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天偉
今年暑假,既喜又憂。喜的是,工作二十年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憂的是,貸款20萬元,對于一個單職工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的,可謂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昨晚在電話中,母親先問了我兒子的情況,當我說“改了不少,小升初除英語外,語文、數(shù)學都是90多分”時,她笑著說:“改了就好,我們望他成龍呢!”后來問了買房情況,當?shù)弥栀J20萬元,似乎嚇了一跳,驚訝、嘆氣道:“天偉,那么多,你難哪!”我沒接話,母親欲言又止。問起她的身體,她說:“貧血、腰椎痛,老毛病,七十多歲的人,醫(yī)不好了。天偉,你有空回來記得給我買點藥。”放下電話,一家三口面面相覷??焖X時,兒子問:“爸,我奶是向你要錢吧?”我說:“也許吧。小星,明早我倆回趟老家?!逼拮記]反對,卻低聲說:“你這個月的工資沒發(fā),裝修的工錢還差3000元,得先去我大哥家借呢?!逼拮拥拇蟾缫患以诳h城租房賣菜,日子過得艱辛,已答應借5000元。母親的電話如一枚炸彈讓我的心翻江倒海,一夜無眠……
縣城距老家有二十公里,前幾年修通柏油路,公交車開通,也就40分鐘的路程,可我很少回老家。教高中,工作忙是現(xiàn)實,周末忙家訪、備課、批作業(yè)、改卷已是家常便飯,加之自小對讀書寫作深入骨髓之愛,更是丟不開。父母在老家單獨吃住,大弟務農(nóng)管糧食,我和小弟在單位管經(jīng)濟(我負責母親)。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給父母幾百塊錢,而他們總要推辭半天才收下,讓我尷尬——父母啊,你們的兒子不是老板,只是一個普通工人,婚前供兩個弟弟讀書我基本沒積蓄啊;你們不知道兒在城市的難處,喝口水、上個廁所都要錢!父母也不容易,一年四季清茶淡飯,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父母都已年逾七旬,父親高小文化,身體還硬朗,勞動之余手不離卷,尤其愛看名人傳記、健康之類的書籍;母親是文盲,斗大的字認不得幾個,連電視也不喜歡看,近十年冠心病、腰椎痛、貧血等一身的病,藥不離身。然而帶孩子、養(yǎng)雞豬、種山地,眼睛睜開就有做不完的活,常常是背著星星起床,頂著月亮回家。接他們到單位,他們怕給我們添麻煩,總說不習慣,十天半月就走了。二老走時,我買好藥,還硬塞給母親幾百塊錢。但母親有時趁我上街就回去了,錢也不要,害得我內(nèi)疚幾天。
一大早,天陰沉沉的,空氣濕漉漉的,好像要下雨。妻喜滋滋地到新房監(jiān)工,一再叫我們快去快回,晚上去大哥家拿錢。我叫醒兒子回老家,隨手帶上幾本父親愛看的《黨史博覽》雜志,到一心堂用醫(yī)??槟赣H買了200多塊的藥,到街上買了50塊的水果,到郵電所取了《都市時報》匯來的100元稿費,最后才乘上了回老家的客車。
坐在車上,兒子因昨晚玩電腦過度,才上車就趴在我懷里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心事重重:還房貸,養(yǎng)父母,供兒上學,是三座大山哪,何時才能喘口氣?
回到家,父母驚喜,連連說:“回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敝杜共?,弟弟磨刀殺雞。吃過午飯,弟弟、弟媳到鎮(zhèn)上紙廠打工去了。父母要去玉米地鋤草,我想前往,母親說:“你近來忙裝修夠累的了,休息一天,你爹我兩個五點就回來。飯我會煮的,你好好休息?!备改缸吡酥?,兒子、侄女看電視、打撲克,我躺在沙發(fā)上看侄女的圖書《唐詩選》,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夢見母親被蛇追,幸虧父親跑去相救……嚇醒還心有余悸,走出屋外,已是太陽偏西。
母親背著一大背豬草汗流浹背地回來了,滿頭白發(fā)上汗淋淋的,如秋冬衰草上的露珠、雨水,令人心寒;父親還在地里“力盡不知熱”。母子一起煮飯,我挑水、劈柴,母親淘米、炒菜。幾月不見,母親很高興,話很多。我知道“老來怕孤獨”,光送送錢就叫孝敬父母是遠遠不夠的,可就是回家少,唉……當說到又有幾個老人離世時,我難過吃驚,他們大多是我父母的同齡人。沉默片刻,我說:“現(xiàn)在吃穿不愁,地就別種了?!蹦赣H說:“不行,趁還動得起,要為你們減輕負擔?!睙o言以對,心在流淚……
晚上六點鐘,全家到齊,洋芋絲、炒苦瓜、涼拌黃瓜、青椒炒火腿、清湯雞、淡煮青刀豆,一桌子的菜,兒子夸好吃。弟弟不會喝酒,卻陪我喝了一杯楊梅酒,他說是專門為好喝酒的大哥泡的呢!吃完飯,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400元錢,100元給侄女,300元給父母,他們推辭了半天才收下。
晚飯后,從家到車站有五六百米,十多分鐘的路程,母親拎著一袋青包谷送我們。一路上,母親再三叮囑孫子要好好讀書,并安慰我說:“天偉,沒有過不去的坎,你要堅強,注意節(jié)約?!钡搅艘晦D(zhuǎn)彎處,母親看看四周無人,停下低聲說:“天偉,這幾年我賣豬、賣板栗攢下一點錢給你買房子?!蔽掖蟪砸惑@,好像聽錯了。母親接著說:“我知道你很難,妻子沒工作,又要養(yǎng)我。媽身體差,就這點能力,一定要收下?!彪S即遞給我一個用小手帕疊成的包。我推辭再三,當看到母親急得要哭的樣子,不得不含著淚收下。三個人沒再說話,只有腳步聲和我心的哭聲。
車剛剛駛出五百米,天空飄起了雨。伸頭向后望去,母親還站在風雨中目送,她漸漸變小,一個轉(zhuǎn)彎就看不見了,我的眼淚來了,淚光中仿佛聞見她清理豬圈后身上的臭味,看見她被豬咬傷的手指,聽見她背著一麻袋板栗爬坡的呻吟聲……
回到家拿出錢,妻子嚇了一跳,連連說:“想不到,想不到,及時雨?。⊙b修錢不用借了!”打開手帕,錢有絲絲霉味,或許是在箱子擺放時間長了的緣故,厚厚三沓,5元、10元、100元,整整4000元哪!我不知道一身疾病的母親是如何攢下來的?是感冒舍不得打針省下的?是賣老母雞省下的?還是賣青包谷省下的?
清點百元票時,我的眼睛呆了:其中有一張好面熟,有我上學交學費時寫的名字(怕我收到假幣),這是我清明回家時給母親的呀,怎么又回來了?
放好錢,妻子打電話給大哥家,說“錢不用借了”,我喝了兩杯水,打開電腦,想第一次為母親寫篇散文,才寫下題目“送錢”,淚水就溢滿眼眶,今晚又得失眠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