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徵羽

能擁有一個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

這是哥哥帶我去清嘉弄時說的。出門前，他拉著我的手和爸爸大吵了一架。我茫然地被他拽著，直到我們坐大巴來到清嘉弄的弄口，我才慢慢問哥哥：“放棄一個很好的工作，偏偏要出國，值得嗎？”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些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這不是我很想要的生活。”

處暑快要結(jié)束了。小弄的那頭來的是活水，河流綿延流向西，仿佛沒有盡頭。哥哥領(lǐng)著我去戲樓聽?wèi)颉Ｎ衣牪欢畱蚯脑~調(diào)，一邊剝瓜子一邊問：“戲什么時候結(jié)束?！薄耙幌挛缒??！蔽业纱笱劬Γ安焕蹎?？她會唱壞嗓子的呀。”哥哥說，那是謀生之路。她謀生的方法復(fù)雜卻又簡單，就是讓她的戲曲飄進人們最本真最熱愛的地方。哪怕是輕觸一下心弦，她就不累了。

我厭聽?wèi)?，硬拉著哥哥離開了小樓。那戲臺上黃的紅的幕布，被風(fēng)吹得輕輕搖擺。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哥哥要和我分別，他說他要去尋找最好的生活。我緊緊牽著他的手，緊得不想松開，他的手心暖暖的。

我們默默地順著河岸走。清嘉弄雖是旅游景點，可這時不是旺季，倒也出奇地清凈。平日哥哥沒事常來這里寫生，聽?wèi)?。我知道爸爸對他一直都不大滿意，有時候會嘮叨幾句，后來就不再管他。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要離開這里的原因。

正想著，哥哥的腳步停下了。我們面前的小攤邊上坐著一個老婦，微微笑著，眼神很安靜。她注意到了我們，便起身招呼，“吃西瓜咯——一大個五塊錢，便宜咯。”我和哥哥隨地坐下，地很干凈。她收了錢，把西瓜切成兩半。我抱著西瓜啃的時候，哥哥拍拍我的肩：“讓奶奶給你介紹一下這里的特色?！蹦棠毯靡粫翰怕牰?，說：“都是特色?！蔽也唤獾匕櫭?。她指著天說藍，指著水說清，指著門前清嘉弄的青石板街道說古——最后樓上有人招呼她，稚嫩的嗓音喚“奶奶”。她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對我們說道，“我上去看看我的孫女，你們吃好把勺子留下就行咯。”

我和哥哥在暮色中登上弄口的鐘樓。鐘已經(jīng)沒人敲了。夕陽下的老鐘，呈古銅色，融入薄暮，線條變得柔軟模糊。從看臺上俯視清嘉弄，弄里人家陸陸續(xù)續(xù)亮起了燈光。漁樵晚山，萬家燈火，時間在這里，亙古不變，又“如同蜂翅般微微震蕩”。現(xiàn)在想來，那時我與哥哥都一定萌生過永遠(yuǎn)停留在此的念頭，但只是轉(zhuǎn)瞬即逝——仿佛“黑夜里吹動樹下青草的一陣悠風(fēng)，你大可不必將它確定，因它是生活中神圣的偶然”。我握住哥哥的手，又馬上松開。我忍不住地質(zhì)問他：“那個老婦、那個戲子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他們待不夠，你為什么——”

他緩緩地收回快要融入暮色的眼神，有些無奈地看著我：“這是她們的生活。她們有她們想要的生活，在這里安安靜靜一輩子，照看后輩、賣賣水果，唱唱戲。你不明白……我不是這樣?！?/p>

離開清嘉弄的時候，我沒再牽著他的手。我知道我長大了——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每一分每一秒，其實我們都在成長。

我記得那夜回家時亮著的等候的燈光，也記得送哥哥離開時他其實是流了淚的，卻頃刻間被黎明的風(fēng)抹干。我長久坐在機場的大廳里，透明的玻璃上我看見了那個鐘樓。

我希望每個人在尋找自己所愛的——不僅僅是生活——路上都有人啟發(fā)、有人支持、也有人阻礙：可能是給戲子上妝的那雙手，把彩粉描畫得嫵媚；可能是老婦孫女那稚嫩的童聲；可能是保護我又將我推進風(fēng)雨中的哥哥；或者任何人。

這便是最好的生活。

學(xué)校：華東師范大學(xué)一附中實驗中學(xué)；導(dǎo)師：張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