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清代文學(xué)家宋犖收藏了一封著名的家書。這是一封父親寫給兒子的信,宋犖常常閱讀這封信,每次讀,都如聞晨鐘,發(fā)人深省。
信的作者叫沈鯉,是明神宗時期的名臣,謚號文端。他和張居正同朝為官,但因他自律,所以命運和張迥然。
宋犖在其筆記《筠廊二筆》中,詳細摘抄了信的全部,我這里選摘一些。
出入公門,招惹是非,且受勞苦,拜客只可騎馬,不可乘輿。家下凡百儉素恬淡,不要做出富貴的氣象,不惟俗樣,且不可長久。大抵盛極則衰,月滿則虧,日中則昃,一定之理,那移不得。惟有自處退步,不張氣焰,不過享用,不作威福,雖處盛時,可以保守。
近者江陵張老先生一敗涂地,只為其榮寵至極,而不能自抑,反張氣焰,以致有此,可為明鑒。我今雖做熱官,自處常在冷處,必不宜多積財貨、廣置田宅,使身終之日,留下爭端,自取辱名。
為今之計,要損些田土,減些受用,衣服勿大華美,器用寧可欠缺,留些福量,遺與后人,此至理也。留意!留意!秋夏糧要委定馮運,及早上納,多加與些火耗。各莊上人常約束他,莫要生事。舍與窮人棉襖一百個,趁早預(yù)備。
既糊涂到此田地,你與之辯論何益?此后只任他胡說,任他疑惑,不必發(fā)一言,不必生閑氣,暮年光景,頃刻可過,何苦如此,只圖灑落為快也。
文姐有娠,臨生產(chǎn)時,尋一個省事的收生婆看。
吾年近九旬,官居極品,百凡與人應(yīng)酬體貌,自宜簡重。若上司與本處公祖父母禮必不可少者,不得不與相見,閑常枉顧只可以居鄉(xiāng)辭謝之而已,仆仆往來,不無太褻。出門如見賓,入虛如有人。獨立不愧影,獨寢不愧衾。
細細研讀,有幾個亮點顯而易見。
不要做出富貴氣象。官居尚書,位顯人貴。住豪宅、衣錦繡,門前熱鬧如市,這應(yīng)該是常態(tài)。但沈鯉不這樣認為,他認為這種所謂的富貴,不僅太俗氣,也不會長久。道理很簡單,盛極則衰,月滿則虧,如同自然界一樣,中午過后,太陽就要西斜。這都是規(guī)律,違背不得。那么如何避免這些呢?前進的時候就想到退路,沒有囂張的氣焰,也不過分享受,更不要作威作福。一句話,要壓抑自己的各種欲望,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度。如果能做到這些,目前的生活是可以守住的。
熱官冷做。張居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結(jié)果如何?一敗涂地。張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呢?原因很多,但也簡單,榮寵至極,而不能自抑,氣焰囂張。宋鯉也官居顯位,實權(quán)大得很,可以說是個熱官,但他常常給自己澆冷水,讓自己清醒。什么樣的冷水呢?我們薪俸有限,不要去多積財貨,買那么多的田地干什么?造那么多的房子干什么?不去想那些、弄那些,你就不會接受不義之財。即便有那些東西,又能怎么樣,想傳給你的子孫嗎?要想得長遠些,不要留下爭端,自取辱名。
常約束,莫要生事。除了自己要低調(diào)、儉省以外,還要遵守國家相關(guān)的法律法規(guī),該繳的稅不要少繳。同時還要約束和這個家族有關(guān)系的人。富在深山有人問,一來二去,關(guān)系就比較多了。如果不加約束,這些人里,難保有人會給你惹出點事。惹一件事,還可以處理,事情多了,壞的影響就會不斷累積。有人敬你畏你,但總有不敬你畏你的人。壞事傳千里,一旦被對手知道,他們正愁找不著把柄呢,生事惹事,就是主動去撞槍口。
不發(fā)一言,不生閑氣。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三五好友知己,三杯兩盞淡酒,可以推心置腹,但若對方是糊涂人,你根本不必和他辯論。管他說什么,管他如何說你,你不必發(fā)一言,不要生閑氣。人生苦短,白駒過隙,看輕財物,充實內(nèi)心,讓自己活得瀟灑些。
出門如見賓,入虛如有人。仁義禮智信,禮不完全是禮節(jié),還是一種制度和規(guī)矩。我們出門,見到所有的人,只要不是刻骨仇恨者,都要像賓客一樣對待他。進入無人之所,要當(dāng)作有人在一樣。有人監(jiān)督你的各種行為,你就不會胡作非為。
幾樁雜事,頗見性格。寫封信不容易,家信嘛,除了講些道理給小輩聽,也要講些家長里短,這里揀選兩件。一件,尋個省事的接生婆。我揣摸了半天,為什么要省事,而不要技術(shù)好的?思來想去,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富貴人家添兒生女,也是一件大事,正好給某些想巴結(jié)的人找個上門的理由,人之常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卻之不恭。省事,就是少事,接生婆只管安全接生就好,不要將孩子出生的消息到處傳播。另一件,“舍與窮人棉襖一百個,趁早預(yù)備?!边@一條,也足見沈公好扶貧濟困,且已成為他工作生活中的常態(tài)。
《明史》對沈鯉評價甚高,贊其為人耿直峻潔,為官清正淡泊。
宋犖在《筠廊二筆》中,還有一則筆記,我覺得可以用作這封宰相家信的結(jié)尾。
宋鄭景望雜著中一則云:余中歲少睡,展轉(zhuǎn)一榻間,胸中既無纖物,頗覺心志和悅,神宇寧靜,有不能名言者。時聞鼠嚙,唧唧有聲,亦是一樂事。當(dāng)門老仆,鼻息如雷,間亦有囈語,或悲或喜,或怒或歌,聽之每啟齒,意其亦必自以為得而余不得與也。
鄭景望我沒有詳細了解過,但他這里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平常人真難以企及。夜深人靜,平躺在板床上,老鼠咬東西的唧唧聲,雖然難聽,但在他聽來,就是一種美妙的享受。還有,守門的老仆人,睡覺時發(fā)出的如雷鼾聲,間或還講幾句夢話,這夢話仿佛還帶著表情,喜怒哀樂,他極為羨慕??墒?,這樣的境界,也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我想,這也可看作沈鯉寫這封家信的心緒——胸中無纖物,心志和悅,神宇寧靜。
(若 子摘自《解放日報》2017年4月6日,何保全、于泉瀅圖)