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濤

[摘要]人類社會是在認識、適應(yīng)自然的過程中不斷發(fā)展進步的，對氣候變化的認識和適應(yīng)也不例外。明代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人們對當時的氣候冷暖變化已經(jīng)有一個比較深刻的認知，而且這種行為得到官方的認可，成為文人群體對氣候冷暖變化的一種認知，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在地方志的編纂中添加了“氣候”條目。面對氣候冷暖的變化，明人也逐漸形成一套適應(yīng)措施，如面對嚴寒天氣，不同階層和地域的人群對衣著有不同的選擇，以抵御寒冷；明人對氣溫變化的認識和利用還表現(xiàn)在采取適當?shù)姆椒ê痛胧μ烊槐M行取、藏。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了對明人對氣溫的認識、適應(yīng)和利用。

[關(guān)鍵詞]明人；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氣候變化；認識；適應(yīng)

中圖分類號：K90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354（2017）02-0067-08

人類社會是在認識、適應(yīng)自然的過程中不斷發(fā)展進步的，對氣候變化的認識和適應(yīng)也不例外。面對當前的全球氣候變化，人類社會正在加深對其的認知水平，以及探求應(yīng)對未來氣候變化的有效措施。從《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到《京都議定書》，再到哥本哈根氣候大會，我們可以看到國際社會對氣候變化的重視和所做出的努力。歷史時期的氣候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古人是如何認識這種變化的呢？又是如何去適應(yīng)的呢？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單純的歷史研究中的學術(shù)問題，對于目前我們應(yīng)對全球氣候變化同樣也具有借鑒意義。本文以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為例，以個案的形式探究明人對氣候冷暖變化的認識，以及面對冷暖變化所采取的應(yīng)對措施。

一、對氣候冷暖變化的認識：以地方志的編纂為例

由于個人對事物的關(guān)注度不一，其對事物產(chǎn)生的敏感度也就各異。如通過對《味水軒日記》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李日華對降水變化十分敏感。而萬歷中期太倉人王世懋則對冷暖變化比較敏感，他在談到自己家鄉(xiāng)柑橘種植時曾說道：“柑橘產(chǎn)于洞庭，然終不如浙溫之乳柑、閩漳之朱橘。有一種紅而大者，云傳種自閩，而香味徑庭矣！余家東海上，又不如洞庭之宜橘，乃土產(chǎn)蛻花甜、蜜橘二種，卻不啻勝之金橘、牛乳者。易生而品下，圓者甘香，然亦家園種者佳第。橘性畏寒，值冬霜雪稍盛，輒死。植地須北蕃多竹霜，時以草裹之，又虞春枝不發(fā)。記兒時種橘不然，豈地氣有變也？”此段話雖然反映了太倉地區(qū)柑橘種植發(fā)展的過程，但同時也表明了氣候冷暖有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即在萬歷年中期太倉地區(qū)柑橘“植地須北蕃多竹霜，時以草裹之”，即需要人工防護才能正常生長，但在嘉靖年間卻根本不需要，“記兒時種橘不然”，作者敏銳地感知到這種現(xiàn)象，于是發(fā)出“豈地氣有變也”之嘆！一語道破氣候的冷暖變化。這只是王世懋個人對氣候冷暖變化的一種認知，我們要深層了解明人群體對氣候變化的認識，還需要從地方志的編纂中去探知。

江西省正德年間纂修的地方志中專門出現(xiàn)了“氣候”條，主要講述一個地方的氣候情況，與“沿革”、“分野”、“形勝”、“風俗”和“山川”等條目并列，成為一個單獨的門類。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一個新的門類，是基于纂修者對氣候變化本身的重視。纂修者認為：“四時氣候見于周公時訓，呂不韋取以為月令焉。蘊造化之幾微，著侯時之應(yīng)驗，亦可謂切于日用矣！然氣候有偏而有月令所未載者，故荊楚歲時記雖非大方之家，然因以考見其一方氣候之偏而使人知所以調(diào)□之道。爰身者不能無少補焉。”所以，“今做荊楚歲時記之意，略著其概以備觀覽?！逼浜?，便是闡述方志纂修者們對新城縣氣候變化的認識，“新城居五嶺之北，盱江上游，萬山四面環(huán)內(nèi)，風氣綿密，地欠□爽，其為氣候。每歲春三月多陰雨，起自西北，其來甚驟。其止亦易，或即止或復作。四月后梅雨郁蒸，磚地石楚皆潤，夏至乃止。斯時雨則寒，晴則暖，寒暑衣服互著，過端午后可更御絺绤也。六月炎蒸甚酷，秋初尤勝，及白露則天氣漸涼，八九月間或有微霜，至隆冬之月風氣栗烈，霜氣亦嚴，盆盎中貯水悉凝為冰。大抵此地陽明少而幽陰多，雨殤寒燠之侯大概如此?！逼渲猩婕暗浇邓屠渑淖兓?，又以冷暖變化為主，充分體現(xiàn)了新城縣的地方志纂修者們對氣候冷暖變化的認識。

其后的方志纂修繼承了這一門類，尤其是嘉靖時期，長江中下游各省的地方志纂修基本上都增加了“氣候”條目，江西省尤為明顯。贛州府、寧州縣、武寧縣、瑞金縣等均有“氣候”門類，并對各府、縣的氣候冷暖變化作了闡述。南直隸的高淳縣的方志也發(fā)展有“氣候”門類，時人對當?shù)貧夂虻恼J識是：“每歲春三月多雨少晴，寒暄更互，夏四月梅雨蒸濕，寒暑衣服互著，端午后方可卸绤。六月酷暑，秋初未觧，人多漏袒，白露后天氣漸涼，九月未霜，猶有微熱，三冬無雪，間有和暖如春，若雨雪連綿寒氣栗烈，則三湖皆水矣。此四時之氣候大概如此?！睂Τ刂莞畾夂虻恼J識則是：“池去中原僅千余里，陰陽之所會，四時之所和，風雨之所交者，頗正不爽。立春天霽日和，挾纊者輙汗流浹背，少陰雨即寒。二月間猶間有雪（諺云桃花雪，但墜地即融）。五月始暑，六七月特甚，八月終始除。立秋后一雨即涼氣襲人。春夏亦多雨，五月恒苦淫驟，四季間有暴風霾霧，春夏之交寒暄不節(jié)，易致感冒，夏秋炎涼失和，多成瘧痢。善攝生者每愼起居?！比f歷、天啟以至崇禎年間，地方志中依然存在“氣候”門類，如萬歷年間建昌府的方志纂修者們不僅對氣候冷暖有所闡述，還把它與農(nóng)時相結(jié)合?！罢拢q烈，上元后民即東作。二月，漸暖，寒則雨，始漬種。三月，寒退，時多風雨，麥乃有秋。四月，漸暑，梅雨不常，陰晴蒸郁，石楚皆濕。五月，漸暑盛多水禾始穗。六月，暑甚早禾熟。七月，如六月。八月，漸涼，時蕪葭小雨浹旬乃止，廣昌各縣山深處間作嵐霧，晚禾始穗。九月，暑退，晚禾熟，始霜多晴霽，民間出貿(mào)易。十月，漸寒，間多雨。十一月，寒甚，始雪。十二月，如十一月。郡山高而原深其風郁故多暑，其地陰故多寒?！碧靻⒛觊g對贛州府氣候冷暖的認識是：“每歲春初迄芒種之前棉衣袷服視雨殤為節(jié)，芒種以后則日迫于熱矣。炎高煩毒多在三伏之天，而入秋彌烈。迨白露霜降之交風氣漸涼，三冬不甚寒，雪霰間一二作。盆盎貯水凝凍見日即融。大抵地近炎嶠氣因日陸夏至以后行北陸去日頗遠故不甚熱，冬至以后日行南陸就日頗近故不甚寒?！背绲澞觊g對清江縣氣候冷暖的認知則是“視月令所紀，合者半，不合者亦半”，并對每月的氣候冷暖分別與《月令》作比較，對清江縣的氣候冷暖變化有一個清晰的分析。浙江省在崇禎年間也出現(xiàn)了“氣候”門類，“春末猶寒，初秋即霜，冬極冷，田成一季?！?/p>

在地方志的編纂中添加了“氣候”條目，證實明人對當時的氣候變化已經(jīng)有一個比較深刻的認識，而且這種行為得到官方的認可，成為文人群體對氣候冷暖變化的一種認知。

二、對氣候冷暖變化的適應(yīng)：以冬天著衣為例

冬天最具保暖效果的莫過于毛皮衣物，弘治年間上海士人宋詡就曾列舉可以制裘褥的皮毛，“陸者有銀鼠皮、青鼠皮、貂鼠皮、天鼠皮、玄狐皮、蒼狐皮、猞猁孫皮、虎皮、豹皮、熊皮、羆皮、鹿皮、貊皮、麂皮、羔皮、狨皮等；水產(chǎn)者有海虎皮、海豹皮、海牛皮、海馬皮、海獺皮、海狗皮”。其中又以貂皮的御寒能力最強、保暖效果最好，“夜間穿羔兒皮，二更寒透；狐貍皮可過三更；貂鼠皮直至四更，北人試驗如此”。從氣候的角度來講，北方對毛皮的需求和穿戴更為普遍，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雖地處我國亞熱帶，一般冬季比較溫和，但有時也會受強烈寒潮侵襲，氣候異常寒冷，這在北亞熱帶地區(qū)尤為明顯。所以，裘衣就成為防寒的重要裝束。但因身份和地域的差異，對衣著的選擇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

以皇帝為首的明代官僚，作為社會的最高階層，既無衣食之憂，更無凍寒之苦。即便是一向節(jié)儉的明太祖在寒冬也是身著貂裘，“今春雨雪霏霏，經(jīng)旬不止，嚴凝之氣切骨，朕思昔居寒微時，當此之際衣單食薄，甚是艱辛。此時居九重，衣貂裘，覺寒若是，其京城孤老又不知何以度日爾？”景泰中魏驥致仕家居（蕭山）后，冬天依舊是“狐裘貂帽苦寒侵，坐擁紅爐欵欵吟”。嘉興人賈寶齋（嘉靖八年進士）家居時，“一日雪后寒極，披貂裘立于門前”。萬歷九年（1581），臧懋循在任荊州府學教授時，冬日拜訪知府，歸途“競走冰雪中，深沒腓脛，前后輒踣，若走卭郲九折坂，無一穩(wěn)歩也。且寒威襲人，肌膚何但生粟，幾盡裂矣，戴貂帽坐藍輿中，猶將立槁，諸兒者亦大艱辛哉！”萬歷三十六年（1602），蔣以化在揚州任職，該年“春正自正旦，兼旬雪下連綿，門外報深三尺，金陵報四尺矣，壽州報五尺矣。長途遂絕人跡，寒冰慘烈?guī)讐嬋酥浮薄１藭r他“重裀繡褥，羅帳貂裘，飲醇擁爐，尚不免于寒氣颼颼”。除了官紳階層，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許多名士也穿裘衣，如祝允明“嘗遺黒貂裘，甚美，欲市之”，俞允文“稍及冬，加以貂皮帽”。另外，一些有錢的商人巨賈也穿裘戴帽，如崇禎年間蘇州府長洲縣解戶“白幫內(nèi)豪華放蕩之輩，俱號曰相公，貂帽羢衣，逍遙河上”。

即便如此，在明代用毛皮御寒仍為奢侈之舉，只有特定的人群才能消費得起。如正德年間應(yīng)天人許彥明將入京，顧璘有送行詩云：“黃金不須惜，盛辦貂狐裝”，足見其珍！再如陳繼儒在談及晚明江南風氣奢靡時就提到松江府華亭縣世家子弟“出必鮮怒，錦衣狐裘”，上?？h有錢婦女穿“衣狐裘”。邱仲麟先生曾對明代毛皮的來源、數(shù)量、消費群體、傳播過程以及文化蘊意做過深入探討，他認為：“整體而言，晚明消費珍貴毛皮的階層，應(yīng)該是以有錢的商人、有身份的官紳為主?！┐黪跏?、海獺、銀鼠等珍貴毛皮的人物，多半為官宦、豪商及其家眷，另外有些是妓女，或許可以反證當時珍貴毛皮之穿著僅限于特定的階層?！倍鴮嶋H上，明代江南普通士紳、富人御寒之物多為絨衣、絨帽。據(jù)清初上海人葉夢珠追憶道：“大絨，前朝最貴。細而精者，謂之姑絨，每定長十余丈，價值百金，惟富貴之家用之?！奔幢闶墙q衣價格依然十分昂貴，只有富貴之家才能消費的起，普通百姓只能用棉衣抵御嚴寒了。而長江中下游南部地區(qū)基本處于中亞熱帶，氣候要比北亞熱帶溫暖，冬天基本不需要穿裘衣。如皖南池州府“東多三白盈尺，然亦不須重裘”。這些地方普通士庶則以綿衣御寒，贛南地區(qū)“大凡芒種之前，綿衣、袷服，惟視雨旸為節(jié)”。不過，在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貧苦之士則只能以單衣過冬，嘉興府平湖縣廩生屠垔有事前往縣城，“冬月寒甚，衣布單衣，被鵠袍，曳垢帶，踉蹌行風雪中”。

對冬衣的選擇本身就是民眾對嚴寒天氣的一種適應(yīng)，但由于身份和地域的差異，對衣著的選擇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

三、對冷暖變化的認識和利用：以自然冰的取、藏為例

我國古人藏冰、用冰的歷史十分久遠，早在《詩經(jīng)》反映的豳地先民生活中，就有類似的活動。而周代由“凌人”專司其職，每年鄭重其事地舉行藏冰釋冰儀式。牟重行先生認為這種行為“其主要目的是出于祀禱，是一種源于古老巫術(shù)迷信的特殊儀式?！逼浜?，歷代沿襲其舊制，直至“宋室南渡后，此俗逐漸無聞，其間雖有一二君子倡導復古，但至清代均未見中央政府有恢復此制者。大概12世紀后，冰房即變?yōu)閱渭兩钤O(shè)施。”邱仲麟先生也認為：“中國歷史上藏冰、用冰，早期均操諸帝王、貴族、官員之手，除祭祀用途外，亦多作為特定階層夏日消暑、解渴之用，因此談不上商業(yè)用途。但自近世以來，商業(yè)性窖冰日益明顯，遂在政治性之外另辟蹊徑，從而為冰帶來多元的用途?！?/p>

我們知道，天然冰的生成受諸多外在因素影響，如水體的深度、水體的大小、水體的成分以及風力大小等等，但最主要的還是氣溫的影響，當氣溫下降到冰點以下后水才會凝結(jié)成冰。明代長江下游地區(qū)人民對天然冰的利用充分體現(xiàn)了對氣溫變化的認識和利用。

早在南宋時南京、蘇州、杭州、寧波等地就已經(jīng)存在冰窖進行藏冰、用冰，其主要是政治性用途。明初江浙的藏冰依然如此，明立國，建都南京，明太祖于洪武二十一年（1388）下令在天壇外壝東南“鑿池凡十二區(qū)，冬月伐冰藏淩陰，以供夏秋祭祀之用”。及至遷都北京后，南京還負責統(tǒng)籌進貢冰鮮之事，故冰窖所藏的冰也用于冷凍鰣魚、黃魚及鮮果等。按明代制度，南京因為每年進貢物件赴北京，設(shè)有鮮船一百六十二艘，其中用冰之船總計四十六艘。其程序一般是各種貢物在五月采集完備之后 “俱各在京裝船，先用底蓋鹽冰打筑結(jié)實后，然后起運前進”。直到天順六年（1462）因南京守備太監(jiān)懷忠等奏陳“每年四月進貢鰣魚，須用冰辟熱，然鰣魚廠臨江，而取冰于內(nèi)府不便，請置冰窖于廠后”，得到英宗允許，自此鰣魚廠自設(shè)冰窖藏冰，冰塊用途也開始逐漸廣泛。不止南京有藏冰，據(jù)邱仲麟先生研究，明代江浙地區(qū)藏冰的地區(qū)還有有蘇州、杭州、乍浦和寧波。其中，邱先生認為乍浦地區(qū)存有冰窖并沒有直接證據(jù)，僅僅是就乍浦存在河泊需要進貢黃魚所而推論出來的。實際上，乍浦雖設(shè)有河泊所，但并沒有冰窖，因為要從海鹽縣城南閘口出海，所以冰窖設(shè)在海鹽?！白哉y(tǒng)年倭賊登岸肆劫，有妨出海，奏改直隸蘇州府太倉州劉家河出捕”，于是冰窖亦撤，只留有遺址，“冰窖原在本縣（海鹽）海塘閘口，人猶能識其處，先年亦撤，置于蘇州”。嘉靖三十九年（1560）“復于海鹽縣龍王塘出海采捕”，于是在舊處重設(shè)冰窖，“今當乃令本處蓋窖藏冰，猶為永便”。

那么，長江下游地區(qū)的冰屬于何種類型？來自何處？因為按照冰的類型劃分，有冰川冰、河流冰、湖泊冰、海冰以及各種冰凍現(xiàn)象，其結(jié)冰的機制、因素和過程各不相同。河流冰是在水流紊動條件下生成，其規(guī)律性取決于流域氣候條件、河流水量、河床地貌特征及水流的水力學特性；影響湖泊冰的主要因素除溫度外，主要是風力及其對水面的剪切作用；海冰形成的物理機制主要是海水結(jié)冰溫度的問題，海冰是海——氣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它的生成與海水的含鹽度有關(guān)。首先，我國的冰川冰以山岳冰川為主，主要分布在干旱荒漠的周邊、暖濕谷地的兩側(cè)和寒旱的高原上；海冰則主要分布在渤海和黃海北部的近岸海區(qū)。長江下游地區(qū)主要是平原和低山丘陵，屬亞熱帶氣候區(qū)，所以排除冰川冰和海冰的可能。其次，我國的河流每年都會在不同范圍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冰情，“按照解放后的記錄，最大范圍的南界東起杭州灣以北，繞天目山、黃山北麓，經(jīng)黃梅、岳陽以南，在洞庭湖盆地可以擴展到湘陰以南。”有學者認為，明清時期我國河流結(jié)冰的南界已經(jīng)移到南嶺北麓至福州一帶，所以，長江下游地區(qū)從河流中取冰還是有可能的。再次，湖泊成冰主要受熱狀況及其變量的影響，尤其是大型湖泊不易結(jié)冰，但小型湖泊還是有可能的。

以上是我們基于現(xiàn)代氣候和成冰理論對長江下游地區(qū)自然冰的類型和來源作出的可能判斷，那么事實究竟如何？我們通過史料看一下明代的藏冰到底是何種類型，以及來源何處。

南京地區(qū)“鑿池凡十二區(qū)，冬月伐冰藏淩陰”；蘇州地區(qū)的冰是“每遇嚴寒，戽水蓄于蕩田，冰既堅，取貯于窖”；鄞縣地區(qū)的冰則是“冰廠多為濱江農(nóng)民之副業(yè)，晚秋谷子收獲后，開始灌水入田，至十月以后天寒，田水凝結(jié)成冰，農(nóng)民于早晨一、二點時，趁月光搬移田中的冰塊，藏入冰廠中。直至翌年春天，結(jié)冰期始斷，這時才閉廠門。待至夏間售于冰鮮船。冰廠大者，可容十五、六畝田之冰，最小者亦可五、六畝。一般富有的農(nóng)民，常因冰廠而獲巨大利益。由于這些田地，除冬令灌水結(jié)冰之外仍可從事農(nóng)作，故濱甬江一帶農(nóng)田價格甚高，皆倚賴冰業(yè)之利?！边@雖是民國時期鄞縣農(nóng)民取冰的方法，但應(yīng)該是自明代一直沿襲下來的習俗。而且，從清初人尤倬的詩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冰的來源是稻田，其言“潭深如井屋高山，潴水四面環(huán)冰田”。他還描繪了蘇州地區(qū)一幅冬月冰田取冰的場景，“孟冬寒至水生骨，一片玻瓈照澄月。窖戶重裘氣揚揚，指揮打冰眾如狂。窮人愛錢不惜命，赤腳踏冰寒割脛。槌舂撞擊聲殷空，勢欲敲碎馮夷宮。砯砰倏驚倒崖谷，淙琤旋疑響瓊玉。千筐萬筥紛周遭，須臾堆作冰山高?！?/p>

以上資料也就是說，長江下游地區(qū)天然冰的主要來源并不是河冰或者湖冰，而是專門預留一些水區(qū)（如水池、蕩田、稻田等），等待嚴寒結(jié)冰后再進行取伐。

為什么不利用河冰？原因其實很簡單，河流屬流動水，流動水的結(jié)冰過程與靜水有很大差別。除溫度條件外，河流深度、河流流量、河水成分、水流速度、河水擾動以及上游的氣候和水文狀況等對河流結(jié)冰都有影響。湖泊雖為靜水，“在靜水中，氣溫的下降使水體與大氣對流失熱，水體的溫度也隨之下降，冷水密度大而下沉，暖水密度小而上浮，引起水體內(nèi)部對流作用，使水溫趨于均勻，當降至4℃時，密度達到最大，水體內(nèi)部的對流作用便消失。表層水體溫度受氣溫的持續(xù)下降影響而繼續(xù)下降，當降到0℃以下時，水分子便凝聚成冰晶，冰晶的增多，由圓盤狀平臥水面逐漸發(fā)展成星狀或樹枝狀，垂直于水面的冰片發(fā)展的速度很快?！庇捎诤疵娣e較大，風力及其剪切作用較強，使得結(jié)冰臨界溫度降低，不易形成冰蓋。相反，“小型湖泊及池塘內(nèi)冰蓋生成有時是在水冷至4℃以下，并且在無風、晴朗、寒冷的晚上發(fā)育”。

所以，而無論是鑿池還是稻田蓄水，其性質(zhì)均為靜水，且面積較小，當溫度低于0℃時更容易結(jié)冰且比較穩(wěn)定，便于取藏利用。長江下游地區(qū)的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不同水體結(jié)冰的差異，并積極創(chuàng)造結(jié)冰的條件，利用已有的水面（蕩田、稻田）或改造的水面（水池）等靜態(tài)水在日最低氣溫低于0℃水體開始凝結(jié)，然后再進行取冰。筆者曾于2010年12月至2011年1月對上海復旦大學校內(nèi)的池塘進行過兩個月的觀察，北區(qū)食堂前的池塘相對于燕園的池塘來說，因為面積較小、水體較淺，所以更容易結(jié)冰，凡溫度低于0℃以下，都會有不同厚度的冰層形成（注：筆者于2011年1月17日早上七點發(fā)現(xiàn)北區(qū)食堂前的小池塘結(jié)冰厚達2-3厘米，而凌晨的最低氣溫為-3℃）。根據(jù)嘉興1953-1975年逐日氣溫資料來看，氣溫低于0℃的日期主要集中在冬季（12-2月份），23年間冬季日極端最低氣溫低于0℃的平均天數(shù)達到37.6天。也就是說，冬季可以取冰的日數(shù)可達30多天。所以，明代長江下游地區(qū)的農(nóng)民可以取冰的時間與此類似。

但長江下游地區(qū)地屬亞熱帶氣候，冬季溫度相對較高，結(jié)冰的時間較短，所結(jié)的冰也不厚，因此貯藏起來要比北方困難。于是，當?shù)厝嗽诓乇倪^程中，基于經(jīng)驗的累積，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以使冰塊結(jié)得跟北方一樣厚的特殊方法，“南方冰薄，難以收藏。其法用鹽灑冰上，一層冰，一層鹽，久之，則結(jié)成一塊，厚與北方等。次年開用，雖其味略咸，而可以解暑愈病”。依據(jù)現(xiàn)代科學知識，明代的這一制冰方法利用的是冰鹽制冷的原理，即借冰的融化和鹽的溶解作用，這種冷卻作用乃是冰鹽混合物的物理反應(yīng)。據(jù)邱伻麟的研究，“根據(jù)試驗測得在冰內(nèi)摻鹽為冰重的30%時，可使混合物的融化溫度降低到-21.2℃”，而“原本已凍成的冰塊，在加鹽之后重新溶化，再逐漸冷凍到新的冰點，和冰塊結(jié)成一體”。關(guān)于這一點，現(xiàn)代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還把鹽冰作為一種趣味試驗進行科普學習和教育。長江下游地區(qū)的冰窖業(yè)者就是利用這種物理原理，克服氣候條件藏冰。由于用此方法藏冰的冰塊帶有鹽，故當?shù)厝朔Q之為“鹽冰”。

明清時期長江下游地區(qū)用于藏冰的場所稱之為冰窖，或稱冰廠。如蘇州“冰窖在葑門，冬藏夏用”，海鹽“冰窖原在本縣海塘閘口，人猶能識其處”，嘉靖末年的鄭若曾說寧波的黃市洋有冰窖四、五座。據(jù)邱仲麟先生研究認為，明代江浙地區(qū)存在冰窖的城市有蘇州、杭州、乍浦（筆者注：應(yīng)為海鹽）和寧波。那么，冰窖的構(gòu)造又是如何呢？明代沒有明確記載，我們可以通過清代的一些記錄來窺探一二。清初人李鄴嗣道：“凡積冰家，俱隔冬窖田貯冰，上履以草，至次年發(fā)田取冰?！毙煺讜m在《四明談助》中談道：“冰廠窖田覆草，中脊建翎，前后峻削，如馬鬃封然，不至積雨滲漏。地上藉以草，通長溝。冬月抬冰至滿，必使封固周密，旁不通風，下可泄水，庶無消化之患?！薄皬S（冰廠）系稻草所搭蓋，上銳下廣，方錐形式，斜度較大，高過尋常家屋，蓋間阻熱力侵入也。嚴冬時，戽水收冰入窖，翌年入夏啟封，為漁舟冷藏用之要品?！币簿褪钦f，在外形上，冰窖的建造要保持盡可能大的斜度，避免積水和外面熱力的入侵，以防溫度過高使得貯冰融化；在結(jié)構(gòu)上，無論是窖頂還是窖底，都要覆草以防日照，底部還要通溝用以泄水。可見，冰窖的建造也充分體現(xiàn)了明人對氣溫變化的認識和利用。但即便是冰窖的設(shè)計如此巧妙復雜，其中的藏冰仍會有損失，“十成中總須損失半數(shù)”。

明代長江下游地區(qū)農(nóng)人取冰、藏冰的用途有二：一為供用鮮船出海冷凍魚鮮，一為消暑。正所謂“盛夏需以護魚鮮，并以滌暑”。清初人尤倬也道出這兩個用途：“君不見葑溪門外二十四，年年特為海鮮置?！驯缮叫氖伎欤瑏須q鮮多十倍賣。海鮮不發(fā)可奈何，街頭六月涼冰多?！蓖貊嗽鴮懙赖摹叭u冰”即是它的消暑功能，但更重要的還是前者。正德時期，鰳魚“其出與石首同時，而品居其次。盛夏，海人以冰養(yǎng)之，衒鬻鄰郡，謂之冰鮮?！比f歷《杭州府志》記述：隆慶六年（1572）四月，杭州百姓張禧等人，執(zhí)紹興府蕭山縣漁戶票出海販鮮，至海寧縣赭山為巡檢司所獲，“申報軍門，行蕭山縣究罪，魚船入官，委錢塘縣林典史拆毀冰窖”。可見，張禧在錢塘擁有私營的冰窖，并進而從事販鮮活動。明人沈懋嘉曰：“鮮船都在水西棚，三尺黃魚似絳繒。陣陣腥風朝市歌，紅船影里買春冰。”清初“石首俗呼黃魚，每夏初，賈人駕巨舟，群百人呼噪出洋，先于蘇州冰廠市冰以待，謂之冰鮮。”李鄴嗣在《貿(mào)東竹枝詞》詠道：“魚鮮五月味偏增，積凍中艙氣白凝。未出洋船先貴買，幾家窖得一田冰?！闭怯捎诓乇鶚I(yè)的發(fā)展，才促使冰鮮漁業(yè)的擴展，對于食魚鮮的普及化與平民化具有重要貢獻，對此，邱仲麟先生曾有詳細論述，此石贅述。

四、結(jié) 語

綜上，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地方志的編纂中添加了“氣候”條目，證實明人對當時的氣候變化已經(jīng)有一個比較深刻的認識，而且這種行為得到官方的認可，成為文人群體對氣候冷暖變化的一種認知。面對嚴寒天氣，不同階層和地域的人群對衣著有不同的選擇，以抵御寒冷：在長江三角洲地區(qū)，上層官紳階層會選擇裘衣，普通紳士和富貴之家則選擇絨衣，窮苦百姓則只能選擇棉衣；但長江中下游南部地區(qū)基本處于中亞熱帶，氣候要比北亞熱帶溫暖，冬天基本不需要著裘衣。明人對氣溫變化的認識和利用還表現(xiàn)在采取適當?shù)姆椒ê痛胧μ烊槐M行取、藏。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了對明人對氣溫的認識、適應(yīng)和利用。

（致謝：本文的寫作要感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邱仲麟先生，當年他不僅熱情地給我提供大作《冰窖、冰船與冰鮮：明代以降江浙的冰鮮漁業(yè)與海鮮消費》，告知我關(guān)于《保暖、炫耀與權(quán)勢——明代珍貴毛皮的文化史》的信息，節(jié)省了查閱大量文獻資料的精力，還與我分享了他的治學經(jīng)驗和方法，使我深受啟發(fā)，受益匪淺。在此深表感謝?。?/p>

（責任編輯：吳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