,陶翰是一個想要在沙場廝殺借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書生,而此處的寫景詩卻表明一種超脫物外的心跡。我們知道,儒家的報國情懷和道家的出世情懷共同影響著傳統(tǒng)文人的創(chuàng)作。如果把軍旅詩歌定義為陶翰的報國情懷的話,那么寫景詩就是出世情懷。這種情懷不僅表現(xiàn)在“葛仙跡尚在,許氏道猶崇。獨往古來事,幽懷期二公”之中,還表現(xiàn)在“天開一峰見,宮闕生虛空”中,一個“虛”字,一個“天”字,讓人不覺飛到九霄之上。這種描寫建立在出世的情懷之上,描寫的舒展與思維的飛升與出世的情懷融為一體。
陶翰在另一首詩《贈鄭員外》中寫道:“驄馬拂繡裳,按兵遼水陽?!贝司浔憩F(xiàn)一種兩軍見陣的肅殺氛圍,但此處用了一個“拂”字,就帶出了一種灑脫、飛揚、超然的感覺。在這種肅殺的氛圍中凸顯“鄭員外”的灑脫與超然。再如《經(jīng)殺子谷》里面的“疏蕪盡荒草,寂歷空寒煙”,整首詩是對扶蘇的追悼,前半段對扶蘇事跡進行陳述,后半段對作者心情進行描寫,中間是這兩句詩,正是這段景物描寫把讀者引入哀悼扶蘇的氛圍。與“驄馬拂繡裳”同樣,這句詩中用了“疏蕪”“空”“寒煙”這三個輕盈、飛升、空曠的意象。當然還有“日夕對層岫,云霞映晴川”(《贈房侍御(時房公在新安)》)中的“層岫”和“云霞”,更能體驗到那種飛逸的感覺。
陶翰這三首詩表現(xiàn)三種不同的內(nèi)容,而其景物描寫,都無一例外地運用了這種飛揚的帶有超凡脫俗意蘊的景物。同樣在《宿天竺寺》詩中,也有這種景物的運用,表現(xiàn)出一種把郁郁不得志的苦悶,在這樣仙霧縹緲的環(huán)境中,轉(zhuǎn)化成對神仙之追隨的情感。眾多的景物融合成了一座仙境,詩人自己也把持不住自己想要融入到其中的心。
再如孟浩然,殷評價:“浩然詩,文采豐茸,經(jīng)緯綿密,半遵雅調(diào),全削凡體。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又‘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樓,亦為高唱?!??譺?訛“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該詩并沒有收錄在《河岳英靈集》中,全詩如下:
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
逆旅相逢處,江村日暮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廨宇鄰蛟室,人煙接島夷。鄉(xiāng)園萬余里,失路一相悲。
孟浩然此詩,全篇無甚亮點,講的是與一個朋友相遇之后共同感慨懷才不遇、身世凋零的情感。唯獨頷聯(lián)讓人驚奇,用山水作比自己與張容一起飲酒題詩。從引句中可以看出詩人本體和眼前景色融為一體,而形成了一種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情感審美意象。殷在整部《河岳英靈集》中只點出此句“興象”,那么這一句就有了“興象”的總貌。他選這句詩來點明“興象”,說的是一種審美體驗,在其中讀者感受到的是一種超然物外、與山同飲酒、跨海共題詩的豪邁與灑脫的超凡體驗。如果僅是一種審美意象的述說,殷大可隨手擷取,何必非要選這句且又不錄全詩?只因該句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感覺放在全詩之中就會消失而變成了一個單獨的意象而存在,不會再引起上述的審美體驗。
孟浩然詩無一例外都是在表現(xiàn)一種超凡脫俗的不羈情懷。王克讓注:“孟浩然……詩與王維齊名,多寫山水田園?!Z言素凈,詩境平淡清遠。部分詩有壯逸之氣?!??譻?訛他說孟浩然“多寫山水田園”,又說他“清遠”,還說他“壯逸”。這些詞匯恰能表現(xiàn)出殷所輯錄的這六首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超逸之感。
三、殷“興象說”綜述
“興象”并不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也不是一種基礎(chǔ)的詩歌審美范疇,而是一種特殊的審美范疇。是否可以把上述所說的這種對于超凡脫俗、超然飛揚的意象描寫作為殷自身所獨特的“興象說”呢?筆者認為可以。不僅是因為在《敘》中所提及的“逸駕終存”,而更因為這種飛揚的意象之運用,是同時代的盛唐詩人同樣愛好的。
宋代嚴羽著《滄浪詩話》,極力推崇盛唐詩,他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辯》)他把盛唐詩歌比喻成“羚羊掛角”,這就說的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又比喻成“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接連四個比喻,都是一種超越凡俗之事物描寫,更是一種對盛唐詩歌中的超然境界之抒寫。嚴羽說“盛唐諸人唯在興趣”,其主體仍在“興”,嚴羽講“言有盡而意無窮”正是承襲自鐘嶸的“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嚴羽看到盛唐詩歌的超然于物外是指其“意”與“志”的超脫,嚴羽說詩是“吟詠性情”之藝術(shù),他的著眼點就是在“意”,中國古典詩歌評論的范式就是對“意”與“志”的詩歌情本體的追求,殷說“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其出發(fā)點還是“神、氣、情”這三種情本體之范疇,所以殷詩歌理論的基礎(chǔ)是詩歌的情本體。而其“興象”理論的提出,是在論述一種情本體意義上的詩歌情感理論。
即是說,殷的“興象”是一種情本體意義上對于詩歌選取物象評價的審美范疇。那么殷的“象”指的是什么?孔穎達已經(jīng)給出了“興必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